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之北,敖倉。
大小舟船往來于黃河兩岸,陸續抵達這里的七千余騎士正式渡河。
呂布使者秦宜祿再一次抵達張楊將軍,跟隨張楊左右,一起來滎陽迎接并州兵渡河。
少年從戎的郝昭牽馬,徒步踩踏灘涂爛泥上岸,跟著附近同隊伙伴走了百余步,在本隊戰旗處開始休整。
郝昭也盤坐在地,擦除腿腳上的爛泥,然后裹腳、打綁腿,穿平底皮革短鞋。
到處都是郝昭這樣打理個人行裝的吏士,張楊駐馬觀望,心緒澎湃。
秦宜祿就在張楊身邊,兩人也是舊識,秦宜祿神情憂慮。
他已經聽說了,新兗州刺史臧洪已經準備討伐、迫降駐屯于東阿、東平國、濟北國一帶的青州兵。
青州兵是輪番服役,目前在曹操麾下服役的不到五萬人。
還有更多的青州兵青壯留在這些地區屯戍,妻女家眷也都在這里。
若是攻伐這些地方,曹操中軍極有可能崩潰瓦解。
臧洪對張楊、秦宜祿而言也不是陌生人,當年塞外四郡難民就是被臧洪父親安置在太原郡北的陽曲一帶。
待兩千余騎士渡河后,趙基才開始渡河。
因中原鴻溝水系淤塞、漕運衰敗,敖倉已經半荒廢。
光武帝的后漢不具備發動百萬民眾修治運河的能力,不僅中原漕運體系在倒退,關中灌溉水系也在衰敗。
涼州、并州連著關中,比起前漢,少了千萬在籍人口。
土地生產資料就在那里,你人口不足不得不荒廢,諸胡可舍不得浪費,自會積極遷徙、滲透。
一代人遷徙過來時低頭哈腰,二代人長大就跟你平起平坐;第三代人開始,就是人家的父祖之地了。
放任諸胡不管,以后管你河北還是中原,都要遭受諸胡的拷打。
錯誤、不公正的稅賦,扭曲的不僅是士人的認知,就連帝國也發展的頭重腳輕、缺胳膊短腿。
趙基渡河時,甚至敖倉這里已經沒有了成熟、穩固的碼頭。
就連趙基的船,也只能停在灘涂上。
等上了河岸高地,就見敖倉廢墟前后相連,幾乎望不見盡頭。
趙基駐馬觀望兩側的各類倉閣殘留的墻垣、壁壘,不由感慨:“敖倉荒敗成這樣的模樣,可見國家交給這樣的毒蟲,就不會有好轉、起死回生的可能!”
韓述牽馬而行,兩腳滿是黃泥,聞言瞇眼左右觀察:“侍中……”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如果敖倉這里什么都沒有,那他也不會有什么情緒波動。
可這里處處都是缺失屋頂的殘垣斷壁,僅僅是通過這些廢墟,就能推測到秦漢之際這里的繁盛。
敖倉這里儲備的是糧食?
是糧食,也是帝國積蓄的重拳。
敖倉在,朝廷可以擺脫對關東州郡的依賴,調撥十萬規模的大軍犁庭掃穴一樣處理州郡問題。
這雖然是最后的掀桌手段,可保留著這個底牌,州郡也不會將事情做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可敖倉沒了的話,那州郡就敢肆無忌憚……因為平叛的戰爭成本、風險太高了,所以再肆無忌憚,最終也只是談判、姑息了事。
絕大多數人沒有來過敖倉,但也被秦漢敖倉舊址所震懾。
趙基也只是感慨著,并無多少遺恨……又不是自家的帝國,就算未來當家做主,也只是當兩三代人的主,以后還是別人的帝國。
事至如今,越來越能體驗那句死后洪水滔天的心境……這真的是理所當然。
待宿衛親騎渡河后,趙基就前去會見張楊。
張楊已設立帷幕,引著趙基入帷幕中用宴。
可惜的是,附近找不到像樣的草地或林地,就在一處平地拉起帷幕,宰羊做宴。
趙基落座主位,見只有御史董芬代表朝廷迎接自己,就問:“天子返回雒都,近來可好?”
董芬坐在左首第一,與張楊相對,董芬直腰跪坐先對張楊拱手:“回侍中,張將軍遣兵士修葺宮室,陛下有感張將軍忠義,賜殿名為楊安。今荊襄多有避難之士,多已隨趙臺卿公北上宛口,待入雒,雒都恢復在望。”
趙基皺眉:“我問你,陛下在雒都過得好不好,不要東拉西扯。自我入衛陛下以來,陛下親征太原、上黨賊臣,雖處戎旅之中,然一日三餐,餐餐有美酒、羊肉。如今陛下居于雒都,飲食如何?”
董芬挺直的腰背略有彎曲:“侍中有所不知,雒中荒蕪,百業凋敝……公卿百官菜脯匱乏,陛下仁愛,愿與百官吏民同受艱苦。”
“這么說,陛下遷入雒都以來,在董承、公卿侍奉之下,一日三餐連羊羔肉都吃不上?”
