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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診治

  惜春得空便往櫳翠庵去尋妙玉,此事前些時日下喇叭蕓香便說與陳斯遠知曉了,奈何前幾日陳斯遠忙著國子監月考,惜春也知趣不來攪擾,是以此時方才提及。

  小惜春扭頭仰著小臉兒點了點頭,說道:“我去尋妙玉手談,還品了香茗。她性子雖孤傲了些,相處起來卻也不算太難。是了,她還送了我一卷大寶積經呢。”

  陳斯遠不禁蹙起眉頭來,想起來日惜春出家避禍,不免愈發憐惜了幾分,便說道:“四妹妹年紀還小,心智不全,這等佛經最是移人心性。倘若久讀,難免就改了性子,愈發沒了人氣兒。”

  惜春板著小臉兒勉強一笑,又看向水中道:“便是移了心性又如何,說不得也是因禍得福呢。”

  陳斯遠嗤的一聲笑道:“小小年紀,哪兒來那般多思量?我知四妹妹心下所思,如今四妹妹上頭有二姐姐、三妹妹看顧著,再不行還能往我這兒來,何至于這會子就謀那勞什子的退身之路?”

  惜春卻蹙眉道:“二姐姐心下明鏡兒也似,偏木頭人也似什么都不管,可不就是泥菩薩?至于三姐姐……趙姨娘與環老三拖累著,哪里還顧得上我?”

  正說話間,忽而便見一只大手覆在頭頂,她仰頭便見陳斯遠認真道:“既如此,你往來時常往我這兒來就是了。多的不敢說,總不至于讓四妹妹挨了欺負。”

  惜春心下動容,臉兒上難得露出了笑模樣,說道:“遠大哥還要考取功名呢,我又不好時常去。”

  “不耽誤,我總不能每日都在攻讀吧?不然再是鐵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

  情知陳斯遠拳拳愛護之意,惜春便應聲點頭。

  陳斯遠又將手中魚食遞過來,小姑娘便用竹夾子夾了魚食往水中拋灑,引得湖水翻涌、魚兒爭搶。

  過得半晌,一小袋魚食拋灑盡了,便有丫鬟入畫尋了過來,說鳳姐兒、三姑娘都掛念著,便將惜春請了回去。

  難得出來游逛,陳斯遠暫且不想回返,干脆沿金魚池而行。半晌轉到金魚池東南,便見涼亭里停著個熟悉身形。

  一襲粉紅花卉紋樣鑲邊淡黃對襟褙子,內襯荼白抹胸,下著粉紅蘭花刺繡長裙,頭插素凈珠釵,鬢貼石榴花又有五彩絳絲垂下。那斑駁湖光反照在面上,襯得愈發水潤白皙。

  陳斯遠停步莞爾,不曾遇見黛玉,反倒撞見了寶釵。他抬腳往涼亭尋去,內中的丫鬟鶯兒瞥見了,忙與眺望龍舟的寶釵說了一嘴,寶釵回首,緊忙朝著陳斯遠噙笑頷首。

  陳斯遠負手而行,須臾到得涼亭里,手捧折扇拱手道:“薛妹妹。”

  寶釵屈身還禮:“見過遠大哥。”

  陳斯遠挪步進了涼亭里,笑著道:“方才聽寶兄弟說薛妹妹不肯游逛,怎地這會子自個兒來了涼亭里?”

  寶釵隨口道:“顛簸了一路,總要歇歇腳。”

  實則方才那會子寶玉一個勁兒的邀黛玉游逛,寶姐姐雖面上不顯卻不免心下著惱,因是干脆也推拒了。

  陳斯遠點點頭,折扇指點了下水面,道:“我猜薛妹妹定是想起了莫愁湖。”

  寶釵掩口笑道:“睹物思鄉,遠大哥還真猜中了。”頓了頓,又道:“我父親在世時,每年端陽都要帶我往莫愁湖游逛……是了,我家在莫愁湖畔還有個小巧宅院,夏日里便會挪到那兒去避暑。”

  一旁的鶯兒也陷入回思,笑著道:“不止呢,我記得那會子還跟著姑娘去瞧人家采蓮蓬呢。”

  寶釵瞥了鶯兒一眼,鶯兒便識趣閉嘴,緩緩退開幾步。

  陳斯遠便頷首道:“比照莫愁湖,這金魚池略顯逼仄了些。”

  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寶釵方才氣惱過寶玉,又因陳斯遠乃是慣犯,便思量著其是不是以景喻人,說寶兄弟配不上自個兒?

