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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善惡相搏

  沈青幽還在發愣,獄卒就在那邊吼了一句。

  “怎么著?不樂意離開?能不能走?”

  沈青幽就立刻手扶著墻根奮力站起來,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咬牙前行。

  “能走!”

  聲音依然沙啞,但咬字很準。

  一直走到牢房門口,沈青幽也不用人扶著,自己這么挪動著,而外頭的一眾人就這么看著他。

  殷曠之看向沈青幽瘸著的腿,小腿上明顯還淌著膿血,看來縱然沒死,身體狀況卻也極差,他認真打量對方幾眼,只不過比起當初,現在的沈青幽幾乎沒個人樣,或許唯一好一些的,就是頭發長了。

  沈青幽的頭發長得比別人快不少,之前頭發僅僅過耳,僅僅兩個多月的時間,靠后方的一些頭發居然已經披散到肩膀略下的位置了,當然頭發也不僅僅是長了,更多了不少白發。

  到了外頭,沈青幽又先學著古人行禮的姿態,向著殷曠之和老和尚行禮。

  “多謝大人……多謝大師!”

  沈青幽其實早就知道有這么個老和尚一直坐在那,也是一直分吃的給他的那個人說的,卻沒想到會是他救自己。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被誤認為佛光寺中人,算起來老衲也不過替佛光寺還一些罪孽,施主不欠老僧的!”

  殷曠之則點了點頭。

  “如此我們便走吧,此人行動不便,扶著他點。”

  “是!”

  有衙役到一側扶住沈青幽,倒也不嫌棄他身上氣味難聞,沈青幽本就剛剛清過腿傷,這會正是無力的時候,倒也正好借力前行,只是不敢真的拉松下去。

  兩個牢房都被獄卒再次鎖上,人群也將要離開。

  但這時候,原本關押老僧的牢房里終于有人忍不住了,那人沖到柵欄前喊了起來。

  “不————為什么不救我,為什么不救我啊——大師,我您也救救我啊,我是唯一行善舉的啊———師兄,沈師兄————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能出去一定救我的————師兄————”

  沈青幽只是隨著那衙役走著,只是最初回頭看了一眼,之后就再沒有回頭,他看向前頭的老僧,卻見對方根本也不理會。

  老和尚沒有開口,沈青幽則深知自己根本沒有開口的資格,而且就算是這次離開,是不是真的被放了還兩說呢。

  殷曠之似乎也不在意后方的人如何喊,對于那和尚為什么喊沈青幽師兄也沒有多問。

  即便沈青幽真的是佛光寺余孽,此刻依然已經答應了漠柯禪師,那放了也就放了。

  殷曠之確實說話算話,說放人就放人,對于沈青幽只是再次簡單問了一句,之后就派人將他和老和尚一起送到之前的萬丈佛光寺舊址。

  畢竟是漠柯禪師保下的沈青幽,殷曠之以為他是想要度化對方。

  雇車來的衙役走后,佛光寺舊址便只剩下了老和尚和沈青幽兩人。

  在當初官府查封佛光寺后,佛光寺不只是被官府搜刮過一遍,半年下來也早就被無數人光顧過了,有最初膽大的盜賊,也有之后從眾而為的附近百姓。

  整個佛光寺如今真就是光禿禿的,那原本耗資極大的銅像早已經被毀去融了,寺中也就是剩下一些泥胎木塑,此外就連大部分香案都沒了,甚至還有一部分院墻和少部分屋舍被拆了,磚頭瓦片都被人拿走。

  兩人在整個佛光寺走了一圈,沈青幽腿殘狀態下也堅持陪著老和尚,只是找了根木棍當拐杖。

  此刻的佛光寺,真說是一片狼藉也不為過。

  但相對于襄陽地牢中來說,這里已經好太多了,而且還安靜。

  二相殿中央的位置,當初留下的坑洞還在,老和尚在此止步,看向身旁沉默跟隨的人。

  “一切從頭起,老衲無有錢財雇人,自己年老體弱,沈施主幫我一起清理好寺院,收拾得整潔一些,便算報答老衲了,如何?”

  “好!”

  沈青幽沒有第二句話,也算是開啟了他的寺院生活。

  不過即便到了這份上,沈青幽也并無當和尚的打算,他只是在寺廟暫時安頓下來,同時也幫著老和尚一起收拾寺院內外,而后者也從沒說過什么希望他剃度為僧的話。

  這一天,萬丈佛光寺的牌匾被沈青幽摘下來,敲掉前頭兩個字重新掛上,按老和尚的意思,這就變回了最初時候這寺廟的名字。

  一段時間下來,沈青幽也真正知道了佛光寺的一些歷史。

  寺院本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在多年前被胡人王朝所占,那幾年中一切都變了,老和尚也被迫離開,而佛光寺的規模反倒大了。

