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攏手耳語幾句,那邢夫人聽罷面色驟變,狐疑道:“你,你要做什么?”
陳斯遠苦笑道:“做什么?保命啊。你放心,此事再如何也牽連不到西府,更牽連不到你身上。”頓了頓,又情真意切瞧著邢夫人道:“我什么樣兒,太太難道還不知?”
邢夫人瞧著陳斯遠模樣,想著先前非但沒坑了自個兒,反倒貼補了不少,這才湊夠了邢三姐的陪嫁。雖說是個小賊,可待自個兒比旁人可是強百套。
心下不忍,邢夫人低聲道:“今日發引,幾百號人看著,這萬一……”
陳斯遠道:“我又不傻,哪里敢今夜就動手?你只消傳了話將物件兒交給寶珠,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邢夫人欲言又止,到底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外頭傳來王善保家的聲音,陳斯遠趕忙回座坐好,少一時又有管事兒的來尋,說是老太太不放心寶玉,要打發人往饅頭庵去瞧瞧。
陳斯遠起身告辭而去,出了鐵檻寺,騎了馬徑直往饅頭庵而去。
行在路上,陳斯遠禁不住納罕,與那管事兒的問道:“好好的庵堂,怎地起個名叫饅頭庵?”
那管事兒嘿然一笑,說道:“遠大爺不知,這庵堂本名水月寺,只因寺里的饅頭做得好,這才得了個饅頭庵的諢號。”
“饅頭?怎么個好法兒?”
管事兒的賤笑道:“肉饅頭,可不就比素的好?”
陳斯遠眨眨眼,明白了!卻說那泰山之上庵堂無數,有才子往泰山一游,下山來于山門處題了‘蟲二’兩字。好事者百思不解,后得一儒生解讀‘蟲二乃風月無邊也’,這才恍然大悟。
窺一斑而知全貌,泰山如此,各地又豈會幸免?明末至今已百年,人口滋生,又引土豆、地瓜、玉米之類的美洲良種廣泛種植,徑直導致大順丁口爆表。這丁口多,女子自然也就多,便有那活不下去的徑直將家中女兒送去了庵堂。
庵堂有香火旺的,自然就有冷清的。原本只幾個姑子還能勉強過活,忽而變成幾十個姑子,這該怎么活下去?
為了一口飯,便有庵堂中的姑子暗中操持皮肉生意。有了開頭,后續的思路就放開了。有那帶發修行的姑子,有渤泥、暹羅來的番邦姑子。
聽聞有庵堂專門做一門營生,十幾歲的妙齡小尼姑隨你領家去,生了孩兒再給庵堂一筆巨資;生不出孩兒來,庵堂過半年再給你換一個小尼姑。
想那管事兒的淫邪一笑,陳斯遠便暗忖,只怕這饅頭庵里的肉饅頭也是‘蟲二’啊。
尋思間到得饅頭庵,與守門的姑子言語兩句,陳斯遠便被姑子引著往后頭去。
到得靜室前,姑子報了號,內中房門推開,陳斯遠一眼便瞧見王熙鳳正與個老尼姑說著什么。
是了,此一回豈不是老尼姑用激將法引得鳳姐兒從此包攬邢訟?
自對那邢夫人有了重新認知,陳斯遠再不敢依著書中記載去看人。且他到得榮國府,這鳳姐兒可是少有對他有善意的。
念及自己或許時日無多,陳斯遠便生出行善積德的心思來——死后能轉生此間,說不得連陰曹地府都有呢,誰敢大意?
見陳斯遠到來,王熙鳳起身來迎,笑道:“遠兄弟怎地來了?”
陳斯遠笑道:“回二嫂子話,老太太、太太放心不下寶兄弟,我便請命來瞧上一眼。”
鳳姐兒就笑道:“他們小哥倆這會子不知哪里耍頑去了。”
說到此節,陳斯遠本該往后頭去,可他卻大咧咧扯了凳子落座,笑著抱怨道:“這一日來回奔波,刻下口渴的緊,兄弟厚顏問二嫂子討一盞茶水喝。”
鳳姐兒掩口笑道:“莫說是茶水,便是遠兄弟要飲瓊漿,我都得思量著給遠兄弟尋了來。”頓了頓,吩咐平兒去沏茶,鳳姐兒這才道:“虧得有遠兄弟幫襯著,不然還不知忙成什么樣呢。”
陳斯遠道:“二嫂子哪里的話?我私下與幾個丫鬟還說呢,二嫂子生得單弱,東西二府事情又多,虧得二嫂子好大精神,竟料理了個周全。這但凡差上一點,早累得不知如何了!”
