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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蒹霞蒼蒼

  香菱也不問為何要去蘇州,心下只是歡喜不已,蓋因又能早一些見到甄封氏了。

  嬉鬧一番,陳斯遠背轉過去,由著香菱為其擦洗。那香菱便笑瞇瞇道:“大爺,既然要往蘇州去,那咱們不妨住我家老宅。”

  先是女兒被拐,跟著丈夫不見所蹤,隨即又被親爹苛待了十多年,母女團聚之后,甄封氏便一心想著回返姑蘇,好歹瞧一眼閭門左近的老宅。

  當日辭別之際,除去陳斯遠塞了銀錢,香菱也將自個兒的體己給了甄封氏大半。于是八月里香菱得了信兒,說是母親甄封氏幾經波折,到底將老宅買了一半下來。

  香菱家住在蒹霞巷,前巷后河,早年過了火,只得將地皮典賣。那買主便在此地皮上修了兩處比鄰而居的二進小院兒,甄封氏只買了東面一處,可不就是一半兒?

  陳斯遠道:“咱們一行人不少,家中能安置得下?”

  “自是能的,”香菱笑道:“蘇州不比京師,說是兩進小院兒,可屋舍加起來能有三四十間呢。”

  是了,陳斯遠招搖撞騙時自然來過蘇州,此地屋舍沿河而建,四下橋梁繁多,沒那么多空地造大宅院,這四下擴展不開,便只好往上想法子。于是不拘正房、廂房,俱都起了樓閣,可不就屋舍繁多?

  陳斯遠笑著應下:“好,那就住你家。”

  香菱便抿嘴笑著不言語了。待沐浴過后,陳斯遠便往隔壁去瞧晴雯。小姑娘這會子稍稍緩和了些,正一勺一勺吃著酸梅粉。

  陳斯遠只瞧一眼便覺牙酸,偏生晴雯一勺接一勺的吃個沒完。

  眼見陳斯遠蹙眉,晴雯就笑道:“吃這個便不怎么暈了。”

  陳斯遠道:“明兒個怕是還要坐船,賈藩臺升遷江蘇巡撫,咱們只怕要往蘇州去了。”

  松江往蘇州,中間有運河。比起乘車,自然是乘船方便一些。若是隨大流坐那等處處停留的客船,二百余里路程,三兩日也就到了;若包一艘快船,一日可達。

  晴雯念著母親,聞言頓時丟下酸梅粉,撐起身形來道:“我都好了的,再說河船又不是海船,明兒個定然不會暈了去。”

  陳斯遠便探手揉了揉晴雯的頭,笑道:“好,那過會子我打發慶愈去定一艘船去。”

  轉頭陳斯遠果然去尋慶愈,誰知小丫鬟蕓香耐不住熱鬧,便求肯著也要去。陳斯遠便吩咐了個婆子隨行,囑咐了好一番方才將幾人打發了。待日暮時分慶愈、蕓香回返,蕓香嘰嘰喳喳的道,已然定好了五艙的無錫快船,明日午時啟程,翌日清早便能到蘇州,船老大要價二十五兩,蕓香與其計較了半日方才講到二十二兩。

  蕓香說罷見陳斯遠沉吟不語,趕忙叫屈道:“大爺,我可沒貪了銀子,真真兒是二十二兩。不信你問慶愈!”

  慶愈作證道:“大爺,外頭都是這個價,聽說是這半年漲起來的。”

  陳斯遠笑道:“這價錢大差不差,我只是思忖旁的事兒,與你們無關。且下去吧,晚上準你們自個兒點一壺酒。”

