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一通好睡,待醒來時業已日上三竿。抬眼四下觀量,五尺寬巷道里滿是兵丁,左右號舍卻寂靜無聲。
起身四下觀量,略略估算,自己這一行號舍估摸著才來了一半,尚有一半考生不曾進場。陳斯遠心下不禁哀嘆,這進來的早雖說省事兒了,可早早關進號舍里真真兒是如坐針氈啊。
一徑到得午時,陳斯遠府中饑餓,尋了凈桶放了水,又凈手之后尋了惜春贈的折疊銅爐出來,生了炭火先是蒸了一籠屜的路菜,又煮了一小碗清水面條。當下飽餐一頓,只覺渾身暖洋洋一片。
情知再不能久睡,陳斯遠干脆起身在號舍里扭腰伸展,待消了食便坐下來手托下頜發怔。
入夜時陳斯遠又睡了一覺,迷迷糊糊間忽而聽得銅鑼連響,睜眼便見有考官領了覺著題目板子的兵丁往四下巷道行來。
因著陳斯遠先前打點,待那兵丁到得此間時,特意多駐留了片刻,容陳斯遠抄寫了題目,這才往下一處號房行去。
這題目舉著來回走動三回,若是那沒打點的,就只能趁著下回再記下。
陳斯遠待看清了那題目,雖心中早有預料,卻依舊禁不住心下怦然。那燕平王果然是信人,題目便是先前紙箋上寫的那幾道!
陳斯遠早有腹稿,自是不急著應答。眼見天還未亮,干脆鉆了被窩酣睡起來。這一覺一直睡到翌日天明,陳斯遠不慌不忙用了早飯,慢條斯理研磨了墨汁,先用發下來的草稿寫了一遍,又故意涂抹兩處,旋即才凝神應答起來。
科考經義為要,這經義又以義為先,三道四書題目,頭一道又最為緊要,是以陳斯遠全神貫注,半點也不敢馬虎了。
他落筆極慢,又防著墨跡暈染了考卷,是以第一篇八股做完,已然到得晌午。略略休憩,用過午飯,陳斯遠這才用心答起余下題目來。
順承明制,前三道四書題所有考生都答,剩下一道五經題,擇以本經作答即可。聽聞前明科考時還要與衙門報備本經為何,到得此時卻免了繁瑣,五經隨便擇一,閱卷時考官自會分門別類。
這日答過三道四書題,陳斯遠便覺精力不濟,時而又有四下嘆息聲傳來,只怕旁的考生連頭一道四書題都不知從何下手。
那唉聲嘆氣自是惹得兵丁呵斥,下晌時又有考生嗚咽啜泣,兵丁呵斥無果,干脆引了考官來,將那考生架出了考場。
好生歇息了一陣,入夜時陳斯遠挑燈作答。若換做前明時貢院只發三根蠟燭,惹得不少考生怨聲載道。待到得本朝,幾經改易,此時業已準許自帶燭火。自然,這燭火須得兵丁仔細驗看過才能放行。
陳斯遠用了黛玉所贈鯨油燈,沉下心來仔細作答。聽梆子響估摸著臨近亥時,陳斯遠方才撂下筆墨,倦怠著吹燈歇息。
誰知夜里下起了秋雨,又有冷風陣陣。便是探春所送的薄棉被都抵擋不住,冷得陳斯遠趕忙起身生了銅火爐,又穿戴齊整裹了棉被,這才沉沉睡去。
這會子他盡數答完,已然能交卷出貢院。只是陳斯遠不愿做那出頭的椽子,是以安睡一夜,轉天又裝模作樣反復檢查,眼見同一行號舍有三人交卷,這才叫了兵丁將試卷交上。
憋悶幾尺方圓的號房里,比那坐牢還要遭罪。前日白天驕陽似火,昨兒個夜里又冷風陣陣,陳斯遠只覺身上好似有了餿味一般,急急忙忙出了貢院,便要尋了自家馬車回返。
誰知才與慶愈撞在一處,便有人遙遙在街對向招呼自個兒。
陳斯遠抬眼看去,卻是王仲方、江元騫、魏釗高、徐學勤等國子監同窗。陳斯遠當即撇下小廝往街對面迎去,到得近前拱手道:“幾位兄臺怎地來了?”
江元騫最是騷包,臨近中秋手中還拿著一柄折扇,遙遙一指王仲方,道:“王兄篤定樞良必不耐號房逼仄,說不得午前便會交卷。我原本不信,不料樞良竟果然這會子交了卷。”
陳斯遠苦笑道:“莫提了,那號舍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王仲方肅容道:“依稀聽聞本次順天府秋闈,首題乃是截搭?不知樞良如何作答的?”
