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心下忐忑,席間攥了帕子暗自思量,待老生咿咿呀呀唱起來,鳳姐兒便笑道:“我這沒讀過書的,反倒更喜東府前些時日點的那些熱鬧戲,這咿咿呀呀聽著實在沒意趣。老祖宗,這郭子儀可謂一代賢相,倒是讓孫媳婦想起個糊涂官兒來。”
賈母正暗自運氣,卻不好不理鳳姐兒,便強笑道:“哪兒來的糊涂官兒?”
鳳姐兒笑道:“還是前些時日聽平兒說的,說是有個新上任的縣官,是個十足的書呆子。上任第一天,就想著要大展宏圖,給百姓立威。
正好有人來報案,說自個兒家的雞被偷了。這縣官一聽,立馬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問:“那雞是何顏色?”
報案人答:“是只蘆花雞。”
縣官又問:“這雞平日里都在哪兒走動?”
那人說:“就在院子里溜達。”
縣官聽了,低頭沉思半晌,隨即一拍驚堂木,喝道:“此雞定是厭倦家中平淡,外出云游去了,待它玩夠,自會歸來,退堂!””
此言一出,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頓時了可不止,那賈母也附和著笑將起來。
王夫人就道:“鳳辣子哪里尋來的頑笑話兒?”
鳳姐兒笑道:“頑笑話兒可不就信手拈來?老祖宗別不信,我這就再說一個。說有個老農不知鞋分左右——”
鳳姐兒嬉笑怒罵,使了看家本事,一連說了數個笑話,總算將賈母逗得開了懷。
待那戲目唱罷,賈母情知這會子翻臉只會傷了彼此顏面,干脆就坡下驢道:“罷罷罷,今兒個也鬧夠了,都各自散去吧。是了,今兒個的戲目不錯,鳳哥兒莫忘了賞賜。”
鳳姐兒趕忙應下,吩咐平兒賜下賞賜,班主領了一眾戲子上前道謝自不多提。
賈母先行退去了西梢間,于是眾人都不曾飲茶便各自散去。
這倒是免了一樁誤會。那原著中賈母點了兩個小戲子賞賜,鳳姐兒體察賈母心思,便笑問眾人其中一個小戲子像誰。
旁人還沒言語,史湘云心直口快徑直說了‘像林妹妹’,寶玉趕忙連使眼色,隨即鬧得生出好些是非來。
實則鳳姐兒本是好心,臨了點出黛玉來意為與寶釵打擂臺,偏生這話是與黛玉一直別苗頭的史湘云說出來的,于是鬧得幾人都不大痛快。
當下鳳姐兒領了平兒在內中吩咐人拾掇,外間抱廈里候著的丫鬟一擁而入,打了燈籠將各處女主子送回。
三春、黛玉挪步便到了后樓,邢夫人領了邢岫煙往東跨院而去,王夫人與薛姨媽、寶釵一道兒,路上只說些閑話,王夫人卻頻頻偷眼掃量寶釵。心下不禁暗忖,虧得自個兒慧眼識人,這外甥女原是扮得嫻靜,實則這脾氣可不小啊。
王夫人嫁入賈家二十幾年也沒敢這般頂撞過老太太,偏生這事兒讓寶釵給做了!
老太太慪氣,王夫人自是樂見其成。可推己及人,若來日寶釵也這般氣自個兒,自個兒又該如何自處?
罷了罷了,多思無益,左右寶玉來日也不會娶寶釵,這煩擾也落不到自個兒頭上。
三人自東角門分開,薛姨媽沉了臉兒領著寶釵出了北角門,斜對面便是東北上小院兒。
一徑進得內中,薛姨媽再也忍不住,道:“我的兒,好端端的你頂撞老太太作甚?”
寶釵眨眨眼,無辜道:“媽媽這話兒可沒道理,我何曾頂撞過?”
