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邢夫人與王夫人回返正房,鳳姐兒正答對女眷,忽而瞥見二人其樂融融竟好似從無芥蒂一般,不由得嘖嘖稱奇。
大房、二房素來維系表面融洽,實則內里勾心斗角的還少了?這二人何時這般融洽了?
鳳姐兒不由得暗自警醒,生怕這兩個合起伙來對付自個兒。當下安置了席面,轉頭尋了平兒掃聽,主仆二人嘀咕半晌也不得其法,只得暫且按下。
待轉過天來忽而得了信兒,邢夫人打發丫鬟來說賈蕓另有差事,園中花木買辦的差事讓鳳姐兒另擇他人。
鳳姐兒不禁愈發狐疑,偏生掃聽一番也不知緣故。
這日是王夫人宴請,鳳姐兒與其乃是姑侄女,照著規矩也去幫襯。誰知才到王夫人院兒中,便瞧見王夫人笑著將陳斯遠禮送出來。
古怪!遠哥兒何時與王夫人這般親近了?瞧自個兒姑姑那情形,好似真將遠哥兒當做自個兒外甥了一般,比那大太太還要熱絡幾分。
王夫人招呼鳳姐兒一嘴,又與陳斯遠道:“遠哥兒,姨太太那邊廂也算自家親戚,雖前頭有些齟齬,可好歹漫天云彩都散了。遠哥兒瞧著是不是——”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太太多慮了,這營生也不是我自個兒的,姨太太想插一腳也無妨。”
王夫人頓時松了口氣,贊道:“遠哥兒瞧著就是個有氣量的。如此,我先代姨太太謝過哥兒了。”
“太太客氣了。”陳斯遠又與鳳姐兒招呼一聲,這才拱手離去。
他一走,鳳姐兒才上前道:“太太是幫著姨太太說項?”
王夫人笑著道:“是有這心思。遠哥兒這孩子為人處世真個兒沒的說,有了什么好處都想著親戚。”
原是這般。
鳳姐兒也笑道:“可說是呢,前一回就賺了些,這一回托遠兄弟福,怕是又能賺上幾百兩呢。”
當下姑侄女二人說笑著進得內中,鳳姐兒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就只是這般簡單?
一連幾日,榮國府宴請不斷。王夫人之后,跟著是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宴請。
薛姨媽只請了府中女眷,還特意打發薛蟠叫了陳斯遠來。席間因著人多不曾多說,不過薛姨媽對陳斯遠贊賞連連,顯是得了王夫人的信兒。待酒宴結束,薛姨媽還與陳斯遠說了,待過幾日再單獨宴請陳斯遠。
李紈那處請的只是女眷,寶玉那貨倒是腆著臉去湊了熱鬧,陳斯遠要臉,也就沒去。
倒是鳳姐兒處,賈璉那廝一改往常,見了面好一番熱絡,席間又自飲數杯賠罪,陳斯遠順坡下驢,干脆打著哈哈與其將過往恩怨揭過。
展眼已是初十,這日陳斯遠正琢磨著往那閑趣書寓走一遭,忽而便得了一份禮。卻是外間送來個小包袱,紅玉面色古怪提了進來,也不放聲便交給了陳斯遠。
“誰送來的?”陳斯遠納罕道。
紅玉抿嘴笑道:“大爺自個兒瞧瞧就知道了。”
陳斯遠打開包袱,見內中是一雙鞋。這樣式……這針腳……還是別提了。陳斯遠思量半晌,不確定道:“尤三姐?”
香菱也湊了過來,雖也被那鞋子丑得忍俊不禁,卻為尤三姐說話道:“總是人家一番心意。”
陳斯遠也不嫌棄,干脆褪下鞋子換了上去,走了幾步趕忙又換了回來。也不知是不是太宗李過之功,此時鞋子已然分了左右,奈何陳斯遠穿上便覺兩只鞋好似都是右腳……莫非尤三姐拿了單只鞋樣子做了一對雙拐的鞋子來?
