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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遠、黛之約

  陳斯遠面上滿是納罕看向賈璉,卻絲毫不理會賈璉臉上的惱怒。

  賈母此時已打發人去叫黛玉,陳斯遠反倒愈發氣定神閑起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即便黛玉否認了又如何?先前賈政可是親口承認了,那書信大抵是真的。

  到時候少不得爭吵一場,賈母以孝道壓人,賈赦當場雖服軟,過后必定對自個兒好生安撫——賈赦還指望著靠此事貪占林家家產呢,又哪里會善罷甘休?

  退一萬步,即便此事不成,明面上看也是賈家不講究,說不得來日就會找補回來。不拘是將迎春、探春或是惜春,隨便哪一個補給自個兒,這一遭就算沒白來!

  他心下想的分明,因是當賈母板著臉嗔怨著看過來時,陳斯遠竟直視其雙目而不閃避。

  賈母情知自個兒理虧,這會子只能指望著黛玉來個矢口否認,因是對視起來不免有些心虛,只冷哼一聲便不再去瞧他。

  賈赦此時嘟囔道:“黛玉來了又如何?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說難聽的,就算黛玉否認了,來日遠哥兒拿了婚書去衙門告狀,母親待如何?”

  賈母又是好一番啞口無言。

  是啊,瞧那遠哥兒就不是個善茬,若真個兒敲了登聞鼓,此事鬧上衙門……只怕不好善了!

  賈政又在一旁勸慰道:“大哥少說兩句吧,母親正氣惱著呢。”

  賈赦嘟囔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總不能事事都遂著母親心思吧?若真如此,母親不若想想給咱們兄弟升官、升爵,來日見了祖宗也好漲漲臉面。”

  賈母氣得干脆當聽不見。

  此時賈赦又恨恨瞪了賈璉一眼,只把賈璉嚇得心下惴惴。邢夫人白了鳳姐兒一眼,鳳姐兒心知賈母心思,卻鬧不清楚璉二爺這鬧得是哪一遭。

  是真是假,自有老太太與大老爺斗法,她們這等小一輩的哪里摻和得進去?姑媽王夫人一直瞧不上黛玉,老爺賈政方才也認了那書信是真的,偏璉二爺橫生枝節,非得跳出來質疑。

  這下子好,只怕過后少不得吃了大老爺的排頭!

  當下鳳姐兒挪步過來,給賈璉遞了個眼神兒。賈璉雖后知后覺,可這會子認定了那婚書是假的,倔驢脾氣犯了,甩手躲開鳳姐兒拉扯,只蹙眉嘟囔道:“你別管。”

  鳳姐兒氣得銀牙暗咬,只低聲道:“好,我不管,過后看你怎么跟大老爺交代。”

  又冷哼一聲,與陳斯遠對視一眼,搖頭示意自個兒也不知情,見陳斯遠略略頷首,這才回身到得邢夫人身后站著。

  此時賈赦呷了一口茶,心下愈發得意,眼見陳斯遠還站著,當即蹙眉道:“遠哥兒也不是外人,又不是人犯,哪里有站著回話的道理?鴛鴦,搬個凳子來讓遠哥兒坐下說話。”

  鴛鴦瞧了賈母一眼,見其一言不發,這才應了一聲,緊忙給陳斯遠搬了凳子來。

  陳斯遠道了謝,撩開衣袍挨著賈政落座,又對看過來的賈政拱了拱手。

  榮慶堂。

  一別經年,眾姊妹自是好一番敘闊別離情形。

  三春、寶釵都知黛玉之父林如海過世,生怕牽動了黛玉心緒,便避開來不說此事。只是黛玉心思敏銳,姊妹們不說,她又如何感知不到?

  一年過去,她身量長了幾分,瞧著依舊弱不禁風,面上卻褪去了幾分稚氣。蓋因這一年里,一邊廂要照料臥病在床的父親林如海,一邊廂要應對那存心不良的林家各房親戚。

  賈璉是公子哥習性,交代的事兒自會料理,可沒交代的,他也不會理會。便有如與林家宗親交涉一事,賈璉自是避之不及。有一陣子干脆回了金陵老宅,便是留在揚州時也多是在畫舫上過夜。

  家中庶弟早夭,父親早先遣散了姬妾,只留了個姨娘在身旁。偏那姨娘與眾宗親說不上話,這等事兒就只能黛玉自個兒來。

  一年下來,背地里不知哭過多少回。待哭過了,擦干眼淚,黛玉又一如既往打理家中庶務,應對遠來宗親。

  到得今年五月里,老師賈雨村遷按察使,其后又親赴揚州坐鎮。父親林如海與老師關起門來不知如何計較的,只是此后鹽司衙門里幾個屬僚陸續被拿了,黛玉聰慧,情知母親、庶弟接連病故,連父親也纏綿病榻,此事只怕其中有詭!