  慶愈與蕓香頓時歡喜不已,當下千恩萬謝而去。

  陳斯遠來過蘇州,于行船拋費自然熟稔。換做三年前,一艘五艙無錫快船,行二百里水路不過十五兩銀子,如今卻漲到了二十二兩。

  這里頭除了見慶愈、蕓香一口北地官話欺生之外,只怕也是松江開埠,蘇松之間人、物愈發密切之故。

  因著十多日舟車勞頓,這一日眾人各自沐浴,用罷晚飯后便回房歇息,自不多提。

  待轉過天來,晴雯果然緩過來幾分,雖依舊聞不得魚腥味,可好歹多用了一碗飯。這日午時,陳斯遠一行包了一艘五艙無錫快船,沿運河直奔蘇州而去。

  說來也奇,晴雯果然不曾再暈船。非但如此,下晌時扯了香菱站在船頭嘰嘰喳喳、指指點點,竟說個沒完。

  只臨近入夜到得昆山時,晴雯這才安靜下來,隔窗往東北觀量著,蹙眉若有所思。

  一燈如豆,香菱輕手輕腳鋪著被褥,陳斯遠見晴雯心緒不佳,便湊過來輕輕拍了下其肩頭,道:“你若想瞧,不若讓船找個碼頭停留一日?”

  晴雯搖了搖頭,道:“早八百輩子的景兒,我便是瞧了也不大記得起,只記得小時候爹娘劃船載著我來湖里打魚來著。”

  昆山啊,十年九澇,當地百姓一年里倒有半年流落在外。

  一旁的香菱就道:“你有心思胡亂思忖,莫不如快鋪了被褥,明兒個一早就能到蘇州了。”

  “這就來。”

  晴雯應了一聲,湊過去與香菱一道兒將被褥鋪好,三人便紛紛和衣而臥——這客船不比客棧,正值冬日,水面上滿是寒霧,雖有火盆取暖也不大暖和。

  三人說過一會子閑話兒,那晴雯到底年紀小,忍不住哈欠連天,須臾便睡下了。

  陳斯遠卻逗弄著香菱無心睡眠——所謂飽暖思淫欲,一路上十多日乘坐海船,艙室間有點動靜根本遮掩不住,且室內逼仄,實在不好行那床笫之歡。昨兒個又困頓著酣睡了一場,到得此時陳斯遠哪里還忍得住?

  香菱被逗弄得來回扭著身子,過得須臾實在忍不住,睜眼嗔道:“大爺啊……還讓不讓人睡?”

  陳斯遠笑著低聲道:“十幾日了……再說只怕再有兩日又趕上月事。”

  每每月事臨近,香菱便小腹墜墜,興致高漲。奈何此時晴雯也在,她又哪里撇得下臉面來?

  “晴雯還在呢。”

  “她睡了,”陳斯遠道:“我輕一些,定不會吵醒了她。”

  香菱便只得由他,少一時二人便癡纏起來。

  晴雯原本睡在外間,正半夢半醒間,忽而便被窸窸窣窣的響動吵醒。睜開眼來略略茫然,隨即便聽得身后喘息之聲。

  晴雯去得新宅月余,又不是沒聽過墻角,哪里還不知身后何事?

  小姑娘頓時攥著被子蹙起眉頭,又生生忍著不敢動作。心下腹誹不已,自家大爺什么都好,就是不知為何對那起子事兒這般上心……好似一日不折騰一遭便渾身難受一般!

  賴大娘送的冊子,她私底下時而翻看,雖說大抵知曉了人事兒,卻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刻下身后響動好似勾心奪魄一般,勾得晴雯咬了下唇羞怯之余,不免心下好奇。

  過得好半晌,晴雯終究按捺不住,緩緩翻了身子,瞇眼用余光掃量,模模糊糊便見香菱正面朝著自個兒,雙手抓著艙板,丹唇死死咬著被角。

  只一眼,晴雯便心慌得緊!偏生此時也不知大爺說了什么,那香菱便窸窸窣窣起了身,嚇得晴雯緊忙閉了眼。

  少一時,晴雯正要再偷瞧一眼,誰知便有一只大手探過來作怪。晴雯強忍了一會子,卻哪里忍得住?一把擒住胡亂游走的怪手,氣惱之下張口便咬在了手腕上。

  “嘶——”

  陳斯遠倒吸一口涼氣,那香菱頓時扭頭低聲問:“大爺?”

