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企里面,能當上干部的,都是人精。
羅明亮一聽這話,頓時就打消了直接把周建國帶來的想法。
動人家老子,那當兒子的還不得跟你拼命,何況還是個市公安局混得風生水起的刑警。
“不行,這事兒我得趕緊跟廠長匯報,要不然得出大事兒。”
周建國其實心里也沒底,畢竟自己庸庸碌碌大半輩子了,啥時候干過這種事。
但他相信自己的兒子,自從老爹出事那晚上開始,他覺得兒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居然還被調到了市局。
他跟周奕他媽不是沒討論過這件事,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老周家祖墳冒青煙了。
不過就算沒有這些事,他也照樣會聽兒子的。
周奕這兩天忙著查案,沒空管父母那邊的事。
就在當天晚上,廠里就派了人去二鋼宿舍找周建國,但當時周奕還在局里沒回家,所以家里沒人。
周建國第二天一早,按周奕的意思,八點就進廠了,然后大搖大擺地在廠里背著個手晃悠。
他其實心里還挺慌,生怕這事兒沒像周奕想的那樣,到時候不好收場。
可果不其然,保衛科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他,說廠里的領導想跟他聊聊,看看他在生活中有什么困難,可以幫他解決。
直到此刻,周建國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氣,因為全被兒子周奕給說中了。
周建國坐在偌大的會議室里,對面是保衛科科長羅明亮,軋鋼分廠的廠長,人事科的科長。
周建國進廠三十年了,還從來沒有單獨面對過這么多領導。
但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就把心一橫。
“周建國同志,你有什么困難的話,可以跟廠里提嘛,沒必要搞得大家都緊張。”人事科科長和藹地說。
“老周啊,你可是咱廠第一批的老工人啊,我這分廠廠長資歷都沒你老呢。”軋鋼廠廠長拉近乎地說。
“周師傅,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咱們這樣坐下來談談多好啊。”保衛科科長羅明亮說著,遞過來一根煙。
“你有什么要求嗎?廠里盡量想辦法。”三人異口同聲地問。
周建國瞥了他們一眼,扭過臉去說:“我不跟你們談,你們都做不了主,叫廠長來。”
說著,問羅明亮:“幾點了?”
羅明亮抬手看看表說:“八點五十二。”
周建國點點頭,把一條腿架到自己另一條腿上說:“成,十點我還有事兒。”
三個人面面相覷,再說什么,周建國都不做反應。
最后無奈,軋鋼廠廠長讓羅明亮去外面看看廠長來了沒。
九點十二,二鋼廠的廠長丁正昌開著車,從三號門進入廠區。
三號門門口已經有大量工人聚集了,陸陸續續還有人往這邊來,看情況現在就已經有一百多人了。
丁正昌生怕被工人認出來,趕緊一打方向盤往另一個方向去,然后再繞一圈到了辦公樓。
等在樓下的羅明亮一見熟悉的小汽車,跟見了親人一樣,趕緊迎了上去。
“哎喲喂,丁廠長,您可來了啊。”羅明亮趕緊上前開車門。
“你們跟這個周建國談得怎么樣了?我不是說了么,可以先把他的工資給補了,讓他別鬧事。財務賬上應該還剩一點吧。”
兩人往里面走,羅明亮說:“廠長,我們……啥都沒聊呢。”
“啊?那你們在干嘛?”
“他不肯跟我們談啊,說我們做不了主,非得等您來了才談。”
丁正昌疑惑道:“這個周建國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難搞了。”
丁正昌快步上樓,推開會議室的門,看了下屋里的情形,立刻朝周建國走了過去,一把抓住周建國的雙手一臉誠心誠意地說:“對不起啊周師傅,我遲到了,讓你受委屈了。”
周建國的回答卻讓丁正昌一愣,而且直接打亂了他的陣腳。
“我不委屈,感覺委屈的是一千三百二十五名下崗工人。”
“這……”丁正昌剎那間語塞。
我就想先放低姿態客氣客氣,你上來就直接給我個大嘴巴子?
但他到底是當了多少年廠長的人,立刻轉變話術說道:“周師傅教訓的是,我丁某人愧對這一千多位工人,以及你們背后的家人。其實廠里早就不行了,兩個月前廠領導們就開會商量過下崗的事,是我力排眾議,把這事壓了兩個月,想著再試試有沒有機會讓二鋼起死回生。哎……我丁某人愧對全廠五千多名員工吶。”
周奕不可能料事如神,猜到談判的每一句話,何況這些領導干部都這么精明。
他很清楚周建國是說不過他們的,搞不好還會被他們帶溝里。
所以他告訴周建國,一旦對方的話自己接不住,或者覺得不對勁,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別搭理,千萬別順著別人話里的邏輯往下說,那樣就完了。
直接不搭理,他說他的,你說你的,你就當他什么話都沒說過一樣。
這種辦法,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亂拳打死老師傅”。
周建國沒搭理丁正昌聲情并茂的話,直接問他身后的羅明亮:“幾點了?”
