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口,葉縣。
曹洪撤離后,當張繡大軍抵近時,葉縣城門大開,本縣鄉老率子弟擒捕曹氏所委縣令、縣尉于路前。
張繡從容接管葉縣,自此南陽與雒都最后的交通節點被打通。
南陽大姓積攢的本錢,終于可以向雒都轉輸。
弘農王已死,現在對南陽人而言懷念舊日榮光毫無意義,而是要思考該怎么一步步恢復。
這第一步,肯定要廢除趙氏亂政,以三公或大將軍錄尚書事的舊制。
可趙氏矯詔亂命,讓藩王成為大將軍,這是兩漢未有之事。
因此,雒都如果想要拿到南陽的錢糧,必須拿出該有的誠意來。
這份誠意不足的話,別說后續運往雒都的錢糧,就連張繡這里從屬的大姓族兵、錢糧供給也會斷絕。
就今年這種旱情,張繡斷補給后……他只有十天左右的行動力,十天內找不到可靠金主,就得餓死。
葉縣外,滍水邊上,張繡心煩意亂,牽馬到河邊洗馬,借此排解煩悶。
張繡征辟的南陽郡功曹、南鄉名士、大姓出身的婁圭驅車來到河邊,下車走向張繡。
張繡也上岸拱手:“子伯先生。”
“府君,平陽趙侯檄文至此,號召各郡英杰會師酸棗,盟誓同討曹賊。”
婁圭稍稍欠身,將檄文雙手遞上。
因趙岐的原因,張繡這里不會有人稱呼趙基為趙元嗣。
趙岐的幾位兄長里,就有一位擅長草書的敦煌郡守趙襲趙元嗣;因得罪宦官唐衡,這支趙氏宗族俱滅,唯有趙岐帶著從子趙戩逃亡北海才保住命。
張繡看著只有百余字的檄文,詢問:“子伯先生以為如何?”
“府君若是督兵前往酸棗,就恐各軍聚集,糧秣匱乏,且號令不齊,反而會被曹賊襲破。”
婁圭的職業是名士、大姓、功曹,不等于他就是個文質彬彬的人,身高八尺有余的婁圭也是相貌孔武,麾下部曲、賓客也有兩千余家。
在張繡此刻的軍隊中,婁圭也是有股份的。
婁圭認真分析:“非是仆刻意夸大曹賊戰力,今敗則族滅,曹賊上下盡皆勠力,非比尋常。觀太原、上黨之大姓,皆因束手而滅。若是早早舉兵殊死抵抗,平陽趙侯久攻不下,朝廷出面調解,或許還有生路可言。有此前車之鑒,曹氏上下豈敢懈怠?”
聞言,張繡點著頭,展臂邀請婁圭,一起坐在岸邊石塊上。
婁圭坐好后又說:“平陽趙侯少年得志,府君若是遣將督兵助戰,必被視為不敬,損兵折將事小,損害府君威儀事大,朝廷也會生出輕視府君之意。”
張繡聞言皺眉,他其實對朝廷的敬意相當有限。
總覺得婁圭說話有些問題,但之前分析的也有道理,例如曹操這里肯定殊死反抗,因為太原、上黨大姓跪的快,死的也快。
反倒是袁紹在滏口擋住了趙基,趙基又走井陘,依舊被袁紹擋了回去。
真定那邊詳細戰報還沒傳來,各種真假難辨的通報都有,趙基、袁紹對真定一戰都有各自立場的通報。
張繡這里很難獲悉真相,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趙基沒有從井陘口殺入冀州,但也應該沾了點便宜。
否則以袁紹的性格,是不會輕易放趙基退兵的。
張繡神情沉思,對婁圭的意見不做回應。
婁圭也不好再說什么,轉而就說:“李通督兵順汝水而上,曹洪自從葉縣撤軍,卻走穎水南下,有進襲李通部眾之虞。然李通志氣決然,奮不顧身向宛口而來。仆以為府君不可枉顧李通一番熱忱。”
李通的熱忱不能浪費,南陽的熱忱也不能浪費。
張繡自然是聽明白了,就說:“趙氏終究有功于國,具體如何,我還要請教軍師。”
現在只能把趙岐搬出來,張繡并不想跟趙基交惡。
不是他怕趙基,而是沒有了趙基……張繡自身也就沒有了價值。
不然憑什么南陽大姓們給他增兵增糧,卻不主動組成聯軍,自己挑事?
說白了,南陽大姓軍事能力極度衰減,已經沒有那個對抗的能力和勇氣了。
別說趙基,此前袁術、劉表、孫堅、張繡、曹洪輪流欺負南陽人,有太原、上黨前車之鑒,這些人即便生出殊死反抗先打一仗,再談判議和的決心,可不見得真敢打。
南陽是后漢的帝鄉,南陽大姓子弟什么都不缺,也不缺培養軍事才能的機會。
可黨錮挨打最狠的就是帝鄉南陽人,作為安撫,才有了何進這個大將軍。
南陽黃巾軍鬧的那么狠……南陽這地方,大姓們不點頭,能鬧什么?
