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至尤家門前,一旁邢德全揣了手,正與幾個青皮朝著這邊廂指指點點。
銀蝶上前叫門,婆子掃量一眼,慌忙往內中報去:“大姑娘來了!”
自有丫鬟一路進了垂花門,須臾進得正房里。此時正房里鬧個不停,尤老娘口中塞了麻團,四肢捆了個結實,尤三姐叉腰指點著:“多捆一道,免得媽媽再傷了人!”
那朱漆床榻旁,隱隱還有零星不曾擦拭去的血跡。
春熙低聲道:“三姨娘,大奶奶來了。”
尤三姐抬首瞧了尤二姐一眼,尤二姐便往外去迎,尤三姐則留在原地沒動。須臾光景,尤二姐便將尤氏引到內中。
往床榻上瞥了眼,便見尤氏瞪眼搖頭,口中嗚咽作聲,四肢扭動,活像蛆蟲一般來回蛄蛹。
尤氏打發銀蝶退下,尤二姐便將春熙、夏竹也打發了下去,內中只余下姊妹三人。
那尤氏觀量一眼,蹙眉道:“這……不會出事吧?”
二姐兒、三姐兒悶聲不吭。尤老娘做下這等丟臉的事兒,傳出去只怕尤氏姊妹就得被吐沫星子給淹死!說句不孝順的,若這會子尤老娘去了,她們三個反倒會長出一口氣。
過得須臾,尤三姐才道:“馬道婆說了,法事一停,三兩日也就好轉了。”
尤氏道:“不想市井之間也有這等能人異士,隔空做法便能讓人發了癔癥!”她自是心下害怕,生怕來日賈珍瞧她不順眼,干脆尋了能人異士做法,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去。
尤三姐不知尤氏所想,聞言便是嗤笑了一聲。什么能人異士?這尤家上下幾日間便都被其收攏了,那馬道婆隔日便尋了家中婆子,使了二十兩銀錢指使其在尤老娘的飯食中加了佐料。
那婆子得了尤三姐好處,自是不敢隱瞞,轉頭便將此事說與了尤三姐。說白了,那馬道婆不過是裝神弄鬼,其人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方子,能讓人吃上一些就能發瘋。
尤三姐沒解釋,當下說道:“可曾掃聽得了有妥帖的鰥夫?”
尤氏搖頭道:“哪里會這般快?總要一些時日仔細掃聽才好。”
話音才落,忽而尤老娘又劇烈掙扎起來,須臾一股惡臭傳來,熏得姊妹三人趕忙避了出去。
尤三姐叫了婆子去伺候,又扯了尤氏到廂房說道:“蓉小子可還好?”
尤氏道:“抓傷了臉面,回來就請了太醫診治——”頓了頓,情知尤三姐不會無緣無故提及,又見其面有譏諷之色,便道:“——可是傷得重了?”
尤三姐笑著沒言語,尤二姐就道:“婆子說,好似媽媽拿剪刀捅在蓉哥兒小腹下……那會子蓉哥兒疼得滿地打滾,又被媽媽騎在身上抓花了臉。虧得我與三姐兒早來一步,不然這怕就要出人命官司!”
尤氏聽得瞠目,道:“怎地不曾聽蓉哥兒說起?”
忽而想起先前那小廝說話遮遮掩掩,尤氏便恍然起來。
是了,這等事兒哪里敢聲張?
且不說亂了倫理,單是傳出蓉哥兒傷了那話兒……只怕來日就再無襲爵之能。賈珍又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兒,一準兒廣納姬妾,總要再生個兒子才會消停下來。
其后新得的兒子襲爵,至于賈蓉……只怕便要比照死了的賈薔啊。
想到此節,尤氏忽而心下一動,此時豈不是大好良機?
若她得了個男孩兒,再將賈蓉陰私發散出去,那自個兒的孩兒來日豈不是能襲寧國一脈的爵?
尤氏不禁心下怦然,奈何這兩日小腹墜墜,想是天癸將至,前一回怕是白忙活了!
她又不是尤老娘那等豁得出去的,前一回也是事到臨頭方才拿定心思,往后哪里還敢另尋旁人?且那遠兄弟姿容……甚偉!潘驢鄧小閑樣樣都占了,尤氏又豈會不生出一星半點的覬覦?
她抬眼掃量姊妹二人一眼,心下暗忖,三姐兒如今還不肯稱自個兒大姐,料想再來一回必要大鬧一場;倒是二姐兒好答對,塞些頭面、銀錢,說不得便能玉成此事?
