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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以訛傳訛

  王善保家的見邢夫人果然上了心,頓時心下得意。那王云屏乃王子騰之女,說來比寶釵還年長一歲,今年剛過了及笄,正是議親之時。

  王善保家的聽得自鳳姐兒處流傳的風聲,好似王家正為王云屏擇婿,便生拉硬湊將這二人說在了一處。

  當下信口胡謅道:“太太也知,遠哥兒可是個鐘靈毓秀的人物,那王家女正好待字閨中……二房太太本就瞧中了遠哥兒,只恨三姑娘年歲還小,這才想起了那位云屏姑娘來。”

  邢夫人本就不是個聰慧的,加之方才產育過,聞言不免就上了心。暗忖遠哥兒自是世間難尋,才情品貌一等一且不說,最難得是有情有義。

  旁的且不說,只看這一年來待自個兒如何,便知來日定不會虧了自個兒懷里這個小的。那王家姑娘她見過兩回,平頭正臉的不過有幾分清秀罷了,見了遠哥兒又豈會不動心?

  如今遠哥兒中了舉人,又是這般年紀,只怕那王子騰也極為得意,說不得便要促成此一樁姻緣。

  想到此節,邢夫人不禁心下泛酸。她月子里過了生兒,如今也不過三十,還想著與遠哥兒再廝守幾年呢,若其與王家女結了親,只怕往后再難往來。

  因是不禁蹙眉道:“那王家姑娘哪里配得上遠哥兒?”

  王善保家的就笑道:“雖說容貌略遜了些,可如今王大人身居高位……都說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說不得遠哥兒就被二房太太說動了呢。到時候啊,只怕除了孝敬太太,遠哥兒還得孝敬著二房太太呢。”

  邢夫人哪里肯?只蹙眉搖頭道:“不好不好,即便娶妻娶賢,也不可辱沒了遠哥兒。”頓了頓,忽而想起先前所想來,便說道:“我瞧著,二姑娘倒是與遠哥兒正相當。”

  王善保家的心下大喜,面上卻故作為難道:“這……二姑娘的婚事,須得大老爺點頭才好。太太便是有心也難做主吧?”

  邢夫人為了留住情郎,這會子難得用了腦子,思量著便道:“大老爺再如何,還能拗得過老太太去?罷了,我也不坐雙月子了,等過些時日出了月子,干脆尋了老太太說道說道去。”

  王善保家的心下咯噔一聲,緊忙阻攔道:“太太可不好胡鬧,這骨縫還不曾閉合,哪里就出得了月子了?”

  邢夫人煩躁道:“要你多嘴?回頭兒請了太醫來瞧瞧,若閉合了,我就不坐雙月子了。”

  王善保家的這才訕訕應下。心下卻得意不已,暗忖不過略施小計便讓邢夫人舊事重提,瞧著比上回還要用心幾分,這下可算與外孫女有個交代了。

  只是不過幾日,那王善保家的便坐了蠟。蓋因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她誆騙邢夫人時又不曾瞞了周遭丫鬟、婆子,是以此事不消幾日便不脛而走,轉眼傳得闔府皆知!

  這幾日陳斯遠忙忙碌碌,或是湊份子給座師上了孝敬,或是與一幫舉人搜腸刮肚湊了本詩冊,又領了尤二姐、尤三姐、晴雯等往香山進了一趟香。

  倏忽間便到了九月中。待這日好不容易留在府中,便有賴大、賴大家的扶了老態龍鐘的賴嬤嬤親來后院兒跪門請罪。

  直把陳斯遠惡心了個夠嗆!

  賴嬤嬤是誰?若放在外間,陳斯遠自是掃都不掃她一眼。奈何身處榮國府中,賈母都要給賴嬤嬤幾分顏面,陳斯遠要想繼續留下去,豈能不給其留了臉面?

  當下膩歪著趕忙出來,打發紅玉、柳五兒將賴嬤嬤攙扶起來,含混說了兩句,明面上便算將此事揭過。實則陳斯遠心下暗自記恨,只待尋了機會便將賴家上下好生整治一番。

  時值暮秋,這日散學后一眾姑娘生怕黛玉染了風寒,便在榮慶堂后樓里齊聚,正嬉笑著,忽而便有丫鬟進來喜道:“云姑娘來府了!”