陳斯遠笑道:“思量半日,破以:夫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有仁義之性也。今乃反詰“人而可以不如烏“,實以禽德照人心,圣道明物則也。”
王仲方暗自思量,略略品味頓時合掌贊道:“破的好!”
稍遲須臾,魏釗高也贊嘆道:“樞良心思精巧,以此破之,果然巧妙。料想樞良此番必蟾宮折桂!”
陳斯遠謙遜連連,只道:“幾位兄臺也知我火候略有欠缺,此番能不能中舉,人力已盡,只看天命。”
何為天命?自然說的是考官之意。雖存在交叉審核,可也難保那精妙文章成了漏網之魚。
因著下晌還要上課,王仲方等人與陳斯遠略略說了幾句,約定待秋闈后休沐時聚飲,便催著其趕快回返,幾人也回了國子監。
陳斯遠乘車一路回返榮國府,自后門下車,快步回了自家小院兒。紅玉、香菱、柳五兒等自是希冀、小意著迎了出來。待瞥見陳斯遠神色如常,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陳斯遠急促道:“快預備熱水,我要沐浴……額,我先去更衣!”
白日里正房不放凈桶,陳斯遠扭身便去了西廂房尾的茅房,好一番五谷輪回,回身正房里緊忙將里外衣裳盡數換了個遍。
那灶房婆子正燒著熱水,須臾便有王熙鳳尋了過來。
陳斯遠趕忙迎將出來,鳳姐兒與其見了禮,便笑著道:“你二哥還道你下晌方才出來,誰知才到晌午就交了卷。”所謂送佛送到西,鳳姐兒既然要送人情,自會周全著。是以她一早就催著賈璉去貢院外候著,誰知賈璉是個憊懶的,拖來拖去,人家陳斯遠竟自個兒回來了。
鳳姐兒氣結,數落了賈璉一通,這才趕忙來尋陳斯遠分說兩句。
陳斯遠便道:“璉二哥每日雜事纏身,何必去貢院外吃冷風?再說我有手有腳的,還不能自個兒回來了?”
王熙鳳搖頭笑道:“話不是這般說的,總是你二哥憊懶了。我私底下數落了他一通,你二哥說了,再沒下回。”
“二嫂子客套了,咱們之間不至于——”
王熙鳳卻果決道:“這事兒你莫管了……是了,遠兄弟答的如何?”
陳斯遠便頷首道:“還算合意,能不能中就看天意了。”
王熙鳳見其面上噙了笑意,便知其答的一準兒不錯。心下不禁一動,暗忖那位珠大爺不過十四歲中了個秀才,便被吹得天上僅有、地上全無,如今這遠兄弟十五、六便要中舉人,朝中又有貴人照拂著,說不得來日前程不可限量呢。
這等人須得燒冷灶早早結好,心下便愈發篤定催著賈璉迎來送往了。
王熙鳳略略坐了坐,說過一會子話兒便告辭而去。
此時熱水業已燒好,陳斯遠正要沐浴,忽有王善保家的尋來。陳斯遠心下納罕,素日里邢夫人最不待見這老貨,怎地此番打發此人來了?
忽而又想起那日派送出息,因著大老爺賈赦不在,唯獨漏了東跨院……是了,只怕這老貨是替大老爺賈赦來討要銀錢的。
陳斯遠懶得答對王善保家的,便與紅玉道:“你去答對,就說我頭一場一切如常。另外再取了五百兩銀票來,三百兩是大老爺的分潤,二百兩是姨媽的。”
紅玉記下,趕忙取了銀票往外去迎王善保家的。
內中香菱與柳五兒伺候著陳斯遠沐浴更衣,陳斯遠好生搓洗了一通,又浸在溫熱水中,這才覺著自個兒活了過來。
卻說紅玉答對了王善保家的,那老貨得了銀票自是喜眉笑眼,說了好些討喜的話兒,這才施施然告辭而去。
不等紅玉從廂房轉出來,外間又有同喜、玉釧兒、彩屏、雪雁、侍書、司棋等陸續到來,更稀奇的是連珠大奶奶身邊兒的素云也送了得勝糕來。
丫鬟們無不是為主子探尋陳斯遠頭一場考得如何,恭維的話兒說了一籮筐,有假意的,自也有真心的。便有如那司棋,戀戀不舍,直待連素云也要告辭,這才隨著其一道兒走了。
陳斯遠沐浴過后,又命香菱生了熏籠,裹了厚棉被好生睡了一覺,這才覺著將身子里的寒氣盡數祛除。
而此時,榮國府各處無不提起陳斯遠之名。
碎嘴的丫鬟、婆子、仆役且不提,卻說東跨院里。
王善保家的得了五百兩銀票回來,當先去外書房送去三百兩,大老爺賈赦自是心下稍稍熨帖。假模假式問了幾嘴,便打發王善保家的去了。
捏著那三百兩,思忖著來日再尋個扇面來。又想起東府與薛家此番可是各自得了七百五十兩,念及此處賈赦頓時蹙眉不已。
早知如此,當日就合該將手頭的銀錢盡數砸給那便宜外甥,誰能想到此人竟這般能為?
