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在王夫人房中陪坐半晌,眼看臨近晚點時分,那王夫人又要留飯,陳斯遠這才推拒了、告辭而去。
結果方才自王夫人房里出來,迎面正撞見來尋自個兒的苗兒。
那苗兒便緊走兩步上前道:“哥兒快走,我們太太正尋哥兒呢。”
陳斯遠納罕道:“姨媽尋我何事?”
苗兒抿著嘴無語半晌,不禁蹙眉道:“哥兒心思真寬,也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流言,說哥兒是假冒的,太太聽了心急不已,這才打發我來尋哥兒過問。”
是了,賈家就沒有不透風的墻,那晚柳燕兒說此言時,在場的可不止鳳姐兒與平兒,余下還有七、八個榮國府仆役,這人多嘴雜的,鳳姐兒雖下了嚴令,可又哪里防得住悠悠之口?
邢夫人素來是個心思淺的,又不知當日情形,可不就要提心吊膽?
陳斯遠笑道:“原來是此事,不過是謠傳罷了,理會這些作甚?”
當下笑著逗弄了苗兒兩句,這才移步往東跨院而去。
此時業已臨近七月,邢夫人大抵還有月余光景便要臨盆,因是出行極為不便,每日只在庭院中走上百十步便要回房歇息。
陳斯遠來時,恰瞧見條兒攙扶著邢夫人來回走動。
眼見陳斯遠到來,邢夫人蹙眉落座,趕忙打發了丫鬟、婆子退下,急切問道:“你,你那事兒怎么傳揚出去了?”
陳斯遠便道:“還能如何?柳燕兒自知難逃一死,干脆臨死前拉個墊背的。”
邢夫人愁眉苦臉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今傳得人盡皆知,要不然……你,你還是快尋退路吧。至不濟也先搬出榮國府去!”
陳斯遠戲謔一笑,說道:“玉蝶無需急躁,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那日柳燕兒和盤說出時上到二嫂子下到尋常仆役,就沒有一個信的。如今不過是那些沒起子拿了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咱們只消不去理會,過些時日也就沒人提及了。”
“果然如此?”
陳斯遠笑著頷首,道:“若真個兒有風險,我又豈會安生的待在榮國府里?”
邢夫人這才將信將疑的應下,又思量道:“總而言之,往后你須得多加提防。若真個兒事敗,非但是你,只怕我與孩兒都活不成了!”頓了頓,又道:“大老爺最是多疑,你說他會不會——”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玉蝶想多了,誰人都能生疑,唯獨大老爺不會起疑心。”
開玩笑,大老爺賈赦還指望著自個兒與黛玉的婚書坐實,也好從中漁利呢,又哪里去管陳斯遠是真是假?
推及開來,連邢夫人與賈赦都不曾生疑,那得了實惠的其余人等又豈會疑心陳斯遠是假的?只怕就算賈母知道了也會一笑了之,只當是那柳燕兒臨死攀誣。
陳斯遠又陪著邢夫人一道兒用了晚點,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兒。此事一如陳斯遠所料,那大老爺賈赦聽得流言蜚語,只是不屑一笑,權當是老太太又在搬弄是非。
賈赦想的簡單,而今陳斯遠勤學奮進,說不得金秋便能高中桂榜,到時候對誰最不利?自然是老太太!
漫說陳斯遠這外甥乃是邢夫人親口承認的,便是個假的,為了那林家家產這會子也只當是真的。呵,老太太想用離間計?他大老爺才不會上當呢!
轉天王夫人也得了信兒,心下驚奇之余又聽聞東跨院毫無反應,便笑著只當是無稽之談。旁的且不說,大老爺為遠哥兒轉了籍,內中勾兌總要原先的戶牌,那大老爺就算是傻的,衙門中人總不會瞧不出戶牌真假吧?
再者說了,邢家又不止邢夫人一人,上上下下都不曾疑心遠哥兒,他又怎會是假的?除此之外,還有與黛玉的婚書做印證,林林種種疊加在一處,又哪里假的了?
