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片靜謐,薛姨媽面帶愁容,絞著手中帕子,因著女兒便在身旁,是以她也不好一直打量陳斯遠;寶姐姐嫻靜而坐,也因著薛姨媽之故,這才垂了螓首悶不做聲。
陳斯遠端起茶盞來呷了一口,略略思量,暗忖此事書中好似并無表述?是刻意漏了,還是說因著自個兒之故,方才由此一遭的?
當下便說道:“姨太太、寶妹妹別急,凡事總有個緣故,這無緣無故的,內府總不至于逼死人吧?”
“這——”薛姨媽便蹙眉說道:“前些時日蟠兒的案卷撤了回來,我便打發蟠兒往內府送了報喪文書。”
這報喪文書說的自然是薛蝌、薛寶琴之父,其此前一直擔著薛家皇商差事。其人故去,總要由薛家子弟頂上。此前因著金陵一案,薛蟠成了活死人,自是不好接替皇商差事。
這案卷一查,最起碼在京師查不出薛蟠犯了官司,這皇商自是要由薛蟠接替。
果然,就聽薛姨媽道:“這送了報喪文書,原想著讓蟠兒頂了那皇商差事,誰知這差事方才辦妥了,轉頭廣儲司便點了蟠兒過去,說是圣人有意重修太和殿,命我家自巴蜀采買十二根七丈往上的金絲楠木。”
頓了頓,又道:“我起先只當那耿郎中有意刁難我家,轉天便打發蟠兒送去了三千兩銀子……誰知耿郎中非但不收,還將蟠兒叉了出來。”
陳斯遠點點頭,心下隱隱有了忖度,便問:“姨太太家中與那位耿郎中可有仇怨?”
薛姨媽頭搖得撥浪鼓也似,道:“巴結還來不及呢,哪里結了仇怨?那耿郎中前歲上任,我家那會子剛來京師落腳,還巴巴兒送去了二千兩銀子的孝敬呢。”
陳斯遠又是點頭,蹙眉思量道:“我有了些思量,如今還做不得準,須得明日去內府打探一番。”
薛姨媽趕忙道:“遠哥兒既有了念頭,何不與我……們分說一二?便是管不得什么,好歹也知曉個由頭啊。”
寶釵在一旁幫腔道:“正是,遠大哥有什么思量,但說無妨。有道是一人計短、三人計長,說不得此時便能商討出個應對法子呢?”
陳斯遠道:“也罷。我思量有二,一則,那耿郎中是不是與曹郎中有仇怨?”
薛姨媽怔住,與寶釵對視一眼,都覺此言有理。無緣無故的,薛家又是祖輩傳下來的皇商,姻親遍布,與賈、史、王三家關系密切,那耿郎中吃了豹子膽敢隨意拿捏薛家?
說不得便是因著曹家的干系!
寶釵忙道:“據聞曹郎中行事謹慎,為官多年也不曾結下仇怨。遠大哥所說雖說不無可能,卻不好就此認定。”
陳斯遠點點頭,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是以若與曹家無關……只怕便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商差事啊。”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給皇家采辦可是賠本的買賣,那為何薛姨媽還死死攥著皇商差事不撒手?蓋因有了皇商差事,南來北往不會被地方上隨意欺辱。還能在內府遮蔽下置辦些旁的營生。
那內府皇差自是虧本,不過薛家不但能從旁的營生上找回來,還能大賺特賺,自然就愈發舍不得皇商差事。
薛家悶聲大發財,落在旁人眼里又豈能不引得人家艷羨?旁的不說,便說揚州八大鹽商,論起來哪個不比薛家豪富?可哪個私底下不想與薛家換換?
此番薛家遭此刁難,只怕是有心人瞧中了薛家孤兒寡母無人做主,薛姨媽又與王家起了齟齬,因是這才買通耿郎中,使了法子來治薛家。
內中意思不言自明,識相的趕緊將皇商差事退了,不然往后就等著虧錢吧。
薛姨媽聞言頓時悚然,當下不知所措,目光在寶釵與陳斯遠之間游移,道:“這……這……我薛家素來與人為善,怎會被人盯上?”
寶釵扭身探手拍了下薛姨媽的手,說道:“古人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便是這個道理。咱們家孤兒寡母,哥哥又不頂事兒……可不就要被有心人覬覦?”
薛姨媽慌亂道:“這可如何是好?”
