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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再遇燕平王

  暖隔里熏籠升騰,香菱乖順蹲踞下來,半邊身子趴伏在陳斯遠膝上,又撐著小臉兒笑道:“就是我自個兒的體己,存了快三年了。”

  薛家月例銀子給這么多嗎?

  眼見陳斯遠疑惑不已,香菱這才解釋起來。原是當日金陵府扶乩斷案,拐子被重盤,香菱恢復良籍。其后依律,將馮家、薛家買良人之銀錢,盡數給了香菱。

  那拐子從馮淵處詐了七百兩,又從薛蟠處詐了八百兩,合在一處足足一千五百兩!

  香菱恢復良籍,奈何姑蘇家業早敗,一時間無處可去,又得了薛姨媽、寶釵勸慰,便隨著薛家一路往京師而來。

  此后香菱為薛姨媽雇請大丫鬟,月例一兩。薛蟠再不敢用強,只隔三差五給香菱送東西,有時是胭脂水粉,有時是頭花首飾。

  薛姨媽、寶釵有時時勸慰,香菱無家可歸,眼見這般情形已然應承了要給薛蟠做姨娘,誰知突生變故,這才與柳燕兒對調了,到了陳斯遠身邊兒。

  陳斯遠聽得愈發納罕,若依著香菱的說法,那賈雨村果然對香菱心存善念?卻不知為何事后不管不問……忽而恍然,是了,賈雨村若事后聯絡香菱,豈不是暴露了早與香菱相識?

  此時斷案可是有避諱的,若官員與原告、被告相識,按規矩須得回避。他若是回避了,這案子只能往上報,怕是再也顧不上香菱。

  香菱此時又道:“賈老爺可是青天大老爺,回來路上媽媽與我說了,前些年賈老爺中了進士外放知府,路過封家村,得知媽媽在外祖家,送了兩封銀子,一些錦緞,還用一百兩金子為聘,納了嬌杏姐姐過門呢。”

  頓了頓,又蹙眉道:“只可惜外祖貪鄙,將銀錢盡數貪墨,每日里還苛待媽媽。”

  聽得此言,陳斯遠心下不由對賈雨村愈發改觀。旁的不說,單看此人對甄家回報,就稱得上有情有義。若沒記錯,好似書中香菱的父親甄士隱只給了賈雨村五十兩銀子?

  那錦緞且不提,單是兩封銀子、一百兩金子就將近兩千兩了,可謂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更不用提過后又扶乩斷案,嚴懲了拐子,恢復了香菱良籍。

  此時就聽香菱又道:“媽媽還說呢,聽說賈老爺做了大官,若來日遇見了,總要登門拜謝一番。”

  陳斯遠趕忙肅容道:“不可!”

  眼見香菱不解,陳斯遠低聲說道:“那案子賈臬司有徇私枉法之嫌,是以過后才不曾派人尋你。此案為賈臬司污點,你若冒然尋了過去,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一樁大事!”

  香菱唬得繃了小臉兒,說道:“怎會如此?”

  當下陳斯遠便將官場斷案規矩說了一番,香菱聽得后怕不已,忙道:“虧得大爺說透了,不然來日若真個兒尋了過去,豈非害了恩公?”

  陳斯遠順手將香菱扯在懷里,笑道:“你如今知道也不晚,總之莫要去尋賈臬司。”

  “嗯。”香菱點頭不迭,思忖道:“來日我與媽媽說了,私底下給賈老爺立了牌位,四時祭拜,為賈老爺爙災祈福。”

  當下二人再不說旁的,眉眼一對,香菱一雙眸子便水潤起來。

  陳斯遠沒問這姑娘為何巴巴兒趕回來,那眸中的情誼已然不言自明。香菱自幼坎坷,是以你待她一分好,她便報還十分。

  香菱也沒問陳斯遠當日出了何事,于她看來,費盡心思將她送去尋了媽媽,又塞了五千兩的銀票,內中善意不問自知。想自家大爺那般危難之際,還將自個兒安排得這般妥帖,香菱哪里還有別的所求?

  她家業敗落,如今只想著照料了媽媽,守在自家大爺身邊兒。貴妾、良妾都不去論,只要自家大爺不攆了自個兒走就好。

  思量間,香菱便環了陳斯遠的脖頸,側頭貼將過去,一雙菱腳極為自在地來回踢騰。

  陳斯遠正要說來日去瞧瞧香菱的母親,只是二人又對視一眼,陳斯遠便被姑娘家滿眼的情意融化。當下哪里還記得要說什么,耳鬢廝磨,便朝著暖閣里滾去。

  廂房里。

  柳五兒捧了一卷前明文集觀量,小丫鬟蕓香趴在炕上,手里抓、丟著沙包,紅玉借著燭光繡著閃色麻花銷金汗巾兒。

  蕓香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道:“大爺何時洗漱?我這會子有些犯困。”

  紅玉便道:“還沒到時辰呢,你急什么?”

