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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盜人

  鳳姐兒拿定心思,又一時間蹙起眉頭來。那寶玉仗著老太太寵溺,素來都是‘混世魔王’,前頭便偏要隨著自個兒來,如今違了他的心思,豈不是要鬧將起來?

  陳斯遠察言觀色,低聲道:“二嫂子,干脆我推說太太不準寶玉留宿饅頭庵就是了。”

  鳳姐兒頓時舒展眉頭,熨帖道:“只可惜遠兄弟來日是要考功名的,不然我倒是想請了遠兄弟來做個大管家。這事事周全妥帖,便是那賴大也多有不如。”說罷又掩口道:“壞了,這般說話好似糟踐了遠兄弟。”

  陳斯遠哈哈一笑,擺手道:“二嫂子素來赤誠,做兄弟的又豈會斤斤計較?”

  鳳姐兒頷首,轉頭道:“平兒——”鳳姐兒將平兒叫過來,附耳耳語幾句,直把平兒聽了個瞠目結舌。

  交代過了,鳳姐兒道:“可記下了?過會子你隨著遠兄弟走一趟,仔細在太太跟前分說了。”

  “是。”

  一行人回到前頭,鳳姐兒觀量著靜室又是蹙眉不喜。

  陳斯遠便道:“此情此景,我倒是想起了泰山山門旁題的‘蟲二’兩字。”

  “蟲二?”王熙鳳不知典故。

  陳斯遠便解釋了一番。這不解釋還好,王熙鳳聽罷了頓時愈發膩煩。那智能兒與秦鐘、寶玉……這饅頭庵還能是清凈之地?

  錯非這些時日鳳姐兒操持勞累,夜里睡不安生,加之小日子綿延七、八日還不曾走干凈,鳳姐兒真想立時回返鐵檻寺去歇息。

  少一時,寶玉、秦鐘一道兒進來。寶玉自覺無錯,只仰頭眉頭緊蹙;一旁的秦鐘垂著腦袋,一時間也不敢抬頭看人。

  陳斯遠就道:“太太放心不下寶兄弟,又念著二嫂子這幾日太過操勞,便打發我來請寶兄弟回鐵檻寺歇息。”

  “可是……”

  寶玉才張口,陳斯遠就板著臉道:“我也是聽太太的吩咐行事,有什么話寶兄弟盡管與太太分說。時辰不早,我看咱們這就走吧。”起身走了兩步,又瞥了秦鐘一眼:“你也回去!”

  陳斯遠生得端正,這會子故作嗔怒,瞧著真個兒正義凜然。只乜斜一眼,便催逼得秦鐘不敢對視,垂著腦袋悶聲應下。

  那寶玉又看向鳳姐兒,鳳姐兒心里正惡心著呢,哪里會理會他?

  寶玉此時想著,左右自個兒無事,倒是鐘哥兒的事兒傳揚出去,往后在不好來往了。

  當下外頭擺了馬車,平兒領著寶玉、秦鐘進得車里,陳斯遠翻身上馬,領著人徑直往鐵檻寺而來。

  須臾到得鐵檻寺,陳斯遠又帶人到了王夫人房前,只與婆子交代‘人領了回來’,旁的自有平兒代勞。

  當下陳斯遠在外等候,過會子須得將平兒再送回去。

  卻說王夫人房里,丫鬟正服侍著王夫人卸了頭上銀飾,忽而婆子來報,說是陳斯遠將寶玉領了回來。

  王夫人納罕不已。今兒個白日里寶玉鬧騰著跟在鳳姐兒身邊,夜里也吵嚷著要隨鳳姐兒去水月寺,怎地這會子回來了?

  當下出了臥房來見,旋即便見平兒領了寶玉入內。平兒上前見禮,道了聲‘失禮’,上前低聲耳語幾句,直把王夫人聽了個目瞪口呆!

  寶玉……竟干出這等沒起子的事兒來?

  平兒退后一步道:“我們奶奶吩咐了不許外傳,往后還要太太自個兒拿主意。”

  王夫人氣得胸口起伏連連,遙遙瞥見秦鐘在外頭晃蕩,強忍著怒氣道:“我這房里逼仄,只怕不好再多留人。來個人,將鐘哥兒引到蓉哥兒、薔哥兒房里去。”

  自有婆子應了,出來領著秦鐘去尋賈薔、賈蓉。

  平兒交代過了,也屈身一福退下。寶玉便上前道:“這回是鯨卿——”

  王夫人陡然拍案:“混賬行子,你還敢提他!”

