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被那煙火氣一熏,霎時恢復清明。
查案一事且憑天命,若寶珠真個兒知道什么,好歹自個兒還能多活一些時日。只消留在榮國府中,那貴人便不敢動手。只盼著賈璉回來的遲一些,給自個兒留出一些時日挪騰,也好趁那貴人不備遠走高飛。
余下又有幾人要安置妥當了。邢夫人且不說,人家好端端的榮國府大房太太做著,便是再意亂情迷只怕也舍不得隨了自個兒。先前給了兩千兩,又帶其小發一筆,邢三姐的嫁妝算是攢了出來。如此,也算對得起邢夫人;
余下便是香菱……自個兒順水推舟,逼得薛家將香菱送了來。她本是良家女,身世坎坷,自個兒若不管不顧走了,香菱說不得又得步上老路、重回薛家。依著呆霸王的性情,還有那后來的夏金桂,說不得香菱便會香消玉殞。
因是臨行之際,總要將香菱安置妥當了。
回想紅樓,好似其母尚在其外祖封肅家中寄居,日子過得并不如意。那封肅又住在何處來著?回想半晌,陳斯遠想起來了,好似是如州封家村。
如今香菱戶籍已落,來日使了銀錢買來路引,干脆請好哥哥一路護送香菱往封家村去吧。
香菱一顆心都掛在自個兒身上,陳斯遠總不好看著香菱沒著沒落;
剩下三位蓄意結交的好哥哥,自個兒無以為報,多給些銀錢吧!
想明身后事,陳斯遠又要應付眼前的官司——那孫廣成跑路在即,轉頭回執就會跌得一文不值。
邢夫人倒好說,早早便將回執變現,如今早送去了邢家。那大老爺賈赦卻是個貪心的,始終將回執捂在手里,也不知這幾日脫沒脫手。
是了,還有王熙鳳。自個兒初來乍到,這位便宜二嫂子難得展露善意,總不好坑了人家。
拿定心思,陳斯遠催馬快行,一路到得榮國府。
隨手將韁繩丟給門子余六,陳斯遠邊往黑油大門跑,邊道:“且代我還了馬匹,回頭少不了你的好處!”
余六樂滋滋應下,卻見陳斯遠已然進了東跨院。
東跨院里,眼見陳斯遠急匆匆進來,門子余六的親哥哥余四頓時上來巴結。
“遠大爺來了?”
“大老爺可曾回來了?”
“回大爺,大老爺方才往東府去了。”
陳斯遠止步,扭頭又奔寧國府而去。
自西角門進了寧國府,尋了管事兒的問詢,才知這會子賈赦、賈政正在中路正房里與賈珍商議發引事宜。
陳斯遠自儀門入內,再往后就不好走了,緊忙尋了婆子遞話。那婆子往后頭的內廳通稟了一聲,得了王熙鳳準許,這才回來引了陳斯遠來。
內廳里,鳳姐兒正與幾個管事兒婆子盤賬,眼見陳斯遠到來,頓時笑道:“遠兄弟今兒個怎么來了?”
陳斯遠一路快步疾行,這會子額頭見汗,只見其四下觀量一眼,旋即拱手沉聲道:“二嫂子,還請借一步說話。”
王熙鳳一怔,擺擺手,幾個管事兒婆子識趣退下,只留了個平兒守在身旁。
陳斯遠上前幾步低聲道:“敢問二嫂子,那回執……可曾脫手了?”
王熙鳳蹙眉回道:“前兒個打發平兒轉賣給了孫記當鋪……遠兄弟怎么問起這個來了?莫非——”
鳳姐兒是個伶俐周全的,略略思忖便猜中了幾分。
卻見陳斯遠神色凝重搖了搖頭:“如今還不好說,不過二嫂子既脫了手,那往后便無礙。”說罷又是一拱手:“兄弟失禮了,還須得往后頭去尋大老爺。”
鳳姐兒不敢怠慢,趕忙道:“那遠兄弟快去。平兒,你送遠兄弟一趟。”
平兒應下,快步引著陳斯遠繼續往后頭去。
這內廳后頭又有內三門、內儀門、內塞門,處處都有婆子把守,有了平兒引領,自是一路順遂。若換做陳斯遠自個兒,少不得還要拋費一些功夫。
閑言少敘,待過了內塞門,陳斯遠徑直尋了大老爺賈赦的小廝,低聲與其耳語幾句,便到得廂房偏廳等候。
少一時,大老爺賈赦挪步而來,進得內中眼見陳斯遠急切,不由得蹙眉道:“遠哥兒到底何事?怎地如此急切?”
