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
城中混亂,喊殺聲一片,王府庭院中卻寂靜的可怕,蕭思摩神情凝重且憤怒,蕭達魯安排的護衛們卻是緊張忐忑,不知所措。
就在這個時候,寂靜的庭院中忽然響起幾道悶響。
幾名護衛頓時應激,大聲喝道:“什么人?”
但就在下一秒,幾支箭矢從黑暗中射出。
紛紛射進了護衛們的身體,伴隨著慘叫聲,蕭達魯的幾名心腹紛紛倒地。
緊接著,五名護衛破門而入,快速的走到蕭思摩的床前。
“大王”
“大王,你怎么樣了?”
這五人都是蕭思摩的貼身親衛,平日睡覺都需要他們在門外守護。
東都之變后,一直被蕭達魯囚禁著。
趁著城中混亂的功夫,五人逃了出來,立馬趕來了蕭思摩庭院進行保護。
就怕蕭達魯狗急跳墻,做出弒父的獸行。
“大王,阿里答的軍隊已經入城,很快便能抵達這里。”
“我們很快就沒事了。”一名叫兀突臺的親衛,手持弓箭指向門外,防備蕭達魯的人馬進攻。
“不,阿里答恐怕不是來救我的,而是來殺我的。”蕭思摩低沉的聲音說道。
午夜的月色透過窗戶,照射在他那蒼白且浮腫的臉龐上,消瘦且干澀,只剩下了皮膚包裹著骨骼,看起來更加的陰森恐怖,宛若骷髏。
“什么?”幾名親衛震驚。
他們沒有懷疑蕭思摩的話,作為貼身親衛,他們的性命都是蕭思摩的。
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會無條件聽從蕭思摩的命令,哪怕去死。
“那怎么辦?”親衛急迫說道。
“大王,我們保護著你殺出去。”
“給大王換衣服,趁著天黑,或許還有機會。”
但蕭思摩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身體放松的躺在床上,蕭瑟的聲音搖頭淡笑道:“本王這幅模樣,即便是逃了出去,也活不了幾天了。”
“只會平白的拖累你們。”
“你們不用管本王了。”
“本王命不久矣,已經活夠了。”
“都走吧,各自逃命去吧。”
蕭思摩已經心存死志,沒有必要再連累這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了。
他只想親口問一問,為什么阿里答要背叛自己。
“我等受大王恩惠,一輩子都還不清,豈能拋下大王茍且偷生?”一名叫兀突臺的親衛堅定的聲音說道。
隨即,與其他人對視一眼,沉聲說道:“大王,得罪了。”
說罷,他將蕭思摩用被子一裹,直接扛在了肩頭。
被病痛折磨了這么久,蕭思摩身體已經不足百斤,扛起來毫不費力。
“我們保護大王,從地道離開。”
兀突臺扛著蕭思摩,帶著幾名親衛向后院走去。
來到一個堆滿雜物的房間之中,他命人將里面的東西全部搬出來。
掀開一塊石板,黑洞洞的地道口瞬間呈現出來。
他將蕭思摩遞給了另一人,沉聲說道:“大王就交給你們了,就算是死,也要保護好大王。”
“兀突臺,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其他親衛問道。
“不,我必須要留下來。”兀突臺看著滿地的雜物,輕輕的搖頭。
上一次,王妃離開的時候,就是他將這些雜物重新搬運了回去,地道才沒被蕭達魯的人發現。
如今也一樣,若是沒有人善后,阿里答的人定然會發現這個地道追來。
其他親衛們也明白了兀突臺意思,神色悲痛,沉聲說道:“兀突臺,你保重。”
說罷,幾名親衛扛著蕭思摩走進了地道。
此時,叛軍已經殺到了王府外面,兀突臺趕忙的將這些雜物重新搬回去,掃除了一切痕跡。
月光如霜,潑灑在王府青瓦上。
北海軍前鋒二十多名士兵,舉著牛皮盾撞開王府側門,“簌簌”箭雨驟至,盾面瞬間釘滿羽箭,像極了帶刺的豪豬。
可未等王府護衛搭第二支箭,北海軍的箭矢緊隨其至,同時,全副鐵甲的騎兵沖進府中展開了屠殺。
短短的時間內,王府再次易主。
很快,一個身穿皮甲的老頭,騎著戰馬,面露激動的神色,快步走進王府。
囂張的聲音大笑道:“思摩,我乖乖的大侄賊”
“你在哪兒啊?”
