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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國災荒,長春真人

  關中,隴州城。

  晨霧還沒散盡,南街上的“豐裕糧鋪”剛卸下門板,百姓們便如潮水般涌了過來。

  懷里揣著銅錢,手里拿著空布袋或者籃子,擠得門板吱呀作響。

  “讓讓!先給我稱兩斤!”

  “我家娃兩天沒喝上粥了,掌柜的先賣我點!”

  喧鬧聲中,糧鋪伙計踩著長凳,將一塊木牌掛在門框上。

  “十二文一斤!”

  伙計的喊聲剛落,人群瞬間安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更激烈的抱怨。

  “啥?十二文?昨天不還十一文嗎!”

  一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跳起來,指著木牌手都在抖:“這才一夜功夫,就又漲了一文?是要把人逼死啊!”

  “可不是嘛!前兒個才八文,這漲得比翻書還快!”

  旁邊的老婦人抹著眼淚,懷里的小孫子餓得臉色蠟黃:“俺家就剩這幾十個銅錢,原本能買三斤糧,現在連兩斤都不夠了……”

  “掌柜的出來!這價不合理啊!”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瞬間得到一片附和,亂哄哄的聲音差點掀翻糧鋪的屋檐。

  糧鋪掌柜從里屋慢悠悠走出來,手里把玩著兩顆油光锃亮的核桃,臉上是滿不在乎的神情。

  “吵啥吵?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斜睨著眾人,語氣帶著幾分不耐:“今天就這價格,愛要不要,后面還有人等著呢。”

  百姓們氣得臉通紅,卻沒人敢真的鬧事。

  這年頭能開糧鋪的,哪沒點背景?

  糧鋪門檻邊的涼棚下,幾名衙役正端著茶碗閑聊,偶爾瞥過來的眼神里滿是警告,顯然早就被掌柜打點好了。

  人群漸漸泄了氣。

  有人罵罵咧咧地轉身,準備去其他糧鋪碰碰運氣。

  有人咬著牙擠到柜臺前,把銅錢拍在案上:“稱一斤!”

  可接過那小半袋糧食時,臉上滿是愁容。

  這點糧撐不了幾天,吃完了難道真要跟城外的難民一樣,去路邊討飯?

  就在這時,糧鋪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只見幾名身穿青色道袍的人走了進來,衣擺上沾著些塵土,卻難掩清雅之氣。

  領頭的年輕道士約莫二十出頭,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發髻用一根木簪束著。

  手里提著一個素色布囊,正是城外龍門山的道家弟子張志常。

  糧鋪掌柜原本還帶著幾分傲慢的臉,一見張志常,立馬堆起滿臉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哎喲!張道長您怎么來了?”

  “快里面請,剛泡的雨前茶還熱著呢!”

  要知道,張志常的師父丘處機可是遠近聞名的得道高人。

  連長安城里的達官顯貴都時常專程來龍門山拜見,求仙問道、祈福消災。

  掌柜平日里想攀附都沒機會,如今見了張志常,自然是熱情得不行。

  張志常微微頷首,語氣平和如清風:“掌柜不必多禮,貧道今日是帶師弟們來買些糧食。”

  “好說!好說!”

  掌柜連忙吩咐伙計:“快給道長稱一石最好的栗米,算十文一斤!”

  “掌柜且慢。”

  張志常抬手攔住,目光落在門框上的木牌:“方才在外聽聞,今日糧價已漲到十二文一斤,為何對貧道這般特殊?”

  “況且,一石糧食可不夠啊!”

  “貧道也不占掌柜便宜,給百姓什么價格,也給貧道同樣的價格便好。”

  掌柜干笑兩聲,壓低聲音道:“道長是高人,哪能跟尋常百姓比?再說您師父丘真人常造福鄉里,小的這點心意不算啥。”

  不過也沒有拒絕。

  一石糧食就算是白送也沒關系,能攀上龍門山的關系,他還求之不得。

  可若是多了,那就肉疼了。

  “貧道雖在山中修行,卻也知民生疾苦。”

  張志常眉頭微蹙,“前段時間,貧道下山時,糧價還是八文,為何短短時間便漲了這么多?”