正撓頭不已之際,香菱就道:“這鞋子……瞧著倒是與我做的那雙差不多,大爺等著。”
說話間香菱進得內中,不一刻果然捧了一雙鞋子來。香菱女紅與紅玉差不多,鞋子中規中矩,針腳細密。陳斯遠換了一只新鞋,這鞋子舒坦多了。
想著年前應承過要登尤家門,陳斯遠便道:“靜極思動,我今兒個出去訪友,暫且不用給我留飯了。”
紅玉作怪道:“留不留飯不要緊,要緊的是大爺記得回來。”
陳斯遠哈哈一笑將此事揭過,穿戴齊整了正要出門,又有梨香院的丫鬟同喜送來帖子,定下正月十四宴請陳斯遠。
陳斯遠鄭重應下,這才打發了同喜。待出得小院兒,遙見東大院里亭臺樓閣起了大半,中間的省親別墅便是年節時也不曾停工。陳斯遠便想著,待今日回來的早,也往園子里游逛游逛。
今日和風煦日,陳斯遠干脆往前頭領了馬匹出行,先行到得護國寺左近采買了四樣賀禮。一包蘇式點心,一包六安茶,一包瑤柱,一包上品燕窩。提著這四樣禮物,陳斯遠直奔尤家而去。
不一刻到得金井胡同,趕巧迎面正撞見邁著八字步而來的邢德全。
邢德全那貨揉了揉眼,合掌笑道:“好外甥又來看舅舅了?嘖嘖,你來就來,怎地又提了不少東西。”
陳斯遠哭笑不得,下馬見禮,趕忙道:“今兒個不是來看三姨。”
邢德全瞪著牛眼道:“那哥兒這是——”說話間眼見陳斯遠一揚下巴,邢德全順勢看將過去,待看見是尤家門第,頓時蹙眉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怎么跟她們家扯上干系了?”
陳斯遠笑而不語。
邢德全忽而心領神會,笑著指點道:“好小子,還道你是個本分的,原來喜歡閨閣里的姑娘。罷了,今兒個就算了,改明兒舅舅領你往各處胡同轉轉。嘖,黃毛丫頭有什么好的?舅舅領你開開眼,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風情。”
陳斯遠有心勸慰,卻知這貨便是當面聽了,過后也得當成耳旁風。罷了,只希望邢德全來日不要染了臟病。
當下二人分開,陳斯遠牽馬到了尤家門前上前叫門。
有老家人開了門,見來的是陳斯遠,頓時喜道:“快說與安人、二姑娘、三姑娘,有貴客登門!”
陳斯遠心下納罕,不知自個兒怎么就成貴客了。
少一時,尤三姐先從里頭跑出來,見了陳斯遠,霎時間一雙眼睛水潤潤,掐著發梢抿著嘴唇,偏生面上還掛著笑意。這內中既有幽怨,又有欣喜。
隨即尤老安人與尤二姐也迎到了儀門處。尤老安人瞥見陳斯遠,頓時笑道:“遠哥兒來了?莫杵著了,快往里走,誒唷唷,遠哥兒如今可是貴客啊。”
陳斯遠略略思忖,便將尤老安人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料想這些時日邢夫人逢人便宣揚,那海貿一事定然又傳了出去。一千兩放出去半年,回來就是一千三、四百兩,這等好事兒哪里尋去?
