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錢雖好,又豈能比得過薛家宗祧?”
一言既出,薛姨媽頓時蹙眉沉思起來。而今薛家情形說不得好,卻也說不得太差。
手中銀錢總還有個幾萬兩,外頭營生還有些出息。只是因著遷居京師,這金陵等地的營生就少了看顧,于是掌柜、賬房上下其手,不少鋪面竟入不敷出。
薛家所欠缺者,一者是頂門立戶能鎮得住四下掌柜的家主,二則是能庇護薛家的姻親。
前者指望著薛蟠怕是指望不上了,后者便只能寄托在寶釵身上。于薛姨媽看來,薛家好似小兒鬧市持金,賈家恰似好漢一時困頓,二者以利相合最是妥當。
誰知好姐姐王夫人前頭說的好好兒的,待元春封了妃子,頓時便改了口——只推說寶玉如今年紀還小,一直不肯將那金玉良緣敲定了。
薛姨媽心下自是急切,因是為薛蟠張羅起婚事來,免不得便帶了旁的心思。她心下便想著,倘若吞了夏家那百十萬銀錢,難保王夫人不會回心轉意,因是這才為薛蟠謀了這么一樁婚事。
至于那夏金桂品性如何,左右薛蟠都是那般性子,只要能維系薛家家業,苦一苦薛蟠又能如何?
如今聽陳斯遠這么一說,薛姨媽頓時犯了思量。娶妻不賢毀三代,真個兒娶了個能折騰的,只怕這樁婚事非但沒了裨益,反倒惹得家宅不寧……
思量良久,抬眼正與陳斯遠對視了,薛姨媽心下又是一蕩。暗忖前些時日遠哥兒出了好主意,可使蟠兒擺脫那活死人之憂,思慮的必比自個兒周全,只怕方才此言也是一般無二。
因是薛姨媽便道:“遠哥兒說的在理,那……我就再瞧瞧?”
陳斯遠點頭道:“姨太太不如仔細掃聽了夏家姑娘品性再說。”
薛姨媽道:“那就依著遠哥兒說的,待掃聽了品性再說。”
陳斯遠頷首,薛姨媽略略閑坐,便起身告辭。
陳斯遠將其送出門外,待回返正房,不多時便有柳五兒提了食盒回返。
因著柳嫂子關照,陳斯遠的晚點總比其他人要豐盛一些,說是晚飯也不為過。這日用過了晚點,眼看天色還早,陳斯遠干脆往園中游逛而去。
信步游逛一圈兒,陳斯遠依舊往大主山上的山莊閑坐,只覺此間登高望遠,諸般景致一覽無遺。
誰知前一刻尚且晴空萬里,下一刻便有烏云自北面蔓延卷來。頃刻間雷聲虺虺,雨色絲絲,倒將怔神的陳斯遠困在了原地。
待回過神兒來,已然走不了啦。忽而又聽得嬉笑之聲,扭頭觀量過去,就見平兒自盤山道往這邊廂奔來,一邊笑著,一邊抬手遮擋雨幕,身形穿花拂樹,飄飄然如玉京仙子下了凡間。
忽一陣疾風暴雨,平兒的繡帶兒被花枝兒纏住,及至解開時,衣裳已濕透。眼看到得山莊左近,瞥見內中陳斯遠負手而立,平兒先是怔了下,旋即笑道:“遠大爺也被雨困住了?”
說話間進得山莊里,忽而便是雙頰泛紅,卻是因著平兒滿身是雨,背心衫子貼成一塊,肩背的柔軟,腰支的纖細,一目了然。裙邊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便是弓鞋內衣,也都盡數打透了。
陳斯遠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暗道賈璉那廝好福氣,隨即說道:“是啊,方才走了神,誰知回過神來想走都走不成了。”
“原是如此,”平兒雙手遮掩了胸前說道:“方才得了二奶奶吩咐,往省親別墅查點金銀器,方才從側門出來,誰知正被大雨拍了個正著。”笑了下,又道:“真真兒狼狽,還道無人瞧見呢,誰知被遠大爺瞧了個正著。”
陳斯遠卻道:“今日此雨,可謂與梨花洗妝。”
平兒笑而不語,用手去整云鬟,頭上的花片兒紛紛拂肩而下。
陳斯遠便道:“每回見了平兒姑娘,都覺客氣里透著外道,連趙姨娘都叫我哥兒,怎地到了平兒姑娘這兒就成了遠大爺?”