這話正戳中了鳳姐兒得意處,禁不住掩口咯咯笑道:“誒唷唷,遠兄弟也會頑笑話兒。不過是內宅里的雜務,我不過是起點早、貪些黑,多費些心力罷了,只怕是換個人來也能周全了。”
平兒此時遞了茶水來,陳斯遠接過來扭頭笑道:“二嫂子這話往外頭說去,看看哪個敢真個兒信了!”
鳳姐兒又是一陣得意,禁不住面容愈發和善。
此時陳斯遠呷了口茶水,乜斜一眼那老尼姑,說道:“二嫂子也累了,這位法師若是無事不如自去。”
“這……”凈虛老尼訕笑道:“這位大爺,貧尼的確還有些話與二奶奶說。”
陳斯遠納罕道:“不過借了兩間房,便要尋二嫂子來打秋風?”
此時鳳姐兒接茬道:“哪兒是打秋風啊,她是有旁的事兒求我。”當下便將張金哥一事兒說將出來。
待陳斯遠聽得李衙內之名,頓時蹙眉不喜。
鳳姐兒精擅察言觀色,見此忙道:“遠兄弟忽而蹙眉,可是——”
陳斯遠道:“不瞞二嫂子,前幾日我倒是與那李衙內做過了一場。”
“啊?”
陳斯遠鬼扯道:“二嫂子不知,兄弟這些時日結識了幾位兄長,幾位兄長意欲開一家鏢局,尋了牙人往衙門疏通,不料便被這位李衙內生生坑了幾百兩銀子。”
陳斯遠添油加醋,將馬攀龍被坑一事說將出來。臨了才道:“那姓李的不過是個舅子,欺行霸市、作奸犯科,便是有人護著,來日也難逃律例。”
陳斯遠不知,他來的正是時候,方才那會子凈虛老尼還不曾用激將法。
此時他說罷,鳳姐兒頓時乜斜瞥了凈虛一眼,說道:“我就覺著好事一準兒不會來尋我。今兒個若信了你的話,給那勞什子李衙內辦了此事,來日壞了事豈非成了我的罪過?”
凈虛慌了,忙道:“這,二奶奶,不至于,不至于啊!”
王熙鳳可是個人精,她越是慌亂,鳳姐兒反倒心下越起疑。當下趕蒼蠅一般擺擺手:“莫說了,此事我只當沒聽過,你且下去吧。”
凈虛怔住,偷窺了陳斯遠一眼,又不敢表露怨恨之意,只得嘆息一聲、口誦佛號告退而去。
老尼一走,陳斯遠收回目光道:“瞧著這老尼好似想拿二嫂子當槍使啊。”
鳳姐兒冷笑道:“她存的什么心我還不知?想瞎了她的心,憑她如何混淆是非,我還能讓個老尼哄得給人做了筏子去?”
陳斯遠笑道:“就是這個理兒!”
頓了頓,陳斯遠將溫熱茶水一飲而盡,起身道:“老太太還惦記著,我須得去瞧瞧寶玉了。”
許是因著先前那一番夸贊稱了鳳姐兒的心,她也顧不得勞累,起身道:“你哪里知道寶玉往何處去了?走,咱們一道兒瞧瞧。看時辰也不早,合該洗漱歇著了。”
二人出門,自有丫鬟打了燈籠,又有丫鬟、婆子隨行,浩浩蕩蕩往一旁靜室尋去。誰知平兒上前叫了門,內中雖亮著燈火卻無人應聲。
鳳姐兒生怕寶玉出事,緊忙讓平兒開了門,眾人入內觀量,便見炕上被褥凌亂,唯獨不見寶玉、秦鐘身影。
鳳姐兒頓時急了:“快去找,可不能讓寶玉丟了!”
陳斯遠忽而心下一動,想著此時好似……秦鐘尋那智能兒廝混,寶玉隨在后頭拿了個正著?
先前壞了老尼好事,如今何不一并將那幾人的好事也壞了去?便是來日寶姐姐、林妹妹有一星半點因著此事與寶玉生怨,自個兒都算功德無量啊。
當下陳斯遠也道:“二嫂子,許是寶兄弟往后頭耍頑去了,咱們也去尋尋。”
“走!”