趙基瞪目,董芬不敢回答,低下頭。
張楊與軍中校尉、都尉也都低著頭,趙垣官拜武猛都尉,如今也列席帷幕之中,排序在張楊身后第五的位置,也低著頭,似乎臉上也有天子忍受艱苦生活而產生的羞恥、愧疚感。
見董芬如此,趙基將自己面前的炙烤熏馬腸推到一邊:“拿去給軍中傷兵進補,我實在是無心食肉。”
“喏。”
韓述起身,語氣低沉,將一盤熏馬腸帶走。
張楊這里窮的什么都沒有,這些熏馬腸還都是趙基帶來的行軍干糧。
于是乎,韓述帶頭之下,趙基的衛士魚貫而入,將所有人面前端來、還沒享用的熏馬腸端走,拿給軍中染病、虛弱的士兵去吃。
望著端走的一盤熏肉,董芬眼珠子都直了。
他也是沒想到,雒都的生活會這么苦。
董承那個蠢貨,既沒有軍屯,更沒有指揮羸弱士兵去種菜。
雒陽城區雖然很大,但多是硬化地面。
為了挖野菜,一些郎官已經顧不上工作,結伴出城去郊外采挖野菜。
近郊的野菜早已經被董承、張楊、劉表、袁紹派來的士兵采挖吃光。
更兇險的是,現在雒都各類兵馬將近三萬,可糧食只有劉表、袁紹運來的那些,即將絕糧。
都在眼巴巴等候趙岐、張繡督運來的南陽糧食。
別說董芬,張楊現在也是沒脾氣了。
河內早就被破壞的七七八八,薛洪就任上黨,上黨也讓趙基搬空,留下的是上黨百姓過冬、明年夏收前保命的口糧。
從上黨征糧本就困難,再算上運輸成本……上黨的糧食,根本救不了雒都的人口。
別說雒都,這個冬天,就連張楊麾下也要挨餓。
張楊已經不想去沾染雒都那些人,真的是惹不起,現在緊緊靠著趙基,或許還能給他分攤一些糧食壓力。
熏馬腸端走之后,張楊、董芬這些人的尷尬神色落在趙基眼中,終于確定這些人真的窘迫到了這種地步。
徐晃、趙云等人也觀察到這些人的神色變化,這不是被趙基欺辱才有的尷尬,而是那種中氣不足又不得不維持禮貌的尷尬。
趙云還沒摸清楚具體,就聽趙基說:“既然雒中乏糧,何不擁護天子,起兵征伐曹賊,就食于敵?再不濟,也可退往荊州。荊州牧成武侯劉景升可是江夏八俊,宗藩楷模,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會讓出荊州,以奉養朝廷。”
張楊垂頭不語,董芬就知道來見趙基沒好事,甚至做好了被敲腿的準備。
但也沒想到,飽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被趙基當眾喝斥。
不計算張楊,不計算附屬人口,雒都現在兩萬多軍隊快要斷糧,趙基只覺得頭大。
甚至懷疑公卿、天子已經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否則不會派一個小小的董芬來迎接自己。
越想越氣,趙基抓起壘的高高的黍米飯反手倒扣在桌案,一聲悶響,木碗也裂開,嚇的董芬悚然而起,跪下叩首:“侍中息怒!非是我等有意苛待陛下,實在是雒中貧乏,不得已為之。”
張楊悻悻做笑,拱手:“侍中息怒。”
“我不渡河,你們都瞞著我,不讓我知道雒中窘迫。我渡河了,你們也不肯如實交待天子的困境。若不是我再三追問,是不是雒都內外餓殍一地時,你們才會給我說實話?”
趙基起身,指著董芬:“立刻回去告訴楊老頭,我不管是董承,還是淳于瓊,又或者是別的什么人。立刻督率各軍,要么東出虎牢討伐曹賊,要么南下宛口就食荊州!”
還不解氣,趙基上前抓起董芬的碗狠狠砸到董芬腦袋上,一把扯掉對方烏紗卻非冠:“幾萬條人命,你們就能眼睜睜看著餓死?告訴他們,若是不肯動身,等我擊破曹賊,返回雒都拜謁天子時,官秩千石以上的,盡皆問罪!”
強行忍住了,否則趙基非一腳踹到董芬腦門。
董芬大氣都不敢喘,沒抓起桌案砸他腦袋,或者打斷他的腿……真的是趙基克制了。
事情與董芬無關,再苛刻對待董芬也沒必要。
但弄的凄慘一點,董芬回去也好交待。
臧洪的使者、廣陵人陳容坐在董芬下首,也是垂目不語。
東武城圍城一年,有多凄慘,他是很清楚的。
臧洪殺了愛妾拿出來給軍民充饑,城中大部分老人、婦孺都這樣沒了。
陳容身后是呂布的使者秦宜祿,只覺得趙基打的好。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