  三春、寶釵自是面帶歡喜,黛玉則暗自翻了個白眼,只道那與自個兒不對付的來了。

  當下眾人往前迎去,才過了榮慶堂,便見一道大紅身影瘋跑著闖進來,口中兀自嚷道:“姑祖母、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寶姐姐、林妹妹,我來啦,咯咯咯——”

  嬉笑間,那一襲紅影便到了近前。迎春便打趣道:“云丫頭還是這般瘋瘋癲癲的,瞧這樣子誰知她是侯府千金?”

  湘云笑著露出編貝般的牙齒,道:“快莫提了,我在二叔處每日只敢循規蹈矩,稍有不盡心之處便要被二嬸子教訓,又哪里有榮國府自在?”

  探春嗔怪道:“好啊,原是為著自在,我還道好些時日不見,云丫頭想咱們了呢。嘖,這下咱們可真真兒是自作多情了。”

  惜春也道:“虧我趕忙來迎,原來云姐姐心下不曾想著我。”

  湘云趕忙笑著賠罪道:“想了想了,都想了。好姐姐、好妹妹,我方才拙嘴笨舌說錯了話兒,過后認打認罰,只求別攆我走。”

  黛玉乜斜笑道:“哪一回不是侯府接了你回去?說的好似誰趕過你似的。”

  湘云朝著黛玉膩哼一聲,這會子也不計較,只嬉笑著與眾人進了榮慶堂,見了賈母,一口一個‘姑祖母’自是親熱得不行。

  賈母心下郁結了好些時日,這會子總算有了笑模樣,略略說了一會子話,賈母就道:“這后頭怕是沒了地方,剛好玉兒……搬去了后樓,我看不若先將云丫頭安置在碧紗櫥里。”

  湘云頓時愕然不已,瞪著一雙圓眼道:“姑祖母又要我住進碧紗櫥……這回不會因著杜妹妹、楊妹妹什么的,又趕我走了吧?”

  賈母頓時唬了臉兒道:“這孩子說的什么渾話?我稀罕還來不及,何曾趕過你?還不是你二叔看你撒歡兒也似的不成樣子,這才接了回去教養?”

  湘云也不管旁的,只顧著歡喜,當下傻笑了一陣,便抱了賈母的臂膀歪在其身旁撒嬌。

  下首坐著的黛玉冷眼旁觀,心下忽而有了幾分明悟。原來外祖母待自個兒的好兒……并非是沒緣由的。

  起先是因著疼惜自個兒母親,其后大抵又想著撮合自個兒與寶玉,待如今自個兒認定那婚書,外祖母便又寵愛起了湘云?是了,這般思來,外祖母怕是有意撮合云丫頭與寶玉吧?

  當下湘云要安置碧紗櫥中,三春、黛玉便先行回返后樓,寶姐姐見湘云主仆兩個忙亂,便領了鶯兒幫襯。

  不提碧紗櫥中情形,卻說三春與黛玉一徑去了迎春房里。

  三春、黛玉說了幾句,便說起陳斯遠來。

  迎春便感嘆道:“遠兄弟天資聰穎,又勤學不綴,此番高中也在情理之中。”

  探春頷首接話道:“是了,正所謂吃得苦中苦——”

  還不待探春說完,小惜春條件反射一般接茬道:“伺候人上人。”

  黛玉原本聽眾人提及陳斯遠,便閉口不言。待聽得惜春此言,頓時愕然抬起螓首來。隨即掩口笑道:“四妹妹哪兒得來的俏皮話?咯咯,真真兒逗死個人!”

  探春不禁嗔道:“是方為人上人啊。”

  惜春不迭的搖頭道:“吃了苦能成人上人的又有幾個?遠大哥就說過,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此言一出,自是惹得一眾姑娘紛紛掩口而笑。

  待笑罷,迎春就道:“這話雖說有些偏頗,可細細思忖卻有道理在其中。便好比那科考,二三千秀才、監生應考,其中不乏那等窮經皓首幾十年的,可謂吃盡了苦楚,奈何才具不足,依舊名落孫山。”

  黛玉也道:“秀才好歹還有一份口糧,雖不富足,卻也能吃飽。世間小民百姓,或耕種、桑蠶,或做工、拉纖,每日雞鳴而起,日落方休,如此混不得一干一稀者比比皆是,但遇疾病、災荒,說不得便要賣兒鬻女……可不就是吃不完的苦?”

  略略沉寂,迎春便笑道:“好生生的說四妹妹的俏皮話兒,這朝廷上的事兒咱們還是少說為妙。”

  探春便道:“是了,四妹妹哪兒得來的俏皮話兒?”