  再往后,父親又與老師、璉二哥關起門來商議了幾回,待到八月里,父親林如海最后一次醒來時,與黛玉說了些話,此后再也不曾醒來。錯非圣人賜下御醫來精心照料,只怕無論如何也撐不到九月。

  因著這一年的經歷,也是因著父親那一番話,黛玉雖還是黛玉,卻再不是一年前的黛玉。

  小小的心思里,裝了林家大房家業,也裝了些許情竇初開。

  言笑間黛玉瞥了眼呆愣愣看過來的寶玉,輕哼一聲白了其一眼。心下不由得暗忖,偏這寶玉過了一年好似不曾變過一般。

  起先寄居榮國府,她與寶玉不過是兩小無猜,又不曾真個兒生出什么情愫來,難道往后真要與這呆子定下終生?

  父親所說之事,外祖母如何想的?舅舅、舅媽又是如何想的?她如今失了怙恃,能依靠者不過是外祖母與老師。

  事關林家宗祧,又是自個兒終身大事,斷不可輕忽了,總要聽得準信兒才好下決斷。

  黛玉思量罷了,與紫鵑頷首,紫鵑便將個綢布包裹著的稀罕物奉了過來。

  黛玉掀開綢布,便露出內中的稀罕物。旁人也就罷了,惜春驚疑一聲,三春對視一眼,皆納罕不已。

  黛玉將此物送到寶姐姐手中:“這是給寶姐姐帶的。”

  “給我的?”寶姐姐笑著觀量,便見手中是個五寸出頭的精巧瓷人兒。那瓷人纖毫畢現,手中揮著團扇,面上噙著笑意,好似往前頭花叢中撲彩蝶一般……怎地與陳斯遠先前送給三春的那般相類?

  黛玉就笑道:“閑暇時在揚州得來的,我一瞧就像是寶姐姐的,干脆帶回來送與寶姐姐。”說罷又赧然與三春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可惜這瓷人兒只一件,不然也不會單送了寶姐姐。”

  三春對視一眼,頓時笑作一團。

  黛玉納罕道:“你們笑什么?”

  探春笑著說道:“便是不用林姐姐送,咱們只怕也有了。”

  迎春扯了黛玉的手兒,瞧著其滿面費解,低聲解釋道:“九月里來了個表親,說是閑暇時喜好擺弄瓷人,便送了我與妹妹們一人一件瓷人兒。瞧著倒是與林妹妹方才送的一般無二……”

  “表親?”

  探春說道:“是大太太的外甥,名陳斯遠,我們都叫遠大哥來著。”

  “斯遠……”黛玉略略思忖,忽而笑道:“品超斯遠,云飛而不礙空。想來這位遠大哥家中也是詩書傳家。”

  一旁寶玉湊過來插嘴道:“我卻認為出自《小窗幽記》其中一句:心靜則明、品超斯遠。”

  惜春不解,探春笑著附耳說了兩句,惜春恍然道:“寶二哥耍賴,陳繼儒是前明的,林姐姐那一句卻出自詩經。論先來后到,自是林姐姐說的在先。”

  寶玉搖頭晃腦道:“這可不好說,陳繼儒姓陳,遠大哥也姓陳,說不得本就是一家的呢。”

  寶姐姐嫻靜道:“陳繼儒為松江華亭人,這般說來后人一支遷去了揚州不成?”

  寶玉耍寶道:“寶姐姐說的在理,待回頭咱們問問遠大哥,說不得他就是陳繼儒后世子孫呢。”

  迎春禁不住說道:“這話可不好傳出去,平白給遠兄弟尋個祖宗算怎么回事兒?”

  正笑鬧間,大丫鬟琥珀閃身尋了過來。到得內中屈身一福,笑道:“林姑娘,老太太、幾位老爺、太太正在榮禧堂議事,打發我來請姑娘過去問幾句話兒。”

  黛玉心下納罕,只當是過問揚州、蘇州情形,因是便瞧了眼雪雁,后者緊忙與紫鵑尋了大衣裳為黛玉披上。

  寶玉猴兒也似,一刻也不想離開黛玉,便說道:“商議什么事兒?不若我陪林妹妹一道兒去聽聽?”

