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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五女兒節

  見陳斯遠低頭看過來,晴雯立時偏過頭去,低聲道:“大爺快松開。”

  陳斯遠存心逗弄,笑道:“松開你又來撞我。”

  “不撞了,不撞了。”

  陳斯遠便緩緩松開攥著晴雯手腕的雙手,將其摟在懷中拍了拍其背脊,這才將其松開。

  晴雯面上好似罩了紅布一般,良久才抬眼瞧著陳斯遠嗤的一聲笑道:“大爺與我想的不一樣呢。”

  “哪里不一樣了?”陳斯遠估摸著時辰還早,干脆歪在炕上瞧著晴雯。

  晴雯思量道:“先前只當大爺是個脾氣不好的,才來就跟薛家大爺鬧了一遭……后來大爺進了國子監,又生發了,闖出好大的名聲來,我便以為大爺是那等狂生……誰知大爺私底下竟這般戲謔。”

  陳斯遠玩味道:“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啊。我家世不好,可不就要扮做刺猬,誰敢招惹便要刺他一下?若一直唯唯諾諾,說不得哪一日便被人生吞活剝了去。”

  晴雯頷首道:“原來如此……無怪大爺如今謙和了許多。”

  陳斯遠笑道:“因人而異、因事而異,你好端端的,我為何要跟你發脾氣?”

  晴雯便抿嘴笑了,只覺比起寶二爺來,這位遠大爺雖也讓人親近,瞧著卻更妥帖一些。

  陳斯遠略略盤桓,掐著時辰起身,臨行又交代道:“初六下晌等我來。”

“嗯。”晴雯用力點頭,隨即隨行其后,待一徑將陳斯遠送出門外,又瞧著其與慶愈不知說了什么,隨即一腳將慶愈踹了個趔趄。那慶愈一邊撓頭一邊揉屁股,面上嘻嘻哈哈全無懼色,也不知二人到底說了什么  晴雯笑了下,這才關了門扉,思量著初六游逛,歪頭噙笑捋著發梢,這才回轉正房之內。

  過了一日,初四這日陳斯遠清早便來了小花枝巷,領著尤二姐、尤三姐往金魚池游逛了一番。奈何天公不作美,早間還晴空萬里,到得晌午忽有傾盆大雨落下。

  三人一道兒躲進馬車里,尤三姐兒便癟著嘴悶悶不樂起來。陳斯遠哄勸了一番,不見尤三姐面色稍霽。

  這夏日里的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兩刻,忽而雨過天霽,又有彩虹掛在天際。尤三姐兒瞥見此等情景,頓時轉嗔為喜,撇下尤二姐,扯了陳斯遠好一番游逛,直到臨近入夜方才回返。

  待進得正房里,尤三姐也不避尤二姐,撲在陳斯遠懷中道:“遠哥哥可是厭嫌我了?”

  “哈?”

  尤三姐語氣低沉,說道:“不過是一場雨,我便使了小性兒,還要遠哥哥好一番勸慰。”

  漫說陳斯遠二世為人,心性遠非同齡人可比,下晌時自然不曾氣惱。便是有些氣惱,這會子瞧了尤三姐這可憐巴巴的小模樣,那氣惱也煙消云散了。

  因是陳斯遠便笑道:“傻話,我何時厭嫌你了?妹妹為了我學了會紅拂女夜奔,我卻做不到如李靖那般娶你為正室,心下已覺對不住了……再說妹妹不過偶爾發發小性子而已,我一個大男人又豈會與你計較?”

  見陳斯遠果然不曾惱了,尤三姐這才放下心來,求肯道:“那遠哥哥今兒不走了?”

