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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吃味

  卻說這日臨近申時,王夫人正要與薛姨媽、寶釵一道兒往賈母跟前去,便有趙亦華家的來遞話。

  那趙亦華家的心下本就記恨陳斯遠,當下便慌張道:“太太,可了不得了,也不知那位遠大爺招惹了什么官司。前頭先是有個孫掌柜來找,跟著連傅大人也尋了過來。”

  王夫人頓時蹙眉不喜,問道:“可知是因著什么?”

  趙亦華家的道:“這,我卻是不知了。”

  有丫鬟忽道:“太太,我倒是聽了一耳朵。說是先前遠大爺那塾師乃是個騙子,騙了幾萬兩銀子,如今人跑得沒了影兒,那折損了錢財的毫商可不就要來尋遠大爺計較?”

  陳斯遠是大太太的外甥,王夫人恨屋及烏,自是也瞧不上陳斯遠。聞言嗔惱道:“阿彌陀佛,怎地什么樣人都住了家里來?說不得要與老太太說道說道。”

  寶釵陪坐下首,聞言略略蹙眉,卻不好說些什么。

  薛姨媽先前被陳斯遠噎得說不出話來,雖說過后陳斯遠送了薛蟠回來,還將銀子如數奉還,可薛姨媽何曾正眼瞧過此人?

  因是也不替陳斯遠辯解,笑道:“瞧著時候不早,咱們這就往老太太跟前去吧。”

  王夫人頷首應下,當即領了丫鬟、婆子,一群人浩浩蕩蕩往賈母院兒而去。

  她們來的稍早,又因李紈壓了堂,是以王夫人入內便見三春、寶玉竟都在,這會子正與賈母說著頑笑話兒。

  王夫人上前見了禮,各人尋了位置落座。說沒幾句話,王夫人就道:“老太太,今兒個媳婦倒是聽了一樁事。好似大太太那外甥在外頭招惹了什么官司,惹得連傅推官都登了門呢。”

  話音落下,三春面面相覷,有心為陳斯遠辯解,卻因著不明緣由,一時間也不好開口。

  寶玉卻笑道:“媽媽說的我知道。”

  “哦?”賈母笑著看向寶玉,道:“連你都知道了?那你快說來聽聽。”

  寶玉踱步笑道:“好似遠大哥那塾師是個騙子,謊稱自個兒是嚴撫臺幕友,又用開埠往扶桑發海船為緣由,私下募集了幾萬兩,轉頭人去樓空,聽說外頭那些虧了錢的都快找瘋了。”

  “哦,原是這般。”賈母面上隱隱有些不喜。

  那王夫人觀量神色又道:“聽說連大老爺也虧了銀錢呢。”頓了頓,又道:“是了,好似鳳哥兒也投了一千兩銀子呢。”

  賈母沉吟不語,暗自運氣。本就不待見邢夫人對賈赦唯唯諾諾,又一心貪鄙的德行。來了個外甥比邢夫人還要不堪,這等人豈能留在家中?不若趁早尋個由頭打發了出去為妙,免得教壞了家中小輩。

  賈母正要發話,忽聽得外頭環佩叮當,人還不曾轉過屏風,那聲音便銀鈴也似傳了過來:“我怎么聽著太太好似念叨了我一嘴?”

  話音落下,王熙鳳笑吟吟轉過屏風,上前一一見了禮,這才起身道:“無怪今兒個一直噴嚏個沒完,想來也是太太念叨的。”

  賈母哈哈大笑,指著鳳姐兒道:“正說你呢,聽說你虧了銀錢?”

  鳳姐兒眨眨眼,嗔道:“老太太哪里聽來的?”

  賈母也不點王夫人,只道:“還用人說?這闔府都傳遍了。”

  鳳姐兒掩口笑道:“那不過是糊弄外頭的說辭,偏老太太當了真。”

  賈母訝然不已,道:“這說辭還有內外之分?”

  鳳姐兒上前笑道:“老太太不知,遠兄弟自是被那姓孫的塾師哄了的,可遠兄弟伶俐,前幾日忽而窺破那人行跡,轉頭跑了一身汗回來,緊忙與大老爺、我都交代過了,說那回執盡快轉手。

  咯咯咯,說來我這一遭非但沒虧,還賺了二百兩銀子呢。”

  王熙鳳話音落下,三春彼此觀量一眼,紛紛暗自松了口氣。賈母也笑著應下,暗忖還好攆人的話不曾說出口,不然傳出去自個兒豈不成了是非不分之人?