  “太太——”

  王夫人氣得掉了眼淚:“我早就知你是個孽胎禍根,卻想著四十多歲只你一根獨苗,一味慣著你,又有老太太百般寵溺。我尋思左右你還小,本性不壞,待長大了再行管教也不遲。你……誰知你竟是個這般模樣!”

  寶玉急了,上前辯解道:“媽媽誤會了,全都是秦鐘與智能兒,我,我是見秦鐘悄悄溜出去必有古怪,這才跟著追了進去。誰知才嚇唬了那二人,后腳二嫂子就帶人尋了過來!”

  王夫人素知錯非事關重大,鳳姐兒絕不會連夜請了人將寶玉送回來,既然平兒說得篤定,又是眾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看錯了?

  王夫人搖頭道:“我只問你一句,你,你怕是早就知了人事兒吧!”

  一言既出,寶玉錯愕著說不出話來。

  這人事兒……他自是早就知曉了。兩年前睡在秦可卿房里,一場旖夢走了精,轉頭被襲人摸了個正著,順勢便與襲人成就了好事兒。

  寶玉養在深宅內院,向來不會扯謊,如今王夫人這般問了,他哪里敢回話?

  真個兒回了,只怕轉頭襲人就要被攆出府去!

  王夫人見此,哪里還不知寶玉行跡?當下拍案連連,痛心疾首道:“過往老爺要管教你,我還攔著,如今看來卻是我錯了。來人,快去叫老爺來,這孽胎禍根我管不得啦!”

  寶玉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抱了王夫人腿哭道:“媽媽饒我一回,不可告訴老爺啊。老爺若是得知了,兒子哪里還有命在!”

  寶玉一時間痛哭流涕,賭咒發誓再也不犯,王夫人只嗚咽哭泣,卻再不提去尋賈政。

  內中母子二人如何計議暫且不提。

  卻說陳斯遠將平兒送回饅頭庵,打馬回來,急切便要去尋邢夫人。奈何此時夜已深沉,只怕不便相見。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有苗兒尋來。

  因著賈家宗親來的太多,是以這會子陳斯遠只分得了一處耳房。聽得叫門聲,陳斯遠開門將苗兒請進來,那苗兒屈身一福道:“大爺,我們太太讓我告知大爺,說都妥當著呢,叫大爺不用掛心。”

  意思就是,那東西與話都遞給寶珠了?

  陳斯遠心下稍定,笑道:“多謝苗兒姑娘告知。”又問:“姨媽明兒個可要回返?”

  苗兒就道:“要回的。不過這邊廂也要留人,大抵是二奶奶留下坐鎮。呀,說不得遠大爺也要一并留下來呢。”

  陳斯遠笑著說:“我大抵要多留一日,后日好友成婚,不好錯過了。”

  苗兒抬眼盯著陳斯遠,不知為何,忽而羞得垂下螓首來。陳斯遠此時無心忖度著丫鬟想的是什么,只道:“夜深了,苗兒姑娘快去回話吧。”

  “嗯,”苗兒屈身一福,又猶豫著道:“往后大爺叫我苗兒就是了。”說著一甩發梢,抬手遮了臉面羞答答而去。

  陳斯遠隨手關了房門,返身端坐床頭暗自思忖:那寶珠也不是個傻的,想來會順遂吧?

  靈堂里。

  賈家宗親各去安置了,只寶珠與幾個仆婦留下來守靈。

  依著規矩,寶珠須得守足了三日法事。這會子寶珠已然拿定了心思,不拘如何,明兒個便與賈珍說,自個兒要留在鐵檻寺為‘義母’守著。

  可先前那西府的大太太莫名其妙來了一遭,還偷偷塞了物件兒,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那物件兒不好露出行跡,寶珠便將其掖在腰間。此時眼見四下仆婦困倦的點頭連連,她便悄然背轉身形,緩緩將物件兒自腰間掏出。

  那物件兒是油紙裹著的,展開來內中是一些白褐色粉末,另有絹布裹著兩枚藥丸。寶珠依言屏住呼吸,趕忙將東西重新纏裹了塞回腰間。

  暗自思忖著,這東西果然有用?的確會有人在后頭接了自個兒?自個兒這一出去又是死是活?

  忽而拳頭攥緊,想著留在鐵檻寺里也不過是拖延時日,對方費了這般大心思,連西府大太太了請了來說項,自個兒何不賭上一把?