因著心下存疑,這幾年薛姨媽極少與王子騰走動,且王子騰如今為官在外,書信往來不便,只怕遠水解不了近渴。
寶釵一邊廂安撫著母親,一邊廂看向陳斯遠,便見其氣定神閑地呷著茶湯,匆匆對視,寶姐姐忽而心下了然。是了,此時可是良機,何不趁此事煩擾,干脆將那皇商退去?
正要說話兒,誰知薛姨媽搶先與陳斯遠道:“遠哥兒定有法子救薛家吧?”
寶姐姐抬眼看向陳斯遠,陳斯遠與其對視了下,沉吟著道:“如今還不知那耿郎中是何打算,總要問過了再說。”
薛姨媽緊忙道:“你說要不要再給耿郎中塞些銀子?”
陳斯遠便搖頭,一旁寶釵道:“媽媽以為,那覬覦薛家皇商差事之人,家底會比咱們家薄?能催著耿郎中對薛家下刀,只怕早就喂飽了耿郎中啊。”
薛姨媽頓時失魂落魄,隨即再也按捺不住,抬眼可憐巴巴地瞧向陳斯遠。
只一眼便讓陳斯遠心下慌亂,他生怕被人窺破行跡,趕忙咳嗽一聲兒道:“姨太太也不過太過憂心,便是此事再無轉圜,好歹那金絲楠木押運至京師也要三載,又不是即刻便要,姨太太何苦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寶釵也道:“遠大哥說的是,咱們不若多等幾日,也好靜待其變。若果然有人盯上了咱們家皇商差事,怕是過后必尋上門來計較。弄清了此人底細,到時也好見招拆招。如今兩眼一抹黑,再是心下惶惶也是無用。”
薛姨媽聞言點了點頭,道:“是我急切了。既如此,那遠哥兒……我與寶釵先回了,待此事有了定論再尋遠哥兒商議。”
“好,我送姨太太、寶妹妹。”
當下三人起身,陳斯遠一徑將母女二人送出大門外,目視二人轉過夾道,這才搖了搖頭,扭身回轉正房里。
心下暗忖,薛姨媽請托,自個兒總要掃聽一番。只是這等小事兒,只怕不好尋燕平王,倒是自個兒與那翟奎打過幾回交道,不若尋了這位翟郎中掃聽掃聽。
一夜無話。
待轉過天來,陳斯遠徑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來。慢悠悠洗漱、用過早飯,陳斯遠懶得喚小廝慶愈隨行,往前頭借了馬匹,先行往小花枝巷而來。
叩門而入,尤二姐、尤三姐自是喜滋滋迎將出來。數日不見,兩女更添幾分光彩。
當下一左一右簇著陳斯遠進得內中,又是端茶又是送茶點,恨不得將陳斯遠當做大老爺一般。
三人久未相見,彼此心下自是念得緊,于是二女不過略略問了秋闈之事,便勾得陳斯遠擁著二人往西梢間里好生繾綣了一番。
待風歇雨住,尤二姐披了衣裳端坐凌花鏡前,一邊廂撫鬢角貼的牡丹絹花,一邊廂蔥白手指摸著脖頸下。那鵝黃衫子領口微敞,一截雪脯上綴著一枚殷紅印記——那是方才陳斯遠癲狂時吮下的。
扭頭往炕上掃量一眼,不禁嗔怪道:“晴天白日的,偏妹妹這會子要來!”
