李世民真的老了。
雖然只喝了幾杯酒,但他的身體便已經不堪其重,不得不提前退出宴席。
死亡近在咫尺。
就連李世民自己都感覺到了這一點。
但他卻仍是堅持著,在四方使臣面前保持著自己的威儀。
萬家歡慶,不僅僅是這宮闕之中。
包括長安城的百姓。
同樣在這一場巨大的慶典之中,肆意的宣揚著如今大唐的繁榮。
整個長安城內燈火通明,每一個人的臉上幾乎都掛著笑容,這就是如今的大唐都城,當為世界之巔。
也會給后世留下無盡的傳說。
然——
于李世民而言,繁華落盡,唯余孤寂蝕骨。
他并未返回寢宮。
而是步履沉緩的獨登凌煙高閣。
昏黃的燭火,次第亮起。
李世民是真的寂寞,能夠徹底讓他打開心扉的,或許也只有這些已經逝去的人。
他就這樣緩緩走進凌煙閣,為那一個個已經逝去的老伙計點燃香燭,并告訴他們如今大唐的強大。
這些人之中,其實也不全是那般親近。
但到了如今這些人也早已成為了他記憶之中不可取締的碎片。
直至最后——
他這才走到了顧泉的畫像之前。
“子淵,大船已成,朕為其取名為拓海號,如今已經揚帆起航。”
他一邊為顧泉點燃燭火,一邊訴說著近來朝堂的一幕幕,“可惜啊,朕如今也已經到了年紀。”
“不能任性的拋下一切,親赴番禺。”
“若是不然——”
“朕定要仔細看一看這拓海號能否承擔的住你我二人的志向。”
“不過你且放心,朕已經看到了畫像,屆時也定會詳細告訴與你。”
他的語氣愈發復雜。
看著顧泉的畫像,昔年的一幅幅場景再一次從腦海之中閃出。
從兩人相識,再到后續于戰場上的配合。
那一幕幕的場景都無比的清晰。
直至玄武門之時,顧泉拋下一切歸來,毀去面容來幫助他。
無盡的孤獨感不斷襲來。
那奔涌的情緒在腦海之中無論如何都熄不下去。
想著顧靖的所作所為,以及最后時的種種,李世民看著眼前的畫像忽地竟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倏然轉身!
一把抓起案頭那支撰寫祭文的朱筆!
沒有絲毫猶豫,狠狠落下——
濃重、粗糲的墨痕,瞬間覆蓋了畫像上顧泉那清秀的容顏。
直到畫像之中的面容與記憶中顧泉晚年時的樣貌逐漸合一,李世民這才停下手來。
他身體控制不住的開始顫抖,滾滾的淚水也在此時從他的眼中滾落了下來。
慶典仍在繼續,這是一場萬民狂歡的盛宴,從朝堂輻射向民間,又從長安朝著天下各地而去。
在李世民的授意之下,顧靖亦是開始開始插手起了遷徙百姓之事。
其實在我國的封建王朝歷史之中。
無論在任何朝代——
遷徙百姓都可稱之為大事之中的大事。
在生產力的限制之下,人口就代表了一切,一個地區的穩定便與這一切產生了息息相關的聯系。
嶺南為何會提前這么快安穩下來。
正是因為昔年顧易遷徙了冀州的百姓前去,這才是真正的為番禺打下了基礎。
如今亦是如此。
李世民已然是決定要徹底讓整個高句麗防線融入九州。
這其中涉及到的問題有很多。
不僅僅是中途的消耗,同樣也要為那些百姓們想好,待遷徙過去該以何為生,其中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極為龐大。
也好在如今的大唐確實夠強,為此事提供了足夠的基礎。
再加上顧靖威儀日高。
御史臺的監察擺在那里,就根本沒有任何的官員敢于對此事做手腳,整個遷徙過程倒也算是十分的順利。
值得一提的是——
或許是因為高句麗一戰大唐的威儀實在是過于駭人。
西域如今的教化速度竟然也順暢了起來。
各方的反抗勢力,如今皆已被平。
長達十余年的努力終于是在西域逐漸開花結果,隨著各方反抗勢力皆被平定,整個大唐的教化制度已經徹底在西域鋪開。
并且最前平定教化的第一批西域學子們亦是結束了學業。
開始返回西域各國,向各地散播起了九州文化。
九州文明的種子,隨之播撒向更遙遠的疆域。
而大唐的榮光與威儀,至此臻于極盛。
四境之內,諸藩屏息——
無一人敢仰視天顏,更遑論攖其鋒芒!