  提到這事,掌柜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嘆了口氣:“道長您是不知道,今年到處都鬧災荒,河東那邊遭了蝗,地里收不上糧,市面上根本買不到新糧。”

  他頓了頓,左右看了看,湊近張志常神秘兮兮地說:“我估摸著,不少糧食都被官家征調走了。”

  “您也知道,北面夏國正打仗呢。”

  “那些從北邊來的草原蠻子,把夏國打得老慘了,聽說連興慶府都攻下來了。”

  “朝廷肯定得派兵守著黃河,不讓那些北疆人過來,這么多兵,哪能不吃糧?”

  說著,掌柜忽然住了口,偷偷瞄了一眼不遠處喝茶的衙役,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往下說。

  他原本想說,金國高層都在傳,宋國正暗中準備北伐,朝廷正調集軍隊和物資駐守邊界,糧食自然更緊張了。

  可這事朝廷嚴令不許私下談論,怕引起百姓恐慌,他可不敢拿自己的生意冒險。

  倒是北疆打夏國的事,朝廷沒怎么管。

  畢竟是跟夏國打,而且眼看夏國就要敗了,說說也無妨。

  “我瞧啊,官老爺們就是多慮了。”

  掌柜又放松下來,笑著對張志常說:“那些草原蠻子,連自己都吃不飽,僥幸打下興慶府,撐死了也就占著夏國的地盤,怎么敢冒犯咱們大金國?”

  “黃河天險擺在那兒,他們難不成還能飛過來?”

  這話,也是金國百姓們的普遍心思。

  他們對“北疆”根本沒有具體概念。

  只當是一群騎著馬的草原牧民,跟以前那些劫掠邊境的部落沒兩樣,絕不可能越過黃河,打到關中腹地來。

  可掌柜不知道的是,關中糧價上漲,恰恰跟他口中“吃不飽的草原蠻子”有著直接關系。

  北疆正出高價,從關中兩家糧商手里暗中收購糧食。

  一石糧食在關中的正常價格不過八百到一千文,可運到河西,就能賣出三千多文的高價,足足三倍的利潤。

  這般誘惑下,糧商們哪怕冒著走私的風險,也愿意把糧食運去河西。

  況且,此地距離黃河也不遠,路上費不了太大的人力物力便能送到。

  就是這兩家大糧商的瘋狂收購,讓隴州市面上的糧食越來越少,價格也跟著一天一個樣地往上漲。

  張志常聽著掌柜的話,眉頭卻沒舒展。

  他在山上修行時,曾聽師父丘處機提過,北疆并非普通的草原部落,絕非池中之物。

  只是這些話,他也不便對掌柜明說,只淡淡道:“世事難料,掌柜還是多留些心眼為好。”

  說完,便從這家糧鋪買了十石糧食,裝車前往下一家糧鋪。

  到了傍晚,張志常回到了龍門山。

  正好遇見了一個穿著粗布短褂,頭戴斗笠,扛著鋤頭的老農,從田里回來。

  他的脊背挺直,眼神清亮,周身透著一股仙風道骨,正是他的師父丘處機。

  “師父。”

  丘處機摘下斗笠喝了口水:“說說吧,城里糧情如何?”

  “回師父,情況不太好。”

  張志常嘆了口氣,語氣凝重:“今日隴州糧價又漲了,最便宜的糙米都要十一文一斤,比昨日又高了一文。”

  “弟子跑了四家糧鋪,每家都說存貨緊張,最后只買到五十石糧食。”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弟子準備明日一早去長安城看看,或許那邊糧鋪多,能多買些回來。”

  丘處機聽著,抬頭望向北方的夜空:“長安的糧,怕是也難買。”

  “如今關中的糧荒,根子或許不在朝廷,而在北疆。”

  “北疆?”

