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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襲人

  王夫人臉上掛了寒霜,也不曾回返自個兒小院兒,就近便去了素日里鳳姐兒坐鎮的倒座三間小抱夏。

  八家陪房媳婦子左右分開,又有眾丫鬟、婆子壓住場面。當下便將先前逮住的、亂嚼舌的丫鬟、婆子一并提了來。

  王夫人可是王家女,早年在家中也是鳳姐兒那般潑辣、爽利的性兒,如今一則年歲大了,二則幾十年被賈母磋磨得沒了心氣兒,這才吃齋念佛,瞧著面慈心善。

  事涉寶玉名譽,王夫人動了火氣,只一個眼神瞪過去,那嚼舌的丫鬟、婆子便沒有不招的。

  奈何賈家比那皇城還不如,好似漏風的破屋子,一通問詢之下,你咬我、我咬你的,轉了一圈兒竟咬出了趙姨娘!

  王夫人雖沒怎么讀過書,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還是懂的,情知這事兒再深查下去,只怕賈家大半家奴都要卷進去,難不成還能真個兒全都攆出去不成?老太太又是個寬厚的性兒,方才只是氣急,自己真個兒嚴苛了,過后老太太定會后悔。

  此事要點在于殺雞儆猴。這幾個婆子丫鬟分量顯是不夠,趙姨娘平素最跳脫,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王夫人拿定心思,隨即吩咐道:“去將趙姨娘提了來!”

  自有陪房齊齊應了,隨即分出四人來往王夫人院兒而去。過得半晌,便見四人押著惴惴不安的趙姨娘到了粉油大影壁前。

  那趙姨娘面上訕訕,心下早覺不好,見了面慌忙屈身一福,道:“太太喚我來可有事兒?”

  王夫人冷聲道:“早知你是個上不得高臺面的,素日里我也懶得與你計較。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得了意了,這不越發上來了!”

  探手一指,喝道:“她們幾個都在,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趙姨娘為之一噎,說道:“也,也不是我亂傳,大家伙都瞧在眼里,太太還不讓人實話實說了?”

  幾個媳婦子喝罵道:“奴幾輩兒的黑心種子,太太良善這才不與你計較,你倒是愈發上臉啦!寶二爺什么性兒誰不知?也是你能亂傳的!”

  “太太,不用與她廢話,徑直打罰了就是。”

  “不吃打,只怕不長記性!”

  王夫人端著茶盞道:“掌嘴!”

  立時便有媳婦子上前揚起巴掌噼啪扇了趙姨娘十幾個耳光。這幾下下了死力,趙姨娘頓時臉面高腫、嘴角溢血。

  她要撒潑,卻對上王夫人那陰冷的眼神,頓時唬得不敢放聲,便只能恨恨盯了那婆子一眼。

  王夫人又道:“幾個婆子、丫鬟,下去領二十板子,攆到莊子上去。若有再犯,直接攆府去!”

  一應人等紛紛肅然應了,王夫人瞥了趙姨娘一眼,道:“再革趙姨娘半年錢糧!”

  她陪嫁出身,費盡心力趁著王夫人養育寶玉,這才爬上了賈政的床,每月不過二兩銀子月例。

  府中下人都生著富貴眼,要辦事兒總須得銀錢開道,這二兩銀子哪里夠用?為環兒計,說不得還要盤剝房里丫鬟、女兒探春。

  挨幾巴掌,趙姨娘渾不在意……這些年下來時常便被王夫人整治。趙姨娘也學乖了,待整治過了便給老爺賈政吹枕邊風,總能討到些許好處。

  可此番又是不同,自個兒有錯在先,不好與老爺嚼舌,這半年錢糧只怕白白虧了去!

  因是訝然一聲,趙姨娘頓時委頓在地。

  王夫人冷哼一聲,也不理會趙姨娘等,起身領著人回自家小院兒。過得穿堂,王夫人思量著寶玉房里的那些狐媚子,便點過丫鬟吩咐道:“去老太太房叫個寶玉身邊兒的來。”

  那謠傳過些時日也就平息了,反倒是寶玉早早破身這事兒不得輕忽。

  那丫鬟應了一聲,緊忙領命而去。王夫人邊走邊思忖,寶玉身邊的大小丫鬟都是老太太安置的,她這個媽媽反倒插不上手。前些年養在老太太房里還好,這二年寶玉白日里邊去綺霰齋,短了看顧,還不是由著他胡天胡地?