羅明亮看看表:“九點二十。”
“丁廠長,最多聊半個小時,我一會兒還得去三號門呢,大伙兒都等著我。”
丁正昌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只能坐下來跟他談。
周建國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自己有路子要賣鋼卷,賣了鋼卷就能給下崗的人發工資和安置費了。
丁正昌嚇了一跳,趕緊說:“這鋼卷可不比別的,不是廢銅爛鐵可以隨便賣,周師傅你可別被人騙了啊,我們理解你們著急的心情,我們比你們還急,我們……”
周建國只要不想聽廠長嘰嘰歪歪,就直接問羅明亮幾點了。
問了兩次后,丁正昌不滿地看著羅明亮,羅明亮沒轍,只能把自己的手表摘下來遞給了周建國。
“丁廠長,我有個親弟弟叫周建業,在南方自己開公司做買賣,他聽說我們二鋼的鋼鐵滯銷后,幫忙找了一家南方做農耕拖拉機的企業,愿意采購一批。他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了這事兒,我就趕緊把這好消息告訴了大伙兒,大伙兒可高興了,都說今天要來問問你這事行不行。我跟他們保證了,廠長肯定不會對大家見死不救的,廠長比我們都著急把庫房里的鋼材變成錢呢。是吧?丁廠長。”
這幾句話,是周奕教的,目的就是把對方給架在道德高地上。
丁廠長只能點頭。
“所以大伙兒今天的要求很簡單,這批鋼卷,讓不讓賣?廠長你給句痛快話吧。”
丁廠長一聽,開始打官腔,又說要組織領導層研究研究,又說這事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定的。
周建國沖羅明亮問道:“幾點了?”
羅明亮一咧嘴,哭笑不得地說:“周師傅,表……表給你了。”
“哦哦。”周建國低頭看看時間,突然問道:“丁廠長,你知道孔老三不?”
“是……煉鋼廠那個勞模?”
“好記性!”周建國豎起大拇指說,“他說你要不答應,他就吊死在你家門口。”
瞬間,屋里幾人都凌亂了。
丁正昌慌了:“可不能沖動啊,有事好商量。”
“就是啊,我勸他了,他聽進去了。”
丁正昌松了口氣:“他不上吊了?”
“不是,他本來說準備一家三口一塊兒上你家門口上吊的,我勸了他以后,他說那他就自己一個人去。”周建國一本正經地說。
“額……”
周奕聽周建國說的時候,正在刷牙,一口水給噴了出來。
“爸,你這招可以啊。”
“嗨,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個那個的,都不管用,還是孔老三那招最管用,老子命都不要了,看你怕不怕。”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搞笑,但其實內里卻很辛酸,無權無勢的人,除了爛命一條,還能怎么辦。
不過好在是新社會了,有法律約束,有道德譴責,有良好的社會結構做支撐。
這要放在萬惡的舊社會,以命相搏也沒用。
“那后來呢?丁廠長答應了嗎?”
“答應了啊,問我這批鋼卷打算怎么賣。我就讓他們拿來電話,給你三叔打了過去,你三叔跟他們聊的。不得不說,你三叔談生意真是一把好手,啥都瞞不了他,廠長還東拉西扯的想再漲漲價。你三叔報了好幾個省的鋼廠的參考價格,還有現在原材料的價格啥的,他說他早就做過市場……市場什么來著……”
“市場調研。”
“對對對,市場調研,我都不懂這些。還好有你三叔,要不然這事兒還真不好辦了。”
“哦,對了,我逼著廠長給我寫了張字據。”周建國說著,摸出了一張紙。
周奕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本人宏城二鋼廠廠長丁正昌承諾,本次與某某拖拉機廠的合作,所有入賬款項,將優先用于四月十五日下崗人員的安置補償工作。
周奕驚訝的問道:“爸,這字據你都能讓廠長寫?你這也太牛了吧?”
這個是真的出乎周奕的意料之外,他本來覺得能得到口頭承諾就已經可以了。
沒想到父親居然還讓廠長寫了字據。
“爸,你怎么做到的?”
周建國得意地說:“我提前跟孔老三說好了,到點了,就讓他帶著繩子來找我們。廠長不答應,他就當場上吊。”
“額……”周奕突然覺得有些凌亂,這么玩兒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