  張志常微微詫異:“北疆與夏國的戰事對關中的糧價影響這么大?”

  丘處機收回目光,指尖在石桌上輕輕劃動:“你師叔劉處玄,去年去了涼州傳道。”

  “今日剛傳來一封書信,里面說的,全是河西走廊被北疆人攻下后的景象。”

  張志常心中一緊:“劉師叔他……安好?”

  “他倒安好,只是所見所聞,讓他頗為震動。”

  丘處機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信里說,北疆人拿下河西后,沒像夏國舊部那樣劫掠。”

  “反而先把所有夏國的官員、田主都給清了,將河西的田地盡數收歸己有,如今北疆才是河西最大,也是唯一的田主。”

  “他們把田地租給百姓耕種,收租收稅,但只收四成,剩下的六成全歸百姓自己。”

  “你想想,這樣的租稅,百姓哪有不樂意的?如今河西的農戶,種地的積極性高得很,連往年荒著的地,都有人搶著開墾。”

  張志常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道:“這……這不就是當年王莽推行的‘王田制’的路子嗎?”

  “只是王莽當年沒能成,北疆人竟真的做到了?”

  “形似,卻又不同。”

  丘處機輕輕搖頭,語氣帶著幾分道家的通透:“王莽之時,時機不對,反對力量太大,上下混亂,反倒失了民心。”

  王莽推行新政的基本盤,與那些豪強士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誰愿意損害自己的利益?

  而反觀北疆,有著自己的統治集團,與夏國的利益集團沒有任何聯系。

  在行事過程中,自然沒有絲毫顧忌,強勢推倒一切重來。

  并且有效的聯系了百姓,收獲了民心,自然成功。

  “你師叔在信里說,此前夏國曾想收復河西,可不少河西百姓竟主動幫著北疆人守關——民心向背,已然分明。”

  頓了頓,丘處機話鋒一轉,語氣多了幾分憂慮。

  “只是北疆人的行事,也有太過剛硬之處。”

  “他們殺戮太甚,有傷天和。”

  “對反抗的田主、官員幾乎不留余地;對待地方豪強,更是苛刻至極,半點情面都不講。”

  “道曰‘無為而治’,上順天理,下順民心,北疆人這般雷厲風行,雖能快速穩定局面,卻也容易埋下隱患。”

  “更讓人憂心的是”

  丘處機的聲音壓得更低,眼神里滿是凝重:“北疆人在夏國境內,推倒了不少佛寺,還逼迫廟里的和尚還俗,讓他們要么種地,要么從軍。”

  “這模樣,倒像是前幾朝‘三武滅佛’的架勢。”

  張志常心中一凜:“師父您是擔心,若是日后北疆人進入中原,對咱們道家,也會是這般態度?”

  “不得不防啊。”

  丘處機輕輕嘆息,目光望向道觀外連綿的夜色:“若是那一天真的來臨,就算是為師舍得一身剮,也要遠赴龍城,親面那位傳說中的大都護。”

  “勸其止戈、慎殺,莫要讓中原百姓再遭屠戮,也盼著他能給道家留一條生路……”

  這話里的沉重,讓張志常也跟著沉默。

  只是師徒二人都沒料到,北疆給予道門的危急尚未出現,金國官府卻先給了丘處機當頭一棒。

  第二日清晨,龍門山下支起了粥棚。

  張志常從隴州城買回的糧食,正被師弟們熬成稀粥,分給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難民。

  老弱婦孺排著長隊,捧著破碗的手不住顫抖。

  紛紛朝著丘處機跪拜,直呼‘活神仙’啊!

  可到了第三日,粥棚再開的時候,隴州知府周文遠卻是找來了。

  見到丘處機,他的臉上立刻堆起客氣的笑容,拱手道:“丘真人仙駕在此,本官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他深知丘處機與長安達官顯貴的交情,不敢有半分怠慢。

  丘處機還了一禮,心中卻隱隱不安:“知府大人親臨,不知有何見教?”