“你四叔來找你算賬來了。”
“哈哈哈”
他叫蕭蒲剌曳魯,在契丹語中的意思是勇猛果敢的將軍。
他是蕭斡里剌的第四子,只不過是一名庶子,母親出身卑微,且上面還有兩個嫡子哥哥,甚至大嫂還是當時的攝政女皇,耶律普速完。
所以,盡管蕭蒲剌曳魯能力出色,作戰勇猛,但也從未敢想過成為六院司大王。
只想成為大遼的將軍,輔佐大哥便可。
直到那一年,大嫂與二哥通奸,弄死了大哥。
老爺子發怒,又弄死了大嫂和二哥。
短短幾日之內,蕭家第二代的兩名嫡子全部死亡,各級官員將領們,迎來了一次大清洗。
權力動蕩,繼承人的位置也出現了懸置。
蕭蒲剌曳魯的心思頓時活泛了起來。
蕭家的庶子之中,數他的能力最強,本以為沒有了大哥二哥的壓制,老爺子只能將自己選做繼承人。
但是沒有想到,最后卻選定了當時還是少年的蕭思摩,成為蕭家的家主。
蕭蒲剌曳魯自然不服氣。
等到老爺子去世之后,便跳出來與蕭思摩爭奪權利。
可盡管當時的蕭思摩年少,根基淺薄,但卻繼承了耶律普速完的政治天賦。
很快便站穩了腳跟,與蕭蒲剌曳魯展開了一場慘烈的權力之爭,最終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將蕭蒲剌曳魯打敗,逼得他不得不逃離西遼,躲避蕭思摩的迫害。
如今,十年的時間過去,蕭蒲剌曳魯終于又回來了。
這一次,他要將自己失去的統統拿回來。
但是,就在蕭蒲剌曳魯剛剛進入王府之后,卻是得到了匯報。
“先生,大王不見了蹤影。”
聽到這話,蕭蒲剌曳魯臉色瞬間變換:“什么?”
“讓他跑了?”
他的神情變得急切,若是被蕭思摩跑到外面,振臂一呼,那些被他們忽悠的北海軍恐怕會立刻倒戈。
所以,蕭蒲剌曳魯也開始慌了。
大聲說道:“搜,不許放過王府的任何一個角落。”
“封堵路口,守住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入。”
“遵命。”
將領重重的點頭,轉身離去。
此人也是蕭蒲剌曳魯留下的暗子,如今在北海軍中擔任百戶。
當初蕭家的兩個嫡子死亡,權力出現真空,蕭家麾下的將領官員們,人心浮動。
雖然蕭思摩成了繼承人,但是他的年紀小,根基淺,即便是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一批擁護者,但本身是沒有多少心腹可用的。
而當時的蕭蒲剌曳魯已經在軍中闖下了一片天地,所以便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悄悄向蕭思摩的麾下安插了一批人手。
其中就包括北海都督阿里答。
隨后,阿里答也來到了王府,但迎來的卻是蕭蒲剌曳魯冷厲的目光。
“先生,聽說大王他”
“沒錯,他跑了。”蕭蒲剌曳魯面色陰冷,冷哼說道。
他剛剛已經讓人將王府上下都搜了一遍,沒有找到蕭思摩。
此時很有可能藏在周圍的民房中,他正在命人搜捕。
但是,他卻是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向阿里答,沉聲問道:“阿里答,是不是你讓人放跑的蕭思摩。”
聽到這話,阿里答臉色驟變,連忙搖頭說道:“沒有,不是我。”
“我剛剛一直在對付蕭達魯,根本沒能顧及得上王府。”
“這里全都是烏都的人,您應該最清楚烏都對您的忠誠。”
蕭蒲剌曳魯聞言,臉色稍霽。
阿里答受到蕭思摩的重視,被提拔為北海都督,所以隱隱的有些脫離自己掌控的趨勢。
要不是自己手中掌握著阿里答的命脈,這個家伙肯定會轉手就把自己賣給蕭思摩。
相對來說,不被蕭思摩重用,僅僅是個百戶的烏都,則是對蕭蒲剌曳魯更加忠誠。
迫切希望打敗蕭思摩,實現從龍之功。
“哼”
“不要忘記你的身份,更不要忘記你做過的事情。”
“要是被蕭思摩知道了,他會容忍的了你?”