  又等了半晌,莫說是蕓香,便是柳五兒也揉起了眼睛。紅玉便撂下女紅,起身出了廂房,躡足往正房而來。

  稍稍貼近,便聽得內中響動。紅玉早與陳斯遠云雨過,哪里不知那是什么聲兒?當下紅了臉兒,悄然去了廳堂里將燭火熄了,又仔細關好房門。

  因著前番陳斯遠所言,紅玉情知陳斯遠身邊兒的姨娘起碼有四個,是以心下也不曾妒忌香菱——錯非香菱臨走前交代了,只怕她與陳斯遠的好事兒還要等好久呢。

  又略略聽了一耳朵墻根,紅玉暗啐一口,緊忙回返廂房。

  蕓香又問,紅玉便道:“早叫你留神,香菱早打了水伺候了大爺洗漱,偏你這會子還白等著。”

  蕓香納罕一聲,道:“哈?香菱姐姐真是的,半點響動也沒,讓我白等了好些時候。”

  紅玉就道:“咱們也歇著吧。”

  蕓香不做他想,略略洗漱便卷了被子睡去。那柳五兒卻是個心思細膩的,自東廂灶房打水時便見鍋中熱水并不見少,又隱約聽得響動,柳五兒便紅了臉兒,匆匆洗漱過回返廂房。

  紅玉心思細膩,洗漱過了,又往灶上添了水與柴火,這才回廂房歇息。

  到得夜深了,紅玉半夢半醒間聽見外間響動,果然有人去灶房里打了熱水去。紅玉莞爾一笑,探手便抓住偷偷買來的水囊,心下胡亂思忖著也不知何時方才睡去。

  轉天清早,紅玉忍著倦意打發蕓香、柳五兒忙著活計,直到聽見正房里響動,這才推門進了正房。

  香菱這會子穿戴齊整,卻有些不良于行,紅玉見了面便屈身一福道:“給姐姐道喜了。”

  香菱霎時間紅了臉兒,低聲道:“同喜。”

  這話一出,反倒將紅玉鬧了個紅臉兒。二人對視半晌,俱都掩口而笑,又扯了手兒私底下嘀咕去了。

  也不知香菱、紅玉兩個是如何計較的,往后幾日時常私下嘀咕,且定下了三日一輪換,那柳五兒卻再沒機會值夜。

  陳斯遠一心都撲在書卷上,只隔天去外城看了一回香菱的母親甄封氏,又尋了牙人典了一處小院,過后又往外城與三個好哥哥見了一遭,其后依舊閉門讀書。便是東大院盡數拆除了也不曾理會,甚至也不曾往那小花園去撞運氣,看看能否碰見黛玉。(注一)

  轉眼到得臘月中,這日陳斯遠積攢了厚厚一疊疑問,掐著時辰乘坐馬車往外城梅翰林家趕去。

  結果方才出了榮國府,便在前頭瞧見了一輛馬車。

  那車夫驚疑一聲,說道:“那不是寶二爺的馬車?”

  陳斯遠哪里管寶玉死活,只催著車夫快行。誰料寶玉那馬車竟也往外城而去,瞧的是竟到了梅翰林前頭巷子里。

  陳斯遠自去叩門求教,車夫閑著無事,干脆撇下馬車往前頭尋去。待天色擦黑,陳斯遠自梅家離開,方才坐進馬車里,那車夫揚了揚鞭子便道:“遠大爺,你猜寶二爺方才去做什么了?”

  “嗯?”

  車夫展揚道:“敢情是翹了私學,去看那鐘哥兒了。嘖嘖,聽說自秦大人一去,鐘哥兒就不大好,我剛才瞧了一眼,秦家人正打算料理后事呢。”

  陳斯遠思緒從書卷中拔出,想了一會子方才記起來,此時怕是秦鐘死期了吧?

  這秦氏一去,先是秦業,跟著便是秦鐘。一場風寒就丟了性命,怎么想都不大對,說不得便有那貴人暗中出手。

  思量間馬車出了巷子,陳斯遠不曾放下簾櫳,只回頭望前頭巷子觀量,結果扭頭就瞧見一輛熟悉馬車停在路邊。

  陳斯遠心下咯噔一聲,暗忖錯不了啦,定是燕平王下的黑手!