  琥珀笑道:“我可不好做主,正好老爺也在,要不寶二爺跟著去了,到時問問老爺什么意思?”

  一聽賈政也在,寶玉頓時訕訕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探春笑道:“寶二哥天不怕、地不怕,怎地這會子沒了聲音?”

  寶玉嗔道:“前些時日挨了冤枉,到這會子還沒洗清呢。老爺定是聽了去,我這會子過去豈非找不自在?不去不去。”

  黛玉也不理他,與三春、寶釵作別,領了紫鵑、雪雁,隨著琥珀便往榮禧堂而來。

  出得垂花門,往東過了穿堂,折向北進了儀門,沿著抄手游廊一路前行,進得抱廈里。琥珀忽而停步道:“只林姑娘一個人兒進去就行,你們兩個留在門外候著吧。”

  琥珀是一等大丫鬟,紫鵑是賈母派到黛玉身邊兒的二等丫鬟,因是紫鵑緊忙聽了吩咐。雪雁從小隨著黛玉的,雖放心不下,卻也只好停在抱廈等候。

  卻說琥珀領了黛玉入內,轉過屏風,黛玉觀量一眼,便見賈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賈璉、王熙鳳都在,賈政下首還有個陌生少年坐在凳子上。

  黛玉娉婷而行,到得堂前一一見禮。

  陳斯遠搭眼觀量,便見其十來歲年紀,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雖身量未成,卻難掩仙姿佚貌!

  無怪薛大傻子那廝瞧了一眼身子都酥了,林妹妹果然是絳珠仙草轉世!

  待黛玉囁嚅著轉向陳斯遠,隔著賈政的大老爺賈赦道:“這是大太太家中外甥,遠哥兒。序庚齒,合該叫一聲遠大哥。”

  黛玉便嬌滴滴喚了一聲‘遠大哥’,隨即屈身一福。

  陳斯遠起身還禮,沉聲道:“見過林姑娘。”

  俱都見過禮,黛玉這才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賈母。

  賈母便道:“玉兒,今兒個喚你來,是有一封信拿不準。你且瞧瞧,究竟是不是如海的筆跡。”

  黛玉低聲應了,上前幾步。鳳姐兒便將手中信箋送到黛玉面前。黛玉接過,鋪展開來觀量,只觀量一眼便眉頭緊蹙。

  那信箋不長,黛玉不大一會兒便瞧過了。她卻不曾放下,更不曾觀量陳斯遠,只目光盯著信箋暗自思忖起來。

  其父林如海過世之前,唯有兩樁事放不下。一則是黛玉的婚事,既怕林家宗親將黛玉養死了,也怕賈家生出不軌之心;二則便是林家宗祧!

  庶弟夭亡,其父林如海雖發誓不娶,可卻不斷往家中納妾,偏生這般多妾室硬是一個都不曾誕下孩兒來。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林如海若就這般去了,來日又有何顏面去見祖宗?

  因是賈、林兩家一直來回拉扯,起先林如海堅持招贅,到得今年夏天,眼看身子骨撐不住了,這才松口允了兼祧一事。

  黛玉冰雪聰明,又有亡父臨終前交代,想著賈家……尤其是王夫人對此事的態度,頓時咬著下唇思量起來。

  過得許久,賈母忍不住道:“玉兒可看過了?”

  黛玉好似方才回過神來,緩緩放下書信,與賈母道:“瞧過了。”

  賈母不禁希冀看向黛玉,說道:“那到底是真啊……還是假啊?”

  黛玉掃量一眼,將眾人情形一一看在眼中。尤其那王夫人,手中捻珠轉得飛快,瞥向自個兒目光隱隱有怪異之色。她年紀雖小,還不知情愫為何物,可善惡卻分得清。

  黛玉心下一凜,逐漸拿定了心思。

  于是抬眼看向賈母道:“外祖母,這其上筆跡、印信……都是真的!”

  賈赦一下子跳起來:“我說什么來著?怎么會是假的!”

  賈母愕然,兀自不肯相信自個兒方才聽了什么,問道:“玉兒……你可看仔細了?”