  惜春抿嘴一笑,露出方才冒尖的門牙來,說道:“我自個兒胡亂想的。”

  實則惜春那俏皮話都是學自陳斯遠那涂鴉冊子,只是小姑娘不想與旁人提起,權當是自個兒與遠大哥的秘密。

  黛玉聞言就打趣道:“我竟不知四妹妹是個戲謔的,來來來,還有什么俏皮話兒,四妹妹再說道說道。”

  “好啊。”惜春應了,眼珠轉動道:“不如這樣,我說一句,你們猜一句,若都猜不中我再說出來?”

  剛巧此時寶釵與拾掇過了的湘云也來了,聞言頓時笑了一場,也鬧著摻和進來。

  于是眾姑娘齊齊落座,獨惜春立在當中,負手踱步裝模作樣道:“來試試這一句‘明知山有虎’。”

  湘云隨口接道:“偏向虎山行……額,好似不對?”

  “自是不對。”當下眾姑娘嘰嘰喳喳計較了一番,說了幾個,偏一個也對不上。

  惜春不禁心下得意,待眾人央求,這才道:“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咯咯咯……”

  “哈哈……”湘云笑得前仰后合。她倒坐了椅子,身形仰得太過,一不留神竟跌在了地上。饒是如此,兀自捧腹大笑,兩個菱腳踩著大紅繡花鞋連連鑿地,道:“不,不去明知山……哈哈,四妹妹好有趣!”

  惜春得了贊揚,不禁愈發得意。

  當下又連連說了幾個,比如‘不聽老人言、耳朵很清閑’‘形而上學、不行退學’‘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漫說是湘云,便是嫻靜的寶姐姐也忍俊不禁。

  待聽得一句‘是金子總會發光、奈何我是老鐵’,寶姐姐忽而斂了笑意,這話前幾日她才聽陳斯遠提過。

  心下頓時恍然,這哪里是惜春自個兒琢磨的?只怕是從遠大哥口里聽來的吧?

  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寶姐姐這會子偏心陳斯遠,自是什么都是好的。心下只當其憐惜弱小,知道四妹妹惜春在府中日子不好過,這才時常帶在身邊哄其開心。

  待笑鬧過了,湘云便說起這小一年來的情形。

  誰知方才說了一會子,便有惜春的丫鬟入畫蹙眉癟嘴、欲言又止的尋了過來。

  湘云是個好信兒的,掃量一眼便納罕道:“可是得了什么信兒?”

  入畫掃量迎春一眼,便低聲道:“也不知打哪兒傳出來的風聲,說是太太有意撮合遠大爺與云屏姑娘,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此言一出,迎春略略蹙眉,隱隱有些失落;

  探春記起王云屏品貌,只覺配不上陳斯遠,不禁也蹙起了眉頭;

  惜春忘了王云屏模樣,可想著若遠大哥結了親,只怕自個兒再不好時常去攪擾,便有些不開心;

  黛玉心下略略別扭,想著那王云屏不是個好脾氣的,便有些不喜;

  寶釵心下莫名其妙,暗忖先前姨媽不是有意撮合自個兒與遠大哥嗎?怎么又成了表姊?莫非是媽媽察覺了自個兒心思,這才說動姨媽,干脆來了個釜底抽薪?思量間不覺便攥緊了帕子;

  湘云最是置身事外,只好信兒追問道:“哪里得的信兒?是了,遠大哥與云屏姐姐年歲相當,瞧著倒正合適。”

  話音剛落,惜春就蹙眉惱道:“哪里就合適了?云姐姐少渾說!”

  “四妹妹!”探春呵斥了一句,趕忙與湘云道:“四妹妹最喜往遠大哥處耍頑,怕是舍不得遠大哥立時就成了婚搬出去呢。”

  惜春越想越氣惱,不禁使了小性兒,只冷冷瞥了入畫一眼,竟頓足就走。

  她一走,探春、黛玉放心不下,緊忙追了去。

  換做往日,本該寶姐姐緩和兩句,誰知此時寶姐姐犯了思忖,一時間竟也不開口。迎春見此便笑道:“云妹妹剛來,怕是還不曾拾掇好,這眼看也是飯口了,不若今兒個先散了?咱們趕明兒往園子里游逛去。”

  湘云、寶釵應下,當即三個姑娘家各自回房。

  湘云出了后樓,不禁撇嘴道:“那遠大哥我只瞧過兩回,不想這才不到一年,竟哄得四妹妹這般依戀。”

  翠縷便道:“姑娘,我方才也聽司棋說了一嘴,說這位遠大爺能為大,品貌上佳,更難得的是心思正,待四姑娘極好呢。”

