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的話,讓周建國摸不著頭腦。
“不真去,那鼓動他們干啥?不真去,那廠里的領導們哪兒會答應啊。”周建國問。
“爸,有個道理,叫做劍在劍鞘里才是威懾力最大的。你明白不?”
周建國想了想,搖了搖頭。
“算了,這么說吧,你必須鼓動他們,但是你們最后不能真的去找廠長,逼他當場立刻表態。這里面會有幾個問題。”
“第一,游行是需要提前報備申請的,否則就會涉嫌違法,組織者是要被拘留的。”
周建國頓時嚇了一跳。
“第二,真的把矛盾白熱化的話,廠長的面子會掛不住,而且事情肯定會上報到市里,到時候就算廠長迫于壓力當時答應了,因為問題上升了,很有可能導致他的話算不了數了。”
“第三,工人的情緒是不可控的,每個人的情況本來就不一樣,如果有些人情緒激動,導致其他人也被煽動,事情很有可能會一發不可收拾。”
人是情緒的動物,很容易被別人影響,尤其是這種大量人群密集的環境下。
周建國倒吸一口涼氣,“那我這煽動他們干嘛啊。”
“你煽動他們,但不要立刻就帶著他們去廠里,至少要隔一天,留有緩沖的時間。然后你要在此之前,找個人去給廠里告狀!”
“告狀?”周建國說,“你等等,我腦子有點亂,我想想啊。”
“兒子,你的意思是,我一邊攛掇大伙兒去鬧事,一邊又讓人去給廠里告狀?”
周奕點點頭。
周建國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不行,那我不成兩面三刀了嘛。你爸這輩子都沒干過這種事。”
“不是,你別急啊,你聽我說。告狀的目的,就是讓廠領導提前知道你組織了大伙兒要鬧事,那廠里肯定會調查對吧,只要一調查,就知道確有其事了。那廠里肯定不能讓事情鬧大啊,本來下崗最怕的就是工人鬧起來。”
“嗯嗯。”
“廠里一旦確認,為了阻止這件事發生,那必然得提前找你這個組織者吧。”
周建國點了點頭,隱隱約約好像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到時候,你就有和廠領導,甚至廠長談判的資格了。廠里為了避免工人示威集會的發生,避免事情被捅到區里,甚至市里,會認真聽取你的訴求。那個時候,該說什么,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周建國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劍在鞘里啊。”
“沒錯,鬧事之前,才是最有威懾力的。因為廠里會盡力避免事情的發生,而且事情在發生之前妥善處理,廠領導臉上也有光。如果真的是鬧到廠長辦公室門口了,兵臨城下了,廠長在那種情況下想的絕對不會是怎么給你們把錢補上,而是想著怎么把事情壓下來,怎么跟上面的領導解釋。”
周建國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被煽動的工人就是自己手里的劍,廠長怕的是這把劍還沒出鞘,一旦出鞘了,那就是魚死網破了,事情搞不好反而更沒法收場。
“兒子,那要是廠里不找我呢,咋辦?”
周奕拍拍他肩膀說:“爸你放心,除非你這消息沒傳遞到位,否則不可能不找你。所以你得想想,找誰去‘通風報信’,又該‘告密’給誰,這個我就幫不上忙了。”
周建國皺著眉,腦子里在思考該找誰。
“還有個問題,這我也沒談判過啊,到時候說不過他們咋辦?”周建國想了想問道,“要不我拉你媽一塊兒?你媽那張嘴能說。”
“別,爸,千萬別讓我媽摻和!”周奕堅決否定道,“到時候別把事情搞黃了就完犢子了。”
“那這咋辦……”
“好辦,到時候你就當著所有廠領導的面,給三叔打電話,這件事讓他來談,賣給誰,怎么賣,什么價,怎么簽合同,這事兒他在行。”
周建國連連點頭:“好,那我今天找個時間,先給你三叔打電話說下這事兒。”
二鋼宿舍,紛紛開始行動起來,穿上工服進了廠區。
保安雖然認不出所有下崗的人,但已經過了上下班時間卻有一大群工人進廠區,不用猜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很快就有人把消息報告給了保衛科,保衛科頓時緊張了起來。