平兒訝然道:“哪里好胡亂叫哥兒?你是主我是仆,可不好亂了尊卑。”
陳斯遠搖搖頭,也不去辯駁,忽而想起平兒先前所托,緊忙自袖籠里抽出一封紙箋來遞送了過去:“這幾日忙著溫書,竟忘了將丁郎中醫囑送去,平兒姑娘見諒。”
“遠大爺能記著就好,我心下正急著呢。”平兒緊忙接了紙箋來,迫不及待地鋪展開觀量起來。
鳳姐兒讀書不多,平兒為其左膀右臂,倒是比鳳姐兒略強一些,時常尋了文契讀給鳳姐兒聽。
她先是大略掃量了一眼,見那煥春丹果然有用,卻并無旁的妨害,頓時暗自松了口氣,旋即這才仔細看起醫囑來。
丁道簡不曾開方子,只寫了醫囑:適勞逸、節育、節欲、適寒溫、節飲食、調情志。
平兒看罷蹙眉不已,說道:“這旁的也就罷了……適勞逸、調情志這兩條又談何容易?”
陳斯遠頷首道:“省親在即,許是忙過這一陣子也就好了。”
平兒笑道:“我們奶奶是個閑不下來的,這卻不好說了。”
說話間將紙箋折疊揣好,又鄭重與陳斯遠道謝。眼見外間雨幕漸小,平兒便道:“我們奶奶正等著我回話兒,可不好再耽擱了。遠大爺,那我先回了。”
陳斯遠情知此言不過是隨意尋的由頭,平兒大抵不想孤男寡女的相處,被府中婆子瞧了去,回頭兒再四下傳瞎話。
因是也不挽留,又目送著平兒抬手遮擋雨絲,提著裙裾下了山莊往前頭跑去。
少一時,便有紅玉擎著油紙傘,提了蓑衣尋來。
到得山莊里,紅玉就道:“虧得大爺不曾遠走,不然只怕我這一身也要打濕了呢。”
陳斯遠笑道:“正愁如何回去,還好你來了。”
當下任憑紅玉伺候著穿了蓑衣,那紅玉就道:“方才瞧見個人影,怎么下著雨就跑了?”
陳斯遠道:“是平兒姑娘。”
“哦。”紅玉聰慧,自知知曉平兒此舉是為免來日瓜田李下不好交代。
陳斯遠忽而道:“璉二哥回來兩日,都忙什么了?”
紅玉思量道:“第一日安生歇息來著,轉天就尋那些外頭的朋友廝混去了。”頓了頓,二人一并出了山莊往后園門行去,紅玉就道:“大爺問璉二爺作甚?”
陳斯遠低聲道:“平兒姑娘先前求我拿了二嫂子脈案讓丁道簡過目,丁道簡給了醫囑,內中有節育、節欲兩項,平兒姑娘見此只說無妨,可我依稀聽說二嫂子等閑不容璉二哥與平兒同房……這,璉二哥這等歲數,總不能憋悶著吧?”
紅玉笑著嗔道:“大爺來日可是要高中皇榜的,怎地凈琢磨人家房里的事兒?”
“我這不是納罕嘛。”
紅玉笑過了才白了其一眼,說道:“我倒是知曉一二……二奶奶看得緊,不許璉二爺在家中恣意。璉二爺三五日便問二奶奶討要銀錢,去外頭花天酒地。”
陳斯遠愈發納罕,道:“這卻奇了,二嫂子就不怕璉二哥心思野了?”
紅玉低聲說道:“每回給個幾十兩也就是了,再多就沒有。”
陳斯遠略略思量,頓時恍然。
貓吃魚、狗吃肉,璉二在家中吃不飽,自然要去外頭找野食。每回給個幾十兩,剛夠賈璉喝花酒的,他便是有心也沒銀子養狐媚子。
嘖嘖,鳳姐兒好手段,真個兒將賈璉拿捏得死死的。
這日匆匆而過,待轉過天來,因有數題實在不好拿捏,陳斯遠散了學便往梅翰林家中而去。
誰知這日梅翰林外出訪友,一直不曾回返。便是接待的梅沖也愁眉不展,應答起來大失水準。
陳斯遠干脆壓下心思問詢道:“我觀梅兄愁眉不展,可是有心事?”