“你點的那戲碼——”
寶姐姐嫻靜道:“這頭一出為自白心計,第二出頌圣捧貴,并無一處指桑罵槐,偏老太太自個兒多心又怪得誰來?”
“你——”薛姨媽素無捷才,一時間被寶姐姐拿話兒噎得沒了言語。
寶釵便又道:“再者說了,方才那《劉二當衣》就差指著咱們薛家來罵了。自打咱們家來了府中,老太太不過是表面和善,心下不知怎么厭嫌呢。媽媽以為再是討好,便能討了老太太歡心?
女兒說句難聽的,有些事兒上趕著不是買賣啊。”
薛姨媽情知寶釵說的在理,嘆息一聲蹙眉思量,先是想起陳斯遠此前所言,跟著又想起姐姐王夫人來。她雖信服陳斯遠,卻不甘薛家在她手中敗落,于是私心作祟便更多指望上了王夫人。
俄爾,薛姨媽說道:“罷了,這回就算了。只是老太太氣得不輕,只怕來日愈發瞧不上咱們。如今唯有指望你姨媽了——”
指望什么?賈母上了年歲,自是指望著王夫人將賈母熬死了,到時候自然輪到王夫人來做主。就算王夫人再有旁的心思,畢竟還欠著薛家不少銀錢呢。賈家這個光景,哪里還有余錢還債?
說不得到時那欠賬便算了陪嫁,連同寶釵一道兒都歸于榮國府。
寶姐姐本就早慧,聽得薛姨媽這般欲言又止,哪里還不知其所想?寶姐姐頓時蹙眉,心下有意勸說,可話到嘴邊兒又生生咽了回去。
所謂欲速則不達,此時勸說,只怕會適得其反。
當下母女兩個進得正房里,薛姨媽因犯了心思,方才席間又多飲了幾盞,不免有些困倦。
于是只落座吃了半盞茶,便被同喜、同貴伺候著洗漱一番歇息去了。
寶姐姐吃了一盞茶,回思方才榮慶堂情形,想起賈母那鐵青的臉色,頓覺心下暢快!
什么溫良恭儉讓,通通拋在一旁,再是德行好,又怎比得上將那惡意當面懟回去來的痛快?
寶姐姐心潮起伏半晌,禁不住多飲了兩盞茶。待那股子雀躍褪去,旋即自個兒又反思起來……若是換了遠大哥,只怕定會將老太太氣個半死,偏生旁人還無話可說吧?
自個兒果然還是差了些火候。
這般想著,寶姐姐面上噙了淺笑,又禁不住思量起陳斯遠來。忽而想起陳斯遠早出未歸,心下便是一蕩:是了,他這會子說不得還在等著自個兒呢?
想到此節,寶姐姐哪里還坐得住?
當下起身觀量,見西梢間里薛姨媽果然睡下,她便與鶯兒低聲吩咐道:“吃多了酒一時睡不著,你隨我往園子里逛逛。”
鶯兒應下,心下暗忖,姑娘這是惦記著那位遠大爺呢。
主仆兩個出了東北上小院兒,少一時自正門進了大觀園。
刻下不過是戌時初,大觀園四下零星挑了燈籠,隱隱有些蕭索之意。
主仆兩個方才往東兜轉,行不多遠便聽得噼啪石子作響。剛好往怡紅院去的拐角處挑了燈籠照亮,寶釵定睛觀量,便見個身形彎腰拾了石子兒,隨即奮力投擲,那石子兒高高拋起越過院墻,正落在后頭的東北上小院兒里。
寶釵眨眨眼,暗忖這是實在等不及,干脆往自家丟石子兒了?
許是飲了酒,又因著恣意懟了賈母一回之故,寶姐姐見陳斯遠頑童也似的行徑,頓時掩口笑將起來。
一旁鶯兒也忍俊不禁,四下瞧了瞧,眼見并無旁人,趕忙低聲喚道:“遠大爺快別丟了,仔細將姑娘的窗子砸了洞出來!”
