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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事發

  香菱被拐時已能記得些事兒,其后養在拐子家中,每每香菱說起爹、媽、自個兒的名字,便免不了遭了拐子毒打。

  小小年紀,香菱又能如何?便只能暗自記在心里,其后再不敢在拐子面前說漏。

  養到十二、三歲,香菱到了薛家。虧得薛姨媽、寶釵護佑,這才不曾被那薛蟠強占了去。可薛家自始至終都不曾過問香菱過往,只當她是買來的。

  香菱吃一塹、長一智,素日里也不好提及此事。若不是意外落在陳斯遠房里,只怕來日被那薛蟠收了房,其后夏金桂問及香菱過往,香菱還會搖頭說‘忘了’。

  只因若說了身世,香菱便不再是侍妾,倒成了能危及夏金桂主母之位的偏房貴妾。香菱又不是傻的,自是知曉那夏金桂滿含惡意,她又豈會說出身世平白為自個兒招來殺身之禍?

  拐子不許她說,薛家不聞不問,實則香菱心下又何曾將過往忘卻了?

  先前她還想著,大爺待她極好,待來日收了房,再尋機私底下悄然與大爺說了……不曾想此時大爺便問將起來。

  “許是還記得一些……大爺真個兒要問?”

  陳斯遠笑道:“我都問了,哪里還有什么真假?”

  香菱仔細觀量陳斯遠一眼,略略沉吟便拿定了心思,說道:“大爺,實則我從前也是有家的——”

  香菱娓娓道來,將家中情形,自個兒如何被拐,又如何到了薛家的事兒說了個清楚分明。

  許多年不曾說過,一口氣說完,香菱長長出了口氣,蹙眉道:“也不知我被拐了后,家中又是什么情形。更不知還能不能見上爹媽一面。”

  陳斯遠聽罷心思轉動,面上認真說道:“我方才問你過往,蓋因今日聽一友人提及,說如州封家村封肅老員外有一歸家女,名甄封氏,時常尋人念叨早年丟了個女兒,那女兒眉心生著一點胭脂痣,算算到如今也十來年了。”

  “啊?”香菱霎時掩口驚呼一聲,面上驚喜交加,叫道:“那定是我媽媽!”

  陳斯遠頷首笑道:“我乍一聽聞就想起了你來,如今聽你這么一說,可不就對上了?”

  香菱眼中沁出淚珠,一個勁兒的點頭不迭。

  陳斯遠探手為其拭去淚珠,溫聲說道:“香菱可要去見見?”

  香菱捂著嘴不迭點頭,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跟著便是搖頭。

  陳斯遠道:“你這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究竟是想還是不想啊?”

  香菱啜泣著道:“也,也不急在這一時,全,全憑大爺拿主意就是。”

  陳斯遠道:“問你主意,你反倒要我來拿主意。罷了,骨肉分離十一年,便是你不想著,你媽媽只怕心下也想瘋了。待過上幾日,我尋了人送你去如州可好?”

  香菱聽罷忽而神色驟變,眉頭緊蹙觀量陳斯遠一眼,試探道:“大爺可是不要我了?”

  “這是什么話?”

  香菱就道:“我爹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若真個兒回去了,只怕爹媽再不許我來尋大爺。大爺才智遠勝于我,連我都能想明白的,大爺又怎會不知?”

  誰說香菱呆的?她只是留在薛蟠身邊才呆,這不伶俐得緊嘛?

  陳斯遠探手掐了下香菱的臉蛋,哈哈笑道:“我又哪里舍得下你?不過是有一樁事要你幫襯著辦了,我實在是不得空。

  再有,聽聞你那外公封肅待你媽媽頗為刻薄。你便是去了也不急著認親,私底下悄悄與你母親見過了,再尋個法子將她接走。待辦完了我交代的,你再領著媽媽一道兒回來。”

  香菱連忙問其母情形,又問其父,陳斯遠將知道的一并說了,頓時惹得香菱揪心不已。

  再一思忖陳斯遠方才所說,倒也算合情理。

  香菱就問道:“那大爺要交代我做什么?”

  陳斯遠認真道:“此事隱秘,我留給你錦囊一枚,你接了你媽媽后打開來一看便知。”頓了頓,生怕香菱不信,他又低聲囑咐道:“此事涉及我往后功名,不敢大意。”

  香菱頓時唬著臉兒點頭連連:“大爺放心,我定會辦妥當了!”

  眼見她繃著小臉兒極為認真的樣子,陳斯遠頓時心下癢癢不已。心下暗忖,自個兒可算做了回好人吧……就是他娘的不知來日便宜了哪個賊廝!