那尤三姐此時還貼在陳斯遠胸口,石榴紅的衣裳團在一旁,身上只一截琥珀色的肚兜,探出一截雪膩的膀子來,那涂了鳳仙汁指甲的蔥蔥玉手正反復在陳斯遠心口撫著。
面上潮紅將褪未褪,眼波流轉,前一刻瞥向陳斯遠還是說不出的柔情蜜意,待瞥向尤二姐,頓時又滿是譏誚。
道:“二姐兒這話昧良心,我方才可是早早就歇了的,是二姐兒自個兒要起來沒完的……”
尤二姐頓時面上臊紅說不出話兒來。
她年長了一些,又多得尤老安人教導,遇見陳斯遠之前,于男女之事早知曉了個囫圇。
尤老娘曾與其說過,那床笫之間,個中滋味非比尋常。若是運道好,說不得尤二姐也能體會一遭。
尤二姐自是將信將疑。初行云雨,雖也覺有些滋味,卻只記得疼了。待往后稍好了一些,卻也不見銷魂蝕骨……誰知待三人混在一處胡鬧,好妹妹尤三姐有如倀鬼一般,遠兄弟說什么她便笑嘻嘻做什么,尤二姐那會子羞憤不已,誰知偏偏便知曉了什么叫銷魂蝕骨。
那一霎,身子里有什么物什霎時間逸散開來,眼前一切倏然恍惚,繼而只覺攀上云端、飄飄欲仙。
整個人好似跳出三界外一樣,那一霎什么銀錢、頭面的,尤二姐都不去管它,就好似從未在乎過一般。
有一就有二,方才又是如此,于是尤二姐先前還琢磨著,尋陳斯遠討些好處,偏生刻下卻懶得張口,只想靜心回味。
陳斯遠探手在尤三姐背脊上輕拍了下,說道:“快起,我須得起身了。”
尤三姐撒嬌也似嗔了一聲兒,這才不情不愿起了身。陳斯遠坐將起來,接了尤三姐遞來的帕子胡亂擦拭一番,緊忙穿了中衣。
見此情形,尤二姐緊忙小意過來伺候,陳斯遠伸展雙臂,任憑姊妹兩個伺候著,口中說道:“昨兒個薛家姨太太請托掃聽一樁事,此事急切,我須得往內府走一遭。是了,置辦宅子的事兒,等明日我領了你們去瞧瞧?”
尤三姐笑道:“這等小事兒哪里用遠哥哥奔走?我前幾日得空四下掃聽了一圈兒,倒是選了三處合意的,等明兒個遠哥哥得了空,我與遠哥哥去瞧瞧?”
陳斯遠禁不住俯身在尤三姐單純上印了下,笑道:“妹妹實在貼心。好,那就明兒個。”
衣裳穿戴齊整,陳斯遠尋了懷表觀量一眼,眼看將近午時,緊忙別過姊妹二人,打馬往大格子巷而去……晴雯還等著信兒呢。
卻說姊妹二人送過陳斯遠,一道兒回得房中,尤二姐素日里端莊些,便尋了凳子落座;尤三姐自來就不曾拘過自個兒的性子,當下便踢了繡花鞋,赤著一雙菱腳歪在炕上。
素色錦緞的枕頭撐在肘下,偏她一身大紅衣裳,倒像是滿園白牡丹中獨生了她這一朵大紅月季一般。
炕桌就在近前,小丫鬟春熙送了酒水點心來,尤三姐自個兒倒了一盞,一手托著酒盞瞇著眼抿了一口,于是笑意蔓延開來,口中哼哼著不成調子的小曲兒,那心下的暢快便將秋寒一道兒驅到了外間。
尤二姐迷醉之感稍退,仔細妝點過,扭身與尤三姐道:“妹妹如何還暢快得起來?遠兄弟考了秋闈,這可是大事兒!”
那尤三姐哼聲道:“遠哥哥過不過秋闈又能如何?便是過了,他還是遠哥哥,我還是我。”
尤二姐便道:“遠兄弟才多大年紀?若是此番過了秋闈,不說榮國府里的林家姑娘,只怕外頭的人家要來爭搶呢。若真個兒來了個正室夫人,只怕你我到時都不好過!”
尤三姐睜開眼來瞥了尤二姐一眼,說道:“我心下想的通透,偏姐姐看不開。遠哥哥前程遠大,自是要尋一樁妥帖的婚事。我知他、愛他,自不會攔著。
可要我去卑躬屈膝去討正室歡心,我卻做不到。與其如此,莫不如留在外頭逍遙自在呢。”
“可是——”
不待尤二姐說什么,尤三姐就道:“遠哥哥連丹丸營生都交了我來打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偏二姐你自個兒多心。”
尤二姐頓時被噎得無言以對。心下暗忖,那丹丸營生是給了你,可與自個兒半點干系也無啊!
尤二姐扭正身姿對著菱花鏡癟了癟嘴,心下琢磨著,真真兒是一步遲步步遲啊。三妹妹仗著性子潑辣,干脆為其破家而出,遠兄弟待其自是另眼相看。
自個兒這等后續硬貼上來的,只怕往后都比不得啊。總要尋個法子,也討一門營生才是……至不濟也要討些百草堂的股子來。
念及此處,尤二姐便想起壓在箱底的冊子來——那是上回尤老娘偷偷摸摸塞過來的,尤二姐只掃量一眼便羞得面紅耳赤,只當是上不得臺面的狐媚子手段。
如今思來,處處落后于人,可不就要使些狐媚子手段?