不過是兩萬兩本錢的營生,操持月余光景,所得出息便有三千兩!這還是剛開始,就算往后都是這個數,那一年下來也是三萬六千兩呢!一年賺回兩個本錢來,往后都是干賺的,天下間哪兒有這么好的營生?
唏噓之余,又有些慶幸。虧得自個兒那混賬兒子鬼迷了心竅,竟因著個小蹄子便要發賣股子。自個兒又慧眼識珠,原價兩千兩得了一成股子,這才有了眼前的三百兩。
賈赦瞧著那三百兩心下時喜時憂,只拿定心思,下回不拘那便宜外甥折騰什么營生,自個兒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插一腳。
至于秋闈……那又與他大老爺何干?陳斯遠考得如何,他才懶得理會……額,也不對,最好還是過了吧。那林家的家產才是大頭!
不提賈赦心下如何作想,王善保家的過了三層儀門,一徑進得正房里。因著正房門窗緊閉,內中又生了熏籠,是以悶熱之余,又有一股子酸腐之味。
邢夫人才奶過了孩兒,此時正歪在炕頭歇息著,蓬頭垢面自不多說,連面色都暗黃了幾分。
此時正與苗兒道:“何時是個頭兒啊?早知這般難捱,就該坐單月,何苦坐雙月子?”
苗兒勸慰道:“太太想寬些,這外頭的小門小戶,婦人生產過后,能坐單月子便是享福,那產后幾日便下地做活的比比皆是。太太叫苦,那旁的人艷羨還來不及呢。”
邢夫人低頭嗅了嗅,蹙眉道:“可也不能一直這般臭著吧?”
“太太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此時王善保家的挑簾櫳入得內中,邢夫人頓時來了精神,起身問道:“遠哥兒如何了?”
王善保家的打躬道:“給太太道喜啦!哥兒這會子正沐浴呢,老奴雖不曾見著,可哥兒身邊的紅玉喜眉笑眼的,說哥兒這回考得四平八穩。她這般說了,想來哥兒這回必定高中桂榜!”
邢夫人聞言頓時松了口氣,身形放松,臉上也掛了笑模樣,道:“這就好,這就好啊。”又心下別扭道:“遠哥兒什么都好,就是難免心思多了些,我是生怕他被旁的事兒絆住,再耽擱了秋闈大事。”
王善保家的就道:“哥兒心下有數呢,這不——”說著將二百兩銀票遞送過來,道:“哥兒還想著那百草堂的出息呢。”
邢夫人掃量一眼,心下感念不已。這些時日紅玉來了一回,送了不少進補之物。眼下又送來了二百兩出息……實則那營生邢夫人可是一分銀子都不曾掏!這是他生怕自個兒短了銀錢,故意貼補過來的。
想著自個兒這般年歲能遇見個有情有義的,邢夫人心下別無所求,但求往后二人時常廝守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忽而東梢間傳來嬰兒哭鬧,邢夫人頓時蹙眉道:“這小東西又鬧什么?”說話間便要寬衣哺育。
誰知須臾有婆子過來道:“四哥兒吐了奶,奶嬤嬤正哄著呢。”
王善保家的便道:“太太,自個兒哺育實在辛苦,又不是沒奶嬤嬤——”
邢夫人頓時蹙眉道:“你知道什么?這頭一個月最好自個兒哺育才好,如此孩兒記事兒了才與娘親近呢。”
王善保家的訕訕應下。
實則是邢夫人記起了陳斯遠先前所說,那頭一個月最好親自哺育,如此孩兒方才長得壯實、百病不侵。
耳聽得孩兒兀自還在哭鬧,邢夫人便道:“怎么哄個孩兒都哄不好?快抱來我瞧瞧。”
婆子應了,奶嬤嬤緊忙將孩兒抱了來。許是母子連心,那孩兒方才進了邢夫人懷里,頓時安靜起來,瞪著眼睛揚起小手胡亂抓著。
