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枯坐馬車之中,時不時挑開簾櫳往王府角門方向觀量。心下默默掐算,這怕是都快一個時辰了。
心中雖略苦悶,卻也為陳斯遠高興。那寧榮二府說出去也是高門大戶,可又怎么能跟燕平王做比?
前兩者爵位綿延三代,早沒了往日威風,不過是蔭祖宗榮光,這才守住如今富貴;后者乃是當朝新貴,如今雖只是郡王,可圣上特賜,這府邸修得比照親王例,想來晉親王也不過是幾年的事兒。
心上人能得這等新貴青睞,來日必有一番能為。她心下為之雀躍,又念及自個兒家世,忽而便覺著好似……差了一籌?又思量起先前陳斯遠所言,莫非暗指自個兒家世不配?
正待此時,忽見角門里出來二人,一人正是陳斯遠,另一人手捧拂塵、身穿大紅袍,想來是王府的太監。那太監滿面堆笑,與陳斯遠攀談了良久,二人這才拱手道別。
尤三姐緊忙放下簾櫳,鼓著嘴揉了揉臉頰,稍等須臾便見簾櫳挑開,陳斯遠笑著鉆進馬車里。
“妹妹等急了吧?”
尤三姐搖了搖頭,肅容道:“你,你剛才那般說,可是嫌棄我家世寒酸?”
“哈?”陳斯遠略略訝然,笑著搖頭落座,順勢將其攏在懷中,道:“我還嫌棄你?你不嫌棄我就好。你家中好歹算官宦之家,我家不過鄉下一鄉紳,又哪里會嫌棄你?”
只三言兩句,尤三姐便憋悶不住,臉上綻出笑意來,道:“諒你也不會!不然——”
“不然怎樣?”陳斯遠低頭貼近,氣息噴在尤三姐耳根處,尤三姐頓時紅了臉兒。
“不然有你好瞧的!”
陳斯遠‘嗤’的一笑,擒了柔荑把玩道:“那我就等著了,反正此生你別想逃了去。”
“我才不逃呢!”嘟囔一嘴,尤三姐隨即喜滋滋道:“咱們這會子往什剎海去?”
“好。”
當下尤三姐脆生生吩咐了車夫,馬車便往什剎海而去。
車中二人自是好一番親昵,陳斯遠心下卻別有所想。尋常人等要改命又多難?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
這命、運、風水、敬神之說乃是玄學,陳斯遠不敢盡信,也不敢不信。
余下幾個,積陰德還在讀書之前。
何為積陰德?好比父輩結交友人給兒輩定下親事,那女子賢良淑德、相夫教子,這是陰德;再比如父輩早年幫了一人,此人飛黃騰達后報還在了兒輩身上,這也是陰德。
陳斯遠轉生此間時不過是揚州城外朝不保夕的小乞丐,哪兒來的陰德?也虧得前番冒了身份,又用假婚書盜了陰德。
偏這陰德虛假,能不能成真還不好說。
接下來讀書……哎,還說說說旁的吧。陳斯遠自問涉獵極廣,偏這制藝一道需要經年累月的功夫,哪兒是倏忽間一下子就能開竅的?
剩下幾條,貴人結識了,相貌絕對過關,剩下便只是揚名與養生了。
養生簡單,來日尋了三位好哥哥,學學那樁功就是了。至于揚名……也不知正月里那閑趣書寓開不開門。
思忖間,馬車到得什剎海,二人自馬車下來。陳斯遠抬眼掃量,見冰面上果然游人如織。
一旁有租馬拉爬犁的,又有各式冰車,還有往外租冰刀的。陳斯遠過去掃量一眼,見那冰刀釘在長木板上,再用帶子捆在鞋上,滑動時須得小心翼翼,不然一個不小心就得崴了腳。
當下二人沿著什剎海游逛,尤三姐時不時停下來指點一番景致。待過后又租了冰車,尤三姐揮動冰穿子肆意滑動,好似穿花蝴蝶一般在游人中穿梭。陳斯遠方才得了好處,正是心下暢快之時,便跟著尤三姐一道兒瘋玩。
二人嬉笑玩耍,引得一眾人等矚目不已。明眼人能瞧出尤三姐是個西貝貨,那眼神不好的只當是契兄弟廝混,連連感嘆世風日下。
待過了未時,二人耍頑得累了,便在左近尋了一處食鋪就食。吃飯間尤三姐猶豫道:“遠哥哥,這年里繁忙,我怕是年后才能來尋你了。”
實則尤三姐一個姑娘家又能忙到哪兒去?一則尤老娘不放她出門,二則今兒個租用馬車,她那點脂粉錢盡數搭了進去,哪里還有銀錢出門?