  罷了,眼下怕是不用自個兒張口,香菱心里也是千肯萬肯的。可這之后呢?失了清白,難道讓香菱給自個兒守一輩子寡?罷了,多想無益,只當是行善積德,總不能眼看著香菱這般的姑娘家落得個‘香魂返故鄉’吧?

  這會子香菱已然偎在陳斯遠懷里,陳斯遠笑道:“快擦擦,過幾日領你們幾個好生逛一逛廟會。采買一些物件兒,總要讓你體體面面的去見母親。”

  香菱破涕為笑,認真點了下頭。她四季衣裳不缺,唯獨不能穿冬日里的大衣裳,略略盤算了下手頭積攢的月例,想著也能買個鼠皮大衣裳,頓時雀躍不已,說道:“那,那我去與紅玉、蕓香說說去。”

  “去吧。”

  香菱雀躍著出了正房,沒一會子院兒中便傳來蕓香高興的喊叫聲。她們這等小丫鬟可從沒休沐的時候,待年紀到了來了天癸,這才串換著有了幾日閑暇。似這般跟著主子出去游逛廟會,莫說是她們,便是寶二爺房里的大丫鬟,一年也趕不上一回呢。

  這日夜里,香菱自是盡心盡力,內中閨房之樂自不用多提。

  轉天陳斯遠又去尋馬攀龍等三位好哥哥,那錢飛虎便道:“陳兄弟不知,夜里有人闖進了劉惜福家里,不片刻捆了個結實塞進馬車送走了。我見那幾人身手利落,這才沒敢跟上去。”

  陳斯遠悚然而驚,他昨日只顧著自個兒了,竟將此事忘了個干凈。心下暗自警醒,趕忙說道:“四哥做得對。也怪我昨日沒說清楚,那劉惜福不用盯著了。”

  陳斯遠說完又暗自思忖一番有無錯漏之處,這才與馬攀龍低聲說了,請其再落一籍,順便開出兩張路引來。其后才懇求錢飛虎,待路引開出來,請其將香菱一路護送到如州。

  三兄弟得了陳斯遠恩惠,早思報還之事,錢飛虎當即拍著胸脯應承下來,只隨后才惋惜道:“可惜喝不了二哥的喜酒了。”

  徐大彪笑道:“四哥是念著喜酒啊,還是念著鬧洞房?咱們兄弟來日方長,也不差這一頓喜酒。”

  一旁馬攀龍頷首連連。先前聽陳斯遠說得仔細,雖面色不顯,馬攀龍卻也猜出此番事關緊要,不可輕忽了。

  陳斯遠又道:“二位哥哥也別想偷懶,待我那丫鬟走了,二位哥哥還得幫襯著兄弟辦一樁事。”頓了頓,看向徐大彪道:“事成后,只怕哥哥也趕不及喝二哥的喜酒了。”

  徐大彪灑然一笑,道:“那倒是正好,待我與四哥回來,讓二哥補一頓也就是了!”

  當下馬攀龍張羅酒菜,四兄弟推杯換盞自是不提。

  到得十二日這一天,陳斯遠正在房中用晚飯,忽有婆子登門,說是前頭大老爺有請。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去到東跨院外書房里。

  入內見得賈赦,便見其瞇著眼神色難明。過得須臾才道:“姓孫的跑了。”

  陳斯遠沉默以對,只抬眼觀量賈赦。便見大老爺賈赦是既慶幸、又后怕,待看向陳斯遠,目光里竟滿是欣慰,道:“還好哥兒提醒的早,不然我那五千兩銀子只怕也打了水漂啦。”

  陳斯遠拱手道:“姨父肯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德,外甥又怎敢坑了姨父?”

  “不錯!哥兒是個感恩的。”頓了頓,賈赦思量著道:“只是有一樁,外頭人問起,你只說我虧了……嗯……虧了一千兩,旁的什么都不要說。”

  懂了,這是怕惹火燒身。只是這般說法,讓府中人等如何看自個兒?

  好似瞧出了陳斯遠的顧慮,大老爺賈赦又道:“府中都是自家人,自有我去分說,哥兒不用管。再有,你這些時日就好生待在家中溫讀功課吧。”

  “是。”

  聽他這般說了,陳斯遠這才拱手應了下來。當下二人計議一番,賈赦這才打發了陳斯遠回返。

  果然不出所料,沒兩日便有好事者找上門來。

  這日鳳姐兒正在倒座三間小抱夏里打理榮府庶務,忽有平兒得了婆子稟報,轉而與鳳姐兒道:“奶奶,外頭來了位徐掌柜,說是想要見遠大爺。”

  鳳姐兒一怔,問道:“哪個徐掌柜?”