陳斯遠緊忙起身拱手:“姨父——”說話間瞥了一眼門口小廝。
賈赦會意,扭頭觀量一眼,那小廝便關了房門,又退出去幾步守在房門前。
陳斯遠移步上前,低聲道:“姨父,那回執可曾出手了?”
“嗯?”賈赦蹙眉道:“前幾日本要出手,奈何忽有故舊尋來,我一時為難倒是拖延了下來……嘶——遠哥兒,莫非那回執有……變故?”
陳斯遠狠命一點頭,說道:“今兒個外甥又去了浙江會館一趟,孫師雖瞧著一切如常,可房里的小廝卻露了行跡。外甥生怕此中有變故,這才緊忙回來告知姨父。”
“到底什么變故?”
陳斯遠卻搖了搖頭,咬牙道:“好歹曾為外甥塾師,為尊者諱,外甥不便言說……還請姨父見諒。”頓了頓,又低聲道:“姨父,那回執再好,總要落袋為安才算穩妥啊!”
賈赦盯著陳斯遠觀量一眼,撫須頷首道:“遠哥兒說得對,老夫不該太過顧念故舊情誼。”忽而扭身招呼一聲,便有小廝推門入內。
大老爺賈赦吩咐道:“你往盛隆錢莊走一遭,與老掌柜的說,那事兒我應下了,今日便能交割!”
小廝領命而去。
待大老爺回轉身形,再看向陳斯遠,這目光中不禁多了幾分欣慰。心下暗忖,這遠哥兒倒是瞧著比璉兒更熨帖。
璉兒自小錦衣玉食,少了感念之心,替自個兒辦個差事總要討要一些好處。再瞧瞧面前的遠哥兒,這吃過了苦頭,稍稍得了恩惠,心下便記了自個兒的好兒。這不?稍有風吹草動就趕忙來報信,生怕自個兒吃了虧。
嘖嘖,誰承想這便宜外甥比親兒子還妥帖?看來國子監一事不好拖延了,這幾日先尋了那位陳家家主,先行給這便宜外甥轉了暖籍才好。
心下這般想著,賈赦面上愈發和善了幾分,上前拍了拍陳斯遠肩頭,笑瞇瞇道:“虧得遠哥兒提醒,不然姨父還想著將那回執多捂幾日呢。你這孩子怎地跑了一頭汗?快擦擦去,如今天寒,免得著了涼。”
這突來的善意,惹得陳斯遠心下莫名其妙。心下稍稍舒了口氣,想著這一關暫且過了。只要賈家不虧錢,日后就算孫廣成事發了,也牽連不到自個兒身上。
又想起幾日不曾見過邢夫人了,陳斯遠心下一動,拱手道:“姨父,外甥還須得去尋姨媽說一聲。”
賈赦眨眨眼,道:“她又買了?”
陳斯遠牽了牽嘴角,沒言語。
賈赦頓時玩味起來。邢夫人有多少體己,賈赦可是知道的。前一回兩千兩,這一回只怕又是兩千兩,如此算來,這所得出息豈非不比自個兒少?
早知如此,當日回執到手就該盡快脫手,轉頭再買五千兩的,這不就能賺個小兩千兩了?