  他身邊兒的丫鬟一個賽一個的狐媚相,就好比那晴雯,不過是個奴才出身,卻比家中的姑娘還要傲氣幾分,王夫人是最最瞧不上。

  只是此事不好張揚了,須得叫了人來偷偷問過。若大張旗鼓查驗,只怕才會真個兒損了寶玉名聲。

  卻說榮慶堂里。

  三春、寶釵勸慰著,又有晴雯、襲人等丫鬟這個一言、那個一嘴的說著話兒,寶玉撒瘋一回,此時也困倦了。賈母見此,便將其安置在暖閣里,自個兒則回了床榻。

  又與眾人吩咐道:“都散去吧,他就是個混世魔王的性兒,如今瘋過鬧過,待明兒個也就沒了事兒。”

  三春打趣幾句,便與寶釵一道兒告退而去。襲人、晴雯幾個丫鬟商議著,便留了麝月、襲人看護,余下的丫鬟回返綺霰齋。

  襲人、麝月方才給寶玉褪下衣裳,便有王夫人的丫鬟過來低聲道:“太太讓來個二爺身邊兒的,說是要問話。”

  襲人心下一動!

  她素日里心思轉得最快,情知王夫人處置過傳瞎話的,只怕就要對寶二爺身邊兒人動手。

  她自家知自家事兒,兩年多前便攛掇著寶玉知了人事兒。若太太大張旗鼓,逐個查驗丫鬟們的身子,她又哪里躲得過去?

  襲人方才話不多,瞧著忙完這個、忙那個,實則一直在心下思忖著對策。如今等來了太太身邊兒的丫鬟召喚,襲人便知太太只怕不想大張旗鼓。

  換做旁人去了,說不得便將自個兒招認了出來!

  那麝月剛好在給寶玉掖被,去不曾聽清玉釧說什么。襲人緊忙將玉釧攔在外間,低聲道:“二爺剛睡下,我交代一聲兒就過去。”

  當下回返西梢間里,與麝月道:“太太叫我去問話,你自個兒先照料著,我過會子便回。”

  麝月觀量襲人一眼,略略頷首便算是應了。

  襲人暗自松了口氣,出來隨著玉釧往王夫人院兒尋去。過不多時進得王夫人正房里,轉過屏風便見王夫人枯坐椅上,眉頭緊蹙,手中捻珠轉得飛快。

  襲人上前見禮,王夫人道:“起來回話。”

  待襲人起身,王夫人問道:“寶玉如何了?”

  “回太太,方才幾位姑娘勸說了一場,二爺鬧過也疲了,這會子才睡下。”

  王夫人頷首,不待其再開口,襲人就道:“我今兒個大著膽子說句話——”

  說到一半,襲人噎住,只抬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道:“你且說。”

  “是。”襲人輕聲說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自是心疼的。這闔府里,上到老太太,下到我們這些下人,哪個不順著縱著二爺?偏二爺如今年歲還小,不知親賢良、遠奸佞的道理,與人相交只看品貌。

  常言道人心隔肚皮,這皮囊生得再好,誰知里頭藏著的到底是人是鬼?”

  這話合了王夫人的心意,連連頷首道:“我的兒,你說的真真兒有理,正合了我的心思!”

  襲人又道:“我看往后太太不可再縱著二爺四下耍頑,便是朋友交往,太太總要先驗明了那人品性才好。”

  “對,對!”

  “且二爺如今這個年歲,只怕不好再留在老太太屋里。老話兒都說七歲不同席,往常不拘是林姑娘還是薛姑娘,二爺總與之耍頑,難免這心下少了男女大防那根弦。

  這今后去了綺霰齋,太太時常來照看,若有了事我也好報與太太知道。”

  王夫人面上露出笑意,只覺這襲人的話愈發合意。

  因是開口道:“我的兒,虧了你心里明白。寶玉一直留在老太太屋里,我何嘗不想管教?但有教訓,才開了頭便被老太太攔下,先前想著他還小,不想如今縱得愈發不成器。我看搬出來也好,你多看顧著,我也能放下心來。”

  頓了頓,王夫人又道:“只有一樣,寶玉身邊兒可有那等不要臉的狐媚子?”

  襲人頓時噤聲思忖起來。若說沒有,只怕王夫人不肯善罷甘休。二爺身邊的丫鬟里,唯獨那晴雯最讓襲人警醒,偏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又不屑爬主子床。

  思量一番,襲人便道:“太太也知,二爺身邊夜里留人都是輪著來的,我倒不曾聽過什么……不過,前些時日碧痕伺候二爺沐浴,那水都蔓到床腳了,也不知是個什么情形。”

  “好個狐媚子!”