  “咳,無事,艙壁上竟有毛刺……你快些。”

  晴雯本待緩緩轉過身去,誰知陳斯遠又探手過來,這回環了其脖頸,不待其反應,便一把將其帶進了懷里。

  一聲驚呼,隨即晴雯便與扭頭查看的香菱撞了個對眼兒,霎時間兩個姑娘家面上好似蒙了紅布一般……

  轉眼到得天明,自起了身晴雯便沒給陳斯遠好臉色。

  陳斯遠大咧咧還不覺得有什么,偏香菱羞得不敢見人。待晴雯往隔壁去尋兩個婆子,香菱自是將陳斯遠好一番埋怨。

  陳斯遠笑著賠罪道惱,好歹哄好了香菱,又緊忙去尋晴雯。待將兩個都哄好了,此時船行業已到了蘇州城。

  慶愈歷練了出來,不待吩咐便跳下去尋了力夫,將各色行李搬運下來;又請了車馬,于是一行人分乘三輛馬車直奔蒹霞巷而去。

  不過兩刻,馬車到得蒹霞巷,香菱挑開車簾眼巴巴瞧著,卻因著被拐時年歲太小,實在記不得老宅在何處。

  還是車夫停在一處宅子前,香菱瞧著不遠處的桂花樹這才想起了幾分,不由得指著其道:“就是此處,我記得那株桂花樹!”

  當下也不用別人說,香菱先行下了馬車,自去叩門。

  陳斯遠與晴雯隨后下來,香菱還不曾叫開房門,隔壁卻有個男子晃晃悠悠行出來,隨即指著內中罵道:“不過是些許銀錢,來日我便尋了親友討了來,偏你恁多廢話!”

  說罷啐了一口,扭頭瞧見陳斯遠一行,那人趕忙悶頭快步而去。

  過得須臾,院門打開,婆子與香菱說過幾句話,旋即喜滋滋往內中回話:“太太,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

  香菱急切之下先行進了門兒,又想起陳斯遠來,緊忙回來扯了陳斯遠便往里走。晴雯心下艷羨,卻也陪笑綴后行將進來。

  方才到得垂花門前,便見小丫鬟扶著甄封氏踉蹌而來,香菱再顧不得陳斯遠,撇下他便迎了上去。

  “媽媽!”

  “英蓮,你,你回來怎地也不提前來個信兒?”

  母女二人把臂互相觀量,面帶笑意,須臾又眼噙淚花。

  一旁的婆子看不下去,緊忙低聲道:“太太,姑爺也來了——”

  甄封氏緊忙擦了把眼淚,撇下香菱與陳斯遠屈身一福:“哥兒一路可還安好?”

  陳斯遠笑著探手虛扶,道:“都好,甄大娘不必多禮。”

  香菱就道:“媽媽,大爺要在家中住一些時日。”

  “好好好,”甄封氏沒口子道:“這宅子空曠得緊,我如今就住在后院兒,哥兒既然來了,自當是——”

  陳斯遠趕忙搶白道:“大娘不用勞煩,我住前頭就是了。”

  甄封氏推讓一番,眼見說不過,便只好應下。當即一邊廂打發婆子幫著安置,一邊廂引了陳斯遠等往后頭正房而去。

  進得廳堂里落座,又有丫鬟上了茶水,陳斯遠觀量甄封氏神色,不禁笑道:“果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娘自打回了蘇州,瞧著面色比在京師強了許多。”

  女兒失而復得,還尋了個妥帖的良人,雖美中不足的是丈夫依舊不知所蹤,甄封氏心緒卻比在封家村強了百倍!