陳斯遠心下了然,笑著與尤老安人、尤二姐招呼過,便隨著幾人一道兒往正房而去。那尤三姐綴后一步,頻頻朝著陳斯遠眉來眼去,張張口欲言又止,礙于尤老安人尚在,到底沒說出話兒來。
進得正房里,尤老安人殷切招呼陳斯遠落座,陳斯遠便將提了的賀禮送上。
尤老安人瞥了眼四樣禮物,眼見除了那點心外俱都價值不菲,頓時笑容更盛。
待落座后奉上香茗,尤老安人就道:“早前見了遠哥兒幾回,我便覺著遠哥兒來日必有前程。誰知這才沒兩個月,轉頭兒遠哥兒就結識了燕平王。咯咯……那話怎么說的來著?真真兒是有福之人不用愁啊。”
陳斯遠回道:“也是僥幸,我也不知當日結識之人就是燕平王。”
尤老安人道:“聽說哥兒這回又要辦海貿?不知這回要多少銀子才能插一腳?”
陳斯遠回道:“還是一千兩插一腳……莫非安人有意?”
尤老安人頓時犯了思量,只道:“這一千兩可不是小數,我回頭兒湊湊,若湊得了再去尋哥兒計較?”
“好,都隨安人。”
說是老安人,實則尤二姐才十五、六,尤老娘這會子不過三十三、四,比薛姨媽還要年輕二、三歲。寧國府的尤氏與邢夫人年歲相當,若不是知情之人,只怕尤氏與尤老娘站在一處說是姊妹都有人信。
這尤老娘也知趣,與陳斯遠攀談一會子,便起身道:“難得哥兒登門,今兒個可要不醉不歸,二姐兒、三姐兒與哥兒聊著,我去張羅席面去。”
當下尤老娘起身離去,內中便只余下陳斯遠與尤二姐、尤三姐。
尤三姐心下雀躍不已。年前時尤老安人還極不待見陳斯遠,只說其是個窮措大。年后情勢頓時為之一轉,邢夫人四下宣揚,陳斯遠得燕平王之命辦海貿營生之事傳得人盡皆知,好些個勛貴人家都動了心思。
便是家主矜持些,那些命婦也拿了體己銀錢打算插一腳。
尤家母女三人年里往寧國府走了兩、三回,聽得此事竟是一回比一回動靜大!
尤老安人起先還將信將疑,待后來自是信了的,霎時間便對陳斯遠轉了看法。
于她而言,那東華門外唱名之事虛無縹緲,哪兒有得了貴人賞識來得要緊?
刻下尤老安人一走,尤三姐便禁不住抿嘴笑著看向陳斯遠,張口又要說話兒,忽而又見尤二姐好生端坐在那兒,卻是半點要挪地方的意思也沒。
尤三姐略略蹙眉,心下有些別扭,卻也湊過來在陳斯遠身旁落座,提了茶壺為其斟茶,溫順問道:“怎么騎馬來的?也不怕染了風寒。”
“今兒個天兒暖和,圍了斗篷不怕的。”
尤三姐又道:“提幾樣點心就是了,何必買那么多好東西?”
“初次登門,總不好太寒酸了。是了,那血燕你多吃些,聽說此物最是滋補。”
尤三姐抿嘴應下,看向陳斯遠的目光里滿是遮掩不住的情意。過了一會子,又道:“初五那日就要去尋你,想著你事兒也多,也就沒去。是了,鞋子可收到了?我,我手笨,做的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簡直就是沒法兒穿。
陳斯遠笑著晃了晃右腳上的鞋子,尤三姐瞥了一眼,又見其左腳鞋子樣式不大一樣,便納罕道:“怎地只穿了一只?”
陳斯遠道:“你還說呢,兩只都是右腳,你讓我怎么穿?”
“啊?”尤三姐一拍額頭,懊惱道:“糟了,定是忘了將鞋樣子翻轉過來。”說罷自個兒也咯咯咯笑了起來。
二人正說得熱絡,忽而便有一雙素手端了一碟茶點來,陳斯遠抬頭,便見尤二姐恬靜笑道:“遠大哥吃些茶點,離飯口怕是還要一些時候呢。”
遠大哥?沒記錯的話尤二姐比他還大一些呢。
“哦,謝過二姐兒。”
尤二姐屈身一福卻不曾退下,好似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說道:“是了,總聽三妹說起遠大哥尤擅詩詞,卻不知近日可有新作?我與三妹不大讀書,卻也喜柳永的雋永,辛棄疾的豪邁。”
陳斯遠隨口應道:“這倒不曾——”
不待他說完,尤三姐就蹙眉道:“遠哥哥近來要溫書呢,過幾日就要去國子監,哪有空寫詩詞?”