大半年來陳斯遠三不五時便來一回,倒是與梅沖混得極為熟稔。加之陳斯遠擅察言觀色,每每夸贊起來都能搔到梅沖的癢處,是以梅沖對其也不見外。
聞言梅沖嘆息一聲,低聲說道:“莫提了……端陽那日偶遇一女郎,待回轉家中便念念不忘。我求了友人四下掃聽,這才掃聽得此女身世。本欲與大人(指父母)說了,來日登門求娶……誰知大人聽聞此女家世,竟一口回絕。”
陳斯遠說道:“原來如此……可是那女郎家世不妥?”
梅沖苦著臉兒道:“其父是內府奉宸院郎中曹學楨。”
陳斯遠頓時釋然。內府自成一體,源自太宗時的老營。雖也要科考方能授官職,可只要有了秀才功名,往后排資論輩捱年頭,只要會做人便能步步高升。
外朝最是看不上內府官吏,尤其太上在位時,三不五時便有御史言官彈劾內府官佐。便是到了如今,外朝官員也從不拿內府官員當做同僚。
梅翰林清流出身,又豈會自損前程與內府結了兒女親家?
陳斯遠便寬慰道:“不過一面之緣,梅兄又何必太過牽掛?須知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梅沖點頭道:“也不必勸我,我如今想來,此事也不大妥當。”
梅家祖孫三代都是進士,到了梅沖這兒稟賦遠勝其父梅翰林,自然也想著來日金榜題名。前時欲與曹家女結親,不過一時沖動,待醒悟過來自然也不肯耽擱了前程。
頓了頓,梅沖抬眼欲言又止。
陳斯遠嗔怪道:“梅兄有話就說,何必吞吞吐吐?”
“這……說來我倒是有一樁心事。”梅沖思量道:“早年家父得薛家襄助,便結了兒女親家。只是如今家母年事已高,偏那薛家二房姑娘年歲還小……這些時日家母又病了一場,一直念叨著我早日成婚。這個……”
陳斯遠瞇眼道:“梅兄……是打算退婚?”
梅沖拱手道:“實在是家母等不得。若薛家女與我年歲相當,刻下便能過門,我梅家自不會食言而肥,惹得天下仕林笑話。此事我思來想去,實在沒由頭。這會子說出來,便請陳兄代我想個法子。”
陳斯遠眨眨眼,忽而心下恍然:這前頭說的勞什子曹家女只怕不過是鋪墊,梅沖本意就是要與薛家二房退親啊。
想來也是,那內府的郎中之女都與之不配,更遑論皇商家的二房之女?
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等事兒陳斯遠怎么好摻和?因是趕忙推拒道:“梅兄此事怕是尋錯了人……若問我討主意,我許是能說個一二。可如今將此事托付給我,我又如何能辦得了?”
梅沖頓時蹙眉拱手道:“是在下孟浪了。”
陳斯遠心下暗忖,那寶琴好似比三妹妹探春還要小一些,梅沖方才所言也并非盡數作假,梅翰林之妻的確身子骨欠佳,如此……又怎能等薛寶琴過了及笄再嫁過來?
再者,那琴妹妹被賈母拿在前頭揶得素日嫻靜的寶姐姐都吃味不已,可見其品貌。這等好妹妹,合該留給自個兒,又豈能留給外人?
當下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此事也未必沒有轉圜。”
“哦?還請樞良兄直言。”
陳斯遠點撥道:“薛家大房如今寄居賈家,據我所知,薛家兩房早有定計,將那皇商底子暫且放在二房頭上,只待大房長子成年再轉回來。誰知前些時日薛二叔驟然暴斃,單是為了那皇商底子就要計較一番。
且大房來京時,只怕為防二房后悔,將兩房家業一并都帶了過來……如此,大房未必樂意見得此一樁婚事啊。”
梅沖頓時興起:“竟然如此?”