退一萬步,即便是假的,只怕也是大老爺尋了來謀奪林家家產的。王夫人心下瞧不上黛玉,巴不得促成此事呢,又豈會節外生枝?
這日下晌時,薛姨媽與鳳姐兒來王夫人處說話兒,其間提及此事,俱都一笑置之。
鳳姐兒冷笑道:“不過是奴婢臨死前反咬一口,我那會子還叮囑了不可四下嚼舌,誰知到底傳了出去。也虧得遠兄弟是個心胸寬廣的,不然定會來尋了我討個說法兒。早知那日如此情形,我就不該拉著遠兄弟去幫襯。”
薛姨媽連連頷首,說道:“遠哥兒是個心思正的,又哪里假的了?”
薛姨媽心下對陳斯遠自是有一分情愫在,除此之外,這些時日多得陳斯遠點撥,這才免了薛家將夏金桂那毒婦娶進門,轉頭又為薛家尋了一門好親事。
奈何薛姨媽兜兜轉轉托人說項,一直不曾與曹郎中家扯上干系,她心下還想著再求陳斯遠指點呢,自然要向著陳斯遠說話兒。
王夫人就笑道:“遠哥兒一心攻讀,眼看又是月考,自然無暇理會這等非議。不過這流言越傳越邪乎,鳳丫頭合該處置幾個亂嚼舌的婆子了,好生生的榮國府,豈能成了市井茶肆?”
鳳姐兒頷首應承道:“太太既然說了,那我回頭處置幾個亂嚼舌的婆子就是了。”
正說話間,忽有丫鬟玉釧兒急匆匆入內稟報道:“太太、姨太太、二奶奶,遠大爺房外的小丫鬟蕓香與園子里管灑掃的錢婆子鬧起來了!”
王夫人蹙眉問道:“怎么就鬧起來了?”
玉釧兒道:“說是錢婆子背后嚼舌被蕓香聽到了,蕓香氣不過與其對罵起來,錢婆子罵不過,便將蕓香推進了水里。虧得畫舫上有人,丟了繩索才將蕓香撈上來。”
王夫人頓時看向鳳姐兒道:“實在不像話,鳳丫頭去問問,是誰的錯兒就打誰的板子!”
這兩日傳陳斯遠是冒充的也就罷了,茶余飯后,那些仆役、丫鬟、婆子可沒少拿賈璉與柳燕兒的事兒嚼舌,其中自然避不過鳳姐兒。鳳姐兒自覺威嚴大損,正要拿人立威呢,因是聞言便起身道:“那我去園子里瞧瞧。”
當下鳳姐兒領了平兒等直奔園中而去,到得地方,便見小丫鬟蕓香渾身濕漉漉,紅玉正叉著腰與那錢婆子對罵,錯非園中幾個丫鬟、婆子攔阻,只怕又要打起來。
鳳姐兒一聲嬌叱,四下頓時鴉雀無聲。她到得近前略略蹙眉,面帶冷意,三言兩語便將是非曲直問了個清楚,果然是因著錢婆子背后嚼舌陳斯遠是假冒的。
鳳姐兒冷笑道:“主子的閑話也是你能傳的?連大老爺、大太太都只當這話是笑談,莫非你比大老爺、大太太還懂不成?”
錢婆子低眉順眼辯解道:“回二奶奶話兒,這事兒也不是我說的,我也是聽旁人提了一嘴——”
鳳姐兒冷笑道:“唷,還有別人說?那你說說是從誰嘴里聽來的?”