尤二姐又故作恍然道:“是了,我竟忘了。罪過罪過……那不知遠大哥國子監肄業后可要選官?”
尤三姐搶白道:“遠哥哥要下場秋闈的,國子監肄業能選什么官兒?”
感知尤三姐若有若無的敵意,尤二姐便笑道:“原來如此。”當下又是屈身一福,挪動蓮步回了自個兒座位。
其后尤三姐與陳斯遠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尤三姐時而便掩口笑個不停。錯非尤二姐就在一旁,這姑娘都恨不得撲在陳斯遠懷里了。
尤三姐心下納罕,不知尤二姐犯了什么病,隔三差五便瞥將過去,偏尤二姐每每都避而不見,待尤三姐轉過頭去便抬起螓首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連飲了幾盞茶,趕上人有三急,告罪一聲便往耳房去更衣。內中余下尤二姐、尤三姐,尤三姐頓時蹙眉氣惱著尋了過去:“二姐是什么意思?”
尤二姐納罕道:“三妹這沒頭沒腦的,說的是什么?”
尤三姐咬牙冷笑道:“二姐不是瞧不上窮措大嗎?怎地,遠哥哥結識了燕平王,二姐就轉了心思?”
尤二姐道:“三妹多心了,媽媽臨走前打發我看著,就怕妹妹……”
尤三姐氣笑了,指著自個兒鼻子道:“我?還用二姐看著?哈,天大的笑話!”
自打結識了陳斯遠,尤三姐可是能不去就絕對不去寧國府。反觀尤二姐,雖私底下也牢騷連連,可哪一回推拒過?
尤三姐的生父不過尋常財主,繼父不過六品小官,勞累一生也不過留下個二進小院兒。偏尤老安人又不懂經營,自覺得了安人體面,每日里只知鋪張,與命婦往來。
這一來二去,家中過得自然愈發精窮。也就是因著當日給尤氏出了不少嫁妝,尤老安人這才攀上榮國府,時不時去打秋風,得個仨瓜倆棗的,勉力維持生計。
也是因著日子過得窘迫,尤老安人這才整日介與兩個女兒灌輸歪門邪道。
什么‘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面子哪兒有里子要緊’,‘寧可給貴人做妾也不給窮措大做妻’。
起先尤三姐頗以為然,待撞見了陳斯遠,自是將那平日篤信的拋諸腦后。可尤二姐呢?只怕依舊存了攀富貴的心思,若不是眼瞅著遠哥哥發跡在即,又怎會過來攀談?
尤三姐冷聲道:“咱們親姊妹,就別扯口不對心那一套了。遠哥哥與我情投意合,二姐便是橫插一杠又如何?沒得丟了臉面還落得一場空。”
尤二姐笑道:“妹妹真真兒誤會了……”頓了頓,又道:“……再說,既是情投意合,我與他說幾句話兒又耽誤什么?三妹在怕什么?”
“你——”
尤三姐正要說些什么,忽而聽得外間腳步聲漸近,當即冷聲一笑,扭頭便笑盈盈迎了陳斯遠。尤三姐緊走兩步,扯了陳斯遠衣袖道:“你瞧見那臘梅了?如今開得正好,咱們去瞧瞧?”