  這心緒好,又調養得當,回得此間每日有丫鬟婆子伺候,身子骨自然愈發康健。

  甄封氏少不得說了一些托福的話兒。

  此時隔壁隱隱傳來婦人哭鬧之聲,香菱面上錯愕,甄封氏便蹙眉道:“攤上這般鄰居,也是不省心。”

  當下絮絮叨叨,說起隔壁來。話說甄封氏一路走運河回了蘇州,買了此處宅院,待搬進來方才知道西面鄰居乃是租住此處。

  這戶人家倒也簡單,不過是夫婦二人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家。那婦人每日漿洗衣物,姑娘則替蟠香寺抄寫經文,反倒是一家之主的男人每日游手好閑,不喝個酩酊大醉絕不回返。

  甄封氏住了一陣便不勝其煩,蓋因西鄰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大抵都是男人拿了銀錢出去吃酒,害得母女二人只能喝稀粥度日。

  陳斯遠笑吟吟聽著,本待聽甄封氏絮叨過了便先行去安置一番。誰知此時便有小丫鬟蕓香一臉唏噓著進來,她沒規矩慣了,當下便吵嚷道:“大爺大爺,原是隔壁的姑娘收留了個小尼姑,她媽媽正教訓她呢。”

  陳斯遠哭笑不得,暗忖你在榮國府包打聽也就罷了,怎么來了蘇州也這般?

  于是唬了臉兒道:“胡鬧,誰讓你胡亂插話的,還不快下去!”

  蕓香眨眨眼,委屈巴巴道了惱,這才扭身退下。

  過得一會子,陳斯遠起身先去安置,便領了晴雯往前頭而去,只留下香菱母女兩個說些體己話兒。

  誰知那蕓香又鬼鬼祟祟尋了來,因著生怕惹了陳斯遠不快,便隔著門與個婆子嘀嘀咕咕。

  “誒唷唷,西鄰那姑娘真真兒是善心人,自個兒都快過不下去了,偏生又收留了個小尼姑……是,就是小尼姑,聽說是勞什子蟠香寺逃出來的……嬤嬤,抄寫經文能賺多少銀錢啊?”

  晴雯眼見蕓香說一嘴便往內中瞟一眼,便忍不住嗤的一聲兒樂了,道:“大爺快去聽蕓香說道說道吧,不然她煩起來沒個頭兒!”

  陳斯遠哈哈一笑,探手將小丫鬟蕓香招過來,便耐著性子從頭到尾聽了一遍。心下雖覺這小丫鬟只怕是養廢了,卻也勉勵道:“再探再報,若果然得了有用的,下月依舊多加兩串錢。”

  小丫鬟蕓香頓時長出了口氣,隨即喜滋滋應下:“大爺放心,我本就姓馬,錯非不是男兒身,那京營一準兒請了我去做探馬!”

  待其顛顛兒而去,晴雯就道:“這蕓香鉆錢眼兒里了,不過是兩串錢,何至于這般上躥下跳的。”

  陳斯遠笑道:“她家中人口多,每月放了月例,倒有大半都被娘老子要了去,自個兒留下仨瓜倆棗的都不夠脂粉錢呢。”

  說著大咧咧往床榻上一靠,悠悠道:“她啊,如今一則盼著每月能多兩吊錢支用,二則盼著早點兒及笄,這樣就不用再上繳月例了。”

  晴雯怔了下,笑著說道:“是我錯怪了她……一不偷二不搶,只憑聽人嚼老婆舌賺賞錢,也難為她了。”

  陳斯遠笑而不語,蕓香那小丫頭鬼心思多著呢!瞞了家里不說額外的兩吊錢,還跟個貔貅也似,得空便將那裝得半滿的錢匣子點算一遍。

  晴雯鋪展開包袱,又出房尋了個熨斗來,將一套瀾衫仔細熨平整。少一時婆子送了熱水來,陳斯遠洗漱一番,換了瀾衫網巾,便與晴雯交代道:“我先領著慶愈往撫臺衙門遞帖子,待敲定了此事,我再尋人掃聽你爹媽情形。”

  “嗯,我不急的。”說話間晴雯抿嘴絞著帕子,這小模樣又哪里不急了?