錢婆子頓時傻了眼,這事兒哪敢說?說完還要不要做人了?當下支支吾吾試圖遮掩過去。
鳳姐兒情知此事沒法深究,干脆定下責罰:扣除三個月錢糧,打二十板子以觀效尤。若下回再犯,數罪并罰徑直攆到遼東莊子上去。
當下便有婆子提了板子來,將那錢婆子按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了二十板子。鳳姐兒大發雌威,一時間眾人噤若寒蟬、宵小懾服。
又略略安撫了委屈巴巴的小丫鬟蕓香,鳳姐兒便將一應人等遣散。卻說司棋便在不遠處觀量著,先前紅玉與那錢婆子罵架時,司棋氣得攥拳頭、絞帕子,錯非二奶奶來得早,司棋都恨不得自個兒上前替紅玉罵架。
她性子就是這般,認定了一個男人便不管不顧。更遑論論品貌、才俊,遠大爺都是上乘中的上乘,司棋自是對其傾心不已。誰敢背后數落遠大爺的不是,也就是司棋沒撞見,不然都不用紅玉,她自個兒就能撕了那嚼舌的婆子!
眼看二奶奶重重處罰了錢婆子,司棋這才略略舒了口氣。當下急忙往榮慶堂后樓尋去。
不一刻到得榮慶堂后樓前,卻聽見嬉笑聲自樓前的大花廳里傳來。司棋駐足觀量,方才瞧見自家姑娘與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都在花廳中敘話。
司棋挪步進得內中,甫一進來,那三姑娘探春就道:“往哪兒去了?方才二姐姐認了罰,四妹妹便說各出一個丫鬟相撲,偏生你不在,繡橘只得乖乖認了輸。”
黛玉咯咯笑道:“頑笑話罷了,三妹妹怎么又提?好好兒的姑娘家,偏要頑那勞什子的相撲,四妹妹也是詼諧。”
探春便道:“這叫近墨者黑,莫看遠大哥素日里極有正事兒,可私底下極詼諧,四妹妹時常往遠大哥房里去,說不得耳濡目染之下,就染了這詼諧!”
惜春笑道:“遠大哥說了,愁眉苦臉是過一生,喜笑顏開也是過一生,既如此,何不高高興興的?”
二姑娘迎春贊嘆道:“遠兄弟這話在理。”
司棋守在一旁,待姑娘們說過了,這才笑著道:“我方才往小廚房去吩咐給姑娘們預備果子、茶點,誰知剛好撞見遠大爺院兒里的小丫鬟蕓香與錢婆子鬧了起來。”
探春納罕道:“好生生的怎么就鬧了起來?”
司棋撇嘴道:“還能如何?那錢婆子背后嚼舌,大抵又說遠大爺是假冒的那事兒,正巧被蕓香聽了去,蕓香一時急切,可不就鬧了起來?”
此事不過兩日間便傳揚得人盡皆知,下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卻也不過當做談資;如三春、黛玉這等府中的姑娘,自是對此不屑一顧。
探春還在蹙眉,與陳斯遠最親近的惜春就道:“那些婆子該打!”
司棋笑道:“四姑娘說的沒錯兒,后來錢婆子將蕓香推落了水中,這事兒鬧到二奶奶跟前兒。二奶奶領著人親自來了一遭,罰了錢婆子三個月米糧,又當眾打了二十板子。說往后若是再犯,徑直打發去莊子上去。”
探春頷首贊道:“虧得是鳳姐姐,不然家中的下人可就要上天了。”
惜春卻不滿道:“若我是鳳姐姐,徑直將那婆子開革了就是。”
迎春笑道:“四妹妹還小,哪里知道這內中的情由?”
賈母名為榮養,又倡寬待下人,漫說是鳳姐兒,便是王夫人處置起下人來也束手束腳,生怕擔上苛責的名聲,擾了老太太清凈。
惜春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不是懂了,隨即扭頭與黛玉道:“林姐姐,遠大哥過幾日只怕又要名列榜首,說不得今秋就能下場呢。”
黛玉癟嘴道:“他下不下場,又與我何干?”
探春便打趣道:“若是遠大哥中了桂榜,可不就與林姐姐相干了?”
黛玉霎時間面上臊紅,探手便來呵探春的癢,叫道:“讓你再亂說,今兒定要給你個好兒!”