陳斯遠又不是吳下阿蒙,那尤二姐故意攀談又怎會察覺不出來。當下瞥了一眼尤二姐,便笑道:“好啊。”旋即二人出了正房,往庭院里賞臘梅去了。
尤二姐端坐堂中,自顧自呷著香茗,面上存了笑意,心下思量不已。三妹什么性情她怎會不知?或許那陳斯遠不過是一時貪慕新鮮罷了,這天長日久相處下去,只怕就會心生厭嫌。
反倒是她這等柔順性情,怕是更對男子心意呢。
臨近晌午,尤老安人回返,竟拋費三兩銀子點了一桌席面來。陳斯遠入席掃量一眼便知尤老娘花了心思,這滿桌的淮揚菜,怕是專為他點的。
當下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尤老安人與尤二姐勸酒連連,尤三姐實在瞧不下去,倒生出回護之心,竟連連替陳斯遠擋了三杯。
許是飲得急切了些,三杯下肚,尤三姐頓時俏臉泛紅,說起話來媚態十足,心下少了忌憚,竟探出繡花鞋來往陳斯遠腿上蹭來蹭去。
陳斯遠被撩撥得受不住,探手擒了金蓮,往拿菱腳足背上撓了撓,便見身旁的尤三姐頓時‘誒唷’一聲,身子一縮。
尤老安人問道:“三姐兒怎地了?”
尤三姐只道:“飲得頭暈,方才竟一下子踩空了。”
尤老安人數落兩句,便又與陳斯遠攀談。
少一時,尤三姐竟又來撩撥。陳斯遠發了狠,雙腿夾住,將那繡花鞋剝下,探手在足心撓了幾下。
余光觀量尤三姐,見其手撐下頜,正情意綿綿地看將過來,陳斯遠生怕喝多了的尤三姐肆無忌憚起來,緊忙將那菱腳放開。
恰此時有丫鬟進來道:“安人,后院兒李婆子來邀安人抹骨牌。”
“喲,這倒是不巧了。”
不待尤老安人說完,尤三姐便起身道:“我去將她打發了,正好吹吹風,這會子頭暈得緊。”
當下起身離席,瞧了陳斯遠一眼才往外行去。
陳斯遠瞠目,凝神觀量尤三姐腳下,卻是一只鞋也沒少……那腿上夾著的是誰的?
目光轉向另一邊的尤二姐,便見其面上恬靜,與自個兒對視一眼,旋即便有了少了鞋子的菱腳又探了過來……妖精啊!
等等,莫非頭一回也是尤二姐?
陳斯遠平白被人撩撥了,心下哪里肯吃虧?當下舉杯邀飲,道:“多謝安人預備酒宴,今日菜品可謂久違了,晚輩敬安人一杯。”
說話間端起酒盞就飲,又裝作手滑,‘誒唷’一聲那酒杯落下,正巧將溫熱酒水灑在了那一只菱腳上。
尤二姐驚呼一聲,緊忙縮了回去。尤老安人不知桌案下情形,忙道:“唷,哥兒怕是飲多了吧?”
偏巧此時尤三姐回返,見陳斯遠好似嗆了酒,過來為其順著背脊道:“都說了遠哥哥不能多飲,他才多大年紀,偏媽媽一直勸酒。”
陳斯遠順勢便道:“不成了,再喝下去只怕就要失態。如此,晚輩先行告辭。”
尤老安人哪里肯?忙道:“哥兒喝了酒發了汗,這會子出去見了風只怕不好,不若先行歇息一陣,等散了酒意再走。”
尤三姐也舍不得他,在一旁道:“就是,遠哥哥莫逞強,歇歇再走吧。”
陳斯遠推諉不過,干脆順勢應承下來。
起身之際將那繡花鞋胡亂踢在桌下角落里,便被尤三姐扶著往西梢間而去。
他一走,尤老安人便道:“咱們也差不多了,不若散了,換了茶水來。”
尤二姐柔聲應下,卻不見起身。桌布下一只菱腳四下探尋,偏生尋不見那鞋子。
卻說陳斯遠到得西梢間里,被尤三姐服侍著躺下。他酒量不錯,這些時日卻養成每日午后小憩兩刻的習慣,這會子正犯了困勁兒。因是略略躺了須臾,便不覺瞌睡起來。
尤三姐仔細為其覆了被子,湊坐一旁手托香腮瞧得目不轉睛,也是外頭尤老娘招呼這才起身離去。
陳斯遠靜躺須臾,便覺尤三姐去而復返,拿了帕子為自個兒擦拭額頭汗水。二人初嘗個中滋味,正是樂此不疲的時候,陳斯遠便存了戲謔之心,一把拿住柔荑,順勢一扯便將尤三姐帶進懷里。
睜眼笑道:“你可曾想——額,怎么是你?”