  此時那馬車旁侍衛瞥見陳斯遠,趕忙與車中言語了幾句,隨即便見那侍衛遙遙朝著陳斯遠招手。

  陳斯遠嘆息一聲,吩咐車夫停車,挑開簾櫳下了馬車,挪步朝著那邊廂行了過去。

  到得近前,侍衛笑著一邀:“你倒是識趣,免得我費口舌了。請吧,王爺就在車中。”

  與那侍衛拱拱手,陳斯遠踩凳上了馬車,進得內中,便見這回屏風收攏了,燕平王端坐窄幾之后,一旁又有嬌俏侍女為其焚香。

  燕平王瞥了陳斯遠一眼,不禁笑道:“你這是登門討教?”

  陳斯遠恭恭敬敬見了禮,這才道:“回王爺,末學后進越學越覺得圣人微言大義,只怕窮其一生也難精研。”

  燕平王擺手示意其落座,撇嘴道:“微言大義自然有,可穿鑿附會也不少。”頓了頓,又道:“你那法子本王試了試……還不錯。”

  陳斯遠也不敢討要版權費,只拱手道:“于王爺有用就好。”

  燕平王身子前傾,笑問:“你這人鬼主意多,可還有旁的賺錢法子?”

  “這——”

  不待他回答,燕平王嘆息一聲,叫屈道:“圣人著本王打理內府,奈何如今內府尾大不掉,這外頭賺上一萬兩銀子,倒有九千兩被這些人吃了去。”

  這內府源于太宗后營,原本用于安置老弱,待太宗鼎定天下之后,便將后營轉為內府衙門。原意自然是好的,想著后來皇帝好歹多一份銀錢,也不用太看朝臣臉色。

  就好比前明的崇禎,自個兒過得摳摳搜搜,稅賦銀錢倒是讓江南士紳侵吞了大半。有了內府衙門,閑時可讓皇帝恣意些,戰時也能多一份銀錢,免了國庫空虛之憂。

  奈何任何好想法,經年累月下來也成了餿主意。如今人口滋生,內府人家尾大不掉,侵吞內府錢財也就罷了,地方上更是橫行霸道,惹得每年都有御史臺言官狀告內府衙門。

  自今上登基之后,內府出息每年逐降,開銷日高,不得已干脆派燕平王來打理。燕平王手段狠辣,清理了不少蠹蟲,奈何內府實在龐大,這快刀沒幾招過去就成了鈍刀子。

  事到如今燕平王再不去想精簡,只想著多幾門賺錢的營生,好歹要將內府衙門維系下去。

  絮絮叨叨抱怨了一通,燕平王又道:“本王也知,平白使喚你,就算你當面不說,私底下也得腹誹。前一回你怕是賺了一些銀錢吧?”

  陳斯遠只拱拱手,笑著沒言語。

  “放心,本王眼皮子沒那么淺。那銀錢自然歸你……你這幾日好生想想,若果然再尋個賺錢的營生,本王保你過順天府鄉試。”

  “啊?”陳斯遠大驚。

  若是尋常官員說這話,那沒什么稀奇的。什么規矩都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就能尋見漏洞。問題是燕平王可是今上幼弟,站在皇家立場上,怎會干出科舉舞弊之事?

  眼見陳斯遠驚愕,燕平王不屑道:“怎么,不信?”

  “這,學生不敢。”

  燕平王悠悠道:“國子監里什么手段,本王又不是沒聽說過,知道科舉門道又有什么稀奇的?”

  是了,換做‘我大清’,考官私底下叫賣考題都不稀奇。這大順瞧著好一些,卻也沒強多少。

  燕平王繼續說道:“朝廷開科舉取士,乃是取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之意。有學識的自然要取,有背景、有能為的為何不取?”

  咦?燕平王竟然會這么說。

  細細思量,不無道理啊。這科舉本就是給下頭一個上升通道,用以安撫地方,順便選取官員。

  如此一來,地方上鉆進科舉的門道里,就少了怨氣。普通人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有能為有背景的,可比普通士子還不安穩,這等人與其放任在地方為禍,不若收進彀中,免得地方不安穩。

  所以‘我大清’倒反天罡開了捐官一途,這江山非但沒崩,反倒愈發安穩了。

  心下思忖明了,陳斯遠鄭重朝著燕平王拱手:“王爺高見,學生佩服。”頓了頓,又道:“待學生思量幾日,有了思緒再來求見王爺。”

  燕平王頓時來了興致,道:“你既這般說,料想必胸有成竹。”說話間朝著那侍女一伸手,后者緊忙遞了一張名帖來。

  燕平王隨手丟過去,道:“來日若想出好營生來,直接拿了名帖來王府見本王。”

  注一:典、當、賃,形式不同。賃就是普通的租;當,基本沒有超過半年的;典,這個很有說道,相當于你出一定的錢,就可以獲得一定年限該物品的使用權。

  有個詞叫‘一典千年’,典為世家重要規避風險的傳承手段。明清之際,很多世家大族就是用典這個手段,完成了土地、財物傳承。

  有關典,以后會有很詳細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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