  “好。”

  當下尤三姐歡喜起來,急忙打發婆子采買了一桌席面來,二人吃吃喝喝,徑直將那尤二姐晾在了一旁。

  到得這日夜里,原本歡喜的尤三姐頓時蹙眉哭笑不得,急匆匆便往廂房去了。

  陳斯遠久等不至,好半晌才有夏竹面色古怪行了進來,道:“大爺,姑娘請大爺去廂房說話兒。”

  陳斯遠心下納罕,起身往廂房尋來。誰知進得內中便聽尤三姐道:“遠哥哥停在遠處就好……我這會子不大方便。”

  眼見尤三姐捧腹蹙眉歪坐在炕上,陳斯遠便知定是天癸來了。

  “妹妹這是……小日子到了?”

  尤三姐愁眉苦臉地點點頭,說道:“原本還要兩日的,許是這兩日吃多了粽子,便提前了兩日。”

  陳斯遠哭笑不得,緊忙噓寒問暖了一番,那尤三姐一一回過,便咬著下唇低聲道:“這會子也晚了……若不然……若不然讓二姐陪你?”

  眼瞅著尤三姐恨不得將下唇咬出血了,陳斯遠哪里敢應承?當下便道:“此事再議吧,趕巧明日要早起,妹妹還是回正房歇著吧,我這就回榮國府。”

  尤三姐頓時心下暢快了幾分,又假模假式的道:“一直養著……總不能白白拋費了那八百兩銀子……那夏竹去叫二姐來送送遠哥哥。”

  那尤二姐便在廂房的南梢間里,又哪里用夏竹去請,聞言面上古井無波,只侍立一旁等著。

  陳斯遠嗤的一聲笑了,也不管尤三姐阻攔,上前探手刮了刮挺翹的鼻子,低聲道:“你那小心思都寫在臉上呢,能瞞得了誰去?多喝一些熱水,早些歇息,我過幾日來瞧你。”

  尤三姐嬉笑應下,目送尤二姐與陳斯遠出了廂房。

  三合院不大,行不過幾步便到了門前。有婆子要上前落下門栓,卻被尤二姐擺手趕走,她自個兒快行兩步越過陳斯遠,下了門栓,返身來抬頭瞧了陳斯遠一眼,道了聲兒“遠兄弟”,便只用一雙秋水盯著陳斯遠。

  陳斯遠道:“你媽媽這幾日不曾來?”

  尤二姐道:“來了一回,我躲在房里,三姐兒隔著門與媽媽吵嚷了一番。媽媽見進不得門來,只好怏怏而去。”

  陳斯遠笑道:“三姐兒說素日里你與老安人最親,這會子偏躲在房里不應聲,只怕你媽媽私底下要罵你白眼狼了。”

  尤二姐癟嘴道:“我又能如何?聘書都寫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不敢惹了遠兄弟不快。”

  說話間又用一雙水潤眸子瞟了陳斯遠一眼,鬢上垂下的五彩絳絲更添風情,一張俏臉愈發嫵媚多情。

  陳斯遠暗道了一聲兒‘小妖精’,心知這會子尤三姐定然扒著窗戶觀量,便強忍著心下躁動,低聲道:“過些時日三妹妹要打理營生,只怕夜里才會回返。”

  尤三姐嬌媚一笑,做作道:“唷,那豈不是家中就剩我自個兒了?這余下的丫鬟、婆子小的小、老的老,若有登徒子尋上門來,奴家可不知如何應對呢。”

  不知如何應對?從了就是!

  陳斯遠暗暗咬牙,挪步錯身而過之際,趁機在那左邊螢柔上狠狠抓了一把,隨即推門而去。

  尤二姐忍著異樣嗔怪地瞧了其一眼,待其走得遠了這才關門落栓。轉過頭來,便見尤三姐挪動身形離了窗口,又哼哼唧唧臥在炕上,嚷嚷著:“夏竹夏竹,快端了熱水來!”

  尤二姐抿嘴一笑,暗忖你守得再嚴實又如何?遠兄弟又不是不吃葷腥的和尚,自個兒早晚能得償所愿!

  隨即心下又想,就是不知到時自個兒月例能有多少……若是能有五兩銀子就好了,想買什么也不用太過計較。

  思忖間進了廂房,尤二姐便道:“妹妹如何了?”