懷中人兒嬌怯怯、羞答答,卻是尤二姐!
不待陳斯遠反應過來,就聽梢間門前一聲怒叱:“你——”
陳斯遠緊忙推開尤二姐,與尤三姐道:“三姐兒,我——”
尤三姐氣勢洶洶而來,徑直道:“遠哥哥不用解釋,我知她存的什么心思!”說罷狠狠剜了尤二姐一眼:“告訴你,做夢!”
出了這起子誤會,陳斯遠再也不敢待下去,匆忙穿戴齊整,與尤老安人道別,便被尤三姐送了出來。
這姑娘這會子氣得粉面含霜,陳斯遠有心說些什么,卻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那可是親姐姐啊,哪兒有親姐姐這般勾搭‘準妹夫’的?
因是只嘆息一聲,便瞧著尤三姐不說話。尤三姐咬著下唇,半晌才道:“你回去慢些騎……過幾日得空我去尋你。”
“好,什剎海都開化了,怕是過不了十幾日便要草長鶯飛,到時咱們踏青去。”
“嗯。”
尤三姐點頭應下,眼見四下無人,上前抱了陳斯遠一下,這才勉強笑道:“快些回去吧,兜帽別摘,免得受了風寒。”
陳斯遠再不說旁的,扯了韁繩翻身上馬,扭頭瞧了尤三姐一眼,隨即催馬而去。
尤三姐瞧著其身形掩于巷子口,這才斂去面上笑意,重重關了院門,氣咻咻一路回得正房里,抄起茶盞便砸在了地上。
啪——
白瓷四分五裂,驚得尤老娘渾身一顫。隨即勉強笑道:“方才不過是一場誤會,怕是遠哥兒誤認成了三姐兒。”
尤三姐冷笑道:“二姐什么意思當我不知?這是瞧見遠哥哥要發跡了,便舍了面皮也要貼上來,你早干什么去了?”
尤老安人就道:“你看看,自家姊妹,你鬧個什么勁兒?再說,我看這事兒也是好事兒。”迎著尤三姐不解的目光,尤老安人道:“哪兒有妹妹嫁了去,姐姐還待字閨中的道理?”
這十根指頭還有長有短,尤老安人心下自然又有偏心。尤二姐素來柔順,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尤三姐卻不同,起先就不以為然,近來更是說一句頂三句。
尤老安人的確瞧錯了陳斯遠,這人不說舉業如何,能得燕平王賞識,來日就有一番富貴。這三姐兒若是嫁了去,只怕來日不好打秋風……倒是二姐兒嫁了去更好。
至于尤三姐心下不滿……大不了一道兒嫁了去就是了,如此還省了一份嫁妝呢。
到時候姊妹同心,那林家姑娘再如何高貴又如何斗得過?
尤老安人便要與尤三姐講道理,尤三姐又哪里肯聽?當下竟扭身便走。
尤老安人也不在意,低聲與尤二姐道:“莫管她,氣個一兩日也就是了。”
尤二姐垂著螓首應下,想起方才倒在陳斯遠懷中,那人的手可沒閑著,這會子便覺胸口有些別扭……
卻說陳斯遠一路回返榮國府,此時尚不到申時。
方才交還了馬匹,便有門子余四尋來,說是大太太有請。陳斯遠往東跨院去了一趟,邢夫人便雀躍著絮絮叨叨了好半晌。
說的自是海貿之事,這幾日傳揚出去,果然有不少女眷尋來,或是代自家插一腳,或是干脆自個兒拿了體己,匯總在一處竟也有兩萬兩出頭!