  這話可不好接,寶釵心下多了幾分提防。陳斯遠見寶釵不接茬,心下納罕不已,便轉而說道:“是了,姨太太如何了?”

  不提這個還好,說起這個來寶釵便禁不住蹙眉。那日媽媽回來罵了哥哥一通也就罷了,待到夜里竟又……折騰了好一會子方才停歇,須知媽媽那日可不曾飲酒,這回總不能是酒后情難自制了吧?

  轉天寶釵便尋了同喜、同貴旁敲側擊過問了一番,卻聽聞前一日媽媽只在榮國府中打轉,除去與姨媽王夫人說了半晌話、早間時與璉二哥撞了個對向,余下光景便一直留在家中。

  總不能是媽媽與璉二哥有什么吧?

  這也就罷了,這幾日哥哥薛蟠也不知怎地了,旦旦而伐,正值夏日、門窗不閉,那柳燕兒嚷得四下都能聽聞,于是薛姨媽夜里又……輾轉反側了幾回!

  一回兩回也就罷了,連著幾回哪里還是巧合?寶姐姐生怕薛姨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這幾日連寶玉處也不去了,干脆日夜守著薛姨媽,生怕一個行差踏錯惹出禍事來!

  眼見寶釵臉上神情愈發古怪,陳斯遠禁不住道:“薛妹妹?”

  “啊?”寶釵回過神兒來,趕忙道惱:“方才走了神兒……遠大哥說我媽媽?不過是崴了腳,這兩日一直敷藥,已經能落地了。”

  “哦,那就好。”

  不待陳斯遠說旁的,寶釵忽而道:“是了,遠大哥,那日你在園中可曾瞧見了古怪?”

  “古怪?”陳斯遠心道,自個兒與司棋……算不算古怪?“這倒不曾,薛妹妹想問什么?”

  寶釵思量著道:“那日媽媽回來后便神思不屬,也不知遇見了什么事兒……許是姨媽與媽媽說了什么吧。”

  神思不屬?陳斯遠暗自思量,這寡婦失業的撞見了活春宮,怕是難免心下激蕩,過后神思不屬也是尋常?

  當下二人各有思量,隔著半步一道兒觀量湖中景致。那丫鬟鶯兒停步亭外,觀量二人背影,忽覺金童玉女也就是這般了吧?只可惜這位遠大爺家世寒酸了些,不然與自家姑娘倒是良配。

  思量間又有婆子來尋,原是到了飯時,鳳姐兒打發人來尋眾人回去用飯。

  二人便一道兒繞湖而行,不過一刻到了帷幔左近,遙遙便聽得內中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入得內中,寶玉掃量一眼便道:“方才要射柳,偏生少了寶姐姐……與遠大哥。”

  鳳姐兒就道:“有的是功夫耍頑,老太太發了話,入夜前回返就好。如今要緊的是先用飯,便是你們不餓,我這會子也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呢。”

  探春忽而合掌道:“是了,聽說今兒個預備了茄鲞?”