  陳斯遠出得房來,領了小廝雇請了馬車便往撫臺衙門而去。蘇州多水多橋,有時行過一條街說不得便要過兩道橋,因是城內多乘轎,馬車反倒是少數。

  一路穿街過巷,好半晌到得衙前街,陳斯遠挑開車簾觀量,便見巡撫衙門左近竟滿是書院。

  東面為仙鶴書院,南面為紫陽書院,江南一地文風繁盛可見一斑。陳斯遠心下唏噓,若自個兒還留在江南打混,說不得連那秀才試一關都要蹉跎個十幾年。

  馬車于撫臺衙門旁停下,陳斯遠留了小廝慶愈看顧,自個兒移步上前。

  衙前自有皂吏迎來送往,搭眼一瞧陳斯遠一身瀾衫,待其到得近前不敢大意,忙賠笑拱手道:“這位相公可有事?”

  陳斯遠拱手還禮道:“勞駕,鄙人順天府孝廉陳斯遠,因與撫臺有約,是以特來拜訪。”

  皂吏笑容更盛,作揖道:“原是陳老爺!可是不巧,撫臺大人昨日一早便往揚州去了,只怕要十天、半月方才回轉。”

  陳斯遠略略蹙眉,隨即遞上拜帖道:“煩請將拜帖送上,待撫臺回轉,鄙人再來拜訪。”

  “好說好說,陳老爺慢行!”

  賈雨村去揚州了?自個兒什么底細,能瞞得了旁人,又哪里瞞得了賈雨村這等人精?且不說此人一早便有所忖度,便是心下存疑,打發人掃聽也就是了,又何必親往揚州?

  陳斯遠思量半晌,忽而恍然——是了!便宜丈人林如海一家子死得不明不白,此人為天子近臣,今上又怎會輕飄飄揭過?再者說了,如今的八大鹽商一個個腦滿腸肥,合該下刀子宰豬了。

  思量分明,陳斯遠心下撓頭不已。若賈雨村掀起大案,只是一時半刻是回不了蘇州了……人家皇命在身,自個兒又不好往揚州找尋,此番只怕要多等一些時日了。

  當下一路思忖著乘車回返,半晌停在蒹霞巷里,陳斯遠才下馬車,便見西面宅子里行出二人。

  當先一個小的,一身僧袍,頭戴僧帽,身量未足,瞧年歲不過八、九之數,面容還算清秀,僧帽下的鬢角還露出兩寸長的頭發;

  后頭跟著個,一張素凈的瓜子臉未施脂粉,眉色淺淡如遠山輕煙,襯得眸中澄澈愈發清亮。藕荷色交領棉襖已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外罩一件半舊青緞掐牙背心。下系月白棉裙,鬢角斜插一支梅花鎏金簪。

  雖衣衫敝舊,但漿洗得潔凈挺括,發髻梳得一絲不亂。瞥見陳斯遠趕忙偏頭避過,抬手撫鬢,陳斯遠便瞧見那姑娘的右手上沾染了未褪的墨跡。

  姑娘催著小姑娘快行,不一刻便出了巷子。陳斯遠觀量須臾,方才收回目光,扭頭便見小廝慶愈滿面揶揄。

  陳斯遠慍怒,冷哼一聲:“扣你一吊錢!”

  “哎?不是,大爺!我可什么都沒說啊!”

  “等你說了就是扣兩吊了!”

  小廝慶愈頓時欲哭無淚,只得臊眉耷眼隨著陳斯遠進了門。

  此時臨近午時,甄封氏張羅著酒宴,非但打發婆子去沽酒,還自個兒下廚要露一手。

  少一時酒菜齊全,眾人正吃得熱鬧,便有婆子快步而來,湊在甄封氏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晌。

  甄封氏略略蹙眉,起身道:“鄰居有事兒,哥兒先吃用著,我去瞧瞧。”

  說罷甄封氏離席而去,過了足足一刻方才回轉。

  重新落座后,香菱便催問道:“媽媽,是西面的鄰居?”