  那尤三姐捂著小腹哼哼唧唧,白了其一眼也不言語。

  卻說轉天清早。

  外頭雞鳴三遍,床榻上起來個身形,自枕頭下摸索出個懷表來,觀量了一眼復又躺下。

  陳斯遠迷迷糊糊睜開眼來,便見一旁香菱云鬢散亂,上身只貼身大紅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脖頸與膀子來;扭頭再瞧,紅玉揉著眼哈欠連連,錦被只覆在胸口下,散亂的發髻垂在膀子上,面上滿是倦意。

  眼見陳斯遠探手過來又要作怪,紅玉便蹙眉嘟囔道:“明知今兒個要早起,偏大爺夜里還折騰個沒完。”

  陳斯遠也不理會,探手擒了螢柔揉捏著,口中說道:“可不好渾說,后來是誰自個兒折騰個沒完呢?”

  紅玉頓時羞惱道:“大爺還說?也,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折騰人法子,弄得人家上不去、下不來……”說著又抿了抿嘴,那銷魂蝕骨的滋味頓時回味心頭,倒是讓紅玉說不下去了。

  此時嚶嚀一聲,香菱倏然轉醒,忽而直挺挺起身道:“糟了,今兒個大爺要遲了!”

  紅玉噗嗤一聲掩口笑道:“瞧瞧,香菱都睡迷糊了。”

  香菱呆愣著緩了半晌,這才釋然道:“是了,今兒個端陽,大爺不用去國子監。”

  鳳姐兒定下的時辰,辰時啟程,這會子方才卯時,自是不用太過急切。

  陳斯遠當下左擁右抱,好生貪占了一回溫香軟玉。待外間傳來響動,三人才磨蹭著起了身。

  洗漱過后,柳五兒便提了食盒回來。

  撂在桌案上,柳五兒鋪展開食盒,將碗碟一樣樣取出來,柔聲說道:“我怕大爺連著吃粽子傷了脾胃,便讓媽媽多預備了些菜粥、醬菜。”

  紅玉便笑道:“往后這差事合該五兒妹妹來,旁人去了可不好這般央求。”

  柳五兒抿嘴笑著不言語,陳斯遠便道:“是了,府中賞賜可發了?”

  紅玉道:“平兒姐姐說要延后幾日,不過章程還依著以往。”

  那就是雙份月例。端陽又名女兒節,這外頭仆役的月例能暫緩,府中丫鬟、婆子的月例豈能延后?也不知是鳳姐兒將銀子放債了,還是府中又周轉不開了。

  這事兒陳斯遠不好置喙,便思量道:“咱們今兒個就發,只有一樣,交代下去不好外傳。”

  紅玉笑著應下,道:“大爺放心,一早兒都準備好了,頭幾日就尋了平兒姐姐兌了銅錢。”

  說話間返身入得內中,取了銀匣子來,先行將香菱、柳五兒與自個兒的發了,隨即逐一叫了蕓香與兩個粗使婆子入內。

  一應人等得了賞賜,自是歡喜萬分,兩個粗使婆子更是打躬連連,只道攤上個好主子。

  因著這日要往金魚池而去,是以下人的早飯也提早了,待眾人一并用過早飯,拾掇停當已然臨近辰時。

  陳斯遠情知身邊兒的丫鬟難得出府,便全都帶了。于是少一時,陳斯遠便領了四個丫鬟往前頭而來。

  待出了儀門,便見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鳳姐兒立于儀門前,吩咐著管事兒婆子將一應物什搬上馬車,又有平兒四下傳信,周瑞家的更是前后奔走。

  外間已經停了幾駕馬車,鳳姐兒笑著安置道:“迎春、探春、惜春坐一駕,寶釵、黛玉另一駕……是了,珠大嫂子可來了?”