  鳳姐兒笑道:“前幾日就預備下了。”

  這話一出,連惜春也笑著道:“說來好些時日不曾吃過茄鲞,如今還真就想這一口兒。”

  當下婆子搬了桌椅,又自周遭水井打了清水來,伺候著眾人凈了手,便圍攏著落座。

  依著輩分、年歲,鳳姐兒自是坐在了首位,左手邊依次是二姑娘、寶釵、黛玉、探春、惜春,隨即就成了挨著鳳姐兒的陳斯遠。

  咦?怎地不見賈環?仔細觀量,這會子平兒也不在。

  當下陳斯遠也不好發問,干脆悶聲等著菜肴奉上。

  這第一道便是茄鲞,其后又有板鴨、南腿、雞肉紫菜巴、雞膏、烤酥皮肉、涼拌豆芽、熏豆腐,主食則是一碗清湯寡水的伊面。

  陳斯遠先嘗了一筷子茄鲞,那茄子丁很有嚼頭,且越嚼越香,果然不負盛名。再嘗了嘗旁的,樣樣都是好滋味。待夾了一筷子豆芽入口,陳斯遠頓時心下驚奇。那掐頭去尾的透亮豆芽,偏偏能吃出魚肉鮮香來。

  當下哪里還忍得住,扭頭問鳳姐兒道:“二嫂子,這豆芽只怕不簡單吧?”

  鳳姐兒笑道:“也不算難,不過是豆芽掐頭去尾中間掏空,將新鮮的黃花魚打成肉泥,拌了佐料塞進去,烹制時大火翻炒十二下出鍋就得。

  說來這菜還是你二哥在外間吃了一回,回來央著廚房反復試做,這才做成了的。”

  陳斯遠心下暗嘆賈家奢遮,面上自是贊嘆不已。

  眼見陳斯遠要吃伊面,一旁的惜春就道:“遠大哥,這伊面沒滋味,須得拌了茄鲞才好呢。”

  “原來如此。”陳斯遠盛了幾勺茄鲞拌在伊面里,那茄鲞里還有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拌了伊面吃將起來果然好滋味。

  待用過飯食,自有丫鬟奉上香茗,眾人略略歇息說了會子頑笑,寶玉便叫嚷著射柳。

  當下自有仆役撤下席面,又尋了柳條去青一尺遍插于地,跟著又將竹編的鴿子籠與那柳條做成了機括,其上又系了彩色帕子。

  陳斯遠正心下不解,便有惜春湊過來道:“賈家射柳與外間不同,遠大哥只消射中帕子,帶動柳條那鴿子籠便會打開,內中的鴿子剪了翅膀,待飛將起來比誰的鴿子飛得高。”

  這是玩兒出花兒了啊!

  陳斯遠咋舌之余,低聲問道:“這是老國公定下的規矩?”

  惜春搖頭小聲道:“說是老太太從史家帶過來的。”

  陳斯遠默然點點頭。當下又有婆子遞送了軟弓來,每人又有三支紅布包頭的短箭。

  二姑娘迎春便道:“還是依著往年規矩——”

  寶玉搶白道:“單是喝彩也無意趣,不若咱們也加一些彩頭?”說著拽下玉佩來,笑著道:“誰若是得了頭彩,我這玉佩便拿去。”

  一眾人等紛紛應好,鳳姐兒便押了個累絲金鐲子,余下姊妹或是一簪一釵,或是丁香、帕子。

  陳斯遠也湊趣地將手中折扇押了去。

  眾人又投骰子定了先后,卻是鳳姐兒先射,往后依次是二姑娘迎春、四姑娘惜春、黛玉、寶釵、陳斯遠、探春,那猴兒急了半晌的寶玉卻輪到了最后一個。

  當下鳳姐兒提著軟弓嬌笑道:“誒唷唷,你們頑就是了,我這個年紀——”

  不待其說完,探春就道:“鳳姐姐才多大,合該與我們一道兒頑鬧才好。”

  鳳姐兒笑著道:“這規矩怎么定的來著?”