邢夫人見此頓時嗤的一聲笑了,暗忖只盼著這孩兒來日能得陳斯遠幾分本事,如此自個兒便算是此生圓滿了。
榮國府里,各處主子自是得了信兒。
司棋回來的最遲,添油加醋與二姑娘說了一通,奈何迎春性子便是如此,便是心下有些掛念也不會表露出來;那探春、惜春又是另一番情形,嘰嘰喳喳只差將陳斯遠夸上天了。
探春最得意陳斯遠這般豪爽性情,惜春又多得陳斯遠照拂,自會如此。
雪雁回來時,寶玉正纏著賈母問中秋怎生耍頑,待黛玉回了碧紗櫥,雪雁這才將探聽得的說將出來。
黛玉聞聲只是默默頷首,別無旁的言語。只是下晌時不免多走神了幾回。雪雁、紫鵑看在眼里,都知姑娘說一不二,若遠大爺果然高中,只怕那婚書便要坐實了。當下自是一個歡喜,一個發愁。
過得須臾,王夫人來了,笑吟吟與賈母說話。她心下自是替陳斯遠歡喜的,待見得老太太面上吃了蒼蠅也似,偏生還要露出笑臉來假模假式的附和了幾句,頓時心下愈發歡喜。
心下計較著等秋闈過了再尋遠哥兒計較,這回便要對那買辦房動手!若這回再得手,老太太除了賴家之外再無得用人手,往后這榮國府可就是姓王的說了算了!
那鳳姐兒院兒旁的李紈房里,素云回話兒之后,李紈便默然點了點螓首,又行過來督促賈蘭課業。
賈蘭按捺不住心下費解,抬眼道:“娘親,咱們素來與遠大叔無過往,娘親此番為何要送去得勝糕?”
李紈嘆息著點了下賈蘭額頭:“仔細誦讀,這些事哪里要你來過問。”
賈蘭乖順應下,只得悶頭誦讀起了千字文。李紈心下暗忖,錯非為了來日課業上指點賈蘭,她寡婦失業的,又何必討人嫌的送去賀禮?
東北上小院兒里,薛姨媽與寶釵得了同喜回話,俱都心下竊喜。母女二人,一個猶猶豫豫、進退維谷,一心要忘了,偏生忘不了。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一個芳心暗許、心思逐漸篤定,于是咳嗽連連,便是那冷香丸也壓不住心緒。
既壓不住,寶姐姐干脆不再服用那冷香丸,因是不過幾日間,一向嫻靜的寶姐姐竟也生動了幾分,連那寶玉都嘖嘖稱奇,只道寶姐姐近來脾氣愈發的大了。
母女兩個各懷心事,又彼此藏著掖著,是以面上都淺笑著恭維了幾句,轉而便按在了心里。
為陳斯遠牽腸掛肚的又何止榮國府中人?小花枝巷里的尤二姐、尤三姐,大格子巷里的晴雯,無不為其牽腸掛肚。前者入夜前打發了春熙好歹能問上一嘴,后者便只能在小院兒里胡思亂想。
卻說那陳斯遠,在貢院里憋悶了三日,下晌又飽睡一回,待入夜時哪里還閑得住?少不得尋了香菱、紅玉兩個好一番顛鸞倒鳳,直到亥時將盡方才安歇。
那紅玉便禁不住埋怨道:“大爺也太過恣意……明兒個一早還要趕考呢。”見香菱掩著被子偷笑,便氣惱道:“姐姐還笑得出來?”
陳斯遠這會子心如平湖,枕著雙臂道:“你卻不知,這科考歷來頭一場才是緊要,余下兩場不過是湊趣罷了。”
順承明制,科考頭一場經義自是最緊要;第二場考公文、判例、論并試帖詩一首;第三場又次之,考時務策論五道。
這第二場考試,但凡中了秀才的,大抵都學過如何作詔、誥、表,諳熟公文律例,自是不在話下。若頭一場名次相近,考官難以抉擇,這才會翻看第二場試卷以定名次。
第三場就更扯淡了,一桿子秀才有幾個能通實務的?做出來的策論不過是紙上談兵、徒托空言罷了。
紅玉聽罷這才舒了口氣,委身鉆進陳斯遠懷里癟嘴道:“虧得大爺說了,不然我還想著,若此番耽擱了大爺秋闈,來日哪里還有臉面見人?”又抬頭噘嘴道:“香菱姐姐既然早就知曉,何不與我分說?”