尤氏拿定心思,往后自是要交好三姐兒,那二姐兒那邊廂也須得下下心思。左右遠兄弟一來一回須得數月,說不得趕在其回返前便能將此事敲定。
心中平復了幾分,尤氏便嘆息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過得兩日,尤氏又來尤家觀量尤老娘。
進得內中,便見三姐兒冷眼旁觀,尤老娘兀自被五花大綁,只去了口中麻團,這會子不住的哀求:“好三姐兒,你稍稍松松,我這胳膊腿兒不過血,實在難受的緊。”
尤三姐冷笑道:“這可不敢!媽媽萬一再暴起傷人怎么辦?”
“不會不會,我如今大好了,定不會傷了人。”
三姐兒嘿然道:“媽媽這話不妨留著與蓉小子說?”
尤老娘頓時面上訕訕。那日酒宴后,她正與賈蓉鬼混,誰知忽而眼前恍惚,賈蓉的臉面驟然就變成了尤老爺!尤老娘以為亡夫索命,這才傷了賈蓉。
眼見尤三姐兒說不通,又見尤氏到來,尤老娘便扭頭求肯道:“大姐兒、二姐兒,好歹給我松快松快,實在憋悶不住了!”
此時內中并無外人,那尤氏就冷聲道:“松開你,由著你去寧國府鬼混嗎?”
尤老娘低聲求告道:“憑什么只怪在我身上?那日我不過多吃了幾杯,誰知女婿就起了歹心?”
尤氏道:“只一日也就罷了,其后幾日呢?”
其后幾日連賈蓉都參與其中,甚至那父子兩個還追到了尤家!
尤老娘自知理虧,當下說不出話來。
尤三姐便冷笑道:“實話不妨與媽媽明說,你這癔癥便是我們姊妹請了人來弄出來的,為的是什么,媽媽不妨自個兒琢磨琢磨。”
能為了什么?不過是防著尤老娘敗壞名聲,拖累了姊妹三人罷了。
尤老娘慌亂道:“你,你們……我錯了,快放了我去,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呼喊聲中,調門愈高,只盼著家中仆役將此事傳揚出去。
尤二姐就道:“媽媽還是省一些氣力吧,三妹將家中上下仆役換了個遍,單請了兩個耳聾的婆子來后院兒照看,你便是叫破天也沒人應承的。”
尤老娘眨眨眼,情知再難逃出三個女兒擺布,不禁哭道:“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啊,舍了臉面拉扯了你們三個,如今卻這般待我!”
尤三姐懶得聽其聒噪,抄起桌上麻團,板著尤老娘臉面便塞了進去。
其后才道:“待媽媽能好好與我們說話兒,咱們再仔細計較。”
當下與尤氏、二姐兒瞧了一眼,三姊妹出了正房,吩咐兩個聾婆子去照看,姊妹幾個尋了廂房計較。
尤三姐是急性子,又催問可曾尋了妥帖鰥夫。尤氏便道:“倒是尋了個,只是官品太低,只怕不大合她意。”
尤三姐道:“她自個兒造的孽,哪里來的臉面挑三揀四?你只管說來,我拿主意就是。”
尤氏道:“太常寺有一博士,年五十有三,正欲尋一有家產的結親。”
這太常寺博士乃是正八品的官職,太常寺又是個清水衙門,那博士日子自然過得窮苦。于是禁不住同僚勸說,便起了結親致富的心思。
三姐兒聞聲合掌贊道:“正八品就不錯了,哪里由得她去挑揀?”
尤二姐蹙眉道:“既是想尋個有家產的,這嫁妝只怕不好太過單薄了。”
尤三姐撇嘴道:“好歹這宅子還能賣些銀錢,若是不夠,咱們幾個再湊一湊,湊足五千兩,就不信那博士不動心。”
尤氏趕忙道:“要不了五千兩,有個三千兩就是了。”
當下姊妹三人仔細計較起來,錯非臨近年底,恨不得立時便將尤老娘嫁出去!
榮國府,園子里五間小廚房。
時值未正時分,柳嫂子正翻炒菜肴,便有個幫廚的婆子慌張尋來,道:“賴大媳婦來了!”