陳斯遠挑了一筷子粉蒸肉笑道:“不怕,下回我去尋你就是了。”
尤三姐猶豫道:“可是我媽媽——”
陳斯遠笑道:“不怕,山人自有妙計,你且等著就是了。”
“嗯。”他既這般說了,尤三姐就信了。
二人吃飽喝足,眼看臨近申時,尤三姐便先行將陳斯遠送回榮國府。
二人自然又是好一番柔情蜜意,只覺這天時太短,若換在夏日里好歹還能多待一個時辰。
馬車停在榮國府后門處,尤三姐與陳斯遠依依不舍道別,陳斯遠卻沒急著走,而是一抖手將個錦囊塞給了尤三姐。
“這是何物?”
陳斯遠笑道:“上回王爺賞的,分給妹妹一些留著打賞下人。我先走了,妹妹也早些回吧。”
尤三姐趕忙目送陳斯遠挑開簾櫳下了車,她又隔著窗見其到得后門處遙遙擺手,這才昂首進了后門。
車簾撂下,吩咐了車夫,尤三姐這才打量起手中錦囊來。那錦囊入手微沉,一晃內中便嘩啦啦響。解開絳繩,入眼一片金燦燦,竟是一枚枚金錢!
尤三姐抄起一枚來,估摸著一錢重,比銅錢略小,其上印有喜樂安康四字,背后又有桃花紋樣。略略點算,這內中怕是有一百枚,加起來豈不是十兩金子?
尤三姐心下歡喜不已,偏又癟了嘴去。這金錢自然好,解了她燃眉之急。可比照金錢,她更想內中是一枚玉佩,便算作定情信物了。
想到此節,尤三姐又替陳斯遠著想起來。想著到底是男子,心性粗疏一些也是有的,待來日繡了個汗巾子送去,想來他也就能記起來了。
遐想著,尤三姐一手攥緊錦囊,一手撐著廂壁,面上不禁噙了笑意。時而想起羞人的來,又紅著臉兒吃吃笑將起來。
一徑到得馬車停下,前頭車夫言語一聲兒,尤三姐這才回過神兒來。自車中下來,躡足到得家門前,方才探手要叩門,那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門子掃量尤三姐一眼,玩味道:“三姑娘可算回來了,安人發了好一通脾氣,這會子還在堂中等著姑娘呢。”
尤三姐緊了緊手中錦囊,犟嘴道:“等就等,我還怕了不成?”
當下邁著小碎步進了儀門,沿抄手游廊而行,又有小丫鬟自耳房鉆出來連使眼色,尤三姐只渾不在意一笑,便徑直往正房去了。
進門轉過屏風,眼見尤二姐靠坐西梢間炕頭做著女紅,尤老安人正端著茶盞品茶,瞥見尤三姐,尤老安人頓時怒不可遏,重重撂下茶盞,叱道:“你還知道回來?怎地不跟了那姓陳的窮措大私奔了去?”
尤三姐撇嘴道:“媽媽這話好沒道理,我與陳家哥哥發乎情止乎禮,哪里就要私奔了?”
尤老安人起身蹙眉教訓道:“一個女兒家扮了男裝,舍了臉面得空就去找野漢子,可不就要私奔?這還是好聽的,那難聽的你要不要聽?”
比私奔難聽的,自是淫奔。
尤三姐捂著耳朵搖頭道:“不聽不聽!再有,陳家哥哥自有前程,哪里就是窮措大了?今兒個還去了燕平王府呢。”
此時尤二姐已然起身過來,想著阻攔一二。
尤老安人聞言略略錯愕,兀自不肯相信道:“他?燕平王府?他知道王府門兒朝哪邊開嗎?”
尤三姐得意一哼,道:“我親自送他去了,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出來,我能不知?”
“你瞧仔細了?”尤老安人費解道:“古怪,他何時與燕平王扯上干系了?”