陳斯遠笑著頷首。心下暗忖,來日薛蝌、寶琴明面上是為了親事,實則更多的是為了本屬于二房的家業,說白了就是尋薛姨媽討債來了。
這才有了薛姨媽蓄意撮合,生生將薛蝌、邢岫煙湊成了一對兒,存著心思就是用情意捆住薛蝌手腳,免得兩房撕破了臉面。
梅翰林一家于薛姨媽而言可是參天大樹,便是為著一己之私,薛姨媽只怕也不樂意讓寶琴真個兒嫁給了梅沖。
梅沖思量一番,笑著道:“多謝樞良兄點撥,還請樞良兄私底下與薛家太太透透口風,來日在下也好登門商議此事。”
陳斯遠自是應下不提。他本待得空便去尋薛姨媽透透風,誰知學業繁重,眼看又要季考,陳斯遠便只好沉下心來研讀時文、習練八股。
待六月初三張了榜,眼看自個兒再次名列榜首,陳斯遠立時舒了口氣。兩次月考、兩次季考,陳斯遠足足積了六分,只待湊足八分便能趕上八月秋闈。
這日往各處走動,不拘是晴雯,還是尤二姐、尤三姐,聽聞此事俱都喜形于色。那尤三姐一高興還許了個好處,惹得陳斯遠遐思不已。只是這好處須得等到休沐時才能兌現,如今只能望洋興嘆。
這日申時末回返家中,用過晚點又略略小憩,趁著天色還亮便往東北上小院兒行來。
從陳斯遠的小院兒往薛姨媽處有兩條路,一則沿著東面的夾道直行,二則穿大觀園而過,再轉上夾道。
陳斯遠也不耽擱,徑直沿夾道而行,須臾便到了王夫人院兒側后的東北上小院兒。
他上前叩門,須臾便有同喜開了門扉,觀量一眼不禁訝然道:“原是遠大爺來了,我還道這會子會是誰呢。”
陳斯遠笑道:“姨太太可在?我有事兒要尋姨太太計議。”
“在呢,大爺先進來,我稟報太太一聲兒。”
陳斯遠應下,緩步進得內中。
此處東北上小院兒乃是客院,前后兩進格局,偏前頭是個三合院形制。自打薛家搬了來,薛蟠便住在前院兒,薛姨媽與寶釵住在后院兒。
沿著抄手游廊穿過一進院東側的穿堂,迎面正撞見柳燕兒行了出來。
那柳燕兒瞥見陳斯遠頓時面上訝異,旋即趕忙屈身一福。有同喜在場,又是在薛家居所,陳斯遠便只點頭應承。
待陳斯遠隨著同喜往后園正房去了,那柳燕兒停在穿堂心下納罕。有心偷聽陳斯遠與薛姨媽說了什么,偏生半點機會也無。
這些時日薛姨媽仔細掃聽夏金桂名聲,卻是難得的半點口風也不曾透露。柳燕兒可不是個本分的,她私底下將夏金桂是如何人物掃聽了個一清二楚。
待聽聞此女時常使性弄氣,待身邊丫鬟輕罵重打的,柳燕兒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早年入了燕字門,內宅中的糟心事兒什么沒見過?每回扮做妾室進了大戶,那正室都恨不得即刻將她掐死。
柳燕兒情知這等女子做了自家奶奶,自個兒只怕落不得好兒,因是一面尋陳斯遠做援手,一面又生出卷了錢財遠遁千里的心思。
奈何那薛蟠遲遲不歸,薛姨媽又一直看顧著,柳燕兒只能在榮國府中打轉,任一身本事也使不出來。
眼看前頭臻兒來催,柳燕兒蹙眉回了前院兒正房里。略略閑坐,心下愈發不安。薛蟠什么性子,她最是知曉。她自個兒什么情形,柳燕兒也知曉。
說來她不過略有幾分姿色,全仗著狐媚子手段哄了薛蟠去,薛蟠方才待她言聽計從。可這世間男子從來都是喜新厭舊的,聽聞那新奶奶生得貌美,保不齊薛蟠那廝到時就會見異思遷。
如此,來日自個兒豈非便要任憑新奶奶磋磨?
她原還想著安安分分給薛蟠做個妾室,如今看來……真真兒是爹親、娘親、不如銀子親!
刻下柳燕兒早已拿定了心思,若新奶奶是個面團兒性子也就罷了,若真是那夏家姑娘,不若三十六計走為上。卷上幾千兩銀子,來日改頭換面扮做俏寡婦,尋個相貌堂堂的窮書生嫁了,說不得來日自個兒也能得誥命呢!
因著一時無法可施,柳燕兒心下煩悶,便起身往外行去。臻兒要隨行,柳燕兒蹙眉道:“我這會子心下煩悶,自個兒轉轉就好。你留在家中,若太太尋我,你便來園子里知會我一聲兒。”
臻兒不疑有他,當面應下,柳燕兒便挪步離了客院,往園子內行去。
卻說柳燕兒進得園子里,一路過得蜂腰橋,正苦悶著往蓼風軒尋去,誰知竟從一旁水榭里轉出個錦衣公子來。
柳燕兒瞥了一眼,認出來人乃是賈璉,趕忙斂身一福:“見過璉二爺。”
賈璉停步掃量一眼,頓時眼前一亮。收攏折扇砸在掌中,不禁笑道:“原是小弟妹……文龍近來可有信來,他何時回來?”