  “可不是?”甄封氏蹙眉憂心道:“又來借銀錢,總這般下去也不是個法子。”

  晴雯聞言便道:“都說幫急不幫窮,大娘也是太過心善,若換了我,一準兒是不管的。”

  甄封氏就道:“那婦人也姓甄,算算還是英蓮爹爹的族妹,這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哪里好不管?再說那姑娘瞧著就是個好的,不過是二兩銀錢,過上十天半個月那姑娘就會還了的。”

  “原來如此,”晴雯笑著贊道:“也是大娘仁義。”

  當下喝酒吃菜,陳斯遠待酒足飯飽便領了晴雯而去,只留香菱母女兩個在房里說話。

  誰知香菱竟追了出來,扯著陳斯遠到得一旁欲言又止道:“大爺,今兒個我想留媽媽房里。”

  陳斯遠笑著道:“合該如此,這幾日你只管與大娘團聚,旁的不用多管。”

  香菱笑著應下,又意味深長地瞥了晴雯一眼,晴雯頓時炸毛道:“姐姐好生古怪,平白無故的瞧我做什么?”

  香菱掩口吃吃笑道:“我瞧妹妹愈發出息了,說不得再過二年便要迷得人神魂顛倒了呢!”

  晴雯羞惱著紅了臉兒,擼了衣袖便來追打香菱,香菱便嬉笑著繞陳斯遠而走,偷空一溜煙兒往后頭去了。

  晴雯待要再追,卻被陳斯遠扯住,道:“罷了罷了,你且拾掇拾掇,我帶你去尋你爹娘……哦,你可還記著二老先前住在何處?”

  “記得的,”晴雯難掩心下激動,道:“便在天后宮左近,離著大教場不遠。”

  蘇州富庶之地,駐有一營京營。

  陳斯遠笑道:“好,那咱們這就走。”

  晴雯捏著衣角,忽而道:“我,我去換一身衣裳。”當下快步進得房里,折騰了好一會子才換了一身衣裳。

  過得半晌晴雯方才出來,外罩淺金紋樣緞面鑲領緣袖口玫瑰紅暗紋綢交領長夾襖,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著白色棉裙。這一身衣裳乃是春天時才做的,才過了一回水,瞧著簇新簇新的。

  非但如此,晴雯頭上還插了累絲嵌珍珠蘭花金釵,這一身便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也比不得。

  晴雯抿嘴略略張開雙臂,扭動身形道:“大爺瞧著如何?”

  陳斯遠自是頷首連連。二人出得門來,打發小廝慶愈雇請了馬車,便往城北而去。

  馬車轆轆而行,晴雯歪坐車里,一直挑開窗簾往外觀量。她素來口齒伶俐,偏生這會子沒了話兒,只抿嘴怔怔往外瞧著,也不知心下想著什么。

  陳斯遠知其惴惴,便牽了柔荑,低聲道:“莫怕,有我呢。”

  “嗯。”晴雯應了一聲,撂下窗簾,蹙著眉頭靠在陳斯遠肩頭。

  一路穿街過巷,也不知過了多少道橋,忽而慶愈在外頭道:“大爺,到地方了。”

  馬車停下,陳斯遠挑開簾櫳下得車來,遙遙看見一高塔,又有梵唱、木魚敲擊之聲隱隱傳來。遠處是北塔寺,又名報恩寺,身后為天后宮,有一窄街通往大教場。

  奈何窄街兩側滿是攤販,等閑馬車是過不得了。

  晴雯隨行下來,遙遙一指道:“大爺,須得往里走,過了這段有一條巷子,我爹媽先前就住在此處。”

  當下晴雯領路,穿行過街市,西北方便是大教場,東北方則有成片的逼仄民居。

  晴雯便引著陳斯遠往那一片民居而去,七扭八拐走了半晌,晴雯便停在一處三間民居前。

  許是近鄉情怯之故,她竟躑躅著不敢上前。

  陳斯遠問道:“就是這兒?”