探春最是怕癢,咯咯笑著扭動身形,頓時自凳子上摔落,又趕忙爬起來躲閃,口中兀自打趣道:“林姐姐那日榮禧堂中所言可還作數?若是作數,我來日該稱姐姐還是嫂子?”
黛玉愈發氣惱,起身繞桌案追了探春半晌,奈何探春身子骨遠非黛玉可比。追了幾圈兒,探春還不曾如何,黛玉自個兒倒是累得出了一身細汗。
因著心下羞赧,黛玉便推說身子乏了,領了雪雁往榮慶堂回返。
方才出了大花廳,那雪雁便道:“姑娘,我說什么來著,遠大爺怎會是假的?偏紫鵑要來下蛆,她心里巴不得姑娘嫁與寶二爺呢。”
黛玉蹙眉呵斥道:“你也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耳不聾、眼不瞎的,用不著你們搬弄是非。”
至于陳斯遠是假的……黛玉私下也當做笑談。旁的且不說,其人三五日便要往東跨院去請安,又為邢家前后奔走,大舅舅都不曾質疑過,又怎會是假的?
與黛玉心思一般無二,那東北上小院兒里的寶釵也是這般想的,于是便將搬弄是非的鶯兒好生叱了一通。
陳斯遠到得榮國府大半年,素來與人為善,又為各處謀劃,便是先前與之有齟齬的薛家都要道一聲‘好’,更遑論得了便宜的別處主子?
倏忽到得七月里,陳斯遠考了月考,榮國府中的流言蜚語自是停歇了。便是偶然有人提起來,也不過是笑那錢婆子倒霉,撞在了槍口上。
邢夫人提心吊膽十來日,見果然一如陳斯遠所料,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七月初二日,陳斯遠散學后徑直尋上了燕平王府。待見了燕平王,便歷數西夷畏威而不懷德,話里話外都是生怕朝廷上了西夷的當。
誰知那燕平王看傻子也似的盯著陳斯遠好半晌,旋即撇撇嘴,蹙著眉頭便將陳斯遠趕了出去。
陳斯遠面上訕訕,心下有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燕平王哪根筋不對了。待轉過天來瞧了邸報,瞧著大順與英夷達成的通商條目,這才恍然大悟。
這頭一條便默許淡馬錫以東為大順勢力范圍,徑直將紅毛番賣了個干凈!往后十來條,大順雖開放了松江等為通商口岸,可相應的英吉利也開放了身毒各處港口,說不上誰吃虧誰占便宜。
最后一條尤為緊要,乃是為了平衡二者貿易,每歲大順采買英吉利產生鐵一萬萬斤,折銀八十萬兩。此一條先行三年,待三年之后二者重新議定生鐵采買數量,以平衡順英貿易。
陳斯遠撂下邸報,頓時心下五味雜陳。一邊廂是臊的,此番大順不但沒吃虧,貌似還占了不少便宜。那身毒的鐵礦可比大順的鐵礦品質高多了,以絲綢、瓷器、茶葉等換了生鐵,自然是占了便宜;
一邊廂心下生起豪情來,這大順因著并不閉塞,與西夷往來繁多,倒是不曾將英吉利當做尋常番邦。雖不免高高在上、心下鄙夷,卻也沒想著將其納入大順朝貢體系,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此番自個兒雖是庸人自擾,可不免心下極為欣慰。
這日本待往小花枝巷去會一會尤氏姊妹,誰知馬車方才到了寧榮后街,便有仆役尋來,叉手稟報道:“遠大爺,我家太太有急事尋遠大爺,還請遠大爺移步。”
來者乃是薛家的仆役,莫非薛姨媽又要尋自個兒問計。
似是瞧出來陳斯遠詫異,那仆役便低聲道:“今兒個晌午蟠大爺自金陵回來了。”
薛蟠回來了?嘖,莫非這廝與賈璉鬧起來了不成?