柳燕兒柔聲道:“大爺這幾日還不曾來信,想來還要一些時日方才能處置了金陵事務吧。”
“原來如此,夏日奔波總是辛苦,可苦了文龍了。”
柳燕兒蹙眉道:“可說是呢,大爺這一去,一直不曾來信兒,奴家這心里一直記掛得緊呢。”
說話間好似西子捧心一般手搭胸口,賈璉順勢便瞥見那脖頸下的一片雪膩。
柳燕兒素來煙視媚行,最是得了賈璉的意,早先璉二爺瞧了一眼便念念不忘。近來鳳姐兒遵醫囑不許他同房,也不許平兒與他行房,璉二爺心下實在憋悶。這會子瞧見了柳燕兒,頓時心下蠢蠢欲動。
于賈璉而言,這柳燕兒不過是個妾室,又不是正房夫人。便是兜搭了又如何?莫非薛文龍還能因著此女與自個兒翻臉不成?
當下不禁笑著上下掃量柳燕兒,問道:“小弟妹往哪兒去?”
柳燕兒回:“奴家心下憋悶,正要四下逛逛。”
賈璉四下觀量,眼見周遭無人,便說道:“這園中免不了有些蛇蟲,小弟妹自個兒游逛實在不妥。不若……我陪著小弟妹游逛一番?”
柳燕兒燕字門,哪里不知賈璉心思?當下只故作不知,嬌滴滴道:“還有蛇蟲?這……那就謝過二爺了。”
賈璉哈哈笑道:“我與文龍粘親,小弟妹不用外道……”說話間折扇往北一引,道:“那咱們這就走著?”
柳燕兒屈身一福,這才羞答答綴后賈璉半步往石洞方向而去。
卻說薛姨媽正房里。
二人分賓主落座,陳斯遠飲了半盞茶,一直聽薛姨媽絮叨夏金桂事宜。
這不仔細掃聽還好,待仔細掃聽過了,薛姨媽頓時嚇得冷汗淋淋。那夏金桂還不曾及笄,單是這二年因著她攆出去的丫鬟便有三個,其中一人更是被生生被其用刀子戳瞎了雙目,蓋因那丫鬟一雙眸子靈動,惹得夏金桂心生嫉妒。
這等潑婦、悍婦,若果然娶進家門,那可真就是家門不幸了。
薛姨媽愁苦道:“虧得遠哥兒提醒,不然我還當夏家姑娘是個好的……誰知她私底下竟然是這般!”
陳斯遠道:“所謂‘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概莫如是。且古有‘孟母三遷’‘殺彘教子’之典。尋常人家,多是男主外女主內,這女子擔負相夫教子之責。若娶個賢惠的,真個兒是福澤三代。
立下家風來,后輩子弟自不會行差踏錯,待偶有賢才便會趁勢而起;反之,真娶了個禍根,只怕就……禍及后世子孫啊。”
薛姨媽全然沒往自個兒身上想,只頷首附和道:“是極是極,正是此番道理。”頓了頓,又嘆息道:“哎,這蟠兒的婚事……只怕又要仔細計較了。奈何親朋故舊人家中,并無太合適的女子。若遠哥兒有合適的,不妨也幫著文龍推介一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斯遠頓時心下一動,說道:“姨太太可知內府曹郎中?”
薛姨媽思量了一番才說道:“可是奉宸院郎中曹學楨?”