不提尤二姐心思,卻說陳斯遠晌午時與晴雯一道兒用了飯,待下晌未時這才往內府尋去。
內府三院七司,分為奉宸院、武備院、上駟院、慎刑司、慶豐司、營造司、會稽司、掌禮司、都虞司、廣儲司。
那翟奎便為會稽司郎中。陳斯遠到得內府衙門,尋了門子通報,立在門外等了足足一盞茶光景,方才有小吏尋來。
“可是陳公子當面?翟郎中請公子入內敘話。”
小吏極為客氣,陳斯遠笑著應下,便隨著小吏進得內中。兜轉一番到了二進院兒,須臾便見翟郎中在一處廂房前迎候。
陳斯遠趕忙遙遙拱手:“在下何德何能敢勞郎中親迎?”
翟奎拱手還禮,哈哈笑道:“陳公子秋闈已過,來日必有桂榜捷報傳來,說不得下一科陳公子便能進了翰林院呢。我此番不過是先行迎了同僚罷了。”
陳斯遠趕忙謙遜道:“順天府英才濟濟,在下此番還說不好能不能過秋闈呢。”
“陳公子過謙了,請。”
“請。”
二人進得內中,分賓主落座,待上了茶水,那翟奎便道:“京師雜貨場不日開張,王爺親點了此名,陳公子可知?”
“萬客來?好名字。”陳斯遠隨口贊了一句。
那翟奎頓時尋了典、冊,絮絮叨叨說起雜貨場事宜。京師一地,內府早已挪騰出了場地,四月里便開始修葺,待六月份海貿銀子回款,內府衙門方才開始四下聯絡貨源。
這頭一個聯絡的便是樂亭鐵廠,此鐵廠掛在工部衙門下,早年產鐵占大順五成有余,近年因著舊礦枯竭,產量落到了三成。
又因先前朝廷與英夷簽了協議,大順各處船廠大造艦船,便是為了運回那一萬萬斤生鐵。是以此時鐵價應聲而落,這樂亭鐵因著生脆本就賣不上價碼,如今更是一落千丈。
內府來尋,工部自是樂不得,不過旬月間便商定了價碼。以后內府鋪開大網,將東西南北各色貨物點算匯聚,林林種種匯集了上千貨品發往京師,只待十月里場地修葺一新,便要開門迎客。
那翟奎說起此事來滔滔不絕、與有榮焉。陳斯遠自是知曉,以此時的效率,此番可稱得上是快捷了。旁的不說,單是溝通南北,這一來一回就算用快馬也要月余光景。
當下很是夸贊一番,又略略提了兩處不足,翟奎頓時大喜,一時間賓主盡歡。翟奎也不叫‘陳公子’了,而是叫起了陳斯遠表字樞良來,二人自是又親近了幾分。
待兩盞茶過后,陳斯遠這才說起薛家之事來。
那翟奎聽罷頓時一怔,道:“是了,樞良如今寄居榮國府,倒是與薛家有些往來。”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此事樞良還是莫打聽了,這后頭的水深著呢。”
陳斯遠見其說得鄭重,不禁傾了身子也低聲道:“莫非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商差事?”
那翟奎嘿然道:“小兒鬧市持金,可不就要引得豺狼環繞?”
“嘶……背后之人來頭很大?”
翟奎沉吟了一番,說道:“罷了,料想不日便有人尋了薛家說道,早一些晚一些也沒什么……”當下又壓低了幾分聲音,道:“謀薛家皇差的是山西大財主黃善榮,這背后為其撐場面的,乃是王爺的兄弟。”
王爺,說的自是燕平王。燕平王同輩兄弟不過四人,一為壞了事的義忠老親王,一為今上,余下一人則是忠順王。
便是用膝蓋琢磨也知,今上若要拿捏薛家,何至于這般費事?一封口諭便能讓薛家落入萬劫不復之地。這般兜轉著逼迫,想來便是忠順王了。
嘖,這事兒倒是不好辦了。
陳斯遠寄居榮國府將近一年,隱約自那只言片語中掃聽得,太上晚年時,賈史王薛四家支持的可是義忠老親王,另有一派支持今上。
燕平王因著年歲小,不曾卷入其中。倒是那忠順王,品行頑劣、心胸狹窄,偏偏又自視甚高,竟自個兒巴巴兒湊上去也要奪嫡。
結果太上一封旨意,今上御極,義忠老親王壞了事,燕平王安然無恙,那忠順王則成了人嫌狗厭的臭狗屎。
若不是義忠老親王方才被今上整治得郁郁而終,哪里還容得下忠順王這等蒼蠅聒噪?