四海升平,萬象更新——
一切似乎正向著亙古未有的煌煌盛世穩步前行。
然而——
恰是這帝國如日中天之際,李世民的身體終是再也扛不住歲月的侵蝕,終是徹底倒了下去。
貞觀二十二年,七月。
李世民突然暈倒。
這仿佛就是一個開關一般,雖然在太醫的治療之下,李世民最后清醒了過來,但也難以在掌控朝堂。
大勢所趨,天命難違。
李世民不得不將朝堂交到了太子李治的手中。
敕令讓顧靖、長孫無忌、褚遂良三人輔政,開始正面迎接起了自己的死亡。
消息傳開,九州震動。
一代圣天子的末年,足矣牽動天下百姓所有人的內心。
莫名的哀傷感瞬間彌漫了整個九州。
不知有多少百姓在為李世民起道,渴望著上天能夠再給這個帝王一些時間。
前往洛水行祭的百姓越來越多。
到了最后——
甚至李世民都不得不下一道圣旨,讓天下百姓無需為他憂心。
他并不畏懼死亡,也無需耽誤農忙為他祈禱,包括天下各地的官員,也不可在耽誤政事進賢什么祥瑞。
這也是李世民能夠留給天下百姓最后的仁慈。
在他的圣旨影響之下。
雖然那種陰霾始終沒能輕易散去,但大唐卻亦是保持在正軌之上,始終都在緩緩向前。
最關鍵的是,或許是因為突然輕松了許多。
李世民的身體竟然有所好轉。
這對于整個大唐而言,都可為一件大幸事。
但仿佛就是天意一般。
貞觀二十三年,衛國公李靖病逝。
這個為大唐征戰許久的將軍亦是沒能抵擋得住歲月的侵蝕。
李世民對此悲傷不已,甚至還影響了自己的身體,終是迎來了自己的終點。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
太極殿。
“父皇!”
李治跪在床榻前,眼見李世民的呼吸驟然急促,神色驟變。
“召——”
李世民面色慘白,聲音衰微,過了好一會兒,氣息才漸漸平復,緊緊抓住李治的手:“速召太傅前來。”
李治連忙起身朝殿外去。
殿外,群臣早已肅立等候,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哀榮。
無人能否認,李世民乃一代明君,無論是對待天下百姓,還是座下臣工。
這樣一位帝王的離去,足以令任何人心生悲愴。
“太傅!”
在群臣巨變的目光之下,李治急切地走到顧靖面前,“父皇命太傅入殿。”
——瞬間,壓力驟減。
不少大臣在這一刻都松了口氣,顯然仍是不愿接受最差的消息。
下一刻,群臣不由得便看向了顧靖。
倒也沒有人心生出其他感覺。
雖同為輔政大臣,顧靖年歲又小于長孫無忌、褚遂良一輩,但無人敢輕視他。
無論是在朝堂的威望,還是在軍中的根基。
在李世民的刻意支持之下,顧靖的影響力早已凌駕于二人之上。
再加上顧氏的名號擺在那里。
又有誰敢于多言?
顧靖并沒有說什么廢話,直接便跟著李治朝著殿內而去。
濃重的藥味彌漫,太極殿內陳設雖如舊,卻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
顧靖緩步走到李世民榻前,屈膝跪倒,低聲道:“陛下,臣來了。”
“安之!”李世民費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目光直直鎖住顧靖,“朕怕是不成了。”
“陛下。”顧靖頓感心頭一酸,看著眼前的雙眼通紅,滿頭白發的帝王,他也是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愴。
但還未等他開口,李世民便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聲音急切而嘶啞:“朕可亡,江山社稷.萬不可傾頹!”