  惜春就道:“三支箭,中二者可選一樣物什,中三箭選兩樣,鴿子騰空最高也得一樣。”

  鳳姐兒也不推諉,站定線在外舉軟弓略略瞄了瞄,頭一箭飛出去卻足足偏出去一尺有余。

  鳳姐兒嘴上嗔道:“誒唷,果然偏了。許多年不曾射柳,倒是將這事兒忘了個干凈。”說話間卻面色凝重起來,舉弓瞄了好一會子,待撒手那箭矢離弦而去,不偏不倚正撞在一方帕子上。

  機括發動,竹籠打開,奈何內中鴿子好半晌卻不曾騰起。鳳姐兒愈發認真,待下一箭,卻正撞在剝青留條上,籠子驟然打開,內中鴿子受了驚嚇,撲啦啦騰空而起,引得眾人合掌贊嘆!

  陳斯遠道:“二嫂子巾幗不讓須眉,不愧是將門虎女。”

  王熙鳳丟了軟弓掩口笑道:“我算哪門子將門虎女?這小時候倒是沒少騎馬,弓矢卻沒怎么碰過,倒是閨中沒少投壺、射柳。”

  一應人等紛紛夸贊,又有小惜春催促道:“鳳姐姐快選一樣彩頭。”

  王熙鳳應下,心思動了動,便將惜春的暗紅瑪瑙鐲子抄了起來,道:“正巧大姐兒方才摔了個鐲子,這個就當四姑姑給大姐兒送的了。”

  惜春笑點頭,雖高興自個兒的物件兒頭一個便被人選了去,卻心下可惜所選之人不是陳斯遠。

  鳳姐兒射過柳,依次輪到迎春,奈何迎春射術不佳,三支箭盡數落了空。本就是耍頑,迎春也不在意,眾人安撫一番便輪到了小惜春。

  卻見惜春小臉兒緊繃著,舉了軟弓瞇眼觀量,卻奈何她這會子力弱,三箭只中了一箭。

  待到了黛玉,卻是與惜春一般無二。

  轉頭輪到寶姐姐,前兩箭俱都中的,待到了第三箭,陳斯遠便見寶姐姐撒手時軟弓略略抖動,那第三箭便擦著一方帕子疾馳而過。

  探春就道:“可惜,寶姐姐若是仔細瞄了,說不得能連中三箭呢。”

  寶釵笑道:“手都酸了,能中兩箭已是難得,我可不敢奢望盡數中的。”將手中軟弓交給丫鬟鶯兒時,恰與陳斯遠視線對撞,寶姐姐雖緊忙避開來,陳斯遠卻已窺破了其心思——藏拙。

  鳳姐兒才中兩箭,寶釵自然不好越過鳳姐兒去拔了頭籌。眾人催著寶姐姐選彩頭,眾目睽睽之下,她挑揀一番,便將寶玉的玉佩拾了來,笑道:“瞧來瞧去,寶兄弟這玉佩最值錢,我便要這個了。”

  眾人都笑著打趣:“我看便是寶二哥留個絳絲,寶姐姐也要選了去吧?”

  “討打!”寶釵嗔怪著便與探春鬧將起來,探春咯咯笑著來回閃避,最后躲到陳斯遠身后道:“寶姐姐快饒了我這一遭吧,往后再也不敢了!”

  寶釵故作氣惱,無意間卻又與陳斯遠眼神撞了個正著,心下忽而泛起委屈來,又故作無恙,笑著數落了探春一番。

  鬧過一場,后頭便輪到陳斯遠,紅玉緊忙將軟弓送到陳斯遠手上,道:“大爺好歹中兩箭,不然豈非平白虧了個扇子去?”

  一旁的司棋掩口笑道:“這話兒說的,誰不知遠大爺手頭闊綽,偏這會子連個扇面都舍不得。”

  陳斯遠提起軟弓來哈哈一笑,說道:“送是送,虧是虧,那如何能一樣?”

  當下凝神瞇眼觀量,須臾撒手,卻是一箭中的!籠子打開,內中鴿子受了驚嚇,撲啦啦展翅撲騰,須臾飛出十幾丈高,又朝著遠處落去。

  小惜春手搭涼棚仰頭觀量,驚嘆道:“咦?遠大哥的鴿子飛得極高!”