“嗯?”陳斯遠循聲望過去,便見一主一仆俏立不遠處,寶姐姐正掩口笑吟吟看將過來。
陳斯遠哈哈一笑,將手中自假山上好不容易挖下來的拳頭大石子兒丟在一旁,拍打著手便往前迎。
兩方湊近,寶姐姐笑著屈身一福,陳斯遠也笑著拱手作禮,旋即朝著鶯兒瞥了一眼。鶯兒也乖覺,徑直將燈籠交在陳斯遠手中,胡亂尋了個由頭道:“我方才聽水里有野鴨子,我去瞧瞧,勞煩遠大爺照看著我家姑娘。”
說罷丟下燈籠一溜煙而去。
陳斯遠與寶釵相視而笑,便又往怡紅院而去。
陳斯遠便問:“寶妹妹今日可好?”
寶釵比素日里大膽了許多,竟搖頭道:“原是不好的,這會子卻好得不得了。”
“哦?”陳斯遠側目。
寶姐姐便笑吟吟道:“老太太又來找茬,我點了兩出曲目故意氣她,她自個兒想不開,倒是氣了個仰倒。”
“還有此事?”
“嗯。”寶釵便笑著將方才情形說將出來。
陳斯遠留神傾聽,待聽罷心下唏噓,果然與原本不大一樣了!
那寶姐姐說罷,見陳斯遠一時沒言語,心下不由惴惴,道:“我……是不是太過恣意妄為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說道:“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公羊之說未免太過,不過夫子所言總沒錯兒。寶妹妹今日此舉已得圣賢真意,又何談恣意?”
頓了頓,又道:“這世間吹捧道德,初衷自然是好的……只是難免會有小人仗此欺壓良善。寶妹妹那德行,不若用來待良善之人。至于那些不良善的,我倒是有一句糙話正合適。”他扭身笑看寶釵,說道:“放下個人素養,享受缺德人生。”
寶姐姐眨眨眼,緩了一會子這才掩口吃吃笑將起來,道:“哪里來的怪話兒?”
陳斯遠笑道:“胡亂琢磨的。”
他不過隨口一說,寶姐姐卻動了心思。心下暗忖,是了,遠大哥母親早亡,其父不修德行,娶了續弦便對其不管不顧,其后又被續弦好生苛待……若是一直隱忍,只怕這會子早就遭了那歹毒繼室的毒手,哪里還有今日情形?
想到此節,寶姐姐一雙水杏眼瑩潤,不免帶了幾分憐惜。
陳斯遠此時忽而合掌道:“是了,險些忘了去。”
說話間自袖籠里翻找出個錦盒來,扭身來笑著雙手奉上:“賀妹妹芳辰,愿芳齡永繼、雋華不離。”
寶釵接過,本待欲說不必如此費心,卻因著陳斯遠一句‘芳齡永繼’犯了思量。
陳斯遠見其咬著下唇思量,便道:“怎么了?”
寶釵便道:“你可知我身上有個金鎖?”
“金玉良緣嘛,才進府就知道了。”
寶姐姐頓時嗔怪著白了其一眼,這才道:“我那金鎖上,便有這么一句。”
陳斯遠自然知道,只是這會子卻故作納罕道:“果然?我卻不信,寶妹妹不若讓我瞧瞧?”
寶釵略略為難,到底自襖中尋了個金鎖出來。這金鎖原本配著金瓔珞,因此時天寒,方才將那瓔珞摘了去,獨留了金鎖貼身佩戴。
陳斯遠入手只覺溫熱,顯是其上還殘存寶釵的體溫。借著燈籠照料,果然便見其上鐫刻了‘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字樣兒。
陳斯遠便嘖嘖稱奇道:“妹妹好運道,我自小卻沒個和尚、道士路過時也送了物件兒來。”
寶釵蹙眉思量一番,壓低聲音道:“哪里有什么和尚、道士?這金鎖也是早幾年才打制的。”
陳斯遠心道,果然如此。這金鎖必是王夫人與薛姨媽書信往來,薛家趕在上京前方才打制了的,用意自然是奔著寶玉來的。
誰知此間多了個陳斯遠,那金玉良緣眼下早已煙消云散,寶姐姐如今一門心思想做陳家少奶奶呢。
心下得意,陳斯遠放下金鎖,一抖手又從袖籠里掏出一物來:“妹妹且看此物可配得上妹妹?”