柳嫂子心下一慌,緊忙將鏟子交給幫廚,自個兒三兩步出來將那賴大媳婦攔在了廚房門前。
“唷,賴嫂子怎么來了?如今廚房正忙著,內中雜亂,實在不好進人。”
柳嫂子面上雖笑著,可防備之意溢于言表。賴大家的身上戴著孝,聞言便道:“云姑娘想吃烤乳鴿,我來瞧瞧可能做得。”
“能做能做,過會子我便打發人送去。”
賴大媳婦悶聲點點頭,再不多言,扭身緩步而去。待行出去幾步回頭觀量,便見柳嫂子兀自停在門前,只朝其訕訕一笑。
賴大家的心下悲涼,所謂墻倒眾人推,賴嬤嬤這一去,他們兩口子就成了過街老鼠,四下防備,只差人人喊打了。
賴大家的自是恨陳斯遠恨得要死,奈何賴大好歹還有些心智,三番兩次叮囑其妻不可報復,不然賴家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時日賴大家的被趕到前頭迎來送往,一切與吃食、采買相干的事宜,通通不許去經手。那前頭的各處管事兒也不去尋賴大,拿不定主意只管往后頭遞話兒去尋二奶奶處置。
賴大家的自是不甘心,可也知道賴大所言在理。此番賴家遭厄,錯非老太太出言,只怕他們兩口子早就待不下去了。
另一則,正主兒都不在,她報復誰去?是林姑娘?還是后院兒的紅玉與柳五兒?
冤有頭債有主,她便是要報復,也要尋了陳斯遠報復才好!
不提其心思重重而去,那柳嫂子瞧見其走遠了,頓時暗自松了口氣,返身緊忙回了廚房,劈手奪過鏟子翻炒兩下,趕忙出鍋。又與幫廚婆子道:“你去前頭與二奶奶說一聲兒,就說她又來小廚房了!”
幫廚不敢怠慢,緊忙出了園子往鳳姐兒院兒尋去。可巧鳳姐兒不在,幫廚與平兒說過,便被打發了回去。
轉頭平兒等鳳姐兒回轉,便將此事說了出來。
鳳姐兒蹙眉思量道:“盯緊了她,免得生出變故來。”
平兒便道:“奶奶,賴大處——”
“他?”鳳姐兒道:“不用管,前頭那些慣會捧高踩低的奴才自會盯著,巴不得賴大做點什么錯事兒呢。”
府中差事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賴大又是總管,不拘是周瑞還是旁人,又怎會不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下頭人多是墻頭草,只怕從前真心投靠賴大的一個也無!
漫說賴大害人,只怕這會子那慣會觀望風色的已經準備了栽贓陷害手段,只等著賴大入套呢!
想明此節,鳳姐兒暗自蹙眉。老太太到底棋差一招,賴家出了事兒就不該極力保全,如此也好推個老家奴任總管,免得大權旁落。
如今賴大夫婦留用,看似保全了總管之位,實則下頭無人可用,不過是個空殼子總管又頂什么事兒?
家事如國事,向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反過來西風壓倒東風。如今姑母王夫人掌著實權,又有薛姨媽幫著四下起勢,只怕元春省親過后,老太太就得真真兒榮養了!
正思量間,忽有豐兒跑進來回話道:“奶奶,大老爺得了杭州來信,這會子領著人往庫房去了,說是得了準許,要將林姑娘的物件兒看管起來。”
王熙鳳瞠目結舌,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這大老爺實在上不得臺面!前后兩回挪借林家家產,那庫房里余下的都是不好變現的死物,便是這么點兒物件兒也被大老爺惦記上了?
鳳姐兒起身踱步須臾,與平兒道:“咱們小輩的不好出面兒,去尋太太吧!”
當下主仆二人緊忙往王夫人院兒尋去。
卻說薛姨媽在老宅做了幾日順心婆婆,眼看回門已過,連傻兒子薛蟠都分外滿意,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這日得空便回返榮國府,尋了王夫人說起閑話來。
“我那媳婦處處周全,過門第二日得了鑰匙,便將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真真兒是沒得說!”