  剪了翅膀的鴿子本就飛不多高,方才鳳姐兒與寶釵二人總計三只鴿子,最高不過飛了七八丈。

  陳斯遠略略舒了口氣,他隨著老騙子混跡江湖,富家子弟那等飛鷹走馬、投壺射柳的把戲最是擅長。

  當下又連出兩箭,竟無一箭落空。眼見又有兩只鴿子騰空,頓時引得眾人歡聲雷動。

  眾人便催著陳斯遠選彩頭,陳斯遠也不推讓,略略觀量,便將黛玉的丁香與寶釵金簪一并取了來。

  鳳姐兒、探春插科打諢說著頑笑話兒,只道陳斯遠好射術,黛玉與寶釵卻各有心思。

  方才眼見中了兩箭時,黛玉便知自個兒那丁香只怕便被陳斯遠得了去了。因是全在其意料之中。

  倒是寶姐姐那簪子,黛玉雖不曾多想,寶姐姐心下卻不免多想了幾分。

  先前王夫人雖不曾明說,可話里話外隱隱有撮合之意,寶釵正待字閨中,自小那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又沒少瞧,這心下又怎會不多想?

  這幾日因著薛姨媽折騰連連,寶釵難免午夜夢回時多想了一些……那遠大哥人品、樣貌都沒得挑,唯獨家世有些欠缺,卻難得是個知道上進的。每日攻讀,屢屢在那國子監得了榜首,假以時日,焉知不會飛黃騰達?

  這般人物,連薛姨媽都心緒難耐,更遑論是寶釵了。奈何到得白日里仔細思量國,卻也知陳斯遠雖未來可期,奈何薛家卻等不得!

  寶姐姐自是難免嘆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過后便將心緒撫平、壓在心中,平素半點也不曾展露。偏此時陳斯遠別的彩頭不選,單選了她與黛玉的物件兒……林妹妹與其有婚約,自是合該取了那丁香,可為何又要取了自個兒的金簪?

  寶姐姐心下不解,強忍著方才不去瞧陳斯遠。

  另一邊廂,寶玉眼見兩個物件兒被陳斯遠得了去,頓時興致大壞,意興闌珊道:“這射柳也無甚意趣,不若咱們去湖上泛舟吧。”

  探春不樂意了,嗔道:“寶二哥,才要輪到我,我還想要鳳姐姐的累絲鐲子呢!”

  寶玉便不說話了,隨即眼瞅著探春也三中其二,喜滋滋將鳳姐兒的鐲子得了去。

  待輪到寶玉上場,因著心緒大壞,難免失了平常心,三箭只中其一,什么彩頭也不曾得去。

  探春不免又高興起來,打趣道:“寶二哥這是知道我銀錢不湊手,將我那釵送還回來了呢!”

  寶玉訕訕一笑也不答話。

  不遠處的黛玉笑著說道:“三妹妹莫非忘了?遠大哥還能選一樣呢。”

  探春恍然,笑著道:“是了,險些忘了,那遠大哥快選。”

  因著陳斯遠放飛的鴿子飛得最高,是以又能選一樣彩頭,他便將二姑娘迎春祥云挑心取了。

  探春納罕道:“遠大哥怎地不取我那釵?”

  陳斯遠笑著道:“三妹妹不是銀錢不湊手嗎?”

  探春便故作嗔怪道:“遠大哥存心逗弄人,都知我說的頑笑,偏遠大哥這會子來打趣。”

  此言一出,自是惹得眾人哄笑不已。

  卻說一旁那司棋心下得意,身子略略撞了下迎春,低聲道:“遠大爺選了姑娘的挑心呢。”

  二姑娘迎春想起方才水榭情形,心下羞不可抑,紅了臉兒低聲呵斥道:“你別渾說!”

