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喜城外,胡班引二百余青壯燒煮熱湯。
趙彥的后續部隊抵達這里,押運著兩千匹絹,以及從侯氏繳獲的黃金。
帶隊的是相里暴,他坐在火堆前端著渾濁甜酒時不時飲一口,聆聽胡班的講述。
總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胡班也講不清楚安邑的具體形勢,相里暴想了想就說:“胡兵曹守好聞喜即可,以趙中郎手段,形勢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
大不了撤回汾北,遁入匈奴地界,躲避風頭。
相里暴不想再聽,抓起胡餅咬一口,又咕嘟咕嘟喝新釀的甜米酒。
另一邊,趙基的姐姐趙幸穿粗布曲裾,外罩掉毛的羊皮披肩,擺著一張冷漠臉坐在車廂。
趙垣單腿坐在車轅處,低聲規勸:“阿妹,朝廷天使明日就要策封母親做桐鄉君,明日一早頒布詔書。你還是留著吧,你若跟阿虎去了安邑,縣里人還怎么看家里?”
她始終不言語,臉上也沒什么表情。
裴虎在邊上與趙堅說話,裴虎猶豫,他有些不敢拒絕。
趙堅無奈,只能過去勸小妹:“阿淑,母親也很是想你,不來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人也在這里,明明住一夜的事情,你還要去安邑,母親的臉面往哪里放?”
趙淑,也叫趙幸,小字阿淑。
她抬眉看趙堅:“你們把阿季趕出去,就沒想到今日吧?別來煩我,不然我喊虎賁毆你!”
遠處韓述端著黑陶碗喝米酒,聽不清他們言語,見趙幸怒容,扭頭看裴豹:“你去,我去?還是讓他去?”
見韓述對邊上騎奴伍長擠眼睛,裴豹無奈,只能將自己那份米酒仰頭喝光,沒好氣:“我去。”
將空碗交給附近的騎奴,裴豹挽起袖子,走著六親不認的螃蟹步:“嫂子。”
趙幸見他走來,指著趙堅、趙垣:“阿豹,送大哥、二哥回城。”
趙堅擠出笑容:“阿豹,姨娘也入城去了,你這也勸勸阿淑,別讓我難做。”
裴豹見自己大哥也走了過來,就對二十幾步外休息的騎奴方向指了指:“現在是我,你們不走,等阿季的部曲過來,就會拿鞭子抽你們。這是出發時,阿季親口吩咐的,他們真會拿鞭子抽你們。”
裴虎只好伸出雙手,拉扯趙堅、趙垣離去。
趙幸看著裴虎拉老大、老二到遠處低聲交流,就看裴豹:“三嬸與阿蘭呢?”
“在胡兵曹那里,說是一會兒就出城。”
裴豹看一眼日頭:“再耽誤片刻,回安邑時天都黑了。”
左右沒有其他人,他低聲:“給朝廷運了黃金,入夜可就兇險了。”
“知道了,你去找韓述,讓他去催。”
趙幸面容纖瘦,因為長期居家紡織,所以皮膚白皙缺乏血色,同時雙手粗糙。
她看裴虎、老大、老二的目光,也就那么回事。
饑荒絕糧時,出嫁前,她是首選;出嫁后,她也是首選。
反倒是裴豹,與她還親近一些,也是親近的有限。
也就是趙基過于兇頑,她出嫁后才沒受什么大的委屈。
可受的一些委屈,她也必須克制忍耐,不然透露出去,就會引發人命。
而現在她是真的不想忍了,更不敢去聞喜城里。
很快,一輛牛車駛出聞喜,車廂內裴秀母親掀開窗簾看外面匯聚的車輛、護衛。
她沒有多說什么,打量一身新衣,跪坐在那里渾身不自在的阿蘭:“事已至此,你又有什么好擔憂的?離開了也好。”
兩條黃狗也洗的干干凈凈,都在車廂里,愜意趴著。
阿蘭沐浴干凈,頭發也挽起,甚至不敢回答,只是覺得心慌。
命運的急速變化,讓她無所適從。
隨著她們出城,整個運輸隊沿著馳道向南進發。
胡班拱手送別,看著隊尾的相里暴驅馬加速去前隊,就問身邊的趙堅:“文固,何故怏怏不快?”