  襲人趕忙道:“太太,為二爺名聲計,這事兒不可張揚。”

  王夫人一琢磨也是。不過是個丫鬟,便是打殺了也是尋常,可損了寶玉名聲就不妥了。她便私下拿定心思,待轉頭兒尋了機會,將碧痕那小蹄子趕出去就是了。

  忽而又想到晴雯,王夫人就問:“碧痕是這般,那晴雯呢?”

  襲人情知,就算自個兒說了,只怕過后太太也要暗地里查探,因是不好胡亂冤枉人。她便搖頭道:“這倒沒聽過。”

  王夫人應了一聲,只覺襲人愈發可心。她有沒有欺瞞不要緊,要緊的是如今主動朝自個兒靠攏!

  老太太說是榮養,實則家中事務多掌握在賴家那等老仆身上,王夫人擔著個掌家之權卻形同虛設,大事都須得老太太點了頭才能推行。

  襲人本是老太太安排在寶玉身邊兒的,如今投靠了過來便是個好的開頭,今后一步步拉攏、收服,這榮國府遲早落在她掌中。

  想到此節,王夫人便探手將襲人招了過來,自手上褪下個鐲子來給襲人戴上,低聲說道:“我的兒,往后你盡心盡力待寶玉,我必不讓你沒個出處!”

  襲人欣喜若狂,緊忙跪下叩頭。心下則暗自慶幸,好歹這一關是過了去!

  卻說梨香院旁小院兒里。

  陳斯遠沐浴過后披散了發髻,身上只米色中衣,任憑紅玉用篦子梳理著頭發。

  便有小丫鬟蕓香時不時跑來傳話,一會子說哪個婆子被叫去了,一會子說趙姨娘挨了耳光,過后又說趙姨娘被罰了半年錢糧。

  那八卦的勁頭惹得紅玉教訓了幾回,偏這回有陳斯遠撐腰,小丫鬟蕓香便愈發得意起來。

  熏籠烤炙得香氣升騰,眼見蕓香沒完沒了,紅玉忍不住道:“少聒噪兩句,沒瞧見大爺累了?”

  陳斯遠一早出發,騎馬幾十里回返京師,這會子的確有些勞累。

  蕓香癟癟嘴道:“我瞧著大爺愛聽,方才還打發我去再探呢。”

  紅玉嗔道:“不過是那么點事兒,你轉來轉去生生講成了羅圈話。快打住吧,去叫了人來將浴桶搬了去!”

  蕓香不甘心的應下,這才扭扭噠噠出了正房。

  恰臨近晚飯,紅玉轉頭提了食盒回來,伺候著陳斯遠用過。這疲乏、食困合在一處,陳斯遠頓時眼皮打架,只略略交代了兩句,便回返床榻上歇息。

  這幾日勞心勞力,便是夜里也提心吊膽的,如今總算保存了性命,一放松下來陳斯遠便沉沉睡去,竟連晚點都不曾用過。

  恍惚中,前世零星記憶在夢境中浮現,都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只能瞧個大概。

  忽而天外好似傳來吵嚷聲,陳斯遠逐漸醒來,睜眼便見紅玉掌了燈。

  陳斯遠坐起身來仔細傾聽,便聽得左近都慌亂無比。

  “大爺。”紅玉攏了燭火來。

  陳斯遠納罕道:“外間怎地這般吵嚷?”

  紅玉將燭火放在桌案上,轉頭披了衣裳道:“大爺稍待,我出去瞧瞧。”

  紅玉裹緊衣裳,推門出去觀量。過得半晌回來,與陳斯遠道:“說是寧榮后街走了水,這會子都提了水桶往那邊廂去救火呢。”

  陳斯遠聽過也不在意,讓紅玉端了溫水來喝了,隨即又沉沉睡下。

  待翌日一早,陳斯遠睡飽了,只覺精神矍鑠。舒展身形到得當院里,那灑掃的小丫鬟蕓香就道:“大爺大爺,聽說后街薔二爺那宅子走了水!”

  “嗯?”陳斯遠頓住身形。

  小丫鬟蕓香湊過來壓低聲音道:“夜里吵了半宿,聽說寅時才將火撲滅。嘖嘖,連薔二爺帶幾個丫鬟,都燒成了焦炭……聽說只活了個門房的老聾子。”

  陳斯遠暗自思忖,莫非昨兒個夜里便是那貴人動的手?十來口只活了個耳背的老門子,這手段果然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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