  平兒便道:“方才珠大奶奶打發人來說,她就不去了。”

  鳳姐兒也不以為意,便道:“那我就自個兒坐一駕。”

  瞥見陳斯遠,又扭身與其招呼。

  陳斯遠情知此時忙亂,便領著四個丫鬟出了角門,尋了一輛馬車入內。隨即挑開車簾往外觀量,便見滿街的鶯鶯燕燕,這個擠著了道‘蹭了我的花兒’,那個又道‘踩了我的鞋’,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那周瑞家的前后奔走,忍不住道:“姑娘們,這可是外頭,不好讓人瞧了笑話。”

  她這般說過,一應人等方才放低了聲音,又各自尋了馬車入內。恰此時趙姨娘領了賈環自角門內追出來,叫嚷道:“憑什么不帶我的環兒?好啊,你們瞧不起我丫鬟出身,如今連環兒也瞧不上,我去尋老太太說道去!”

  周瑞家的趕忙過去安撫,說了半晌也說不通。

  那趙姨娘吊著眉毛四下掃量,忽而一眼瞥見陳斯遠,頓時甩著帕子快步行將過來。

  “遠哥兒,這馬車坐不下了,不若讓環兒與你擠一擠?”

  陳斯遠沒急著回話,先與追過來的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后頭馬車可還有地方?”

  “還有還有。”

  陳斯遠思量著與蕓香、柳五兒道:“那你們去后頭擠一擠?”

  柳五兒沒說什么,蕓香卻耷拉著臉兒滿心不高興,嘟囔道:“為何環三爺不去?”

  話是這般說,可到底還是與柳五兒一道下得車來往后頭去了。

  那趙姨娘見狀頓時笑將起來,數落道:“這闔府都不當環兒是正經主子,還得是遠哥兒。”

  鳳姐兒這會子出了角門,聞言頓時蹙眉叱道:“姨娘這話說的,我昨兒個打發平兒去過問,姨娘自個兒說了不去的。昨兒個下晌安排好了馬車,偏這會子姨娘又說環哥兒也去,便是為難人也沒這般為難的!”

  趙姨娘與鳳姐兒極不對付,說道:“我只說我自個兒不去,又沒說環兒不去,你那丫鬟傳錯了話兒卻要怪到我頭上!”

  平兒心下不喜,她雖性子柔順周全卻也是個有脾氣的,于是說道:“倒成了我的錯兒了?也罷,不若我與姨娘一道兒到太太跟前兒說道說道?”

  趙姨娘為之一噎,頓時訕訕道:“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可不敢攪擾了太太清凈。罷了罷了,有遠哥兒照看著我也放心。”

  當下再不多言,扭身便進了角門。

  鳳姐兒癟嘴看向陳斯遠,陳斯遠便苦笑著朝其拱拱手,鳳姐兒嘆氣道:“就遠兄弟會做好人。”

  此時賈環業已上得車轅馬車,陳斯遠便哈哈一笑當面揭過。

  須臾,賈環進了馬車,恭恭敬敬拱手道:“見過遠大哥。”

  “環哥兒不用外道,快坐下吧。”

  “是。”賈環應了一聲,挨在一旁落座,一雙細長眼睛斜眼偷偷觀量香菱、紅玉一眼,又緊忙悶頭垂首。

  陳斯遠觀量其人,見其樣貌清秀,偏栽肩膀、斜眼看人,自內而外透著一股子……猥瑣勁兒?

  陳斯遠便想起一句話來:狗肉上不得席面——這話就是說賈環呢。也不知賈政如何想的,讓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趙姨娘自個兒教導庶子,好好的哥兒生生教導成這般模樣……嗯,只怕當日賈政提及此事時,那王夫人定然樂見其成吧?