薛姨媽這會子笑得合不攏嘴。媳婦兒是個賢惠能干的,雖不能人道,可旁的真是半點兒毛病也挑不出。曹家又生怕女兒遭了厭嫌,因是陪嫁丫頭里有兩個姿容秀麗,那薛蟠只瞧了眼身子就酥了半邊兒。
新婚夜里,自是挑了個丫鬟伺候薛蟠,可把薛蟠美得那叫一個樂不思蜀,連帶對曹家女都客氣了幾分。
王夫人心下暗笑,自個兒這妹妹給兒子尋了個不能人道的媳婦,偏生這會子還四下夸贊,說不得便是強顏歡笑。
所謂花花轎子人抬人,王夫人這般年紀,自不會當場拆臺,于是順著薛姨媽話茬過問一番,又將那新媳婦好生夸贊。
正說話間,便有丫鬟金釧兒入得內中,悄然附耳低語了幾句。王夫人如今大權在握,自有那等想上進的婆子來通風報信。聞聽大老爺要開庫房取了黛玉家產,王夫人頓時哭笑不得。
須臾又有鳳姐兒尋來,王夫人就吩咐道:“想來大老爺是得了賈藩臺首肯,那家產本就是林家的,放在公中還是東跨院又有何區別?”
橫豎都與王夫人無關,她才懶得管呢!
鳳姐兒聞聲應下,心下不由犯了嘀咕……只可憐了林妹妹,這沒了父母親族照應,便是萬貫家財也只為他人做了嫁衣裳。鳳姐兒思量著告退而去,領了平兒不一刻回返自家小院兒。
誰知方才小坐,便有大丫鬟鴛鴦尋了過來。
鳳姐兒起身迎了兩步,見平兒領了鴛鴦入內,便笑道:“什么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鴛鴦笑道:“二奶奶,這個月的月例銀子可放了?”
鳳姐兒引著鴛鴦落座,笑道:“就這兩日便要放了……老太太可是催問了?哪一回我不是先可著老太太身邊兒先放?莫不是下頭婆子嚼舌傳到老太太耳朵里了?”
“老太太也知二奶奶打理家業不易,哪里會管這等事兒?每月只要放了月例,遲一日早一日又有什么的?”頓了頓,那鴛鴦就壓低道:“二奶奶,老太太私底下打發我來的,說是往后自老太太月例銀子里撥出三兩來單給林姑娘。這事兒不好聲張,二奶奶自個兒知道就得了。”
鳳姐兒也一并應了,待送過了鴛鴦,心下愈發嘆息。若換在往日,大老爺哪里敢這般跋扈?如今老太太被架空,情知自個兒阻攔不得,便干脆私底下貼補了黛玉算作補償。
只是這每月多出三兩銀子,怎么看怎么別扭,卻不知黛玉這會子是如何想的。
大老爺興師動眾開庫房挪林家家產,又不曾背著人行事,自是闔府皆知。
不過一刻,王嬤嬤便聽了婆子嚼舌,慌慌張張便往榮慶堂后樓來尋黛玉。
王嬤嬤一徑到得房里,扯了黛玉道:“姑娘,大事不好了,說是大老爺得了賈藩臺回信,這會子正帶著人將姑娘的家產往東跨院搬呢!”
黛玉心思敏銳,可謂心比比干多一竅,且林如海亡故前曾與其私談一場,她自是知曉那家產大半都是交給榮國府的養育銀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兒,賈赦明目張膽的貪占又是另一回事兒。黛玉撂下筆墨不禁冷笑道:“紫鵑春日里還說榮慶堂廊檐下怎么沒燕子銜泥,原是人家把江南的土都掘了來砌了東跨院的戲臺子。趕明兒啊,合該讓寶姐姐教教我,來日也好把嫁妝單子寫成《洛神賦》,如此豈不大家臉面上都好看?”
王嬤嬤蹙眉道:“我的姑娘啊,這會子就別說俏皮話了!”
黛玉冷笑一聲,起身挪步到書架前,探手撫過一冊冊孤本、善本,心道那些黃白之物才幾個銀錢?不少都是母親賈敏自榮國府抬了來的嫁妝,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
真正值錢的,乃是這眼前一本本不起眼的書冊啊。
正思量間,下頭婆子傳話,說是寶姑娘來了。
王嬤嬤便不情不愿止住話頭,只杵在原地愁眉苦臉。雪雁將寶姐姐迎了上來,寶姐姐自是聽了信兒的,本道黛玉定然苦悶不已,誰知方才見面,那黛玉就笑著迎了來,道:“寶姐姐來的正巧,往后咱們一道兒計較著,也好將嫁妝單子寫得花團錦簇些,免得到時候大家伙臉面都難看。”
寶姐姐聞言一怔,不禁白了其一眼,探手戳了下黛玉叱道:“你啊,都這會子嘴上還不饒人!”