  湘云若有所思道:“這回咱們好歹能住上一二月,正好得空尋遠大哥耍頑。”

  翠縷頓時好一陣無語,偏生有些話不能明說。此番湘云來榮國府,蓋因賈母三番兩次來信催促,侯夫人這才不情不愿將其送了來。翠縷比湘云年長,又見方才賈母對黛玉不咸不淡的模樣,心下便隱隱有了忖度。

  當下便道:“姑娘與遠大爺差著年歲呢,只怕頑不到一處去……不若多尋了寶二爺耍頑。”

  “都頑都頑。”湘云隨口說著,又樂滋滋往前頭去了。心下不禁得意,如今林妹妹去了后頭,這碧紗櫥到底歸了自個兒。

  不提湘云主仆,卻說迎春方才送過眾人,待略略坐定,忽而便有繡橘大驚小怪而來。到得近前壓低聲音道:“姑娘姑娘,這外頭可不止傳著遠大爺與王姑娘啊。”

  “嗯?”

  繡橘就道:“還傳著大太太有意撮合姑娘與遠大爺呢!”

  “這……”迎春頓時怔住,面上羞紅一片,心下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兒來。驚喜?算是吧,不過這喜才一分,驚倒是足足有九分。又出于女兒家的羞臊,一時間木在當場,竟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院兒。

  連小透明一般的迎春都得了信兒,這府中的風吹草動又怎能瞞得過王夫人去?

  王夫人方才聽得玉釧兒說了此事,不待細細思忖,便有鳳姐兒尋來。

  少一時,鳳姐兒進得內中,待見了禮便急切道:“太太,這外頭都在傳著,說是太太有心撮合云屏與遠兄弟?”

  王夫人捻動佛珠道:“鳳哥兒也聽了?玉釧兒方才說,還有傳東跨院有意撮合迎春與遠哥兒的呢。”

  鳳姐兒見她這般說,便笑道:“那想來是下頭婆子胡亂嚼老婆舌,回頭兒我定當懲戒一番。”

  王夫人應了聲,點了點頭。心下卻忽而思量起來……王云屏比寶釵年長一歲,算算與遠哥兒年歲相當,這二人若真能結了姻緣,倒是好事一樁?

  雖說自古都講究個低娶高嫁,可云屏生得不過有幾分清秀,性子又好似爆炭一般,自小兒跟個男孩兒一般走馬飛鷹,勛貴人家哪里瞧得上她?

  莫說是勛貴人家,只怕有頭有臉的人家大抵都瞧不上。與其尋了那等窮措大,不若選了知根知底兒的遠哥兒更妥帖些。

  且空穴來風、事出有因,既能傳出迎春與遠哥兒之事,只怕未必不是真的。王夫人心下還想著陳斯遠來日為其出謀劃策,也好早日奪了老太太權呢,哪里肯讓其與東跨院親上加親?

  說句不好聽的,若真個兒親上加親了,說不得邢夫人與賈赦那一對兒眼皮下淺的兩口子就得央著遠哥兒出主意對付自個兒!

  王夫人可是知曉陳斯遠的能為。其人沒來之前,她不過依著妹妹薛姨媽之計,搗鼓出了個勞什子‘金玉良緣’,用意自是掌控寶玉婚事。

  陳斯遠來之后,遼東莊子、府中庫房盡數落在王夫人手里。略略盤算,如今不過差了個買辦房與大總管賴大罷了。

  當此之時,宜當鼓起余勇、一鼓作氣奪了大權,如此方才能進可攻、退可守啊。

  想明此節,王夫人停下捻珠,忽而笑道:“我瞧著云屏與遠哥兒倒是登對。”

  “啊?”鳳姐兒大驚,忙道:“太太,遠哥兒家世只怕——”

  王夫人就笑道:“遠哥兒這般才情,又是這般年紀,他自個兒就是一塊金字招牌,哪里還用得著家世幫襯著?”

  鳳姐兒細細思忖,可不就是如此?

  品貌不用多說,那是一等一的;才情也不消多說,豈不聞滿城都有陳詞流傳;又方才十五六便中了舉,便是三十歲才中了皇榜,那也前程遠大!