又因太上還在大明宮里榮養,不拘是為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戲碼,還是不想在史書上留下惡名,今上都不好妄動忠順王。
這就麻煩了,臭狗屎頂著親王名頭,除非犯下大奸大惡之事,否則誰都拿這人沒法子。
指望著說和、轉圜是難了,只能另尋他法。
陳斯遠情知不好再問,當下鄭重謝過翟奎,又約定來日放榜再行聚飲,這才趕忙起身告辭而去。
打馬回返榮國府,已到了下晌申時。
香菱這日趕上天葵,便挪到了廂房。紅玉迎了其入得內中,一邊廂伺候著其凈手潔面,一邊廂道:“方才四姑娘來尋大爺,見大爺沒回,就又回去了。”
陳斯遠笑道:“四妹妹怕是來尋我學笛子,你取了竹笛來,我過會子往園子里走走。”
紅玉笑道:“這兩日天光好,四姑娘此時一準兒在園子里耍頑呢。”
須臾,紅玉取了竹笛來,陳斯遠抄在手中,款步出得家門,忽而便聽得隔壁梨香院傳來咿咿呀呀吊嗓子之聲。
秋闈已過,梨香院里的十二個小戲子自是解了禁令,每日勤學苦練起來。陳斯遠對那十二官暫且無念,便抄著竹笛負手而行,須臾便從后門進了園子。
誰知下了盤山道轉過石洞,還不曾瞥見小惜春,遙遙便見薛姨媽領了同喜急急往這邊廂尋來。
待瞥見陳斯遠,薛姨媽禁不住喚了一聲兒,腳下不由得又加快了幾分。
陳斯遠幾步迎上去,拱手道:“姨太太。”
薛姨媽急切道:“聽說遠哥兒回來了,我這心下一直惦記不已,那事兒……掃聽得如何了?”
陳斯遠心下一動,面上沉吟不語,瞥了一眼同喜,隨即道:“還請姨太太移步,此事不好宣揚。”
薛姨媽滿心都是此事,自是不疑有他,緊忙吩咐同喜道:“你去四下耍頑,也不用等我,過會子我自個兒就回了。”
同喜屈身一福應下,扭身便往水榭尋去,那水榭中絲竹聲悠揚,又有歡聲笑語,想來是三春、黛玉等聚在此處。
卻說陳斯遠探手一引,引著薛姨媽往東行去,那臨近水邊有一處榆蔭堂,北接假山,南接芍藥圃,最是隱秘不過。
那薛姨媽隨著陳斯遠到得近前,不由得腳步一頓,心下略略猜中其心思,卻抿著嘴到底進了內中。
此時榆蔭堂,內中自有桌椅。薛姨媽先行落座,陳斯遠也不避諱,竟干脆坐在了其身旁。
薛姨媽頓時如坐針氈,不禁捏了衣角,不自在道:“你……你莫亂來。”
今日她略施粉黛,身著一件鵝黃錦緞衣衫,袖口和領口繡著精致的蘭花,整個人瞧著溫婉又端莊。偏生此時慌亂不已,面上羞怯,整個人便多了一些小兒女情態。
陳斯遠觀量著她,聞言嗤的一聲笑了,道:“此處避人,我又不曾做什么,你何必慌成這樣兒?”
“說,說正事兒,那事兒可掃聽了?”
陳斯遠玩味道:“姨太太尋我就只是因著此事?”
“才沒,只是——”
薛姨媽急切間百口莫辯,便用一雙水潤眸子眼巴巴瞅著陳斯遠。直把陳斯遠瞧得一樂,探手便擒了柔荑,一邊廂把玩著,一邊廂說道:“方才自內府回來,果然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差。”
“啊?到底是哪個賊子?”
“當面的是山西豪商黃善榮,黃家一直經營口外營生,這往來蒙兀,少不得要發賣一些違禁之物。去歲大同案發,晉商被株連者不知凡幾。料想黃善榮必是兔死狐悲,這才尋了靠山,一心要做皇商。”
薛姨媽道:“遠哥兒可知黃家背后的靠山?”
陳斯遠點點頭,吐出三個字來:“忠順王。”
薛姨媽頓時瞪大了眸子,一時間身子抖若篩糠,半晌也不曾有言語。待須臾,不禁紅了眼圈兒道:“那忠順王最是蠻橫,又與四家有仇怨……這下子,薛家的皇商怕是不保了!”