邢夫人算算,過半年平白就能賺兩千兩銀子,如何不高興?
此時不但王善保家的在,連一直不曾露面的陪房費婆子也來了。掃聽了才知,原來費婆子先前染了病,養到年前方才好轉。
有外人在,陳斯遠自是不好與邢夫人說些悄悄話,于是過得半晌便起身告辭。
邢夫人自然也極為掃興,瞥了王善保家的與費婆子,思量著王善保家的好打發,這費婆子又如何打發?說不得來日須得費心給這二人尋了差事,免得整日介守在自個兒身邊,再不好與那小賊往來。
陳斯遠重進榮國府,迎面便瞧見兩個婆子夾著一哭喊的丫鬟行了出來,那丫鬟隨身只一個小包袱。
眼瞅著倆婆子將那丫鬟丟出角門,陳斯遠叫了余六過來,低聲問道:“這是怎么了?”
余六道:“瞧著是寶二爺房里的碧痕……這是犯了事兒了?”
碧痕?陳斯遠心下莫名,一時間倒是沒想起這丫鬟何時被攆出府的了。轉念又覺可惜,若這回攆的是晴雯就好了,說不得自個兒還能撿漏呢。
想起早間時要往省親別墅游逛的心思,陳斯遠干脆繞過東院兒,自角門進來,過穿堂到得三間小抱夏前,一旁就是李紈房,挨著鳳姐兒院兒有一條夾道。
行不多遠,一旁有水房,挨著水房便是一處角門。陳斯遠徑直入得內中,抬眼掃量過去,便見甬道齊整,山石林立,各處亭臺樓閣修了大半,怕是再有一月光景便能齊備。
陳斯遠心下嘖嘖有聲,冬日里趕工,這里外里要多花費出去多少銀錢?
轉過翠嶂,陳斯遠往西行去,過了幾座橋,瞧著四下建筑,依稀能分辨出瀟湘館、綴錦樓、秋爽齋等,又往北行去,沿曲折游廊而行,眼前便是一處石洞。
正要往里行去,忽而聽得內中有女子哀求、男子喘息之聲。
陳斯遠頓時停步頓足,四下掃量一眼,抄起根遺落的木料防身,只當是施工的仆役起了歹心,將誰家的丫鬟劫持到了石洞里。
陳斯遠大喝一聲:“誰?”
內中男聲為之一噎,繼而有女聲嚷道:“救,救命——”
陳斯遠提了木料開道,挪步往石洞尋去,忽而便見內中一小廝服色之人慌亂裹著衣裳,見了陳斯遠竟扭頭就要跑。
那人瞧身形比陳斯遠還單弱,陳斯遠頓時憑空生了膽氣,發喊一聲,一棒子砸在其肩頭,那人怪叫一聲,也顧不得拾掇衣裳,竟踉蹌奔行而去。
陳斯遠追了兩步,又聽身后求救之聲,這才扭身回來觀量。石洞里昏暗,陳斯遠仔細觀量半晌,忽覺這女子面善。想了半晌方才試探道:“司棋姑娘?”
那司棋羅衫半解,也不知中了什么藥,這會子只夢囈道:“熱,好熱啊……”
司棋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給別人的。我恨他為什么這樣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
‘一時失腳’,明顯潘又安誘騙了司棋。此女毀譽參半,從不同角度分析會得出不同結果。
說她不忠心也對,畢竟坑了迎春不說,還要將迎春拖下水;說她追求自個兒幸福也沒錯,畢竟迎春不被重視,姻緣堪憂。
私以為,司棋烈有余、忠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