寶釵定睛一看,頓時驚疑一聲兒。便見陳斯遠掌中托著個鴿子蛋大小的玉石,其上金鑲玉又有掛鏈,燈籠照亮,玉石上隱隱有字跡呈現。
寶釵探手抓過仔細觀量,果然就見其上寫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寶姐姐頓時變了臉色,道:“你怎地將寶玉的玉給……拿了來?”
陳斯遠哈哈一笑,低聲道:“妹妹莫非忘了前一回寶玉被柳燕兒盜了通靈寶玉去?”
當下便將原委一一道來。
寶釵聽聞陳斯遠尋了內府造辦處一口氣作了好些個通靈寶玉,頓時哭笑不得。
半晌才道:“我媽媽還道那通靈寶玉果然神異,碎成那般溫養一些時日竟還能恢復如初,不想……不想竟是這般!”
寶釵面上愈發哭笑不得。漫說是薛姨媽,她自個兒又何嘗不是如此?錯非機緣巧合鐘情于陳斯遠,只怕到死都不知這通靈寶玉竟也是個西貝貨!
轉念一想,是了,人都沒怎么神異,一塊死物又能如何神異?
只怕姨媽王夫人當日也是為了自抬身價,趕在產育前才偽造了此物。
寶釵想罷,緊忙將玉石推過去,囑咐道:“快收好,可不好讓旁人瞧了去。”
陳斯遠笑著應下,道:“我與寶兄弟無冤無仇,自然不會害他。”
說來還怪對不起寶玉的,兩位寶二奶奶人選先后被自個兒撬了不說,連貼身大丫鬟襲人都被其作了回暖床丫鬟。
燉了,陳斯遠又道:“妹妹不瞧瞧內中是個什么?”
“嗯。”寶姐姐應下,輕緩打開錦盒,便從內中取出一樣物什來。
通體黑白相間,似貓似狗,瞧著倒是憨態可掬。
寶姐姐納罕看向陳斯遠:“這是何物?”
“大貓熊。”陳斯遠撓頭嘆息道:“本想依著妹妹模樣做個人偶,誰知匠人說不大吉利,我便做了此物。”
寶釵頓時白了其一眼,旋即又仔細瞧了眼那玩偶,略略揉捏,只覺柔軟回彈,再一捏,那東西竟吱兒的叫了一聲兒!
“呀!”寶釵駭了一跳,失手丟了錦盒與玩偶,又腳下拌蒜往身后跌去。
陳斯遠可不曾飲酒,當下也不管旁的,只橫移一步探手便將寶姐姐抄在懷中。
“妹妹可好?”
腰肢被攬住,寶姐姐霎時好似被拿捏了七寸一般,只嚶嚀一聲便霞飛雙頰,一時間瞧著陳斯遠說不出話兒來。
與陳斯遠略略對視,趕忙羞怯著合了眼。
陳斯遠又非懵懂之輩,哪里會錯過如此良機?口中低喚了聲‘寶妹妹’,俯身便要一親芳澤。
誰知忽而有雜亂腳步漸近,那鶯兒還不曾轉出來便低聲叫道:“姑娘,巡夜的婆子往這邊廂來了!”
寶釵趕忙掙脫開來,紅著臉兒嗔看了陳斯遠一眼,又俯身將玩偶與錦盒拾起,這才與陳斯遠道:“我,我先回了,你也早些歇著吧。”
當下燈籠也顧不得,急急迎著鶯兒而去。
“哎?燈籠!”