  那寶玉納罕道:“這卻奇了,鳳姐姐分明賺了,為何偏要說虧了。”

  不待鳳姐兒答對,一旁的平兒就道:“寶二爺不知,這外頭人虧了銀錢,心下自然堵得慌。若傳出去說奶奶不但沒賠反倒賺了,說不得便有那起子眼紅的小人傳閑話,說咱們家與騙子勾連呢。”

  寶玉這才恍然,合掌贊道:“原來如此,還是鳳姐姐想的周全。”

  榮慶堂復又其樂融融起來,獨那王夫人雖面上噙著笑,手中佛珠卻不停轉動。

  后頭小院兒里,可是有個祖傳的小喇叭蕓香在,但凡內外有什么大事小情傳揚開來,轉頭便會被其傳揚得四下皆知。

  這陳斯遠前腳才被叫走,后腳小丫鬟蕓香便從外頭媳婦子口中聽了一嘴,旋即瘋跑著回來叫嚷道:“不好啦,大爺出事啦!”

  一嗓子叫嚷開來,紅玉蹙眉不喜,香菱更是駭得掉了手中的雞毛撣子。

  紅玉就教訓道:“亂嚷嚷什么,怎么就不好啦?”

  蕓香道:“可不是我瞎說,方才聽路過的張嫂子說,前頭有個勞什子掌柜的來尋大爺要債,聽說眼前連順天府推官都登門了,說不得便要拘了大爺去過堂呢!”

  香菱聽罷,心下咯噔一聲!

  身為枕邊人,香菱時而便與陳斯遠朝夕相處。那陳斯遠在外頭一直繃著,回到家中難免略微松懈,因而時常蹙眉沉思。

  香菱一直覺著大爺心中有事兒,偏她又不好問出口。如今聽聞招惹下這般禍事,頓時慌了手腳。

  那紅玉卻不然,她回思了一番,只覺這幾日陳斯遠沉穩從容,并不曾有過慌亂,想來理應無事?

  因是上前便揪了蕓香耳朵道:“這府中的婆子最擅嚼舌,你聽了一耳朵就亂傳,等大爺回來看我如何教訓你!”

  蕓香嘟囔道:“那萬一大爺要是回不來……啊疼疼疼——”

  “再敢亂說,仔細你的皮!”

  話是這般說,紅玉心下也難免忐忑起來。

  蕓香被教訓了一通,委屈巴巴躲在一旁不言語了,只橫眼氣鼓鼓地瞟著紅玉。

  過得半晌,外頭門聲吱呀,紅玉與香菱一道兒往外觀量,便見陳斯遠氣定神閑踱步進來。

  蕓香眨眨眼,嚷道:“大爺回來了?誒?那豈不是說大爺無事?”

  紅玉惱道:“偏你聽風就是雨!回頭再尋你算賬!”

  當下三個丫鬟一并來迎,陳斯遠見三人面上或是關切、或是納罕,便笑道:“怎地這么瞧我?哦是了,想來定是蕓香又傳了瞎話。”

  蕓香委屈道:“我,我聽張嫂子說的。”

  香菱上前關切道:“大爺——”

  陳斯遠笑著頷首:“沒事兒,本就與我無關,推府上門不過問問,往后也不用我過堂。”

  香菱頓時松了口氣,拍著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

  紅玉笑道:“咱們大爺什么品格?那等作奸犯科的事兒可跟大爺無關!”

  蕓香也道:“正是正是,我方才就想說定是外頭人冤枉了大爺——”

  “你幾時說的?”

  “我,我還沒來得及說嘛——”

  吵吵嚷嚷,陳斯遠心下放松,忍不住哈哈大笑,旋即扯著香菱往內中行去。

  那蕓香也顧不得紅玉教訓她,跟著進來不迭的問陳斯遠緣由。陳斯遠便大略說了說,方才說完,外頭便有人叫門。

  小丫鬟蕓香跑出去迎,轉頭嚷道:“燕兒姐姐來瞧大爺啦!”

  紅玉聞言略略蹙眉,也回身去迎。過得須臾,便將柳燕兒引了進來。

  陳斯遠抬眼,便見柳燕兒面上慌張、眼圈兒泛紅,入得內中也不施禮便急切問道:“哥兒,好端端的怎地惹了官司?”

  陳斯遠道:“無礙了,不過是被那塾師牽連了一回。”頓了頓,吩咐道:“你們三個也別杵著了,都下去歇著吧,我與燕兒說幾句話。”

  香菱、紅玉不疑有他,情知這對曾經主仆情誼深厚,必有一些話不好與外人知道,便應聲一并退了出去。

  人一走,柳燕兒立馬變了臉色,咬牙道:“怎會這樣?”