  當下一應人等齊聚,自有管事兒的吆喝一聲,馬車依次啟程,朝著金魚池而去。

  賈環此時方才九歲,陳斯遠與其兜搭幾句,見其畏畏縮縮,便干脆與香菱、紅玉兩個說著外間的景物。

  過得三刻,馬車到得金魚池左近便緩行起來。

  紅玉探頭往外觀量,不禁驚呼道:“大爺,好多人啊。”

  陳斯遠也觀量一眼,便見轎子、馬車、人潮一道兒朝著天壇匯聚而去。自前明起,端陽日往天壇避毒便成了習俗。到得本朝,皇帝嫌勞師動眾,士大夫、勛貴嫌天壇人多,因是便多往金魚池而來。

  待過得一刻行過擁堵街面,總算進了金魚池。待馬車停下,那賈環招呼也不打一聲,急切跳下,一溜煙也似瘋跑而去。

  陳斯遠與兩個丫鬟下得馬車,緊忙招呼周瑞家的打發人照應著賈環。

  待周瑞家的打發了小廝追上賈環,陳斯遠這才留心四下觀量。便見金魚池沿岸滿是帷幕,又有哥兒騎馬射柳,姑娘家三五成群嬉笑著嚴金魚池游逛,四下亭臺樓閣乃至水中畫舫,到處都是達官顯貴。

  香菱便笑道:“好熱鬧啊。”

  話音落下,忽而聽得鑼鼓聲響起,循聲望去,便見東岸十來支龍舟疾馳而出,沿岸吆喝助威之聲不斷,卻是不知從何處尋來的龍舟。

  陳斯遠不禁納罕道:“京師也賽龍舟?”

  紅玉生在京師,便說道:“大爺不知,太上時曾從江南各地調二十支龍舟隊伍入京助興。到如今天家雖不調龍舟入京,達官顯貴卻有樣學樣,每年端陽都會尋了龍舟好手來金魚池比試,據說彩頭還不小呢。”

  原來如此。

  陳斯遠舉目觀量,待半晌一艘龍舟率先沖線,四下頓時有人歡呼雀躍、有人嘆息搖頭。

  陳斯遠便笑問:“只比這一場?”

  紅玉道:“我也不知今年的規矩,往年都是每隔半個時辰賽一場,從早到晚攏共賽九場呢。”

  此時柳五兒與蕓香也尋了過來,陳斯遠瞧著就連柳五兒都難得展顏,面上一副躍躍欲試要四下游逛的模樣,便道:“難得出來一回,你們也別圍著我了,快去游玩吧。”

  四個姑娘家,小一些的蕓香才十一,最大的香菱也才十五,正是愛頑鬧的年紀,聞言略略推讓,便結伴嬉鬧著往東面尋去。

  陳斯遠安步當車,便往西面尋去,琢磨著機會難得,也不知能不能得空與黛玉或者寶姐姐私下說說話兒。

  行不多遠,便見鳳姐兒掐腰氣惱道:“散了散了,在府中說的好好兒的,到了地方就沒了規矩。這會子人都散了,哪里還尋得回來?快打發小廝、仆役跟著,免得讓人沖撞了。平兒,快將帷幔圍起來!”

  抬眼瞥見陳斯遠,鳳姐兒就道:“阿彌陀佛,勞煩遠兄弟快往前頭追一追,探春、惜春這會子都瞧不見人影兒了!”

  陳斯遠趕忙應下,快步往前追去。這金魚池沿岸栽了垂柳,又有養魚百姓沿水起了瓦舍,又有棧橋、水榭夾在其中,時而有湖面清風吹來,果然是避暑的好去處。

  不一刻瞥見一個賈家小廝,陳斯遠緊忙往那水榭里尋去,入得內中卻見二姑娘迎春停在其后,大丫鬟司棋正與一人計較著。

  那人連連打躬道:“不敢哄姑娘,五十個大錢,再沒比這更便宜的了。”

  司棋蹙眉道:“還說不曾哄人?素日里五個大錢就一把,如今這魚食不見多多少,怎么就要五十個大錢?”