陳斯遠頷首道:“的確是保不住了。”頓了頓,又道:“只是保不住也有保不住的法子。”
薛姨媽心下生出一分希冀來,扭身雙手握住陳斯遠的手求肯道:“遠哥兒最有主意,還請遠哥兒搭救啊!”
陳斯遠溫言道:“你出了事,我又如何不管?依我看,那楠木差事先接下來,而后盡快敲定文龍與曹家女的婚事,最好今年就過門。如此,往后薛家就算沒了皇商,好歹還有曹郎中照拂,總不會太過吃虧。
至于那楠木……不知皇商辦砸了差事可有處置?”
薛姨媽頷首道:“罰金,還要打板子呢。”
“那罰金要多少?”
“總要兩倍。”
陳斯遠嗤的一聲樂了,道:“七丈楠木只開出五百兩,十二根六千兩,雙倍罰金不過一萬兩千兩。你只管拖上二年,臨了說轉運時毀傷了楠木,讓文龍去廣儲司自請其罪。了不得幾十板子、一萬兩千兩銀子罷了,有這二年,薛家少說能賺回來五萬兩吧?”
“這——”薛姨媽咬著下唇思量起來,半晌兀自拿不定主意,又期期艾艾道:“不若我去信給哥哥,問問哥哥可有法子?”
陳斯遠嘆息道:“忠順王既敢出手,便吃定了王巡檢使不上力。與其去求他,莫不如去尋老爺、保齡侯商議呢。”
薛姨媽有苦難言,又半晌才道:“遠哥兒不知,薛家這皇商……可不單單只是薛家的事兒啊。”
賈史王薛彼此勾連,號稱金陵四大家,那金陵可還有甄家呢,聲勢還在薛家之上,為何眾人只字不提?蓋因這四家勾連在一處,薛家各處營生,既得了其余三家照拂,自是要給那三家分潤。
不然堂堂王家女,何至于嫁給商賈為妻?
陳斯遠頷首道:“也罷,你不若先去與老太太透透口風。余下的,且行且看吧。”
“嗯。”薛姨媽垂著螓首應下。
事兒便是如此,那懸在頭上的利刃不曾落下時,自是惶惶不可終日;待其落下,發覺自個兒不過受了些傷勢,倒不曾身首異處,這懸著的心也就放在了肚子里。
陳斯遠已說了最壞的結果,薛姨媽便不做他想,只想著逼另三家出頭,與那忠順王較勁。
此時不知不覺間,二人兩手相牽,肩頭并在一處。日頭西斜,余暉透過窗子灑在二人身上。陳斯遠看著薛姨媽面頰,心下不禁一動,便伸手輕輕為薛姨媽捋了捋耳邊垂下的一縷發絲。薛姨媽身子一僵,臉兒上瞬間紅透了,她抬起頭,與陳斯遠四目相對,眼中滿是羞怯與慌亂。
禁不住低低的喚了聲‘遠哥兒’。
陳斯遠探手攬住其肩頭,輕輕一帶便將其摟在懷中。薛姨媽心下怦然,只道此番又要被輕薄了,心下說不出是嗔怪、是羞怯、還是希冀來。
誰知陳斯遠并不曾輕薄了,只輕輕拍打了其豐腴肩頭,感知著那豐腴身子特有的暄軟與回彈,輕聲安撫道:“你也不必太過掛心,以我看來,為今之計是盡快將文龍的婚事敲定。如此,便是皇差丟了,好歹還能保住薛家富貴。”
“嗯,我,我省的了。”
陳斯遠探手將其身子板正,仔細為其捋了發絲,笑著道:“去吧,我過會子去教四妹妹吹笛子。”
薛姨媽抿著嘴應下。女人心海底針,她方才以為要被陳斯遠輕薄,便想著大事當前陳斯遠還不忘了那腌臜事兒,真真兒讓人著惱。誰知陳斯遠只是輕聲撫慰,并不曾真個兒輕薄了她,她反倒心下別扭起來,暗忖莫非是遠哥兒厭嫌了自個兒不成?
瞧了陳斯遠一眼,起身挪動蓮步到了門前,又駐足回身咬著下唇瞧了他一眼,忽而道:“過兩日……你,你得空與我去瞧瞧那宅子。”
撇下這句話,薛姨媽便逃也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