黛玉嬉笑道:“不饒人又如何?我這話總不會傳出去,還不讓我痛快痛快嘴兒了?”
二人湊坐繡床上,寶姐姐壓低聲音道:“你凡事想開些,總要熬過這幾年才有好日子。”
此時又有婆子來回,說是二奶奶放月例銀子了,黛玉也不在意,只打發了紫鵑代領。
當下寶釵好一番寬慰黛玉,誰知黛玉只氣惱一場,轉頭就跟沒事兒人一般,倒是惹得寶姐姐咄咄稱奇。
少一時,紫鵑蹙眉回返,顯是心下有事。一徑等到寶姐姐領了鶯兒去了,這才與黛玉道:“姑娘,二奶奶說老太太發了話,往后從老太太月例銀子里挪出三兩來給姑娘花用。”
雪雁聞言蹙眉道:“十幾萬財貨占了去,每月給個幾兩銀子,當咱們是不識數的不成?”說話間雪雁氣哼哼起身,須臾便從柜子里翻找出個檀木匣子來。
咣的一聲撂在桌案上,打開頓時露出內中一疊銀票來。
漫說是王嬤嬤與紫鵑,便是黛玉也驚奇不已,問道:“雪雁,這是打哪兒得來的?”
雪雁氣惱道:“遠大爺臨行前偷偷塞給我的,說是留著給姑娘應急。姑娘,咱們不差銀子,老太太那三兩不要也罷!”
黛玉叱道:“說的什么渾話?外祖母疼惜我,這才每月多撥付三兩銀子,我憑什么不收?非但要收了,過會子還要尋外祖母道謝呢。”
“姑娘——”
“雪雁!”王嬤嬤呵斥一聲,扯了氣鼓鼓的雪雁到一旁,低聲道:“姑娘還要在府中待上幾年呢,你這會子發了性子有何用?”
雪雁這才恍然,可兀自氣惱不已,不禁癟了嘴道:“我,我就是替姑娘慪得慌!”
黛玉白了其一眼,笑道:“我自個兒都不曾慪氣,你又慪得哪門子氣?”頓了頓,又吩咐道:“財不露白,還不快收了去?”
“哦。”雪雁悶聲應下,別別扭扭起身將檀木匣子收了。
黛玉心下暗自計較,雪雁打小兒隨著自個兒,忠心自不用多提,只是沉穩不足;紫鵑倒是好心性,偏生自個兒存了小心思。
倒是那陳斯遠……不拘存了何等心思,臨行之際還能想著自個兒,此舉讓黛玉分外熨帖。先前王嬤嬤所言,黛玉輾轉思量,私下也覺著有理。本就拿定了心思,待陳斯遠此番回返,不妨多往來著,如今黛玉心下更是篤定。
雜七雜八想了一通,黛玉便點了紫鵑隨行往榮慶堂尋賈母道謝。
少一時進得榮慶堂里,便見湘云自碧紗櫥里氣鼓鼓而出,賈母歪在軟榻上笑吟吟朝著黛玉招手:“玉兒快來!”
黛玉屈身一福,這才挪動蓮步上前,一旁的大丫鬟鴛鴦就道:“林姑娘可算來了,這兩日老太太念叨了好幾回,錯非念著天寒生怕林姑娘染了風寒,只怕就要打發人去請了呢。”
湘云見黛玉湊坐賈母身旁,也鼓著腮幫子道:“姑祖母,你還沒說如何罰寶二哥呢!”
“罰,罰,讓他爹打他板子,云丫頭可滿意了?”
湘云眨眨眼,道:“那倒也不用……不過這兩日不許他來,每回來就知道惹我生氣!”
說話間湘云也湊過來,賈母便探手將其摟在一旁。湘云偎在賈母身旁,不禁得意朝著黛玉一瞥。
黛玉心下暗笑,只是不理湘云,與賈母說了半晌閑話,又因著湘云就在一旁,便領了紫鵑告退而去。
兜轉過榮慶堂,紫鵑忍不住道:“姑娘……老太太好似存了心思——”
不待其說完,黛玉就搖頭道:“如今外祖母都管不得大舅舅了,哪里還用說來日?”
至于云丫頭,只怕不論是王夫人還是忠靖侯,都不會贊成其嫁了寶玉去。這事兒啊,還有的鬧呢!