  這般思來,遠兄弟配自個兒那平頭正臉的表妹可不就是綽綽有余?不,只怕人家未必能瞧得上云屏啊。

  這話太過得罪人,鳳姐兒自不會說出口,當下便道:“太太這一說,我思量著倒也登對,只是二叔……不知是個什么心思。”

  王夫人就道:“正巧過幾日寶玉舅母生辰,我到時掃聽一嘴就是了。”

  不提姑侄女兩個私下計較,卻說寶姐姐繃著臉兒出得榮慶堂后樓,過穿廊往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正思量著王云屏之事,鶯兒便湊過來道:“姑娘,這外頭除了說表小姐與遠大爺,還說了二姑娘與遠大爺呢。”

  寶姐姐駐足,道:“何時流傳出來的?”

  “就這一兩日,”鶯兒道:“說是大太太有意撮合二姑娘、遠大爺兩個,想著親上加親呢。”

  寶姐姐頓時心下犯苦。若表姐王云屏還只是存疑,那二姑娘迎春只怕是真的了。

  她心下急切,免不得咳嗽了兩聲兒。

  鶯兒趕忙道:“姑娘可是發了病?要不要——”

  “不用,不過是嗆了風罷了。”

  當下款步而行,一徑進了東北上小院兒。今日薛蟠無事,正在院兒中游蕩,見了寶釵便上來搭話。

  誰知寶姐姐冷了個臉兒,只含混兩句便丟下薛蟠往后頭去了。薛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思量了半日也不知自個兒哪里得罪了寶釵去。

  寶釵進得內中,便見薛姨媽歪在榻上,面上噙著笑,手中一針一線地繡著帕子。

  寶姐姐看得心下納罕,只覺夕照下自個兒媽媽瞧著愈發明艷動人。

  她挪步過來低聲喚了一嘴,薛姨媽笑著抬眼觀量,順手便將手中帕子撂在一旁,身子挪動便壓在了身下。她面上不動聲色,道:“我的兒,聽說云丫頭來了?”

  “是,好似是老太太打發人接了來,云丫頭憋悶壞了,方才來府中就到處撒歡兒。”頓了頓,寶姐姐問道:“我觀量媽媽神色……可是有什么好事兒?”

  好事兒?那可就多了。

  十來日光景,薛姨媽借口盤賬、議親、聯絡老親,偷偷與陳斯遠幽會了幾回。到底是見不得光的,二人便只能大格子巷那處一進小院兒里私回。少了花前月下,更無漫步小徑、低語心事、眼神交匯、指尖觸碰。

  于那床笫之事,薛姨媽原本并不看重,誰知遠哥兒極有能為,每每便讓其身心通透,于是到得近前薛姨媽自個兒也不免沉迷其中。

  心下這般想著,她面上不自查地翹了嘴角,露出一抹淺笑來,那白日里的癲狂便匆匆劃過眼前。

  薛姨媽與寶釵說道:“確實有一樁好事兒……你哥哥的婚事定下了。”

  “定下了?”寶釵頓時舒了口氣,道:“菩薩保佑,可算是定下了。”

  曹郎中與薛家結親,自是要將薛蟠查個底兒掉方肯罷休。因著陳斯遠獻計、奔走,來了一招釜底抽薪,那曹郎中查了查去,只查出薛蟠在京中多有紈绔之舉,除此之外并無劣行。

  又念著那兩萬兩銀子,這才不情不愿的允了這樁婚事。

  薛姨媽笑道:“可說是呢。定下十八日納彩,待親迎怕是要十月里了。”

  寶釵便思量道:“聽聞那新嫂子極為賢惠,想來有其約束,媽媽總能少操一份兒心。”寶姐姐心下思量著,哥哥婚事定下,那自個兒與遠大哥的事兒何時能定下?

  母女二人說了一會子曹家,寶姐姐便道:“媽媽不知,鶯兒方才與我說,近來府中流言四起。一則說姨媽好似有意撮合表姐與遠大哥,一則又說大太太有意撮合遠大哥與二姐姐。”

  “還有這事兒?”

  薛姨媽頓時蹙眉思量起來。那王云屏可不是個好脾氣的,姐姐王夫人怎么想著撮合這二人?

  若遠哥兒一時不查,沖著哥哥王子騰的聲勢應下,只怕來日定會受了委屈。

  姐姐王夫人想著親上加親,只怕到頭來不曾拉攏了遠哥兒,反倒還會讓其心生厭嫌。

  再者說了,若王云屏嫁了遠哥兒,那自個兒又算什么?這姑侄女共侍一夫……便是遮掩下來,薛姨媽自個兒心下也別扭。

  因是薛姨媽便蹙眉道:“這后者不好說,前者只怕作不得真。云屏什么性兒你又不是不知,你姨媽想著倆好兒湊一好兒,純純是好心辦壞事,就怕遠哥兒來日心下生怨!”