尤三姐笑道:“陳家哥哥人品才干都是上乘,能得貴人青眼也是尋常。是了——”尤三姐自腰間解下錦囊來,解開絳絲,點出二十枚來,大大方方塞給尤二姐:“——陳家哥哥前回得了王爺賞賜,分了些金錢與我,說留著年節時打賞用。先前借了二姐二兩銀子,喏,加倍奉還。”
尤三姐低頭觀量,還不待瞧清楚,便被尤老安人一把奪了去。
“我瞧瞧!”尤老安人抄起一枚對著燭火仔細觀量,正面‘喜樂安康’,背后又有桃花紋樣,做工尤為精細,顯然不是凡品。“唷,瞧著說不得還真是內府造物。”
尤三姐哼哼兩聲,撿了座椅恣意落座,自顧自倒了一盞茶,一雙繡花鞋來回晃蕩,愈發得意道:“還能有假不成?聽說燕平王有意招攬陳家哥哥進內府為主事,只是陳家哥哥一心考取功名,想要東華門外唱名,這才不曾應承下來。”
尤老安人回過神兒來,揶揄道:“他那是惦記著林鹽司之女呢,又與你何干?”
尤三姐卻道:“我這回掃聽分明了,陳家哥哥與林家女定的是兼祧。”
“兼祧?”
一旁尤二姐思量道:“這般說來,妹妹豈不是有機會做正室?”
這兼祧雖也算正妻,可卻要看是從哪邊算的。若從林家算,陳斯遠自是能另娶正室。
尤三姐兒道:“是啊。”
尤二姐心下不禁生出幾分艷羨來。賈珍雖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可到底四十來歲的人了,又哪里比得上陳斯遠這等年歲相當、前程遠大的哥兒?
尤老安人面上不禁緩和幾分,兀自嘴硬道:“便是有了前程又如何?館閣一坐就是三年,還不是要受窮?”
“我樂意!”尤三姐道:“便是跟著他吃糠咽菜又如何?再說了,不過苦個幾年,若真入了館閣,來日外放出去最少就是知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此時不陪著陳家哥哥吃苦,那來日的福分又與我何干?”
尤老安人面上又緩和了幾分,道:“總之,你可不能這會子就被他哄了去。”又道:“年節時他若得空,你請了來家里,我仔細瞧瞧。”
待尤三姐含混應下,尤老安人湊過來笑道:“這金錢瞧著喜慶,我正愁不知拿什么大賞,三姐兒不若分我一些——”
尤三姐起身就走:“沒門兒!那是陳家哥哥給我的!”
尤老安人氣得頓足,指著遠去的身形道:“你,我白養了你十幾年!”
尤二姐立在一旁,面色連番變化,也不知心下是如何做想的。(注一)
轉過天來,陳斯遠先行往前頭去尋賈赦。
臨近年底,賈赦干脆托詞舊疾復發、不良于行,告假在家。他也懶得往外書房來,干脆叫人引了陳斯遠往正房來。
陳斯遠入得內中,眼見賈赦、邢夫人高坐堂上,心下略略古怪。依著規矩見了禮,賈赦隨口吩咐其落座,待上了茶水,賈赦就問道:“遠哥兒昨兒個又往燕平王府去了?”
“是,昨兒個王爺打發人來邀外甥分說一二。”
“分說?”
陳斯遠便將獻策之事略略說了。
賈赦聽了眨眨眼,蹙眉道:“遠哥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自問待你不薄,這等發財的營生怎地不想著老夫?”
一旁邢夫人也道:“就是,你姨夫多番幫襯,哥兒這回可說不過去。”頓了頓,又道:“老爺,許是哥兒急切了些,那營生又不止一樁,回頭兒讓哥兒再想一個就是了。”
陳斯遠此時卻笑道:“姨夫誤會了,外甥怎會忘了姨夫?”頓了頓,說道:“實不相瞞,昨兒個外甥厚著臉皮,問王爺討了插一腳之機。”
“哦?什么營生。”
陳斯遠道:“還是往扶桑海貿。不過這回怕是沒機會賺快錢了,實繳之后,最少半年周轉,得利最少四成。”
“唔——”賈赦有些不大情愿,若是如先前那般十幾日就賺兩成多好。這一押半年,得利才四成,實在有些少。
陳斯遠卻知,此番有燕平王背書,只怕京中富戶定如過江之鯽般蜂擁而至。
這年頭放債才多大的利?月息不過五分到八分,合規的復利才三分。典當鋪子,當半年能有五成利,典的話不好算,除去一倍利,還能得物件使用權。
典當就算是厚利了,為何那些老財寧愿將銀子鑄成二百斤一個的銀冬瓜放進地窖藏起來?蓋因這世間營生就那么多,邊際效應明顯,再往里砸錢,非但沒多少收益,反而有可能不如過往。
都知海貿巨利,可海貿素來為閔浙、兩廣商賈操持。這海面上的船只,入了港就是商船,出了港抽冷子什么事兒都能干得出來!