  淝水之戰后,大晉收復襄陽,佛光寺卻沿襲了之前胡占時候的面貌。

  沈青幽當然也了解了之前那萬丈佛光寺的亂象,雖只是了解了一部分,卻也讓他明白了為何當初被誤認為妖僧竟會讓花樓老鴇懼怕。

  沈青幽每每想到這一切,總覺得透著一種不真實感。

  掛上牌匾之后,沈青幽小心地從自己做的木梯上下來,然后坐在地上輕輕揉捏著右腿,腿傷還沒好,但比地牢里面好多了,雖然還是天天流膿。

  正在這時,沈青幽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看向寺廟外的路上,這往日里沒什么人靠近的地方,今天卻走來了一個人。

  來人身穿青衣手持油紙傘,仿佛是在遮擋著陽光。

  遮陽傘?這念頭讓沈青幽覺得有些好笑,古代也有人怕曬黑么?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無名,他走到廟門口看了沈青幽一眼,如今也算收拾干凈了面貌,將頭發簡單扎在后面,眼窩略深臉上也顯瘦,卻依舊是一張勝過常人的臉,更是多了幾分滄桑。

  沈青幽也在看著來人,來人撐著傘,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出塵飄逸感,卻偏偏好似之中被傘檐擋著面貌,看之不太清。

  “漠柯禪師可在?”

  “在,前院第一間殿。”

  沈青幽簡短回答了,也不問來者是誰,而執傘人只是點了點頭就從他身邊經過,直奔那一間殿堂。

  老和尚正在那邊殿內,手持濕抹布一點點擦拭著殿內包括木柱在內的一切,直到無名故意露出的腳步聲到了殿外,他才微微皺眉看向外頭。

  果然來了一個陌生人,沈青幽一只腿殘,是走不出這么均勻的腳步聲的。

  “這位施主,若是來上香的……”

  “我不是來上香的,聽說了大師在此,特來見上一見的!”

  實際上無名已經暗中觀察了這個老和尚許久,今日才真正現身一見。

  “哦,原來如此,不知施主來尋老衲有何貴干?”

  老和尚問話的時候也蹲下去洗抹布,只是手上搓著布,眼睛卻一直在看著無名,這人給他的感覺太特殊了。

  觀常人的時候,老僧很多情況下往往能一眼明白對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就仿佛真觀面可知,但是看這個人則是一片茫然,看不出好看不出壞,猶如在看一片山水亦或是街上人群……

  高人!

  這個念頭從老僧心中浮現,他一下就明白這是來了真正的高人了,比修行幾十載所見過的所有所謂高人都要高!

  無名撐傘站在殿外,只是平靜地看著老和尚,其人身上的氣數在他眼中一覽無余,似乎只是個有德行的老僧而已。

  但能今日現身出現在這里,就代表著無名已經有了定論。

  “大師是否時常覺得缺了什么?”

  老僧想了下道,搖頭一笑,視線從執傘人身上移開,專注于清洗抹布。

  “世人所缺之物何其多也,缺的只是自己想的,想要的就是缺的,就算是這佛光寺,看似什么都缺,其實于老衲而言,足以……”

  “是么?”

  無名傘檐下的嘴角微微揚起。

  “大師無欲無求佛法深厚,我也信你無所求,只是我問的并非這些表象,大師靜定問心,是否偶覺自己并不完整?”

  老和尚洗抹布的動作頓住了,又緩緩抬頭看向執傘人,臉色也微有變化。

  覺得自己并不完整……

  是的,從年少懂事時開始,到年逾古稀的現在,老和尚其實真的偶爾自覺有缺,但他知道這是自己佛法不夠,是修行不夠,是功德不足,是看不透世事,是沒放下,是不覺悟……

  只是此間種種只在腦海中閃過,老和尚心中卻并無太大波瀾。

  “阿彌陀佛……難道老衲修行一生,佛祖終于要來度我了么!”

  帶著玩笑的口吻這么說著,倒是沒有什么對被度化的期待和渴望。

  無名聞言面色恢復平靜,看似答非所問實則已經將答案告訴他了。

  “這么說就是了……對了,大師還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醒來的么?”

  當聽到這句話,老和尚的臉色才終于變了,這件事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或者天地神佛亦可知吧!

  “或許是數月以前吧……這位……尊者?您可知道什么?貧僧究竟是誰?”

  無名只是平靜地看著老和尚。

  “我不是什么佛門尊者,至于你是誰我暫時也無法肯定,不過你遲早會知道的,大師你宅心仁厚,希望能守心如初,今日我先告辭了!”

  說完這句話,無名便轉身離去,老和尚下意識想要說話卻也最終沒有挽留。

  沈青幽杵著自制的拐杖過來,又與無名擦身而過,他看看來客的離去,又看看那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漠柯禪師,這是老僧第一次露出這種有些迷茫的神色。

  “大師,他是誰?來做什么?”

  “不知,不知,日后自知!”

  老和尚這么說了兩句,重新開始用抹布清潔大殿。

  另一邊的無名手撐油紙傘,朝著佛光寺外走去,傘下的眼神透著思量。

  和老和尚簡單聊幾句,尤其是最后露出的迷茫,已經讓無名知曉了對方是誰。

  “善惡相搏……摩柯揭諦……”

  無名人還沒離開佛光寺,卻已經漸漸消失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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