香菱吃吃笑著道:“你急切一場,大爺知你心思,有何不好?”
紅玉自是不依,隔著陳斯遠與香菱鬧了半晌,三人方才相擁而眠。
轉過天來,又是賈璉清早相送。陳斯遠卸去了包袱,只覺輕松閑適。
漫說是他,便是號舍內的一應考生俱都如此。因著這第二場比湊數強不了多少,是以陳斯遠隔天下晌便交了卷。
想起晴雯來,陳斯遠便驅車往大格子巷走了一遭。
甫一叩開門,便聽得噔噔噔腳步聲漸近,抬眼就見晴雯奔行到了近前。抬眼希冀地瞧著陳斯遠,見其面帶笑意,頓時撫著心口松了口氣。
“呼……可憐我掛心幾日,如今見了大爺氣定神閑,想來定是考得不錯。”頓了頓,又道:“是了,大爺怎地這會子就出來了,不是說這第二場要三日嗎?”
陳斯遠笑著扯了晴雯往內中行去,路上便將此事解釋了一遭。
晴雯這才露出笑模樣來,道:“原是如此。”
晴雯這半年來心下順遂,吃用不缺,因是出落得愈發明媚皓齒。說了一嘴,趕忙張羅著倒茶來,旋即便被陳斯遠扯住:“別忙了,我坐一會子就走,榮國府還等著信兒呢。”
晴雯應下,心中略略失落。
陳斯遠便扯了其在身旁落座,扯了柔荑在手中把玩,低聲道:“秋闈還有幾日就過了,等得空我尋一處宅院置辦下來,到時就好了。”
晴雯應了一聲,面上雖羞紅,卻好似故作不知一般,任憑陳斯遠把玩著柔荑,只嘰嘰喳喳說起左鄰右舍的趣事來。
陳斯遠坐了一刻,陪著晴雯說了會子話兒,便在其不舍中起身離去。
倏忽又是幾日,轉眼到得八月十六。
傍晚時陳斯遠提著竹籃子貢院款步而出,待越過大門,不禁深吸一口氣,只覺神清氣爽、心寬天地闊!
這他娘的可算是捱過去了!
“大爺,大爺!”慶愈遙遙擺手,分開人群擠了過來,身后還跟著總算趕上一回的賈璉。
慶愈接了竹籃,陳斯遠與賈璉彼此見了禮,賈璉三場遲了兩場,偏此人是個臉皮厚的,接了陳斯遠說了好一番恭維話,一個字也沒提前兩回遲來之事。
陳斯遠情知賈璉是個公子哥兒習性,當下也不在意,與其說笑著共乘馬車,施施然回返榮國府。
王夫人此前發了話,只待秋闈一過便要為陳斯遠擺了席面。奈何今日遲了,便放在了明日。
陳斯遠回得自家小院兒,再也不去想那秋闈之事,由著性子與幾個丫鬟好生嬉鬧了一番,又沐浴更衣,幾個丫鬟一邊廂伺候著,一邊廂嘰嘰喳喳說起昨日中秋之事。
中秋佳節,榮國府自是張燈掛彩,擺了席面不說,又請了徽班唱曲兒。
白日里自不多提,待到了夜里,先擺了九層供臺,置千層月餅。
旋即賈母頭插金桂簪,領了一應媳婦、姑娘祭月。
而后各處女眷都尋了石榴、夾竹桃等盆栽,枝葉上掛了玉兔燈籠,此為盆花斗月。
其后賈政操刀殺月餅,第一塊供奉灶王爺,第二塊贈了守夜更夫,余下的才四下分潤。
此后開了席面,徽班與十二個小戲子輪流唱作,其間又有九節藕配桂花釀,姑娘家含藕片飲了桂花釀,斷絲者意喻來年姻緣順遂。
聽到此節,陳斯遠便問道:“那都誰斷絲了?”