  陳斯遠便道:“上回就與你說了,胡莽被人盯上,順藤摸瓜盯上了孫廣成。”

  柳燕兒上前一步急切道:“那這般說來,咱們豈不是也——”

  陳斯遠默然頷首。

  柳燕兒絞著帕子咬牙道:“既如此,咱們不若逃了吧!”

  “逃?往哪里逃?”陳斯遠沉聲道:“說不好聽的,留在榮國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出去了……說不得立刻橫尸當場!”

  柳燕兒唬得抖若篩糠,張口一股腦噴吐出各色揚州土話,什么‘癟色’‘沒治了老卵’‘挺尸’‘皮五辣子’,便是有些陳斯遠都聽不太懂。

  大抵是罵那孫廣成畫餅不成,反倒將她給坑了去。

  過得半晌,柳燕兒深吸一口氣,問道:“哥兒,那現在該當如何?”

  陳斯遠悠悠道:“左右我費盡心力撇清了干系,咱們暫且無恙。那背后之人逼著我去查一樁事,不管事成與否,你那底子都不會被人揭破。我若是你,不如好生留在薛家。”

  這話就是鬼扯,但凡賈璉從蘇州回來,陳斯遠身份揭破,那柳燕兒自然也就被窺破了真假。只是事到如今陳斯遠自保都難,哪里還管得了柳燕兒?

  說難聽的,這女子但凡知道陳斯遠謀算,必定要挾了,讓陳斯遠帶著其遠走。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危險,陳斯遠又不是善男信女,心下顧念香菱這等好姑娘,又哪里會理會柳燕兒的死活?

  “就是這般?”柳燕兒狐疑不已。

  陳斯遠道:“背后之人讓我查東府秦氏之死,你能使得上力?”

  賈史王薛四大家雖說世代姻親,薛姨媽雖說與王夫人是親姊妹,可這中間又隔了府。平素王夫人隔三差五過去一趟,那薛姨媽只大祭時走動一回,算是盡了親戚情分。

  柳燕兒又是薛蟠的妾室,這都不止八竿子打不著了,除非柳燕兒做了薛蟠的正室,否則別想往東府去走動。

  柳燕兒聞言納罕道:“怎么跟東府秦氏扯上干系了?她都死了,還查個什么?”

  陳斯遠意味深長道:“你果然不知?”

  胡莽身死之前一直跟柳燕兒有書信往來,陳斯遠才不信柳燕兒什么都不知道呢。

  果然,柳燕兒頓時默然了。半晌才道:“背后之人這般橫行無忌,哥兒說那秦家到底藏匿了多少銀錢?”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陳斯遠道:“那銀錢再多也與咱們無關,我勸你往后本分一些。如今只有留在薛家才能保住你。”

  柳燕兒咬著下唇蹙眉觀量陳斯遠,說道:“我……先前也是被白花花的銀子迷了眼,哥兒……你若有本事逃走,還請一定要帶上我。”

  陳斯遠樂了,道:“往哪兒逃?那人權勢滔天啊,外頭撒下了天羅地網。莫說是你,連我都打算賴在賈家不走了。”

  “哥兒怕是哄我吧?”

  “愛信不信!”

  柳燕兒還要說些什么,忽而聽得外頭蕓香叫嚷:“大爺,大太太來啦!”

  柳燕兒瞬間變了臉色,咬著牙隨著陳斯遠一道兒迎出門外去。

  邢夫人果然領了苗兒、條兒來了,瞥見陳斯遠身后的柳燕兒,邢夫人先是訝然,隨即醒悟過來:是了,這外甥是假的,說不得這婢女也是假的。

  當下皮笑肉不笑道:“喲,燕兒倒是顧念著哥兒,蟠哥兒也舍得放你過來?”

  柳燕兒戰戰兢兢道:“回大太太,大爺不在家中,我,我聽了信兒就慌了神兒,不管不顧就跑了過來。”

  邢夫人哼哼兩聲,只當這柳燕兒定與陳斯遠暗地里不清不楚,心緒忽而便古怪起來,只覺得那柳燕兒怎么瞧怎么不順眼。

  再瞥了陳斯遠一眼,見其目光灼灼,邢夫人頓時心下一蕩。

  陳斯遠此時拱手道:“姨媽怎地來了?”

  邢夫人暗忖,那會子你可不是這樣叫的……開口陰陽怪氣道:“這不是聽說你惹了禍事,我緊忙就過來瞧瞧嗎?”‘不想早有狐媚子上門了’,自然,這后頭的心里話沒說。

  陳斯遠道:“姨媽進來說話。”頓了頓,又與柳燕兒道:“你快回吧,如今你是薛家人,往后還是少來尋我為妙。”

  柳燕兒可憐巴巴屈身一福,道:“那哥兒保重,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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