  那人訕笑道:“姑娘這話兒說的……你也說了是平日,今兒個可是端陽。”

  司棋正要計較,忽而聽得腳步聲,扭頭瞥見陳斯遠,頓時心下氣惱散去,與那人道:“罷了,那就來一些魚食。”說著掏出荷包來,點出五十個銅錢遞了過去。

  二姑娘迎春也瞧見了陳斯遠,趕忙屈身一福道:“遠兄弟。”

  “二姐姐好。”陳斯遠拱手到了近前,問道:“二姐姐可瞧見探春、惜春了?”

  迎春笑著往湖中一指:“那不就是?”

  陳斯遠順勢看過去,便見一艘烏篷船慢悠悠游蕩起來,探春、惜春兩個坐在其中,嘰嘰喳喳正往那邊廂的龍舟指點著。

  迎春就道:“惜春上回來還不記事兒呢,這會子就貪個新鮮,三妹妹放心不下便一直跟著。”

  陳斯遠笑道:“二嫂子尋不見她們兩個,這會子正著急呢。”

  迎春趕忙吩咐繡橘:“你去與鳳姐姐說一聲兒,免得她掛心。”

  繡橘應下,扭身往帷幕方向尋去。

  司棋又湊過來,將油紙包著的魚食一分為二,笑道:“姑娘、遠大爺,一道兒投喂吧。”

  迎春心下羞怯不敢言語,陳斯遠接了魚食道:“好,那便在這兒等一會子她們兩個。”

  那紙袋里有竹夾子,迎春捏取了一些,隨意拋灑在水面,須臾便引得四下錦鯉匯聚,爭搶著吞食。

  陳斯遠也拋灑了一些,正思量著起個話頭,那司棋便在一旁道:“聽聞遠大爺這回在國子監又得了頭名?”

  “嗯,僥幸。實則我與仲方相差不過仿佛,便是點了仲方為頭名也是尋常。”

  司棋笑道:“遠大爺何必自謙?”說著屈指點算:“說來這都兩回月考、一回季考頭名了,再來幾次,遠大爺豈非就從國子監肄業了?”

  陳斯遠笑道:“這就不好說了,只盼著能趕上今年秋闈吧。”

  二姑娘總算接了茬,道:“遠兄弟才情卓著,文章也是好的,想來定能趕上秋闈,說不得就能榮登桂榜呢。”

  司棋作怪道:“遠大爺再過幾日才過生兒?十五、六便中了舉人,只怕比當初的珠大爺還要厲害幾分呢。”

  陳斯遠搖頭自曝其短,說道:“這卻不好比較了……江南一地文風鼎盛,我若在江南下場科考,只怕秀才那一關都難過。反倒是到了舉人這一關要容易一些。”

  司棋問道:“這是為何?”

  迎春就道:“這童試三場,縣試、府試、院試,前兩關乃是知縣、知府做主,知縣、知府難免依著自身喜好來評判,有了偏頗說不得便漏了大才。反倒是舉人只鄉試一關,又有學政把關,有才學的才更容易考取一些。”

  “原是這般。”

  司棋思量著正要撮合二人,忽而便聽得有人快步而來,扭頭便見寶玉蹙眉行將過來。

  到得近前瞥見陳斯遠,寶玉面上一怔,強笑著與二人見了禮,這才與迎春道:“二姐姐可瞧見三妹妹、四妹妹了?”

  迎春笑道:“寶兄弟怎地來了?”

  寶玉便道:“一直留在帷幕里瞧景兒有什么意趣,我說要來四下走走,偏寶姐姐林妹妹都不來。”

  迎春道:“那寶兄弟就要多等一會子了,”探手一指湖面遠處:“她們只怕要好一會子才兜轉回來呢。”

  寶玉頓時懊惱一合掌:“早知她們要乘船游玩,我就該早些來。”

  迎春便將魚食遞過去:“寶兄弟不若投喂一會子金魚,再有一刻她們也就兜轉回來了。”

  寶玉興沖沖接了去,自顧自往水面拋灑魚食。

  過得半晌,探春、惜春果然兜轉回來,遙遙招手隔空與寶玉喊話,偏此時有叫嚷聲傳來:“三爺慢一些,可不好亂跑!”