陳斯遠招呼一聲,誰知寶姐姐全然不理會。待過得須臾,便有鶯兒匆匆跑來,接了燈籠又屈身一福,扭身又去追寶姐姐去了。
陳斯遠停在原處負手回味,面上滿是笑意。心下暗忖,這閨中之樂自然是妙,可這談情說愛好似也頗為玄妙?
佇立良久,直待涼意透體,陳斯遠這才施施然回轉自家。
時維早春,天色方曉,榮國府籠于一片晨霧之中。
柳五兒方才洗漱過,轉頭便見陳斯遠一身短打哈欠著行出來,她趕忙上前見禮。陳斯遠便吩咐道:“我往園子里習練樁功,香菱、紅玉兩個還睡著,你過會子再去叫。”
柳五兒應下,心下納罕不已。暗忖香菱也就罷了,近來愈發貪戀詩詞,時常捧書夜讀,白日里連遠處景物都看不大真亮,早間賴床本就尋常。可紅玉姐姐素來勤勉,怎地這回連她也賴床了?
陳斯遠卻不曾說旁的,只大步流星而去。
少一時,柳五兒拾掇停當,先去大觀園小廚房取了食盒來。眼見正房門扉虛掩,干脆推門而入。
方才撂下食盒,便聽得內中竊竊私語。
起先是香菱吃吃笑了半晌,旋即紅玉嬌嗔不依,道:“姐姐還笑,都是姐姐縱著,如今大爺愈發變著花樣折騰人,我如今這兩腿都使不上氣力!”
香菱卻笑道:“你這會子來怪我,昨兒個夜里也不知是誰——”
“誒呀,你敢說!”
跟著又是什么‘狐媚子手段’‘閨中情趣’之類柳五兒聽不懂的話兒。
嘻嘻哈哈一番嬉鬧,惹得五兒納罕不已。當下禁不住好奇,到底挪步西梢間,挑了簾櫳道:“姐姐們可起了?”
說話間往內中一瞥,便見香菱卷了被子兀自臥著,紅玉卻半撐起身形來,身上只一件兒貼身肚兜,正露出背后大片雪膩背脊。
兩女循聲看過來,紅玉就道:“這就起了。”
當下兩女趕忙起身,柳五兒自去鋪展食盒,那紅玉趁著五兒不在,緊忙將一件兒‘降魔杵’用帕子包裹了,又壓在了箱底兒。
待兩女梳妝過后,陳斯遠已然一頭汗水回轉。香菱憊懶著,任憑紅玉、五兒兩個伺候著陳斯遠洗漱過,這才為其布了菜,隨侍左右。
陳斯遠略略吃用,便道:“今兒個須得去新宅安歇,晚上不用等我。”頓了頓,又與紅玉道:“大字兒學了多少?算盤打得如何了?”
紅玉癟嘴道:“倒是都學了些,比照上個月略有長進?”
陳斯遠便道:“你只打理房中事務實在屈才,我如今正有一樁營生須得人手幫襯。”
誰知紅玉聽了不喜反嗔,道:“這外頭營生大爺自個兒打理就是了,我只管處置家中事務就好。”
陳斯遠聞言納罕不已,抬眼笑道:“給你尋個好差事還不好?”
紅玉便盤算道:“這一來,我又不知如何打理賬目,冒冒失失的,難免有錯漏,又如何比得上積年的老賬房?二來,我只管守著大爺就好,旁的一概不管。”
陳斯遠大笑幾聲,心下熨帖不已。
紅玉聰慧,又極有自知之明;香菱,這丫頭愛煞了詩詞,只怕也沒心思理會旁的;三姐兒已然打理了百草堂,自是不好再讓其接觸膠乳營生;尤二姐心思多,陳斯遠反倒信不著。
余下五兒、晴雯年歲還小,瞧著也不是那等能管好營生的。這數來數去,身邊兒一群女子,偏生又挑不出個能獨挑大梁的。
陳斯遠頓時煩惱不已,總不能做了甩手掌柜,全憑賈蕓幫襯吧?