“不錯,”陳斯遠低聲道:“我聽聞曹郎中有女生得清麗溫婉,又溫良賢淑,如今年方二八,正待字閨中。漫說是內府人家,便是外朝官員子弟也有不少上門提親的。若文龍與此女皆為伉儷,想來來日薛家定會家業興旺。”
“果真?”薛姨媽大喜,隨即又犯愁道:“只是……這一家女百家求的,只怕曹家未必瞧得上蟠兒。”
陳斯遠笑道:“那曹郎中雖是內府出身,卻是個謹慎仔細的。雖為官多年,卻并不曾攢下多大家業,聽聞如今還住在外城一處二進小院兒。此女為曹郎中次女,雖性子極好,可論及相貌卻比不上其姐、其妹。
姨太太家中本就是內府皇商,若托人走動,說不得就能玉成此事呢。”
薛姨媽頓時動了心思。一家女百家求又如何?這親兒子婚姻大事總不能馬虎了,便是舍了臉面也要娶個合意的兒媳進門,如此方才對得起過世的相公。
不知為何,想到此節時薛姨媽禁不住隱晦地瞥了陳斯遠一眼,又趕忙收攝目光。故作沉思了好半晌,這才拍案道:“遠哥兒說的是,不試試又怎知不成?來日我便尋人遞個話兒,再擇日登門拜訪,就算舍了臉面也管不得了。”
陳斯遠拱手笑道:“姨太太為文龍兄這般上心,想來文龍兄來日回返定會感念不已。”
“他?他但凡有遠哥兒三成懂事兒,我便心滿意足了。”
陳斯遠打了個哈哈,轉而又道:“姨太太可知我從何處得知曹家之事?”
“這卻不知了。”
“是梅翰林家。”頓了頓,陳斯遠說道:“前幾日我去登門求教,梅翰林之子梅沖支支吾吾,好半晌才求告一番,說其母老邁只怕壽元不長,唯念梅沖婚事。奈何薛家妹妹年歲實在太小,只怕梅家等不得了。”
“寶琴?”薛姨媽頓時蹙起眉頭來。
薛姨媽不過是內宅婦人,雖有些算計,卻也不過是小道,又哪里懂得外頭的大事。且金陵一案生生將薛蟠判成了活死人,薛姨媽自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心下提防王家,更加提防薛家各房。
此前皇差落在薛家二叔身上,薛姨媽更是疑心薛蟠一案就是出自二房手筆。因是心下又哪里會待見薛寶琴?
她女兒寶釵小選一直沒信兒,那金玉良緣又懸在半空,偏薛寶琴與梅翰林家定了親事。人有我無,薛姨媽自是嫉恨不已。又想著來日薛家二房借了梅家的勢,說不得反過來就要壓大房一頭,是以薛姨媽自是巴不得寶琴那婚事立時黃了。
聽陳斯遠提起此事,薛姨媽頓時心下竊喜,面上強自板著臉道:“這好好的婚事,怎能說反悔就反悔?”
陳斯遠道:“只因梅沖之母上了年歲,只怕……”
“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薛姨媽順勢便道:“要說寶琴的確差了年歲,這婚事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兒。這樣,待回頭我給金陵去一封信,好好與二房弟妹說道說道,看看她是何意吧。”
陳斯遠頷首應下。
諸事停當,陳斯遠也不多留,徑直起身告辭。薛姨媽心下異樣且不提,此番得了陳斯遠點撥,自是感念不已,因是親自將其送出門外。瞧著其進了園子,這才戀戀不舍回返正房思量去了。
卻說陳斯遠春風得意,眼看方才日暮,干脆信步在園中游逛起來。轉過沁芳橋、翠煙橋、蜂腰橋,溜溜達達往北而行,只覺天光正好,神清氣爽。
因賈母一行往海淀避暑去了,這園中難免顯得有些空蕩。陳斯遠繞過暖香塢,到得芍藥圃左近,眼看一旁有一架秋千,忽而生出頑鬧之心,干脆坐了秋千蕩悠起來。
方才蕩悠兩下,驟然便有一聲女子失聲驚呼自石洞方向傳來。
陳斯遠又非吳下阿蒙,哪里聽不出此聲乃是女子情動時所出?當下停了秋千留心探聽,果然隱隱聽得異樣聲響。
心下不禁古怪起來,暗忖莫非是有小廝、丫鬟趁著園中空蕩,干脆跑到石洞里茍且去了?
正思量間,忽而又有一身形自石洞出來,腰間汗巾子還不曾系好,慌慌張張四下觀量。
陳斯遠一看是賈璉,緊忙矮身躲進芍藥花圃之中,又探手撥開花枝偷眼觀量。那賈璉眼見四下無人,往洞中說了幾句,旋即便有一女子嚶嚶哭泣著行將出來。
陳斯遠頓時愕然,那不是柳燕兒還有誰!
好家伙,先前賈璉這廝便對柳燕兒心存覬覦,本道過了這些時日早就忘了干凈,誰知竟趁著薛蟠不在到底茍且在了一處!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柳燕兒平白無故怎會跟賈璉湊在一處?嘶……這女子只怕存了卷錢跑路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