  寶釵頓時笑道:“我心下也是這般想的……就怕姨媽一時想不開。”

  薛姨媽道:“得空我與她說說,料想轉頭也就熄了心思了。”

  寶姐姐頷首,囁嚅著又道:“那媽媽,二姐姐與遠大哥——”

  若有可能,這會子薛姨媽恨不得自個兒嫁了去,又哪里瞧得上迎春?當下搖頭道:“遠哥兒何等才俊?二姑娘雖是個好脾氣的,可不免有些配不上遠哥兒。”

  寶釵心下大喜,不禁面上也噙了笑,口中卻道:“常言道娶妻娶賢,我看二姐姐極賢惠。”

  薛姨媽蹙眉道:“賢在哪兒了?好歹是府中的姑娘,時常便讓嬤嬤、丫鬟欺負了去,連下頭的丫鬟、婆子都叫她二木頭。我看是當不起一個賢字!”

  寶釵心下連連頷首,不禁愈發熨帖了幾分。

  就聽薛姨媽道:“這事兒不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都傳著大太太與你姨媽有意,可曾聽說過遠哥兒怎么說了?再者說了,他才多大年紀?左右有林家姑娘做兼祧妻,那正室不如等遠哥兒中了皇榜再仔細挑揀。”

  寶釵頓時不高興了。陳斯遠早說了明年春闈不下場,算算最早也要四年后才能下場,到那會子寶姐姐都十八了,哪里還等得了?

  奈何這等姑娘家心事兒不好與薛姨媽說,寶釵便含混著應下。誰知薛姨媽卻是個坐不住的,待用過了晚飯,便緊忙去尋王夫人。

  寶姐姐用罷晚飯,便往園子里消食——她自是想著得了陳斯遠的話兒以安自個兒的心。

  也是湊巧,寶姐姐領著鶯兒方才轉過閘橋,迎面便見陳斯遠負手踱步而來。二人視線一撞,眼見陳斯遠面上綻出笑意來,寶姐姐便心下一暖。遙遙頷首,眼見到得近前,寶姐姐忽而頓足扭頭瞧了鶯兒一眼。

  鶯兒眨眨眼,趕忙道:“姑娘,那邊廂秋海棠開得正好,我去瞧瞧。”說罷緊忙往玉皇廟而去。

  陳斯遠與寶姐姐湊到一處,寶釵屈身一福:“遠大哥。”

  “寶妹妹。”

  陳斯遠笑著探手一引,指著不遠處山坡道:“我看茶花開得正好,寶妹妹,不若咱們一道兒去瞧瞧。”

  “嗯。”寶釵低聲應下。

  二人隔了半步,朝著那山坡行去。

  寶釵因許久不曾服那冷香丸,心下不免有幾分急切,便笑著道:“今兒個可是聽了不少流言,都說遠大哥呢。”

  陳斯遠搖頭道:“我也聽了一嘴,不過是無稽之談,寶妹妹不必掛心。”

  寶釵嫻靜道:“我也是當了頑笑話兒聽的,又哪里上過心?”

  陳斯遠笑而不語。

  寶釵行了兩步,又道:“遠大哥今兒個出去了?”

  “快別提了。”陳斯遠蹙眉苦笑道:“這回賴家算是有難了。”

  “啊?”

  陳斯遠眼見四下無人,緊忙低聲說將起來。確實這日晌午,陳斯遠被王府侍衛提去了燕平王府。

  本道又是過問營生之事,誰知燕平王見了其,便問可曾識得賴尚榮,又與其有什么仇怨。

  陳斯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一五一十道來。說罷方才問起緣故,燕平王便道,原是前日巡城御史上本,說滯留京師的應考士子多有謠傳,造謠秋闈二十七名陳斯遠乃是買通考官方才中了舉。

  考官本是翰林侍講,正兒八經的清流,全憑名聲吃飯,哪里受得了這個?當下摘了烏紗戴罪,又祈圣人著刑部、大理寺詳查。

  都不用刑部、大理寺出手,今兒個一早順天府尹就上了奏疏,說業已查明那謠言源頭乃是退學監生賴尚榮。其攀誣舉人陳斯遠,蓋因私下與其有仇怨。

  此案涉及朝廷掄才大典,自是輕忽不得,燕平王這才叫了陳斯遠當面提點一番——那意思是你小子別自個兒露了怯,再把他燕平王給裝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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