丫鬟、婆子四散開來,陳斯遠親自提了燈籠,王熙鳳身邊兒只一個小丫鬟豐兒隨行,這三人徑直往后頭尋來。
到得一處房外,便聽得內中男男女女嘀嘀咕咕,跟著又有女聲驚呼起來。
鳳姐兒、陳斯遠紛紛駐足,彼此觀量一眼。陳斯遠便思量著道:“二嫂子,這饅頭庵在外名聲可不大好……堪比泰山上的庵堂啊。”
鳳姐兒頓時心下一驚。那寶玉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這才多大年紀,若被小尼姑哄得知了人事兒,事后老太太還不得與鳳姐兒沒完?
鳳姐兒頓時唬著臉兒、咬著銀牙罵道:“想瞎了心的浪蹄子,遠兄弟只管踹門,我倒要看看哪個生出這般熊心豹子膽來了!”
陳斯遠暗喜著應了一聲,上前一腳將門踹開,旋即提著燈籠大步流星進得內中。
鳳姐兒略略猶豫,也緊隨其后跟了進來。入得內中,借著那燈火一晃,鳳姐兒頓時傻了眼。
只見床榻上,智能兒只將僧衣掩在胸口,那秦鐘渾身一絲不掛,手中更是扯著一條汗巾子。
再看寶玉……寶玉還好,只是腰間汗巾子不知怎地到了秦鐘手中。
陳斯遠故作傻眼,叫道:“這……這這……”
鳳姐兒也是沒眼看,避過頭去緊忙往外就走。后頭的豐兒只隱隱約約瞧了一眼,頓時驚呼一聲。
說來也巧,正有兩個婆子往別處尋過來便往這后頭尋來,便聽得內中陳斯遠頓足怒罵:“傷風敗俗、斯文掃地啊!”
說罷氣哼哼鐵青著臉摔門而出,不片刻又有智能兒裹了衣裳哭著跑出來。
鳳姐兒氣得胸口起伏連連。這一路上她只當寶玉、秦鐘兩個還小,一直留在自個兒車上。如今再看,哪里還小?瞧那情形,只怕早就知了人事兒!
還……還不知廉恥的兩人與那智能兒一道兒!
想著說不得兩個小的過后不知怎樣在心里褻瀆自個兒呢,鳳姐兒頓時直犯惡心!
此時平兒領著幾個婆子循聲而來,到得近前忙問:“奶奶,寶二爺尋見了?”
鳳姐兒冷著臉不言語,陳斯遠更是咬牙一言不發,平兒頓時心下沒了譜。
過得須臾,鳳姐兒蹙眉吩咐道:“去兩個人,給鐘哥兒、寶玉穿了衣裳……送回靜室去,再多留人手仔細看好了。”
此時身后房門推開,寶玉系著汗巾子,瞧了冷著臉的鳳姐兒與陳斯遠,忽而恍然道:“鳳姐姐只怕是誤會了,我……”
鳳姐兒哪里肯信?她素來只信自個兒親眼瞧見的。當下便打斷道:“寶兄弟往后去哪兒須得提前招呼一聲,免得大家伙牽腸掛肚。我這會子頭疼的緊,就不多留了。”
說罷遞了個眼神給陳斯遠,二人隨即并肩而行。
少一時,不待兩個婆子進去,那秦鐘已然披了衣裳出來。寶玉頓足道:“我這回可被你害死了!”
秦鐘也是臉色難看,反唇相譏道:“若不是你來了,他們又怎會來?”
“你——”一句話懟得寶玉啞口無言。只道:“咱們過后再算賬!”
不提這對契兄弟如何計較,卻說陳斯遠與鳳姐兒轉過月洞門,鳳姐兒放緩腳步,嘆息一聲道:“還道他們是個小的,原來卻是我想差了。”頓了頓,吩咐平兒道:“與丫鬟、婆子招呼了,今日之事不許外傳。否則誰傳出去,我打誰板子!”
平兒應下。
陳斯遠低聲道:“二嫂子,老太太那邊廂自當遮掩,只是太太那邊……如何說?”
是啊,寶玉做出這等混賬事來,不告訴賈母也就罷了,總不能連王夫人也瞞了去吧?不說旁的,單是秦鐘拐帶壞了寶玉,那秦鐘往后就不能再來家中。且寶玉已知了人事兒,往后姐姐妹妹須得避諱些。
王熙鳳雖讀書不多,卻也知男女七歲不同席的道理。而今想來,古人誠不我欺!
這般想著,王熙鳳就道:“別人暫且瞞著,我打發人與太太提提。”
“好,”陳斯遠應了一聲,又道:“那秦鐘不大妥帖,夜里二人又湊在一處……我看不如都送回太太處?”
王熙鳳略略思量,便點頭應承道:“還是遠兄弟思慮的周全,就這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