艙室里,兩個婆子拾掇著行囊。
晴雯小臉兒蠟黃,眼窩深陷、顴骨凸起,強撐了身形道:“大爺,也不差這一日半日的,不若乘船去了杭州就是,也不必非要在松江下船。”
晴雯也是江南女子,自小也是坐慣了舟船的,奈何這海上行船與江湖行舟全然不同,于是方才離了津門,晴雯便暈乎乎起不得身,又食不下咽,十來日光景果然瘦了一大圈兒。
比照晴雯,香菱倒是好不少,因是不待陳斯遠發話,香菱就打趣道:“你啊,全身上下就硬了一張嘴。瞧瞧這會子好似沒了半條命去,只怕再有一日半日的,說不得另外半條也交代了。”
晴雯癟嘴道:“我,我哪兒有那般嬌貴?”
陳斯遠笑道:“不是嬌貴不嬌貴,你手腳伶俐,就比尋常人更容易暈船。左右也不差一兩日,我也坐船坐得膩煩,咱們不妨干脆下船乘車。”
晴雯這才不作聲了,起身慢騰騰將自個兒物件拾掇在小巧包袱里,隨即被婆子攙扶著往甲板行去。
方才出了艙室,晴雯便覺異味撲鼻。蓋因下層艙室憋悶,雖是冬日,可十來天下來也沾染了一身腥臭。
眾人便掩了口鼻,待人少了一些,這才自棧橋下來。
松江開埠不過一年,卻已現繁華跡象。這碼頭修得廣闊,泊位二十余,可容三萬石大船停泊,遠處倉庫連綿,車馬人潮往來,又有連成片的新建鋪面。
這邊廂有力夫扛著大包布匹往船上運送,那邊廂又有腳架、滑輪將大桶的香料、棕櫚油自船上卸下。
一時間眼花繚亂,惹得眾人矚目不已。
待好容易出了碼頭,小廝慶愈抹著額頭汗水抱怨道:“我的娘,這松江方才開埠,怎么瞧著比津門還要繁華幾分?”
陳斯遠笑而不語,這便是松江稟賦所在了。一條長江往西能輻射到巴蜀,南北連通泉州、津門,又臨近蘇杭等手工業中心,簡直就是天生的物流中心,但凡和平時期,松江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
“誒唷!”
身后晴雯一聲叫喚,陳斯遠扭頭便見晴雯好懸栽在一旁。
“這是怎么了?”
晴雯苦著小臉兒道:“也不知怎地的,這在船上暈,下了船竟比在船上還暈!大爺,我,我是不是病了?”
哈?這是暈陸地了?
陳斯遠哭笑不得,緊忙打發小廝慶愈尋了馬車,拉著眾人往城里尋了一家客棧投宿。
今日雖還早,卻是走不成了,陳斯遠安置了小臉兒蠟黃的晴雯,便訓了慶愈吩咐道:“去掃聽掃聽往杭州去的馬車,再去買一份邸報來。是了,方才見對面便有一家酒樓,過會子你拿一份菜單來,咱們今兒個就在客棧里用飯。”
小廝慶愈不迭應下,趕忙跑去照辦。
陳斯遠施施然落座床榻上,須臾便見香菱回轉,笑著與陳斯遠道:“大爺,我問伙計叫了熱水,咱們夜里也沐浴一番。”
“嗯,是該沐浴一番,不然渾身一股子魚腥味。”
香菱嬉笑著應了,又鋪展行囊拾掇起來,一邊拾掇一邊哼唱有聲。松江距離蘇州極近,想著不日便能與母親團聚,香菱自是心緒極佳。
過得半晌,小廝慶愈回返,拿了酒樓菜單子,說尋了兩家車馬行,都道后日才有空車往杭州去,隨即又買來的邸報交給陳斯遠,這才下去歸置。
伙計送了浴桶、熱水來,陳斯遠寬衣解帶,哄著香菱一道兒進到浴桶里,二人嬉鬧一番,陳斯遠便抄起邸報觀量。
誰知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是又驚又喜。
那第二頁赫然寫著:遷浙江布政使賈化為江蘇巡撫!
一省巡撫,這可是從二品的大員!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這才幾年?賈雨村此人竟好似坐了火箭一般直飛沖天!
香菱正撩撥著熱水,見陳斯遠鎖眉沉思,不禁問道:“大爺?”
“嗯?嗯……”陳斯遠撂下邸報,笑著道:“咱們這回不用往杭州去了,徑直往蘇州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