也就是黃巾軍失敗了,那些不知道出身的張曼成、趙弘、韓忠,可都是南陽、宛城周邊的大姓。
南陽黃巾軍鬧的越狠,南陽大姓的軍事人才凋零的越狠。
張繡少為縣吏,韓遂、邊章作亂時,金城的豪帥麴勝殺了祖厲縣長,張繡就刺殺麴勝復仇。自此揚名,周圍無產惡少年爭相交結,在那個混亂的時代里,張繡自己成了新的豪帥。
他雖然繼承了張濟的軍隊,可繼承之前,張繡本身就有自己的雄厚本錢。
再說了,張濟也有女兒、兒子,等張濟兒子長大,還是要拿走張濟的部曲。
張濟灰頭土臉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追隨董卓創業,依靠父祖積蓄,才成為涼州豪帥。
而張繡只是張濟的侄子,他是靠自己發展,成為的豪帥。
就這一點來說,張繡對時代變化自然有一些見解。
于是與婁圭分別后,就去拜訪趙岐。
趙岐年老,行走不便,張繡來時趙岐乘輦視察糧倉,正陰著臉旁觀倉吏、守卒們挑來泥土,混合麥秸踩成爛泥,糊裹糧倉內外的鼠洞。
這些倉吏、守卒是原來葉縣的府庫官吏,這些坐地戶并沒有跟著曹洪遷走。
誰來鄴城,他們向誰服務,祖祖輩輩都是這么混過來的。
對這些胥吏世族來說,倉庫才是他們的家。
張繡遞上那份百余字的檄文帛書:“臺卿公,酸棗會盟一事,恐怕各方推脫,會耗費時日,錯失戰機。”
“小趙侯不動,就算有戰機,誰又敢動?”
趙岐閱讀帛書檄文,語氣寡淡:“他在酸棗會盟,不過是這里適合屯兵,并迫使曹賊猛攻呂蒙侯罷了。如今扼守宛口,你要有自己的決斷。劉景升絕非坐以待斃之人,要小心提防。”
“明公是指我軍駐守宛口不動?”
“嗯,與李通合軍后,再全取南陽。”
趙岐目光略渾濁,抬頭看張繡,趙岐枯瘦的臉上布著老年斑:“觀南陽大姓行舉,已無藥可救。”
張繡聽了這些,頓時頭就炸了。
他自然聽明白了趙岐的意思,趙基能肅清太原、上黨大姓,那張繡自然能機會肅清南陽的頑疾。
南陽大姓連自己本郡都保不住,衰敗成這幅樣子,又能有多少力量對抗有朝廷支持的張繡?
現在還想用錢糧反向要挾朝廷……趙岐本沒有那么大的殺意,可南陽大姓太過于不識趣。
只要答應了他們,就會脅迫張繡去做下一件事情。
南陽大姓最終的目標,大概就是與天子聯姻,從南陽內部推一個錄尚書事的外戚權臣。
祖祖輩輩玩熟練的套路,對南陽大姓來說操作起來很簡單。
這是趙岐不能答應的事情,自朝廷東遷以來,三輔之士正在獲取豐厚獎賞。
僅僅是趙岐的同鄉金旋,就以黃門郎外放天水郡守。
沒有參與東遷,卻勸阻東遷的韋端也被啟用,成為涼州刺史。
隨著李傕郭汜聯軍攻打蘇氏莊園失敗,涼州各郡的郡守被趙彥抓住換了一茬,優先使用的就是東遷活下來的關中籍貫郎官,以及勸阻東遷的名士。
三輔人可以與瑯琊人合作,但不能再擠進來一批南陽人。
不是他們小器,而是南陽人太多了,放一條口子,鉆進來一個南陽大姓,很快就就能擠滿南陽大姓。
因此,提前肅清南陽大姓也好。
反正趙岐斷定,劉表出黑手時,南陽人肯定會推波助瀾,以便能向朝廷賣個好價錢……至于朝廷會具體損失多少,這跟南陽人有什么關系?
趙岐現在滿門就叔侄兩個人,他不介意對南陽大姓斬盡殺絕。
可這一切還得張繡來操作,他都不敢與趙基為敵,又怎么敢剿滅南陽大姓?
兩個人的談話陷入沉默,張繡思索片刻,做出一個穩妥決定:“那先遣使平陽趙侯,看趙侯是如何安排?”
趙岐聽了,著實有些恨鐵不成鋼,長嘆一聲:“如此也可,切不可激怒此人。”
趙岐感覺自己還能活幾年,如果把趙基惹來,大概率不會顧及同姓友誼,會優先敲斷他這個近乎九旬的老頭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