  “實不相瞞,本官是為這粥棚而來。”

  周文遠話鋒一轉,笑容淡了幾分:“真人慈悲為懷,賑濟災民,本是好事。只是……”

  “如今災荒當頭,人心浮動,真人這般私自開棚施粥,怕是有些不妥。”

  丘處機眉頭一皺:“大人此言何意?貧道施粥,只為救百姓性命,怎會不妥?”

  “真人有所不知。”

  周文遠嘆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隱晦的提醒:“如今糧價飛漲,災民日增,朝廷早已下了賑災的旨意,只是糧草尚未運到。”

  “真人這般先行施粥,固然是善舉,可若是傳到朝廷耳中,難免有人會說,是地方官府賑災不力,才勞煩真人出面。”

  “到時候,本官難做,真人怕也會惹上無端的揣測。”

  他頓了頓,話里的暗示愈發明顯:“前漢張角之事,真人應當知曉吧?”

  “當年他便是借施粥傳道之名,聚眾起事,攪得天下大亂。”

  “本官自然信得過真人的品行,可朝廷未必會這般想啊。”

  丘處機臉色微變。

  他沒想到,自己的善舉竟被比作張角的叛亂,這簡直是對全真道的侮辱。

  不等他反駁,周文遠又接著說道:“依本官之見,真人不如將賑災的糧食和錢財交給官府。”

  “由官府出面統一發放,既能確保每一粒糧食都用到災民身上,也能免除全真道的嫌疑,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話看似合理,丘處機卻聽得心頭冒火。

  他在各地布道多年,怎會不知官府的腐敗?

  這些糧食若是交出去,恐怕最后能有一成真正到難民肚子里,就算是官府有良心了。

  剩下的,多半會被各級官員層層克扣,變成他們口袋里的銀子。

  “周大人。”

  丘處機強壓著怒火,聲音發冷:“這些糧食是貧道師徒費盡心力才買來的,只想救急。”

  “官府若真能賑災,貧道自然不會多此一舉。”

  “真人這是信不過本官?”

  周文遠的臉色也沉了下來,語氣帶著幾分威脅:“本官也是按規矩辦事。”

  “真人若是執意如此,萬一出了什么事……”

  總之就是一句話,所有賑災物資和私人募捐,必須由官府統一管理發放,不允許私人組織擅自處置。

  丘處機看著周文遠眼中的算計,心中滿是無奈。

  民不與官斗,他雖在民間聲望極高,認識不少達官顯貴,卻也不敢硬撼整個官僚體系。

  賑災這塊蛋糕,背后牽扯著太多利益集團,從州府到縣衙,多少人等著靠災荒發一筆橫財?

  他一個道士,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頂不住這么多人的打壓。

  “罷了。”

  丘處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滿是疲憊:“粥棚今日便停了,糧食……周大人就讓人帶走吧。”

  畢竟這些買糧食的錢,也是丘處機以賑濟災民的名義,找人化緣來的,帶回龍門山也不行。

  交給官府,好歹也能給百姓留一口吃的,救活一個是一個。

  “真人深明大義,本官感激不盡。”周文遠這才露出笑容道。

  “放心,本官定會妥善處置,絕不辜負真人的一片善心。”

  待周文遠帶著衙役離去,張志常忍不住怒聲道:“師父!這些糧食交給官府,不就等于喂了狗嗎?山下的難民還等著喝粥呢!”

  丘處機輕輕嘆息:“為師何嘗不知?可咱們斗不過官府啊。”

  他忽然想起劉處玄信里的內容,語氣帶著幾分悵然:“你師叔在信里說,北疆官府出面賑災時,從沒有這么多彎彎繞。”

  “運到難民手里的,都是實打實的糧食,甚至還會組織受災百姓遷移到河西走廊,給他們分地、分種子,讓他們能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同樣是賑災,同樣是官府,怎么就差這么多呢?”張志常喃喃自語。

  丘處機沒有回答,只是望向北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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