“殺了蕭思摩,對你我都有好處。”
“別想兩頭下注,你沒那個資格。”蕭蒲剌曳魯警告說道。
盡管不是阿里答放走的蕭思摩,但是蕭蒲剌曳魯還是要敲打他一番,讓他時刻記得他是誰的狗。
以免被蕭思摩的小恩小惠給沖昏了頭腦。
“是,先生,我明白。”
阿里答臉色難看,雙拳緊握,低沉的聲音說道。
十年前,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突然有一天被蕭蒲剌曳魯選中,進行秘密培養。
那個時候的阿里答,天真的以為自己馬上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后來才知道,蕭蒲剌曳魯是要他去做奸細,潛伏在蕭思摩的身邊。
而且為了控制阿里答這些人,蕭蒲剌曳魯不僅僅是派人照顧他們的父母親人。
而且還讓他們納了一個投名狀。
親手殺了蕭思摩的兒子!
那個時候,蕭蒲剌曳魯和蕭思摩的斗爭已經趨于白熱化,不僅僅是明面上的政治斗爭,暗地里的陰暗手段也是使了不少。
蕭蒲剌曳魯本想綁架蕭思摩的長子蕭達魯,但是在機緣巧合之下卻綁來了蕭思摩的另一個庶子。
本來打算以此逼迫蕭思摩進行利益讓步,但是當時的形勢容不得蕭思摩退讓。
所以,氣急敗壞的蕭蒲剌曳魯便直接弄死了蕭思摩的庶子。
而當時動手的,便是阿里答這幾名少年。
有了這個把柄,蕭蒲剌曳魯也不再擔心阿里答等人反水,所以才放心的將其派去蕭思摩的身邊臥底。
十年時間,阿里答屢立戰功,被蕭思摩看中,逐漸被提拔成為北海都督。
內心中早已經被蕭思摩所折服,可那件事情卻是他身上永遠都無法抹去的污點。
他不敢想象,若是蕭思摩知道了自己是殺害他兒子的兇手,結局會變得如何。
他雖然也可以殺了蕭蒲剌曳魯。
但要不了多久,那件事情的真相就會有人告知蕭思摩。
蕭思摩若是相信,他必死。
即便不信,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生根發芽只是時間問題。
畢竟他根本經不住調查。
無論信與不信,他都保不住北海都督的位置。
所以,當蕭蒲剌曳魯再次聯系他的時候,阿里答只能硬著頭皮一條道走到黑。
只有蕭思摩死了,那件事情才會對他徹底失去威脅,沒有人會再為一個死了十幾年的孩子報仇。
他才能擺脫掉蕭蒲剌曳魯的脅迫。
甚至干掉他。
而那個時候,北疆無主。
阿里答未嘗沒有機會爭一爭那個位置。
即便是退一步說,他也可以投靠王庭,耶律直魯古若想穩定北疆,就絕不會對北疆的勢力趕盡殺絕。
也沒那個實力殺絕。
所以,借助王庭之勢,他或許也可以更進一步。
想到這些,阿里答心思更加堅定。
默默的望了蕭蒲剌曳魯一眼,現在還不是和他翻臉的時候。
于是走出王府,面色緊繃,對著所有士兵命令道。
“大王被蕭達魯同黨余孽挾持帶走,全城搜捕,不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務必救出大王。”
時間很快來到了第二天上午。
蕭思摩一行人已經離開了東都城的范圍,一路向東,準備前往金州。
“咳咳咳咳”
“大王,您堅持住,咱們現在還不安全,等進了山,咱們就可以歇一歇了。”
一名親衛騎在馬上,大聲的喊道,用繩子將蕭思摩綁在自己背后,飛快的向金州方向趕去。
但是下一秒,只聽見‘噗’的一聲,蕭思摩直接噴出了一大口鮮血,完全將這名親衛染成了血人。
蕭思摩本就身體虛弱到了極限,又經歷了這一晚上的快馬趕路,一路的顛簸更是加重了他的傷勢。
到了這里,他再也支撐不住了。
“大王,大王,您怎么樣了?”