那燕平王掌著內府,又頗得圣上信重。此番真個兒往扶桑海貿,說不得就有圣人的國書,沿途又有水師護送,絕非那等小打小鬧。掐著春天啟程,趕在臺風來之前回返,還有比這更穩妥的?
往來一回,俵物、倭刀、倭扇須得慢慢發賣,可銅條、銀錠乃至倭緞可都是搶手貨。算算最少一倍的利!內府分出四成來,想來也存了借雞生蛋的心思。
賈赦沉吟,邢夫人卻動了心思,喜道:“唷,那可得算我一份兒,我那兒還存了一些體己,這回哥兒都拿去。”
此時賈赦忽而想起黛玉那沒動的幾萬家產來,奈何都是死物,不是活錢。要么是蘇州地契,要么是京師鋪面,又有古玩字畫,一時間實在不好變現。賈赦不由得暗恨不已,若前一回將婚事坐實了,那此番自個兒不就可以借雞生蛋了?
現在倒好,入寶山空手而歸啊!
這般想著,賈赦瞧向陳斯遠的眼神就有些恨鐵不成鋼。隨即又想起搗亂的賈璉來,頓時心下惱火。
眼見賈赦臉色數變,便是邢夫人也拿不準其心思,當下只得偷偷遞眼神給陳斯遠。
過得須臾,賈赦就道:“這一用就是半年,我須得留些銀錢防身……這回就出三千兩吧。”
陳斯遠乖順應下,略略盤桓片刻,隨即起身告辭而去。
他一走,大老爺賈赦猛地一拍桌案,叱道:“都是璉兒那混賬!錯非他壞了好事,此番我最少賺兩三萬銀子啊!”
邢夫人這會子懷里揣了孩兒,不由得有些得隴望蜀,當下下蛆道:“老爺還不知璉兒?莫說家里那姓王的,便是外頭的興兒、昭兒也能當他半個家。”
“混賬行子!”賈赦罵道:“自古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好好的爺們兒還能讓屋里的欺負了去?”當下起身便走。
邢夫人起身追問道:“老爺這是往哪兒去?”
賈赦頭也不回道:“我去后頭瞧瞧,若是璉兒敢怠慢,這回定要給他個好兒!”
邢夫人送了兩步,回身又歪在軟榻上,手捧著小腹蹙眉思量。她如今才一千多銀錢,半年才能得幾百兩?可惜三姐兒的親事不能拖了,不然挪用了,這一來一回就是一千二百兩啊!
鳳姐兒院兒。
陳斯遠顧念著鳳姐兒待自個兒不薄,便過來與鳳姐兒提了一嘴。鳳姐兒也是爽利性子,道:“唷,這回又托遠兄弟的福了。”因著有燕平王背書,鳳姐兒這回愈發爽利,思量道:“我手頭銀錢不多,能出個三千兩,不知遠兄弟——”
陳斯遠應下:“好,那就三千兩。年后定下來,我再來尋二嫂子。”
鳳姐兒就笑著與平兒道:“瞧瞧遠兄弟,什么好事兒都想著咱們。”又看向陳斯遠道:“前一回你璉二哥不得空,這回年節請酒,你璉二哥說了,定要好生陪遠兄弟喝一回。”
陳斯遠笑著應下,起身道:“那二嫂子歇著,我還要去尋太太問問。”
鳳姐兒面上訝然,起身來送,說道:“遠兄弟這個心性,來日必成大業。快去吧,太太聽了信兒一定歡喜。”
當下鳳姐兒與平兒一道兒將陳斯遠送出來。陳斯遠繞過粉油大影壁,過月洞門往王夫人處尋去。結果迎面便撞見沮喪著臉兒自東大院回返的賈璉。
二人相見,彼此招呼一聲,賈璉無心言語,悶頭便回了鳳姐兒院兒。
進得內中,喪氣般往炕上一歪,嘆道:“哎,流年不利啊。”
鳳姐兒坐在炕桌后翻著賬冊,聞言抬眼瞥了一眼,見其腰間竟有個鞋印,頓時納罕道:“唷,這是怎么了?”