  “嗯。”晴雯點頭。

  陳斯遠便看了眼小廝慶愈,慶愈心領神會,趕忙上前拍門。

  啪啪啪——

  “家中可有人在?”

  須臾,內中有清脆女聲回道:“來了來了,誰啊!”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內中行出來個三十許的婦人,納罕瞧了眼慶愈,又掃量了眼陳斯遠與晴雯,蹙眉道:“你們找哪個?”

  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晴雯面無人色,不住的搖頭道:“不是,不是——”

  陳斯遠眼見那女子面上不耐,趕忙上前拱手道:“勞駕,敢問此前可有白姓人家住在此處?”

  那女子見陳斯遠姿容甚偉,又身著瀾衫,面上不耐頓時褪去,笑著道:“回這位相公話兒,我家是去年臘月里才搬來的,倒不知道此前住了什么人。”頓了頓又道:“左數第三家住了小二十年,有什么人住過,那蔣婆婆一準兒記得。”

  不待陳斯遠說話兒,那女子又道:“罷了罷了,我領你去一趟就是了。那蔣婆婆耳聾眼花,說話可要費勁呢!”

  說罷回首關了房門,扭身往東而去。陳斯遠便牽了晴雯隨在其后,須臾到得一戶人家。

  女子敲開房門,入得內中須臾,便返身請陳斯遠等入內。

  陳斯遠入得內中,便見一干瘦老太太正坐在屋里擇菜。

  陳斯遠上前問道:“婆婆,可還記得巷子里住著一個白姓人家?”

  晴雯緊忙道:“那家婦人擅織造,此前一直在織場做工。還,還有個女兒,后來賣了。”她顛三倒四說了一通。

  那老太太觀量幾眼,忽而笑道:“白家啊……記得記得,早兩年還住在巷子里呢。那家男人傷了腰,做不得苦活累活,全靠女人織造養家。

  后來不知怎么把白家小姑娘發賣了,女人知道后鬧了好些時候。后來啊,那白家男人好似出了事兒,家里辦了喪事,沒多久女人就搬走了。”

  晴雯急切道:“婆婆可知搬去了哪里?”

  那老太太道:“這卻不知道了,白家女人拉扯個孩子,悄沒聲兒的就搬走了,聽說……聽說好似去城外織場做工去了?”

  晴雯大失所望。

  陳斯遠謝過那老太太,轉頭出來安撫晴雯道:“回頭兒咱們勤打聽著,你媽媽若還在蘇州,遲早能尋見。”

  “嗯。”晴雯蹙眉應下,悶著頭不言語了。

  當下陳斯遠又吩咐慶愈四下掃聽,倒是得了不少信兒,不過說法各異,又說往南城外去的,又說往西去蟠香寺左近的,不一而足。

  陳斯遠一琢磨這般找尋有如大海撈針,哪里尋得見人?于是干脆乘車往吳縣衙門走了一遭,他也不曾尋縣太爺,只尋了個班頭,塞了些銀錢,煩請其打發幫閑四下掃聽。

  那衙役班頭平白得了外撈,自是道謝不迭,當下便吩咐了四個幫下四散掃聽,只道來日得了信兒定會登門告知。

  這日陳斯遠與晴雯無功而返,晴雯心下郁郁自不多提。

  待轉天一早,陳斯遠正在天井中活動身形,忽而便聽得隔壁傳來聲音:“阿彌陀佛,姑娘,這佛經污了一頁,須得扣錢,不然實在不好與善信交代。”

  隨即便有小姑娘聲音吵嚷道:“呸,當我不知你這賊禿的心思?昨兒個送去時還好好兒的,怎么今兒個要結算銀錢就污了去?”

感謝盟主沫沫白是我的。求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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