“大王”
親衛立馬勒住戰馬,其他幾名親衛更是不等戰馬停下,便是直接跳了下來。
解開蕭思摩身上的繩子,將其扶下了馬。
此時的蕭思摩,臉色蒼白,氣若游絲,胸前滿是黑色的鮮血,眼眶浮腫,脈搏微弱,非常的駭人。
“呃呃呃”
在親衛顫抖的呼喚中,蕭思摩的眼皮終于顫動著掀開,渾濁的瞳孔里映著北疆蒼茫的天空。
他的聲音輕得像片即將飄落的枯葉,卻帶著罕見的柔和:“方才……我好似瞧見父王母皇了。”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狐裘邊緣,仿佛在觸碰記憶中母親的衣角,“他們騎著馬,朝我伸手……就像當年父王教我騎馬時那樣……”
幾名親衛喉頭滾動,有人別過臉去,眼角的皺紋里積著淚光。
他們見過太多勇士的隕落,卻從未見過這般溫柔的瀕死時刻。
這個曾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北疆之王”,此刻像個迷路的孩童,在回憶里尋找父母的身影。
或許,他的內心中一直在期待著有一個溫馨的家,父母和睦,沒有那些勾心斗角。
父母的相互殘殺,是蕭思摩心中一輩子的傷痛。
“是……是末將不好!”年輕的親衛圖魯突然跪倒。
“若不是末將催馬太急……”他的聲音被嗚咽截斷,肩膀劇烈抽搐。
蕭思摩微微搖頭:“是老天爺要收我,與你何干?”
實際上,無論顛簸與否,蕭思摩的結局不會有任何改變,他的精氣神已經被耗盡了。
“怪不得祖父臨終前說……人老了,就想回草原……”
一陣劇烈的咳嗽撕裂喉嚨,蕭思摩的嘴角溢出鮮血,卻仍凝望著天空。
“本王……要去見父王母皇了。”
他的聲音忽然清晰起來,每個字都帶著釋然。
“記住……我死后,先葬在山中的向陽坡。”
“日后若有機會光復東都……”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著咽下血沫:“再遷入我蕭家祖墳。”
幾名親衛流著眼淚,不斷的點頭。
他們絕不能讓叛軍找到蕭思摩的尸體。
“甲字三等十五號院……”
“井里有個油紙包,約莫一千三百兩白銀。”
“若有機會回到東都,你們四人拿去分了吧。”
“今后好生過日子……”
“最后,你們去金州,找到李驍,將這一切如實告訴他。”
“讓他為我報仇。”
蕭思摩的眼皮又開始打架,卻突然掙扎著睜大眼:“告訴李驍……”
他的手指抓緊親衛的手腕:“北疆的狼……從不向草原低頭……”
話音未落,手突然松開,像片被風吹散的羽毛。
一名親衛顫抖著探向鼻息,隨即放聲大哭起來。
北疆熾熱的陽光下,蕭思摩的臉龐終于舒展開來,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擔。
唇角還凝著抹淡笑——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在清醒時露出這般輕松的神情。
這位傳奇的北疆之王,終歸還是迎來了落幕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