  黛玉篤定頷首道:“是真的。”

  賈赦哈哈一笑,氣定神閑往后一靠,看著賈母道:“母親這回怎么說?”

  陳斯遠蹙眉不已,不知黛玉拿得什么心思。賈璉急得抓耳撓腮,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先是愕然,隨即暗自舒了口氣,又偷偷白了陳斯遠一眼,心道便宜了這個小賊。

  王夫人長長松了口氣,只差念叨一句‘阿彌陀佛’了。不過是十幾萬家產罷了,林家有,莫非薛家就沒有?前頭說死了要招贅,王夫人本就瞧不上黛玉,心下又怎會咽下這口氣?

  且黛玉其母賈敏未出閣時,王夫人便與那小姑子極不對付。黛玉年歲雖小,卻依稀有賈敏的影子,王夫人能待見就怪了!

  如今元春封賢德妃,來日寶玉說不得便是國舅爺,堂堂國舅爺給人做贅婿、兼祧,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

  賈母面上難掩失落,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此時就聽黛玉道:“不過,這只是書信……我從未聽父親提及過,想來是陳家不曾回信?”

  賈赦大笑道:“外甥女兒不知,遠哥兒身世可憐——”當下便將陳斯遠編造了大半的過往說將出來。

  黛玉面上無悲無喜,也不去看陳斯遠,聞言頷首道:“原來如此。既不得回信,想來暫且做不得準。”

  賈母眼前一亮,合掌道:“好!沒錯兒,沒回信,這事兒就不曾定下!”

  賈赦急了,趕忙道:“外甥女兒,這話不是這般說的。錯非遠哥兒那繼母惡毒,耽擱了半年之久,此事早就成了。”

  黛玉笑道:“既是耽擱了,不拘什么緣故,父親都不曾收到回信,自然也不曾與我交代。”

  “這——”賈赦被噎得啞口無言。

  王夫人面色驟變,這會子連捻珠都不轉了,只直勾勾盯著黛玉。邢夫人略略蹙眉,心下卻不當回事兒。左右這人是假的,婚書也是假的,黛玉不認就不認,也不耽誤小賊繼續留在府中。

  賈璉如釋重負,惹得一旁的鳳姐兒納罕不已。

  不料,此時黛玉又道:“不過大舅說的也是,此書信總歸是父親之命,我卻不好忤逆了。”

  就見黛玉移步到得陳斯遠身前,屈身一福,低聲問道:“敢問遠大哥可曾進學?”

  陳斯遠起身抱拳道:“已定下年后往國子監就讀。”

  黛玉問道:“往后可有打算?”

  陳斯遠思量道:“先過鄉試,再過會試。大丈夫生居天地,自要當一回東華門外唱名的好漢。”

  “好志向。”

  黛玉瞧了陳斯遠一眼,回轉身形又朝著賈母屈身一福。

  賈母忍不住道:“玉兒,這什么話都叫你說了,我看遠哥兒家里也不曾回信,要不此事就算了?”

  黛玉輕開檀口道:“外祖母,父命難違。自古婚嫁,從來都是門當戶對、低娶高嫁。我林家累世列侯,傳到我父這一輩早丟了爵位。我父親爭氣,閉門苦讀一舉高中探花,入館閣為翰林,從此林家大房為書香傳世。”

  頓了頓,抬頭看向賈母道:“既然那書信怎么說都有理,且事涉林家宗祧……不若我與遠大哥做個約定。”

  她扭身一福抬眼看向陳斯遠:“若我及笄前遠大哥蹉跎年華,你我門不當戶不對,這書信便只是書信;若我及笄前遠大哥秋闈榜上有名,這書信……便是婚書!”

  稚嫩的聲音,此時擲地有聲!徑直震得榮禧堂里靜謐一片、落針可聞。

  此時就見陳斯遠笑著拱手道:“一生清貧豈可入繁華、兩袖清風怎敢誤佳人?林妹妹所言甚合我意,這約定……我接了!”

  林家累世列侯,林如海探花翰林,黛玉又經進士賈雨村教導,她自幼飽讀,身上的靈氣罕見,絕不是尋常的戀愛腦。尤三姐那種才算是戀愛腦。

  此時婚事、宗祧擔在一身,賈家始終沒給準確回信,且此時黛玉并未與寶玉生出情愫,所以她這么選擇是在情理之中。

  我自己是寫爽了。這一段一直憋在心里,寫出來總算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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