賈璉哭喪著臉兒道:“別提了,大老爺不知今兒個哪根弦不對了,方才往省親別墅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上去辯解兩句,誰知他竟大發火光!瞧,一腳踹過來,虧得這會子還沒放水,不然就得成落湯雞。”
鳳姐兒蹙眉道:“好端端的踹你做什么?”
平兒在一旁笑道:“定是二爺這幾日偷懶,被大老爺聽了信兒,怕是這回拿二爺作筏子給下頭人瞧呢。”
鳳姐兒舒展眉頭道:“這也說不準。這下頭人奸滑著呢,昨兒個運回來的磚石,瞧著就不像新的,偏報的賬目與新的一般無二。”
賈璉面上訕訕道:“磚石莫管了……前一回不是給了你一對貓眼兒耳墜嘛。”
王熙鳳為之一噎,旋即道:“那也不能太過離譜,這賬目須得太太、老太太過目的。”
賈璉嗤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老爺帶頭貪墨,下頭人還不是有樣學樣?已經不錯了,這才貪了幾個去?那皇陵——”
鳳姐兒一瞪眼,賈璉情知失口,忙嘖嘖兩聲遮掩過去。
平兒也識趣,忙去外頭忙活起來。
待平兒一走,賈璉就道:“方才撞見遠哥兒了,他怎么往這邊兒來了?”
鳳姐兒哼哼兩聲,道:“偏你心有成見,人家遠兄弟這回又有了發財門路,立馬就尋了我來說。”
“又有?”
“這回是動真章了,燕平王作保,募資往扶桑發海船五艘,允諾周轉半年給四成利呢!”頓了頓,又道:“你這回可不好躲出去了。”
“我?”賈璉哭笑不得道:“我還得巴結他呢!說不定方才大老爺就是想起前事來,這才踹了我一腳。”
鳳姐兒翻著白眼道:“都過去多久了,大老爺只怕都忘了。”
賈璉搖頭不語。他這個親爹只要有銀子就一切好說,上一回他可是斷了親爹十幾萬銀錢的大買賣,這仇怨只怕三兩年是解不開了。
不提鳳姐兒院兒情形,卻說陳斯遠此時已被金釧兒引進了內堂。
王夫人端坐上首,納罕看將過來,面上露出一絲笑意來:“遠哥兒今兒個怎么來了?”
陳斯遠施禮道:“回太太,這一來我寄居府中,多得太太照應,此番是為感謝;二來,恰巧遇著一樁好事兒,先前與大老爺說過了,趕忙又來問太太可要插一腳。”
王夫人心下一動,笑道:“難為你這孩子想著我。金釧兒,快請哥兒落座。”
金釧兒挪了椅子,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不待王夫人發問,便將往扶桑海貿一事說將出來。
王夫人為王家女,嫁妝雖比不得黛玉之母賈敏,可也極為豐厚。這些年日積月攢的,除去買了些田畝、鋪面,手頭還剩下幾千兩銀子。
待陳斯遠說完,王夫人問道:“果然是燕平王作保。”
“千真萬確,來日回執必有燕平王、內府印信。”
王夫人大喜。誰還不想著自個兒體己多一些了?當下又夸贊道:“遠哥兒果然有能為,雖說前一回被那假幕友哄了一回,可好歹沒騙到自家人身上。這回更是時來運轉,竟得了燕平王青睞。”
“太太謬贊了。”
王夫人略略思量,道:“我手頭也沒多少銀錢,不如……出個三千兩可好?”
“好。那等年后此事敲定了,晚輩再來尋太太。”
眼看陳斯遠有告辭之意,王夫人就道:“你這孩子,才說幾句話怎么就要走?這茶也不喝一盞,回頭兒大太太知道了,只怕要怪我苛待了呢。玉釧兒,快沏了楓露茶來,再取一些茯苓霜來,回頭兒給遠哥兒帶去。”
吩咐罷了,又看向陳斯遠和善道:“遠哥兒瞧著單弱,又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可不敢怠慢了。這茯苓霜和了人乳最是滋補,我這邊廂存了一些,一會子給哥兒帶去一些。”
陳斯遠拱手道謝:“晚輩謝過太太。”
王夫人如今越瞧陳斯遠越順眼,知情識趣,有什么好處總想著親戚,又因著與黛玉的婚書,即便是邢夫人的外甥,王夫人也待其親近了幾分。
瞧著陳斯遠一身銳氣、又不失禮貌,相貌堂堂、滿身朝氣,依稀便有些賈珠的行跡。王夫人不禁感嘆道:“哎,哥兒如此上進,又走了運道,可比我那不知上進的混世魔王強了百倍。”
陳斯遠笑道:“寶兄弟差著年歲呢,遲二年懂事些,自會奮進,太太也不用太急切。”
王夫人哪里肯信?寶玉什么德行她還不知?