  司棋卻全不在意,笑著低聲道:“說不得方才頭一樣遠大爺就想選姑娘的挑心呢。”

  迎春偏了頭去,又偷眼觀量陳斯遠,誰知陳斯遠正瞧過來,二人對視一眼,迎春心下頓生波瀾,緊忙羞得躲去了涼棚里。

  眼見射柳罷了,寶玉便嚷嚷著道:“那賽龍舟一個時辰后才重賽,咱們不如賃了小舟,游玩一番。”

  眾人齊聲應下。

  當下鳳姐兒便打發管事兒的去尋舟船,本道租用個畫舫,一應人等都游逛一番,誰知這會子竟沒閑暇的畫舫,便是那烏篷船也只余下三艘。

  那烏篷船不大,能容兩主兩仆就不錯了,鳳姐兒又生怕有人落了水,每船還放了個水性好的仆役上去,因是一干人等便只能分批游逛。

  寶玉又邀黛玉同船,偏生黛玉這會子也有些勞累,便推拒道:“方才見了太陽,這會子有些頭暈,你自個兒游逛吧,我要歇一歇。”

  寶玉無法,只得尋了寶釵同游。當下又有迎春領著惜春,鳳姐兒領著探春,三艘烏篷船依次離岸,緩緩繞金魚池游逛起來。

  眼見四下無人,紅玉緊忙湊了過來,低聲說道:“方才二奶奶訓斥了環三爺一通,偏環三爺咬死了是無意崴了腳,二奶奶一氣之下便打發人將環三爺送了回去。”

  陳斯遠點了點頭,心思卻全在涼棚下的黛玉身上。

  香菱端了溫茶過來,蹙眉說道:“那環哥兒瞧著就不像是個好的……瞧著人在水榭,這一頭撞過去,說不得就落進了水中。”

  紅玉心下極瞧不上趙姨娘,每回趙姨娘來都會充長輩,又對她們呼來喝去的,因是便哼聲道:“說不得是趙姨娘教的呢。”

  這話卻也不算說錯,那趙姨娘素日里沒少跟賈政吹枕邊風,只怕更沒少與賈環數落王夫人、寶玉的不是。賈環這會子才九歲,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可不就信了去?

  眼見陳斯遠神思不屬,香菱便扯了扯紅玉,朝著涼棚里努了努嘴,紅玉頓時會意,笑著道:“大爺不若去涼棚里尋了林姑娘說會子話兒。”

  “嗯。”陳斯遠沉聲應下,起身正要往涼棚行去,誰知忽而便有人遙遙招呼。

  “咦?果然是陳公子,方才遙遙觀量了一眼還做不得準,這才上前來看仔細。”

  陳斯遠扭頭,先是心下著惱,隨即大喜過望——那來人竟是鶴年堂郎中丁道簡!

  陳斯遠笑容滿面拱手上前:“丁郎中,有禮!”

  “陳公子客氣了。”

  二人彼此拱手見過禮,丁道簡便壓低聲音道:“在下昨日又驗了一方,此方最是溫補,每日一丸,吞服一月可見功效。”

  陳斯遠略通藥理,便道:“可是有喜來芝一味?”

  “正是。”當下丁道簡正要說起此方精妙,卻被陳斯遠打斷,道:“丁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不沖旁的,單是那一千兩銀子就足夠丁道簡感念的了,因是趕忙道:“陳公子何必外道?有事只管直說便是。”

  陳斯遠略略朝著涼棚方向偏頭,道:“此為林姑娘,揚州鹽政林如海之女,與在下有婚約。林妹妹自幼體弱多病,延醫問藥不算,都說是體弱之癥,每逢春秋換季,必犯了舊疾,咳嗽連連……或時而帶血。

  想求不偶遇,在下敢請丁兄給林妹妹診治一番。”

  丁道簡應承道:“好說好說,治病救人,本就是在下本分。”

  當下二人一道兒往涼棚而來。那紫鵑瞥見陳斯遠領了個陌生男子尋來,緊忙攔了過來:“遠大爺,你這是——”

  陳斯遠瞧著偏過頭來的黛玉,笑著道:“此為鶴年堂名醫,與我交情匪淺,不想今日偶遇,我又想起林妹妹有宿疾,便冒昧而為,請丁兄為林妹妹瞧瞧。”

  不待紫鵑發話,雪雁緊忙過來將紫鵑擠在一旁,笑著道:“就知遠大爺心下記掛著我們姑娘,既是這般——”她笑著回頭:“姑娘,鶴年堂乃是京師老字號,不若請丁郎中給姑娘瞧瞧?”