他卻不知,薛蟠回得家中,待聽聞柳燕兒命喪黃芪,又是因著賈璉,頓時氣炸了,擼胳膊挽袖子便要尋賈璉計較。
薛姨媽并寶釵拼命阻攔,又好一番勸慰,方才將其安撫下來。轉頭兒方才好轉的賈璉又腆著臉親自登門道惱,將個姿容秀麗的清倌人送到薛蟠身前,又打躬作揖扇了自個兒幾巴掌,薛蟠這才含混著將此事揭過。
待賈璉一走,薛蟠又埋怨起陳斯遠來,只道其不曾說柳燕兒竟是個水性楊花的性兒。
薛姨媽呵斥了兩句,卻說不到點子上,寶姐姐實在聽不下去,只一句‘橘生淮南’便將親哥哥懟了回去。
那仆役見其若有所思,又拱手道:“遠大爺?”
“哦,好,容我回家換了衣裳,片刻就來。”
仆役應下,這才快步而去。
陳斯遠打發了小廝慶愈去知會尤三姐一聲兒,這才下車自后門進了榮國府,兜轉須臾回了自家。
幾個丫鬟自是將其迎入內中,陳斯遠凈了手,趁著柳五兒為其更衣之際,便將個油紙包遞送過去,低聲道:“前幾日一直不得空,這些你拿去泡茶,到時連蟲草也一道兒嚼了,最是滋補身子。”
柳五兒喜滋滋應下,笑道:“大爺忙著攻讀,也不必掛念著我……左右我這身子骨又不差這一兩日的。”
陳斯遠笑道:“早一日康健了,早一日安心。你先服用著,若是沒了記得與我說。”
“嗯。”柳五兒抿嘴笑著,仔細為其整理了衣裳。
陳斯遠又飲了半盞茶,這才快步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
他依舊穿園而過,誰知方才行道閘橋左近,迎面便撞見了司棋。
“哥兒!”司棋疾走兩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眉宇間不免有些哀怨。
陳斯遠四下觀量一眼,眼見不遠處便有婆子,便偷偷扯了下司棋的手兒,低聲道:“一直等著我呢?”
“嗯。”
陳斯遠道:“這幾日忙著月考,實在無暇他顧。”
司棋癟嘴道:“哥兒自是要以正事為緊要,只是……得空與我說兩句話就好。”
陳斯遠笑道:“兩句怎么夠?我還想著早起一睜眼便瞧見你呢。”
司棋頓時心下熨帖不已,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不禁紅了臉兒。
陳斯遠想著明日選一樣首飾、脂粉之類的送與司棋,便道:“姨太太相邀,聽說是文龍回來了,我須得趕快去。你且先回去,來日得空咱們再說話兒。”
司棋悶聲應下,卻見陳斯遠忽而挺直身形,略略比量了下,笑道:“咦?我好似又長高了些許,瞧著不比你矮了。”
司棋身子不禁略略縮了些許,觀量一眼就笑道:“是呢,說不得到了年底,哥兒就比我高了。”
這身量一直都是司棋的心病,那些沒起子的丫鬟、婆子私底下都稱她一丈青、母大蟲,便是那貪花好色的璉二爺見了她也遠遠繞開,唯獨遠哥兒非但不介意,眸中還帶著些許欣賞與貪戀。
這般好的哥兒,司棋才不舍得撒手呢。
陳斯遠笑了下,趁著錯身而過又在司棋身前捏了一把,隨即快步往園子正門而去。
司棋杵在原地目送其離去,心下遐思不已,一雙手恨不得將帕子絞出水兒來。
卻說陳斯遠自正門出來,左邊廂便是東北上客院。那院門敞開著,自有婆子守著。陳斯遠到得近前,婆子趕忙招呼著,立時便有同喜來迎。
那同喜屈身一福道:“遠大爺可算來了,我家太太催問了好幾回呢。”
陳斯遠笑著頷首,隨著同喜往內中行去。不一刻便有薛蟠來迎,二人自是熱絡招呼,隨即一道兒進了正房里。
內中薛姨媽端坐榻上,見了陳斯遠也含笑起身,雖不見寶姐姐身形,可堂中與西梢間多了一道屏風做隔斷,其后影影綽綽,料想寶姐姐定在屏風后聽聲兒。
陳斯遠見過禮,落座后一邊廂飲茶,一邊廂與薛蟠說起金陵情形來。那薛蟠頓時忘了先前的不快,起先還在說金陵風貌,說著說著便說起那莫愁湖上的畫舫來。
薛姨媽越聽越覺得不像話,趕忙咳嗽一聲止了其話頭,這才說道:“遠哥兒,今兒個請你來……實在是蟠兒那事兒,沒辦成。”
“沒辦成?”陳斯遠納罕道:“怎么就沒辦成?”