賈赦心下懊惱,只覺得自個兒平白虧了小一千兩銀子,頓時興致大壞,于是擺擺手道:“快去快去。”
陳斯遠緊忙告退而去。
那賈赦懊惱一陣,又想起陳斯遠是先行跟自個兒報了信兒,其后才去尋了邢夫人,于是心下頓時熨帖了幾分。
卻說陳斯遠出了寧國府,自黑油大門進了東跨院。一路到得儀門前,與守門的婆子言語一聲兒,不片刻便被丫鬟苗兒接了進去。
此時未時剛過,邢夫人小憩過了,這會子正在房中與嫣紅、嬌紅、翠云幾個妾室說著閑話。
聽聞陳斯遠請見,幾個妾室極有眼力勁,忙起身告退而去。
三個妾室出得正房,遙遙便見陳斯遠隨著苗兒自抄手游廊而來,也不知說了什么,三個女子好一陣低笑,這才往廂房去了。
陳斯遠過抱夏,轉過屏風,抬眼便見邢夫人端坐軟榻上,一旁還有王善保家的侍立。
陳斯遠上前見禮,邢夫人強忍著心下思念,略略應答了幾句。陳斯遠便道:“外甥有要緊事稟報,還請姨媽屏退左右。”
邢夫人心下一蕩,只當這哥兒又猴急了,暗自白了一眼,故作淡然吩咐道:“那你們先退下吧,王嬤嬤也去,我與哥兒說些體己話。”
王嬤嬤只道又是營生上的事兒,當下笑著應下,又欲言又止的瞧了陳斯遠一眼,這才與苗兒、條兒退下。
人一走,邢夫人頓時變了臉色,面上掛著竊喜嗔道:“怎地這會子就來了?這兩日我正要尋個法子將王嬤嬤打發了去呢。”
言語間雙腿并攏,腰肢扭動,也不知是不安還是期許。
陳斯遠眨眨眼,心說賈赦說不得過會子就回來了,他便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啊。
因是輕咳一聲,上前低聲說道:“尋你有正經事兒。”
邢夫人一早便將回執兌了銀錢,是以陳斯遠這會子只說正事兒。
邢夫人狐疑看過來,就聽陳斯遠道:“我被人拿了把柄,怕是一時半刻走不得了。”
走不得了?那豈不是好事兒?
邢夫人先是一喜,隨即才恍然,這走不成……來日豈非要被璉兒拆穿了?
趕忙擔憂道:“怎么回事?”
陳斯遠搖了搖頭,不想提那貴人。只道:“如今須得你幫著回想回想,去年八月里,可有要緊事發生?”
邢夫人蹙眉回思,半晌搖頭道:“都只是尋常,哪里有要緊事……是了,老太太夢了一回老國公,倒是往西山去上了一趟香。家中人等都隨著去了,順道還在西山游逛了兩日。”
陳斯遠道:“那東府呢?”
邢夫人嗔道:“我又不是鳳丫頭,平素哪里會往東府去?”
陳斯遠說道:“事關重大,你再仔細回想回想,尤其是有關薔哥兒、秦氏之事。”
話音落下,邢夫人頓時目光中滿是揶揄。
陳斯遠哭笑不得,心說又不是自個兒要八卦。當下正色道:“性命攸關!”
邢夫人這才肅容回想,半晌方才搖頭道:“知道的早就與你說了,旁的我也不知……鳳丫頭許是知道些,要不我尋了她來問?”
陳斯遠心中領情,搖頭道:“罷了,只怕問也問不出來,我自個兒想法子吧。”
眼見邢夫人掛心,陳斯遠過去扯了她手兒揉捏一番,笑道:“莫問了,為你好,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是你——”
陳斯遠展顏笑道:“還不好說。就是這般,我先走了。”
邢夫人見他果然扭頭就走,探手便要招呼,可話到嘴邊又止住。待其轉過屏風,這才趕忙吩咐:“苗兒,代我送送哥兒!”
外頭苗兒應下,引著陳斯遠快步而去。內中邢夫人一時也不叫人進來,只蹙眉悵然若失,想要幫襯陳斯遠,卻不知從何處著手。過得良久,暗啐一聲‘冤家’,心下不知該不該去尋鳳姐兒問問。
須臾光景,苗兒將陳斯遠送到小院兒前,這才自個兒回返。
蕓香便在院兒中踢著毽子,見了陳斯遠趕忙來迎,隨即告狀道:“紅玉姐姐今兒個昏睡了半日,如今還沒醒呢。”
陳斯遠想著今早紅玉似乎有些鼻塞,便道:“許是著了涼,你觀量著,若是一直不退燒就往前頭請了太醫來。”(紅樓書中太醫是尊稱,御醫也稱太醫。本書延續紅樓行文特色。)
“哦。”蕓香告狀不成,只得悶聲應下。
陳斯遠進得正房里,便見香菱捧著書卷自書房里來迎。
少女明媚皓齒,面上滿是喜色。陳斯遠笑了笑,探手招呼過來,扯了其手兒便道:“前些時日問你,你說過往的事兒都忘了?”
“嗯。”
陳斯遠探尋道:“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
一雙靈動的眼睛眨了眨,不解地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便道:“我待你如何,你還不知?到了我這兒不用藏著掖著,你若果然記得,我打發人去尋你父母去。”
香菱忽而目光盈潤起來,先是眉頭緊蹙,繼而舒展開來,面上綻出笑意,竟好似梨花帶雨。檀口微張,低聲說道:“許是還記得一些……大爺真個兒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