  若換做平素,黛玉只怕會說‘我這病也沒什么可瞧的,死不了又活不好的’,偏這會子是陳斯遠領了大夫來瞧,又是一片好心,她卻不好如往常那般太過刻薄了。

  因是黛玉起身朝著二人一福:“謝過遠大哥掛心,有勞丁郎中了。”

  “好說好說。”

  當下陳斯遠引著丁道簡進得內中,雪雁緊忙搬了凳子來,那丁道簡在黛玉對面落座,紫鵑又奉上一方絲帕。

  絲帕附在黛玉皓腕上,丁道簡道了聲‘得罪’,便探出手來為其診治。摸過右手脈象,又摸左手脈象。

  這會子紫鵑也顧不得此人是陳斯遠請了來的,心下只掛念著黛玉病情,眼見丁道簡蹙眉收了手,緊忙問道:“敢問郎中,我家姑娘——”

  丁道簡擺了擺手,又仔細問過黛玉日常癥灶、飲食,待黛玉一一說過,丁道簡便思量著道:“肺氣虛損、淤血痰濁又水飲阻滯,此為肺脹之癥——”忽而吸了口涼氣,又道:“不過我觀林姑娘身形,又似臟腑嬌嫩、形氣未充啊。”

  陳斯遠略知藥理,這丁道簡前面說的他一時回想不起來,倒是后面所說的,他倒是記得:此為肺部發育不全之癥。

  丁道簡又道:“不知姑娘往常都服什么方子?”

  不待林黛玉言語,雪雁搶白道:“我們姑娘自小兒延醫問藥無算,奈何都不大管用,后來還是揚州名醫魏大郕魏郎中開了人參養榮丸,如今每三日服一丸,若發了病,便要每日吞服兩丸。”

  丁道簡點了點頭,說道:“也算對癥,只是人參乃大補之物,我觀林姑娘虛不受補,這人參養榮丸卻不好多吃。”

  陳斯遠此時道:“還請丁兄開個方子來。”

  丁道簡撫須思量,半晌才道:“一則每旬服一劑知母湯,我再開一副氣舒丸……是了,”他轉頭與陳斯遠道:“陳公子手中存了不少蟲草,此物性溫平和,不若多服一些蟲草。”

  黛玉聞言抬起螓首來觀量了一眼陳斯遠,心下生出幾分感念來……那蟲草早些時日就送了一些來,每日三根足夠吃上兩個月的。只怕遠大哥一早兒便將自個兒的病癥掛在了心上,是以得了那蟲草便巴巴兒的送了來。

  陳斯遠拱手道謝:“好,多謝丁兄了。”

  那丁道簡擺了擺手:“不必。”

  黛玉又緊忙使了個眼神兒,紫鵑便尋了兩枚銀稞子來要奉上。誰知丁道簡堅辭不受,起身與陳斯遠一道兒離了涼棚,又在堤上垂柳下說了會子話,這才告辭而去。

  陳斯遠回轉身形,便有雪雁尋了過來,笑著道:“遠大爺,我們姑娘說這會子日頭正毒,不若遠大爺也來涼棚里納涼吧,她們只怕要好一會子才回來呢。”

  “好。”

  陳斯遠應下,昂首闊步進了涼棚,又與黛玉見過禮,便撩開衣袍隔著三尺坐在了黛玉身旁。

  那黛玉便低聲道:“謝過遠大哥了。”

  陳斯遠笑著搖頭沒言語。

  除了自小便在一處的寶玉,黛玉還是頭一回與外男獨處,因是心下羞怯得緊。垂了螓首正要說些旁的,忽而瞥見陳斯遠腰間掛了好些個物件兒,頓時心下不喜,忍不住說道:“遠大哥人緣兒還真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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