  平兒回道:“說是外城開米鋪的。”

  那孫廣成一跑,自是平地驚雷,反應過來上當受騙的豪商、財主捶胸頓足之余,報官的報官,私下找尋的私下找尋,本以為沒人敢來榮國府生事,不想就來了個徐掌柜。

  賈赦自是將此事與鳳姐兒勾兌過了,鳳姐兒只當陳斯遠也是被那姓孫的給哄了,全然沒想著二人竟是一伙的。

  且不說此番托陳斯遠的福小賺了一筆,單是沖著人家每隔幾日就來幫襯著打理寧國府,鳳姐兒就得轉圜一二。

  一旁的平兒試探道:“奶奶,可要請了遠大爺來?”

  鳳姐兒兩彎柳葉吊梢眉一豎,冷笑道:“不知所謂的東西,讓前頭攆了出去。再敢糾纏,一徑叉出去!”

  “這……”平兒素來與人為善,正拿不準鳳姐兒的心思。

  就聽鳳姐兒又道:“還有,你與賴大交代一聲兒,怎么處置先前都說好了的,事到臨頭又拿我來當擋箭牌,他這總管還能不能干了?”

  眼見鳳姐兒說的決絕,平兒這才應下,轉頭自去前頭吩咐了。前頭賴大得了信兒,再不敢推諉,三言兩句將那徐掌柜說了個啞口無言,只得訕訕而去。

  平兒觀量了個真切,又見來人拜訪大老爺賈赦,這才回來與鳳姐兒報信:“奶奶,那徐掌柜的打發了。后頭又來了個傅推官,瞧樣子好似是來拜見大老爺的。”

  傅試此人賈政門生出身,得了其保舉這才任順天府推官。這推官專管斷案,孫廣成一案牽扯數萬銀錢,順天府本該派出衙役尋陳斯遠過堂問話。奈何陳斯遠托庇榮國府,那傅試又是賈政門生,這才親自登門問詢。

  鳳姐兒聞言笑道:“那就妥了。說來還是咱們當日舍了臉皮求肯遠兄弟才應承的,過后發現不對又緊忙來提醒……這事兒要牽連到了遠兄弟頭上可就不美了。”

  平兒笑道:“奶奶說的是,我瞧著遠大爺也是個好的。”

  過得一盞茶光景,便有丫鬟來尋陳斯遠,說是大老爺有請。

  陳斯遠隨著丫頭去了東跨院外書房,入內觀量一眼,便見大老爺賈赦正首端坐了,下頭陪坐著個綠袍官員。

  賈赦瞥見陳斯遠,不待其見禮,便沉著臉隨手一指道:“還不快見過傅推官?”

  陳斯遠趕忙先行與賈赦見了禮,這才朝著傅試拱手見禮道:“晚生見過傅推府。”(推府為推官雅稱)

  那傅試笑著起身虛扶了一把,觀量一眼與賈赦道:“誒呀,賢甥一表人才,又是進過學的,來日必定金榜題名、飛黃騰達啊。學生賀喜將軍啦!”

  賈赦撇嘴道:“他讀書讀愚了,竟分不出好賴人來。傅推官快坐下說話,有什么話一并問了,便是有罪過也饒不得他!”

  傅試道:“將軍哪里的話?將軍方才已然說明了,賢甥從不曾在外傳揚,只在家中提了嘴。”

  賈赦撫須頷首道:“不錯,錯非這混賬行子錯信了那姓孫的,我又怎會生生虧了一千兩銀子?”

  陳斯遠心下暗贊,大老爺這一手明罵實護的手段玩兒的嫻熟啊。當下又是一揖到底,道:“千錯萬錯都是外甥的錯兒……傅推府,可要晚生過堂錄下口供?”

  傅試一擺手,笑道:“哪里用得著這般繁瑣?此事本就與陳小友無干,來日本官補錄一份口供就是了。”(中了秀才才能彼此稱朋友,童生的話,秀才稱其為小友,不拘年齡)

  那賈赦故作唏噓道:“傅推官不知,這混賬行子自來了家中,我便沒一日安寧。先是求了平安州節度使求了個保舉國子監名額,跟著就虧了一千兩銀子……嘖嘖,便是璉兒也不曾讓老夫這般操心過。”

  傅試哈哈笑道:“將軍這話言重了。”

  賈赦這時乜斜一眼,朝著陳斯遠冷哼道:“還杵著作甚?滾回去讀書,不得我準許不許出府!”

  陳斯遠也配合,蔫頭耷腦與二人作別,又佝僂著身子出了外書房。

  遙遙聽得身后賈赦道:“不提他了。來來來,我今日新得了個扇面,正要請傅推官品鑒一二。”

  傅試極為上道,附和道:“哦?早知將軍有此雅好,今兒個正好見識一番,哈哈哈……”

  陳斯遠在門前略略停頓,暗忖果然是‘士紳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賬’啊!至于那些豪商?該找人的找人,該報官的報官,騙子做下的惡事,又與‘士紳’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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