薛姨媽頓時蹙眉惆悵不已,剜了一眼薛蟠,薛蟠頓時蔫頭耷腦。薛蟠自覺無趣,起身道:“這個,遠兄弟稍坐,我,我去更衣。去去就來!”
當下龍行虎步,竟逃也似的出了正房。
陳斯遠心下納罕不已,不禁朝著薛姨媽看去。
薛姨媽便嘆息道:“胥吏那邊廂好說,使了三百兩銀錢便能辦妥;四房那邊廂得了兩處鋪面,本也應允了……誰知蟠兒酒后亂言,此事竟被三房聽了去。”
金陵一案,雖有王子騰參與,可出力更多的只怕是薛家各房。那薛家三房巴不得大房家業盡數分了,又豈容薛蟠行此偷天換日之策?當下糾集了一眾族人,與四房大鬧了一場。
四房叔父生怕招惹了官司,當即矢口否認,并當場賭咒發誓,只道絕無此事。待薛蟠酒醒之后喜滋滋來尋四房叔父,其人立時變了臉,三兩句便將薛蟠打發了出去。
錯非隨行的小廝是個機靈的,只怕薛蟠這會子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
陳斯遠聽得哭笑不得,只嘆息道:“事以密成,言以泄敗,成于心思,謀于深思啊。”
薛姨媽紅了眼圈道:“悔不當初啊……早知如此,當日就合該行那上策……又或者我親自跟著蟠兒走一遭。事已至此,那下策已然行不通。遠哥兒,這上策……不知可還有法子?”
陳斯遠在國子監廣交善緣,自是有些門路。不過這等掉腦袋的事兒,他哪里敢去操弄?因是便道:“姨太太高看我了,我不過一介書生,功名都沒有,又哪里操辦得了這等事兒?若依著我,姨太太不若私底下去求了老爺才好。”
“這……總不好張這個口啊。”
陳斯遠笑而不語。
薛姨媽思量一番,便咬著下唇道:“罷了,為了蟠兒,我便是舍了這臉面又如何?”
陳斯遠頷首道:“姨太太這般想就對了。”
那薛姨媽面上愁容稍褪,轉而又道:“今兒個急著尋遠哥兒,實則還有一樁事。我舍了臉面托付了幾人,誰知曹家一直不咸不淡的,既沒應承,也沒說死。遠哥兒,這到底是何意啊?”
陳斯遠心下暗忖,那曹郎中素來謹慎,從不肯落人話柄。薛姨媽乃是內宅婦人,此番趕鴨子上架,只怕不知官場里的門道。
當下便問道:“姨太太是如何與曹家遞話兒的?”
薛姨媽便道:“我只說愿過彩禮兩萬兩……這,總不能錯吧?”
陳斯遠哭笑不得,連連搖頭,嘆息道:“姨太太,送禮可不是這般送的。”
薛姨媽道:“那該如何送?總不能平白送去兩萬兩銀票吧?”