“淑妹想念阿季,竟不肯為母親多留一日。”
趙堅說著長嘆,他也不適應現在的這種變化,趙基推功讓爵,周圍無數人羨慕母親養育了一個好兒子,這讓趙堅壓力很大。
他嚴重懷疑,這個爵位不是白讓的,是要抵消生育之恩。
偏偏這種事情,又不是能宣揚的。
真宣揚出去,這兩天聚在他與老二身邊的鄉黨青年就散去大半。
桐鄉君這種封君又不能傳承,只要想起這一茬,他就肝疼的難以呼吸。胡班觀察趙堅、趙垣的神情,也不好多說什么。
趙家兄弟的事情,他早前多少聽聞一些;這兩天鄉人聚集,流言散播的更為猛烈,各種匪夷所思的傳言都有。
這跟他沒什么關系,他跟趙堅又不熟。
就連他家老頭胡忠,跟趙斂也只是正常的朋友、合作關系。
北鄉那邊,裴秀能跟趙基做朋友,就說明趙基頑劣、兇惡之名也不盡然屬實。
可看看這段時間攪合、牽扯出來的事端,又覺得趙基已經不是尋常的頑劣了。
可這又有什么好詬病的?
除掉白波四將,免河東十年口賦,率河東虎賁視黃金如糞土,趙基就是河東人的英雄!
即便事敗,趙基跑到河東各處,不會有人揭發、告密。
環境稍稍改變,趙基不死,隨時可以卷土重來,立足于河東大地。
胡班思索著,也不打招呼,轉身走幾步抓著馬鞍翻身上馬,引著義兵返回聞喜城。
安邑城內,趙彥所住的宅邸內,這里是抄沒的一處范氏宅院。
出乎趙基預料,趙彥竟然沒給他甩臉色。
兩人之間桌案并在一起,趙基一連吃了滿滿七碗米飯,才撫著肚皮:“飽了。”
他吃的歡快,趙彥胃口也好了些,吃了一碗半,正端著小半碗米飯。
趙彥放下碗筷:“相里暴今夜就能到,斥候信使來往之際,我委托信使去了中車里,尋找阿季故居。阿季故居鄰家有棗園,不是兩顆棗樹。”
中車里就在馳道邊上,很好找,所以白波賊過境時就被摧毀了。
其他人的故居不好找,趙家的故居現在很好找。
趙彥多少能猜到當年發生了什么,也有不解:“阿季能詳細說一些么?”
“無非就是易子而食,鄰家友伴看我快餓死,給了兩枚干棗,我分給了姐姐一枚,她讓給了母親。”
趙基神情陰郁起來,原身記憶這種東西,他不去想,他就不知情。
現在去回憶,他會本能的難受與憤怒,以及無奈。
強忍著不舒服,趙基擠出笑容:“沒有鄰居家的棗,先是姐姐,再是我,然后可能就是二哥。我家里這樣不堪,虎賁中也不乏類似的。這都已經過去了,我一直很敬佩父親能在外鄉立足。”
趙家沒底蘊,又住在馳道邊上,這才是災難的根源。
其他本地人,總能在角落里藏點東西。
這不出趙彥的預料,就說:“今日你打斷鐘繇、董昭的腿,這很好,但不夠好。我不知你這三省六部是從哪里學來的,可你也能明白,朝廷這么順從聽你主張,不是你多么高明,這是董卓、李傕等人功勞。”
趙彥端起酒杯淺飲一口清甜黃米酒,望著窗外遠處好火燒云:“河東不是善地,要借河東之力血洗太原,這樣的太原,才能讓你安身立命。這也是曹操發跡于兗州,袁紹得志于河北的緣故。”
三互法?
都開始造反了,誰還管你三互法?
實在是家鄉豪強知根知底,很難順從你,討價還價什么的,很不利索。
又不是宗室,憑什么獲取家鄉豪強的鼎力支持?
趙彥說著長嘆:“董昭下獄,說明伏完也傾向于雒陽。去了雒陽,又豈會有你我的活路?”
趙彥隨即一笑,笑容無聲:“阿季,你仔細聽外面。”
趙基沉眉專注聆聽,果然聽到一些輕微聲響,正奇怪看老頭兒。
這時候唐憲快步到窗外:“侍中,官舍失火!”
趙基不得不重新審視老頭兒,對唐憲說:“知道了,火勢延燒難以控制的話,再來報我。”
“喏。”
唐憲重重抱拳,這次他沒有去庭院外,而是順著梯子爬到房頂上觀察兩條街巷外的官舍區域。
室內,趙彥重新端起飯碗,拿起筷子:“這些人記性不好,才吃了幾天飽飯?明日你督軍出城立營,河東各縣若有不服,立刻征剿。你慢一步,我宗族俱亡。”
“是,孫兒明白。”
趙基鄭重拱手,論陰狠,自己還是差了一籌。
這下趙彥露笑:“猜猜,誰干的?”
“天干物燥,應該是意外失火。”
趙基斟酌回答:“也有可能是賊臣乘機謀害百官,欲嫁禍于我。”
“是張瓚放的火,我讓他放的。”
趙彥盯著趙基:“抓好軍隊,朝廷這里我來應對。”
“是,孫兒明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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