  至次日一早,賈母、王夫人一應人等回返,寶玉自然隨行其中。倒是那秦鐘留了下來……好歹也是姐弟,秦家總要留個人下來看著法事。

  果然與苗兒說的一般無二,鳳姐兒留下來坐鎮,因著鐵檻寺空置了屋舍,便從饅頭庵緊忙搬了回來。

  這一日陳斯遠早間跟著忙亂一陣,中午窺得空隙,推說四下走走,便從鐵檻寺出來。行不多遠,閃身便進了后頭的樹林里。

  陳斯遠踱步而行,四下找尋蹤跡,忽而聽得頭上枝葉搖動,抬眼便見馬攀龍與徐大彪自樹上跳落下來。

  陳斯遠上前見禮:“見過二位哥哥,兩位哥哥昨兒個夜里——”

  馬攀龍擺手道:“咱們混行伍的,風餐露宿本是平常。遠兄弟,那人可找見了?”

  陳斯遠點頭,蹲踞下來,拾了樹枝便在地上畫將起來。隨即指點著道:“靈堂在此,她在西北角歇息,二位哥哥便在此處接應了。”

  馬攀龍道:“墻高一丈,虧得咱們預備了飛爪,只是女子體弱,說不得須得讓大彪翻進去幫襯一把。”

  陳斯遠道:“二位哥哥接了人,依計行事。”頓了頓,又道:“明兒個我代五哥好生喝一頓喜酒。”

  徐大彪撇嘴道:“這事兒還能代?少不得回來再補了。”

  三人計議停當,馬攀龍、徐大彪掩去身形,陳斯遠踱步自林中出來,又回了鐵檻寺。到這日下晌,陳斯遠尋了個空去見王熙鳳。

  見面便拱手道:“先給二嫂子道個惱,只因后日乃是好友婚期,是以特來與二嫂子說一聲,只怕我明兒個一早就要回京師。”

  王熙鳳笑道:“這事兒都趕在了一處,也難為遠兄弟這會子才說。說來本就是我求著遠兄弟幫襯,這道惱的話以后少提。回頭兒等你二哥回來,咱們一道兒請了酒席好生謝過遠兄弟。”

  陳斯遠笑道:“那就等著二嫂子請酒啦。”

  話已遞到,陳斯遠略略盤桓便告辭而去。

  到得這日夜里,一切相安無事,陳斯遠回了耳房里歇息。又怕自個兒夜里睡不安穩,再誤了時辰,于是便尋了個婆子,使了三錢銀子,讓其明早卯時來喚自個兒。

  婆子喜滋滋應下,陳斯遠關了房門長出一口氣。萬般算計,卻比不得天意。夜里究竟如何,且看天意吧。

  靈堂。

  寶珠跪伏火盆前,時不時丟一把紙錢入內。因著賈家眾人大多回返,靈堂里也無人看顧,那留下來的仆婦免不得懈怠了許多。

  今兒個一早寶玉已與賈珍說過了,賈珍勸慰幾句,見寶珠執意留下,只好遂了其意,少不得留了幾個仆婦看顧。

  夜色深沉,寶珠心下愈發忐忑。約莫著寅正已過,寶珠窸窸窣窣起了身。因著跪伏久了,雙腿酸麻一片。

  略略活動了,又重新跪伏下來。有仆婦聽見響動,見寶珠只是略略舒活筋骨,便合眼繼續瞌睡。

  寶珠悄然自腰間將物件兒取了,先行將那漆黑丹丸含在舌尖下,又將整包的白褐色粉末丟在了火盆里。

  異樣的香味自火盆里蔓延開來,寶珠趕忙屏住了呼吸,心下怦怦亂跳,卻不敢動彈一下。

  好在那異香來的快,散的也快。寶珠憋不住氣,張嘴小口呼吸,見果然并不曾著了道,這才逐漸放下心來。

  待過得一刻,靈堂里忽而有鼾聲響起。寶珠試探著叫道:“劉嬤嬤?鄭嬤嬤?”

  回應她的只是一陣陣的鼾聲。寶珠再不敢停留,起身拾了件婆子的外衣裹在身上,快步自靈堂行出來。摸黑悄然轉過靈堂,不一刻到得西北墻角處。

  黑漆漆一片,寶珠四下觀量也不見行跡,忽而想起邢夫人交代,便輕輕咳了幾聲。

  外頭有鳥鳴回應,寶珠又是咳嗽兩聲。但聽得啪的一聲,一物勾住墻頭,眨眼間便有個人影大鳥也似自墻頭飄落下來。

  寶珠駭得倒退了兩步,那人蒙了臉面,只低聲問道:“寶珠姑娘?”

  寶珠趕忙點頭,又道:“是,是我。”

  “快走!”那人鳥鳴一聲,那墻頭的飛爪便落在院中。隨即寶珠拉住繩子,那人手推肩扛,總算將寶珠送了上去,隨即一道兒翻過墻頭,眨眼間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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