這人心最不好考驗,金山銀海當面,不知多少老實本分的一沖動便做下錯事,陳斯遠可不敢將此事寄托在人性上。
轉念又思量著,表姐邢岫煙……不妥,她素來閑云野鶴的性兒,定不愿管閑事。且其后還有邢忠、邢甄氏兩個拖累呢……那寶姐姐?
誒?好似寶姐姐最合適?
一來,寶姐姐本就一直幫襯著薛姨媽打理賬目;二來,正好借機調寶姐姐出府,如此二人也好多多往來;三來,還免了寶玉那廝糾纏。
不過這內中關隘怕是難在如何說服薛姨媽之上。此事陳斯遠一時間沒旁的法子,暗忖既然說服不得,那就睡服了事!
暗暗拿定心思,陳斯遠三兩口吃用完早點,換過衣裳便乘車直奔才賃下的大雜院而去。
誰知才到地方,便見門前聚攏了好些百姓,有那好事者干脆跳著腳罵街。陳斯遠一時間不好上前,緊忙打發了小廝慶愈去過問。
好半晌,待百姓四散而歸,才有慶愈領了苦著臉兒的賈蕓來回話兒。
“遠叔!”
陳斯遠叫其上了馬車,待其落座才問道:“方才是怎么個情形?”
那賈蕓哭笑不得說了一通。蓋因此間以硫磺熏制膠乳,內中人一刻就得換一撥,這左鄰右舍卻也受不得氣味刺鼻。也不知被誰攛掇的,今兒個一早便來堵門,非要賈蕓給個說法。
賈蕓能如何說?四下賠不是,只道盡快想法子。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總不能因著自個兒試膠乳方子,就讓人家左鄰右舍不安寧吧?
此時就聽賈蕓道:“遠叔,依著侄兒,咱們不若在城外尋一處空曠所在。一來免得擾民,二來也防著泄露隱秘。不過只怕還要雇請些得用人手……”
這雇請的自然就是打手,防著新來的仆役得了方子轉手就將方子賣了。
陳斯遠思量著道:“你往城外西南尋一處地方,如此不拘什么風總吹不到城里。雇請人手的事兒,也一應交給你處置。”
賈蕓應下。
陳斯遠有心舍了米糧,讓四鄰多寬容幾日,轉念一想又覺太過缺德,因是便作罷,只等賈蕓在城外尋了所在再行試驗膠乳方子。
這兩日陳斯遠一心撲在膠乳營生上,余下萬事不管,漫說是邢岫煙、寶姐姐處,便是回了新宅也難得睡了兩回素的……暫且不表。
卻說寶釵生兒過后,翌日便有元春送了燈謎來請眾姊妹猜。因前一日賈母慪氣,這日便渾身不爽利。是以這猜燈謎不過潦草行事,各人都猜了一通,便打發太監去回了元春。
隔天元春又打發小太監來傳話兒,吩咐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又命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
榮國府得了吩咐不敢怠慢,賈政親自選拔能工巧匠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賈蓉、賈萍等監工。
賈芹又得了差事,領著玉皇廟并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二個小道士,一并挪往鐵檻寺。
加之清堂茅舍修葺耳房,一時間大觀園里叮叮當當又成了工地。
倏忽幾日,這日陳斯遠雀躍而歸,卻是因著到底一點點試驗出了膠乳方子來!于是本就十拿九穩的營生,此番更妥帖了幾分。
此時方才過了晌午,陳斯遠甫一入內,正巧撞見來還書冊的探春與惜春兩個。
三人廝見過,惜春便嗔道:“遠大哥這些時日一直不見人影。”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明日起就不怎么忙了,四妹妹若想學笛子,只管來尋我。”
惜春頓時高興起來,又道:“遠大哥恐怕不知,一早兒賢德妃下了口諭,說這大觀園也不用封了,往后只管讓咱們住!”