陳斯遠繼續搖頭:“姨太太便是送了,曹郎中只怕也不肯收啊。”
“那依著遠哥兒——”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道:“來日姨太太再尋人遞話兒,只說手中有百草堂股子轉讓,作價五千兩。待曹郎中買去,姨太太再另托人溢價買回來。如此左手倒右手,兩萬兩銀子不就送了出去?”
薛姨媽猶疑不已,道:“只是……這般無憑無據的——”
話不曾說完,便聽得屏風后輕咳了一聲兒。
薛姨媽頓時恍然,又眼見陳斯遠神色淡然,忙改口道:“遠哥兒既這般說,料想定有成算。好,來日我便這般處置。”
又略略坐了坐,陳斯遠眼看臨近晚點時分,便起身告辭。薛姨媽緊忙起身相送,誰知屏風后又是一聲輕咳。薛姨媽面上怔住,便打發了同喜去送。
卻說陳斯遠緩步而行,方才自東北上小院兒出來,身后果然便有腳步聲追來。
“遠大哥。”
陳斯遠停步,便見一身素凈的寶釵追了出來,手中還提了個油紙包。
寶釵上前屈身一福,道:“這是新才得來的云霧茶,媽媽囑咐我給遠大哥送來。”
陳斯遠道謝接過,瞥得寶姐姐頭上的羊脂玉釵有些松落,便道:“這等事兒打發丫鬟來送就是,何必勞煩薛妹妹?”
寶釵卻道:“我正要去尋黛玉耍頑,剛好順道兒。”
說話間瞥了同喜一眼,那同喜極有眼色,就笑道:“既如此,就有勞姑娘了,我倒是偷一回懶。”
同喜說罷回返院兒中,陳斯遠探手一請,與寶釵便隔著半步并肩而行。
寶釵便道:“幾次三番,多謝遠大哥點撥了。”
陳斯遠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過是動動嘴,真個兒處置起來,還是要姨太太自個兒才好。”
寶釵顯是知道好歹的,搖頭道:“話不是這般說的——”
有些話寶釵不好明說。此番薛蟠來回數月,奔波一場卻落得一場空,寶姐姐心下失望至極!人家遠大哥擺明車馬,連如何操辦的細則都說了出來,即便如此,親哥哥還能將此事辦砸了……這讓寶釵如何做想?
即便他日寶釵果然嫁進了榮國府,能護得哥哥一時,莫非還能護得住一世不成?
寶姐姐先前本就信了陳斯遠的說辭,此前不過是礙于薛姨媽方才悶在心底。如今出了此事,寶姐姐只覺再不能由著自個兒媽媽、哥哥沒頭蒼蠅一般亂撞了。
攀附權貴自然是好的,可打鐵也須得自身硬。似自家哥哥這般性子,莫不如困囿家中混吃等死,開枝散葉多生幾個孩兒才好。至于頂門立戶、打理家業乃至于重現祖上榮光,這事兒與其寄希望于薛蟠,莫不如指望還不曾出世的侄兒呢!
思量間到得轉角處,寶釵抬眼便見一株半禿的海棠自輔仁諭德議事廳院兒里探出來。當下不禁感嘆道:“這十樣錦合該連根拔除了去,根系已爛,留之何用?”
陳斯遠略略停步,瞥了一眼那海棠,指著其中一枝掛滿了新葉的紙條道:“根系既爛,去根留枝就是了。且花開花落自有定數,薛妹妹又何必強求?”
陳斯遠本道還要與寶釵打機鋒,誰知寶姐姐忽而扭身仰頭看向他,徑直說道:“我如今不想強求,遠大哥可要強求?”
少女秋水一般的眸子盯過來,雖不曾說什么,卻好似什么都說了。陳斯遠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好端端的不打機鋒,怎么突然拋來了直球兒?寶姐姐你這是要鬧哪樣兒啊!
哎,存稿竟然用光了!這年過的,感覺虧了。
現在就盼著趕緊過完年,好沉下心多碼字。點算一下,一月滿勤,加更了兩章,所以理直氣壯的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