  就聽賈環道:“你少跟著我,我又丟不了!”

  陳斯遠回頭觀量,便見賈環瘋跑而來,奔行中斜了眼兒掃量著寶玉。陳斯遠正思量著,那賈環已然到了近前,忽而‘誒唷’一聲兒腳下拌蒜,不偏不倚正撞向俯身喂魚的寶玉。

  二姑娘緊忙去攔,誰知賈環用足了力氣,迎春被賈環一肩膀頂在胸口,頓時驚呼一聲撞在圍欄上,身子一仰便要栽下去。

  陳斯遠眼明手快,探手扯了迎春探出的左手,往懷中一帶順勢右手兜住迎春的肩膀。

  ‘誒唷’一聲兒,二姑娘迎春便軟倒在了陳斯遠懷里。

  一切不過電石火花之間,司棋眨眨眼反應過來,張口便要呵斥賈環,卻見那二人抱在了一處,眼珠一轉,這到嘴邊的話頓時咽了回去。

  寶玉回轉身形,瞥見地上歪著的賈環,只是蹙了蹙眉頭,便極沒眼色地過來問詢:“二姐姐可還好?”

  迎春從小到大哪里貼身接觸過男子?只覺男兒氣息撲鼻,頓時羞怯得動彈不得。待寶玉出聲兒,這才緊忙掙扎著起了身,面上霎時間騰起紅云來,搖頭嚅嚅道:“無,無事……”

  抬眼瞥了陳斯遠一眼,又趕忙扶著廊柱偏過頭去。

  陳斯遠只沖著迎春點了點頭,便蹙眉看向賈環。旋即便見賈環惡狠狠朝著寶玉的背影瞪了一眼,這才抱著腳踝嚷道:“誒唷唷,我的腳,我的腳啊!”

  此時小廝也追了進來,口中嘟嘟囔囔將賈環拉扯起來,陳斯遠舒展眉頭也不發話,偏這會子探春上了棧橋,快步進得水榭里,掐了賈環的耳朵便呵斥道:“毛毛躁躁,險些害了二姐姐,還不快給二姐姐賠罪!”

  賈環蔫頭耷腦辯解道:“我又不是有意的,方才那會子絆了石子兒……”

  那水榭外鋪著青石板,又哪里來的石子兒?

  迎春便道:“許是環哥兒一時失了腳,也不用怪他。”頓了頓,迎春紅著臉兒道:“司棋,我這會子有些熱,你扶我回去。”

  司棋湊過來道:“姑娘才來多早晚,不若再待一會子?”

  “不了不了,咱們快回吧。”當下與陳斯遠、探春別過,領了司棋便往回行去。

  探春與陳斯遠招呼一聲,提了賈環道:“遠大哥,我須得看著環哥兒,免得他又惹了禍事。”

  陳斯遠笑著點頭,探春便咬著下唇提著賈環也往回走。

  過得須臾,陳斯遠便見小姑娘惜春行了進來,與陳斯遠見了禮,二人一并瞧向水面兒,那惜春便道:“我方才瞧得分明……環老三是想害死寶二哥吧?”

  陳斯遠低頭瞧了她一眼,探手揉了揉其頭頂,低聲道:“看破不說破。”

  惜春重重點頭:“嗯,除了遠大哥,我才不會與旁人說呢。”

  陳斯遠笑道:“孺子可教。”

  惜春癟了癟嘴,又道:“是不是環老三害死了寶二哥,他就能得寵了?”

  “四妹妹以為呢?”

  惜春嬉笑道:“只怕環老三想瞎了心。便是沒有寶二哥,只怕老太太與二叔母也會轉頭去疼蘭哥兒。”

  陳斯遠嗤的一聲笑了,既沒應承也沒駁斥,反倒轉而說道:“聽說四妹妹這幾日得空就往櫳翠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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