“還有此事?”陳斯遠挑了挑眉頭。心下暗忖,這下可算能住進園子里了。
探春也笑道:“雖是好事,可如今園中四下磨石鐫字,又有別處屋舍須得修葺,只怕要下個月才能搬進去呢。”
惜春就道:“聽太太說,那修葺的清堂茅舍就是給遠大哥留的呢。我想過了,正好那玉皇廟、達摩庵空了,我干脆住進去,正好與遠大哥比鄰而居。”
陳斯遠哈哈大笑,探春也忍俊不禁,探手揉著小惜春的腦袋道:“四妹妹莫鬧,那又是廟又是庵的,哪里好讓你住?”
惜春癟癟嘴,頓時又不高興了。
陳斯遠安慰一番,又與探春道:“三妹妹前幾日隨著太太一道兒管家了?”
探春頓時擺手道:“快別提了,我只充了兩日馬前卒,四下一抹黑,全然不知內中門道。虧得鳳姐姐得了空,不然還不知怎么耽誤事兒呢。”
陳斯遠便意味深長道:“三妹妹才多大年紀,我看往后定是管家的好手兒。”
惜春便道:“是了,咱們家素來有姑娘管家的規矩,聽說從前就是姑姑管家。”
這說的是黛玉的母親賈敏。陳斯遠暗忖,錯非是賈敏管家,王夫人也不至于恨屋及烏,連黛玉也恨上了。
兩個小的盤桓半晌,取了書冊告辭而去。陳斯遠略略小憩,想著眼看就要二月,合該去尋李紈計較。又想起數日不曾去東跨院,不拘是邢夫人還是邢岫煙,自個兒都總要照個面才好。
因是換過衣裳,便自個兒往東跨院而來。
誰知方才進大觀園,行不多遠便又撞見了司棋。
“遠大爺……”
這姑娘疊手蹙眉,滿臉哀怨,好似怨婦一般。陳斯遠自是知道緣故,這風流債該還就得還。
他便笑著上前道:“這幾日忙亂,今兒個才得空……你幾時告假?”
司棋頓時暗自舒了口氣,便低聲道:“后兒可好?”
“好。”
三言兩語定下,陳斯遠趁著四下無人又撫了下司棋的臉蛋兒,惹得司棋嬌羞不已,這才施施然負手而去。
少一時到得東跨院,臨到三層儀門前往廂房觀量,卻見內中空蕩蕩,也不知邢岫煙與篆兒去了何處。
秦昱家的將陳斯遠引入內中,陳斯遠進得正房里便被邢夫人剜了一眼。
二人應付也似說了半晌,邢夫人這才將一應人等打發下去。
待人一走,邢夫人就道:“這些時日做什么了,怎么沒見你來?”
陳斯遠道:“自是忙活那營生來著……我連表姐都沒瞧過。”
邢夫人自然知道,當下便哼哼一聲道:“這表姐倒叫得親熱。”
這口風不大對啊?
略略思量,陳斯遠便道:“可是月事來了?”
邢夫人眨眨眼,納罕道:“你怎知道?”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你今兒個好似吃了炮仗一般,我又如何不知?”
邢夫人眨眨眼,這才恍然道:“是了,我道為何這般不耐,方才四兒哭鬧我都想抽兩巴掌。”頓了頓,又為難道:“今兒個你不來,我也要尋你說個事兒。”
“嗯。”陳斯遠應聲而起,自然而然落座邢夫人身旁。
那邢夫人目光閃爍道:“我,我昨兒個與大老爺說了還愿之事……誰想大老爺比我還上心,說這回定要親自捐上一千斤香油。”
陳斯遠眨眨眼,暗忖賈赦這是什么毛病?素來無利不起早的主兒,竟也要上香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