香菱便掩口笑道:“那絲孱弱,只消飲上兩盞,哪有不斷之理?不過三姑娘、四姑娘年歲還小,好似沒含藕片。余下的說什么的都有,大爺自個兒掃聽去吧。”
女眷席間熱鬧,哥兒們也不曾閑著。自寶玉以下,賈琮、賈環、賈蘭用蟹八件吃了螃蟹,其后又用蟹殼拼蟾宮折桂圖,得勝者可得彩頭。
寶玉最是厭嫌經濟仕途,賈琮笨拙,賈環心思過多,最后偏生是年紀小的蘭哥兒拼成了,便得了賈母賞下的端硯。
待酒宴散去,姑娘家兀自不曾停歇,須得往園子里夜游。
早有仆役在稻香村前頭的地里留存了并蒂南瓜,三春、黛玉、寶釵等嬉笑著摸黑去尋,此為摸秋。若果然摘了并蒂南瓜,便寓意早得良緣。
這回紅玉不曾藏著掖著,笑道:“總共一對兒并蒂南瓜,大爺以為哪位姑娘得了去?”
陳斯遠躺在浴桶里笑道:“又為難我,我又哪里知道?”
紅玉就道:“先是二姑娘自個兒尋了一個,過得許久,林姑娘與寶姑娘竟一并尋了個,兩個人彼此推讓了一番,大伙兒便起哄,算是二人共得一樁好姻緣。”
此言一出,惹得陳斯遠遐思不已。他二世為人,鬼神之說將信將疑,那冥冥之中的定數卻篤信不疑。心下不禁暗忖,此番莫非寓意來日自個兒便能得了并蒂蓮?
誰知香菱此時低聲說道:“后來也不知怎地,寶姑娘面上如常,林姑娘卻又不高興了。后頭猜字謎,林姑娘推說倦了,便先回了房。”
陳斯遠聞言隱隱有些猜測,一時間卻也拿不住,暗忖只能來日尋了寶姐姐忖度了。至于林妹妹那兒……不知為何,陳斯遠總覺得自個兒見了黛玉會有些心虛。
因是,陳斯遠本打算夜里便去小花枝巷尋了尤二姐、尤三姐好生樂呵一番,此時卻再無他念。
沐浴過后,陳斯遠換了一身衣裳,施施然斜坐椅上,捧了一盞溫茶閑適不已。外間已然入夜,誰知偏生此時有人叩門。
小丫鬟蕓香開門觀量一眼,便嚷道:“大爺,姨太太與寶姑娘來了!”
陳斯遠錯愕不已,怎么薛姨媽與寶釵一并來了?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兒不成?
當下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起身來迎。甫一到得房門前,迎面便撞見了愁眉不展的薛姨媽與寶釵。
許是心下急切,薛姨媽少了顧忌,此時竟徑直說道:“遠哥兒,你這回可要救我一救啊!”
“啊?”陳斯遠見薛姨媽面上絕望,再看寶釵面色嚴峻,心下愈發費解,趕忙讓道:“姨太太、寶妹妹快入內敘話,到底出了何事?”
三人進得內中,薛姨媽落座便以帕拭淚,好似傾天之禍臨頭一般!
因著薛姨媽心下慌亂,實在是前言不搭后語,寶姐姐便接了話頭道:“遠大哥,內府給薛家派了差事,說是圣人有心重修殿宇,派發薛家運十二根金絲楠木入京。”
陳斯遠兀自費解不已。薛家本就是皇商,上頭派發差事也是尋常,怎地薛家這般慌神?
此時就聽薛姨媽道:“遠哥兒不知,那內府不過開出每根五百兩銀錢的價碼,薛家去巴蜀采買,少說要一、二千銀子才能買到一根。這便罷了,沿途人工拖拽、河道疏浚,須得三年方才能運抵京師,我與老掌柜核算過,這十二根金絲楠木說不得便要十萬兩銀錢啊!
嗚嗚……薛家如今情形,又哪里掏得出十萬兩銀錢!”
陳斯遠蹙眉道:“自四川采買運送,自是靡費頗大,何不改為自安南采買?”
此言一出,薛姨媽嗚咽啜泣,寶姐姐也嘆息著搖頭不已。明明什么都沒說,卻好似什么都說了。
陳斯遠眨眨眼,忽而心下恍然。
是了,一則‘百萬漕工衣食所系’,二則……若買安南金絲楠木走了海運,那‘耿專員’怎么拿?‘耿專員’不拿,這下頭的屬官又怎么進步?
備注:‘乾隆時因官禁私采,江南富商購走私楠木,每丈高達200兩’
‘四川楠木運京需三年,人工、河道疏浚等費用占官方定價70以上(《清宮楠木檔案匯編》)。’
‘乾隆重修太和殿,采辦金絲楠木柱12根,耗銀9.6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