“此乃萬世之變局之始也。”
“萬不可受到任何影響。”
他目光灼灼,死死鎖住顧靖,“這些時日,朕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此事。”
“今日,終是心意已決。”
言罷,他艱難地轉向李治:“太子秉性仁柔,雖可為守成之君,然.恐為他人所制。”
目光復又落回顧靖臉上,帶著沉重的托付:“安之,朕.思之再三”
“這社稷重擔,唯卿.可托!”
李世民目光如鐵鑄般焊在顧靖身上,“朕不求顧氏再出一個景襄侯那般人物,然此非僅為大唐,更系九州萬民氣運!”
“安之.斷不可辭!”
言畢,他自枕下取出一卷早已備好的圣旨,親手遞入顧靖掌中。
顧靖依旨緩緩展開。
縱使心中早有預感,待看清其上墨字,顧靖的瞳孔仍驟然收縮!
圣旨寥寥數語,卻重逾千鈞——
凡天下動蕩,顧靖可持此旨,不經御批,調動大唐舉國兵馬!
這非托孤,而是托付天下!
縱使換作他人,李世民絕無可能賜下此等權柄;縱使賜下,也無人能夠成功號令一個國家的大軍。
這其中的牽扯實在太深。
一定會陷入到各方利益爭奪之中。
但,唯獨顧氏不同。
顧氏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擺在那里,數百年來的所作所為也注定了顧氏不會陷入與其他家族爭斗的地步。
也唯有這般家族,能夠承擔的下李世民如此的囑托。
“陛下。”
顧靖的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看著李世民,亦是不由得流下了淚水。
這是何等的信任啊?
憑此一紙,若他顧靖有心,行廢立之事亦有名正言順之權!
這份托付其重其深,早已超越了尋常托孤。
“安之,”李世民目光如炬,牢牢鎖著他,氣若游絲卻字字千鈞,“你我非止君臣,更有叔侄之誼。”
“朕看你長成,深知汝心。”
“你與子淵一般,皆是外冷內熱之人。”
“子淵為朕立下之功業,朕銘刻于心。”
“顧氏為九州蒼生所付之血淚,天下黎庶亦當永志!”
“此等重任,唯交予你手,朕.方能瞑目。”
“萬勿.再辭!”
話音漸弱,幾不可聞。
一旁跪伏的李治早已淚流滿面,哽咽哀求:“太傅!速速應承父皇吧!”
顧靖凝望著帝王枯槁的容顏,沉默如山,良久,終是深深叩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陛下安心。”
“臣,謹記圣諭!”
“必以手中劍,鎮山河永固,絕不容社稷生半分動蕩!”
誓言余音在殿梁間回蕩。
聞此,李世民緊繃的心弦終于松開,如同卸下了萬鈞重擔。
最后一絲氣力仿佛也隨之抽離,難以言喻的疲憊瞬間吞噬了他,在慘白的面容上刻下深深的溝壑。
“召——”
他氣息微弱,卻清晰地下令:
“群臣.覲見。”
他的臉色愈發蒼白。
顧靖不敢耽擱,即刻起身趨步出殿。
片刻,群臣緊隨其后,魚貫而入,在御榻之前肅然伏拜。
李世民勉力睜開渾濁的雙目,視線艱難地掃過跪滿殿前的大臣,聲音細若游絲,卻凝聚著最后的威嚴與托付:
“諸卿.當同心戮力.”
“輔弼.太子”
“守我.大唐基業”
每一個字都耗盡他殘存的氣力,話語在濃重的藥味與哀傷中飄散,卻重重砸在每一位大臣的心頭。
言畢,他眼中最后一點神采,終于徹底黯淡下去。
“父皇——!!!”
李治撕心裂肺的悲鳴瞬間在太極殿內炸響。
“陛下——!!!”
隨之而來的便是山呼海嘯般的慟哭之音,一眾大臣悲聲如潮,淹沒了所有聲響。
顧靖緊握圣旨,重重跪地,眼角亦是控制不住的流下淚水。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己巳日;
——李世民崩于長安太極殿。
遺詔曰:喪禮依漢代制度,不可侵擾百姓。
謚文皇帝,廟號太宗,葬昭陵。
太子李治于靈前繼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