因為在宣布下崗名單之前,開會時廠長明確對保衛科科長羅明亮提了要求,千萬不能讓工人們聚眾鬧事。
羅明亮馬上讓保衛科的人下去了解情況,看這些工人有沒有聚集起來,一旦有這種跡象,馬上向他報告。
所以周奕判斷的一點都沒錯,這種事情原本就在廠領導的擔憂之內,是預防的重點。
上一世他不清楚廠里的情況,但他懷疑,應該也有人試圖過聚在一起向廠里提要求,但沒鬧起來,要么是被提前瓦解了,要么是誰都不肯當這出頭鳥。
直到黃小毛因為父親自殺和拘留的原因,被徹底逼急了,成了那根導火索。
不過上面往下了解是一回事,下面有人“舉報”更重要,因為那樣信息才能更精準。
周建國本來是想找孔老三當這個“舉報人”的,畢竟他是勞模。
不過現在他不敢讓孔老三來干這事兒了,這老家伙動不動就要吊死在哪里的,真一沖動做了啥傻事,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想來想去,周建國想起了自己老婆說的煉鐵廠的小趙。
小趙今年三十八歲,其實也不算小了。
剛進廠的時候,就是周建國帶的,他的叉車技術是周建國手把手教的。
雖然只跟了周建國一年多點,但確實喊他一聲師父。
周建國想到他的原因,倒不是像張秋霞說的那樣,畢竟張秋霞只是急病亂投醫,也不知道情況。
他找小趙的原因,是因為小趙愛打牌,而且是來錢那種,輸贏還不小。小趙的牌友里,有好幾個都是保衛科的人。
他去“舉報”,應該能夠直接把消息傳到保衛科科長羅明亮的耳朵里。
周建國沒有猶豫,騎上自行車就進廠了,在煉鐵廠的車間里找到了小趙。
小趙對他的到來還挺驚訝的,畢竟他昨天也聽說了周建國兩口子也在下崗名單上。
“師父,你怎么來了?”小趙有些心虛地喊道,畢竟他不在名單上,雖然不是他定的名單,但還是有些愧疚。
“小趙,我來求你幫個忙。”
“師父,下崗這事兒我真幫不上什么忙是,我跟保衛科那幾個人就是牌友,也沒啥太多交情。”因為自己車間里,昨天上名單的老工人已經有人找過他了,想讓他找保衛科的關系去說說情,他以為周建國也是為這個來的。
可周建國卻一臉淡定地說:“你想多了,我不是來找幫我求情的,是有別的事。”
“別的事?什么事兒啊師父?”
周建國招招手說:“你去保衛科,舉報我。”
“哦,行。”小趙愣了下,本能地回答,但突然回過神來,“啥?舉報?”
“是這么回事兒……”
保衛科科長辦公室里,羅明亮用暖水壺給自己的玻璃杯里續上水。
杯子里的茶葉隨著水流旋轉,杯身上還貼著黃桃罐頭的商標。
桌上擺著一迭報紙,但沒看幾頁,顯然他的心思不在報紙上。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基本上都帶回了差不多的信息,明天上午十點,被下崗的工人會在三號門集合。
但誰是領頭的,集合干啥,還不知道。只知道說是要找廠長討個說法,甚至還聽說有人要帶著繩子去,廠長不答應就吊死在廠長辦公室門口。
這可把他嚇壞了,因為真要這樣的話,那他這個保衛科科長也就干到頭了。
下一批下崗名單上,頭一個名字就得是他。
羅明亮在辦公室里坐立不安,來回踱步,突然有人直接開門沖了進來。
“科……科長,我知道是誰在背后搞事了。”
“誰?”
“軋鋼廠二號車間開叉車的那個周建國,剛才有人來舉報,說明天的工人集會就是他組織的。”
“周建國?”羅明亮想了想,“他不是挺老實一個人嗎,會不會搞錯了?”
“不會錯,他想拉攏煉鐵廠的趙忠義,趙忠義進廠的時候跟過他,喊他師父。但趙忠義跟我們哥幾個平時關系好,經常一塊兒打牌,所以他知道了消息就立馬跑來舉報了。”
“看不出來啊,這周建國居然還有這本事。好啊,你們馬上把他帶回來好好審一審,看他到底要干嘛。”羅明亮大手一揮道。
可下屬的腳卻沒挪動,而是有些為難地說:“那啥,羅科長,我勸你還是別這么干。”
“干啥?他不就是個開叉車的嘛,我個堂堂二鋼保衛科科長,我還怕他?”
“科長你是不怕他,可我怕咱惹不起他兒子啊。”
“他兒子?”羅明亮一愣,“他兒子干啥的?”
“他兒子叫周奕,本來在南湖派出所當警察,跟我連襟是一個派出所的。可上回我聽我連襟說,這個周奕現在已經調到市局刑偵支隊當刑警了,據說還混得風生水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