因是搖頭連連,說道:“他什么情形我還不知?終日在脂粉叢里打混,那雜書就看得起勁,待翻閱四書五經正經文章,又沒了興頭兒。”說道此節,王夫人忍不住抱怨道:“前一回虧得你去尋了老爺,不然還不知寶玉鬧成什么樣兒呢。”
陳斯遠心下思量,此時不下蛆更待何時?當下就道:“太太,恕晚輩直言。寶兄弟家世顯赫,又不用襲爵,當個富貴閑人本沒什么。但這富貴閑人也須得明晰道理,分辨得出忠、良、奸、佞。寶兄弟這般年紀一直養在后宅,怕是分不出是非對錯,若被外人引得壞了心思,來日想板正只怕就難了。”
王夫人頓時深以為然!這說的不就是秦鐘嗎?姐姐發引,他自個兒在那水月寺與智能兒廝混,連帶寶玉都壞了名聲!
“遠哥兒說得極是!”
陳斯遠又道:“太太,說句難聽的,那外頭人心詭詐,若單是引得寶兄弟做壞事也就罷了,就怕將一些不干凈的也傳了過來。”
陳斯遠雖不曾明說,王夫人又哪里不明白言外之意?這會子東西交流頻繁,那各色花柳病也隨船而來。便說東府的賈珍,自打有了蓉哥兒后,納了姬妾無數,為何不曾生下一兒半女來?
還不是染了臟病!雖說治好了,可卻再無子嗣誕下。
她如今就寶玉一個男孩兒,還想著傳宗接代呢,哪里敢讓寶玉染了臟病去?
王夫人蹙眉道:“哥兒說的是正理,是以這些時日我就不讓他去私學了。”
陳斯遠道:“讀書明理,寶兄弟既不去私學,何不請了先生來教導?”
王夫人搖頭嘆息,苦笑道:“怎么沒請?前頭也不知被他氣跑了幾個,老爺覺著丟了臉,再不肯請人來家中教導。”
陳斯遠思量道:“許是因著寶兄弟還在家中,自覺有了依仗,這才無所顧忌。倘若送去先生家中教導,這沒了依仗……是不是能好一些?”
王夫人眨眨眼,笑道:“我卻沒想到,哥兒這個主意好。”
陳斯遠又道:“再有,寶兄弟身邊的丫鬟……也得分個忠奸,那等沒規矩的,恃寵而驕的,只知糊弄的,可斷斷留不得。”
王夫人深以為然,道:“我又如何不知?奈何寶玉自落生就養在老太太跟前,那丫鬟都是老太太安排的,我這做娘的半點也插不上手。”
陳斯遠故作訝然道:“這怎么行?太太既能培養出珠大哥這般才俊,寶兄弟由太太親自教導,便是有所不如,想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若是繼續任其胡鬧,只怕來日這富貴閑人都不好當啊。”頓了頓,陳斯遠故作恍然道:“啊,晚輩多嘴了。”
王夫人道:“哪里多嘴了?哥兒句句肺腑之言,算是說在了我心里。只是……哎……”
陳斯遠觀量其神色,勸慰道:“不急,寶兄弟如今年歲還小,太太總有機會好生教導了。”
王夫人頷首應下。
陳斯遠瞧著時辰差不多了,緊忙起身告退。王夫人竟起身送了幾步,又打發玉釧兒提了茯苓霜去送。
一徑送到門前,待回返時便與金釧兒道:“這般好的哥兒,誰能想到是大太太的外甥?”
金釧兒附和笑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家里頭出個好的也不稀奇。”
王夫人抿嘴一笑,想起陳斯遠方才所言,頓時上了心。暗忖晴雯那狐媚子暫且趕不走,總要將碧痕那小蹄子攆了出去!這事兒啊,怕是還要應在襲人那孩子身上。
注一:尤二姐、尤三姐可不是一條心。二人性情不同,一個求穩愛財、略有心計,一個潑辣爽直。倘若尤三姐不死,尤二姐依舊會撇下她進榮國府。
另,今日起單更拉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