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十來日到得七月下,陳斯遠得了陶監丞漏題,只忖度一日便自個兒下場月考,雖八股略顯僵硬,破題卻尤為精彩。
一眾同學、友人都知陳斯遠有意八月下場秋闈,因是也無人與其爭搶,待考罷了,一應人等便紛紛來賀。陳斯遠自知這回不論自個兒考成什么德行,都會名列榜首,拿了積分,是以干脆也不推脫,散學后招呼一干人等尋了一處酒家,這日來了個不醉不歸。
酉初時分,天近黃昏。
大格子巷晴雯處,晴雯與兩個嬤嬤一道兒用了晚飯,略略在庭院中轉了轉權當消食兒,繼而回轉房中,挑了燈火偏腿坐在炕頭仔細納起了鞋樣子來。
她一身豆綠底子花卉刺繡鑲領水藍暗紋綢交領長背心,內襯象牙色交領襖子,下著銅綠色長裙,裙下赤著一雙菱腳登著一雙前幫高、后幫矮的繡花靸鞋(可以理解為拖鞋)。
認了針線,捏著繡花針又在鬢角抿了抿,晴雯仔細納起鞋樣子來,須臾目光不經意一瞥,便瞥見炕桌下那沒封皮的一卷書冊來。
晴雯頓時俏臉兒泛紅!
下晌時賴大娘可算又來了一遭,依舊有的沒的說了一通,待問起晴雯與陳斯遠如何,晴雯兀自支支吾吾含混以對。
那賴大家的便蹙眉說了好一番道理。什么‘遠大爺前程錦繡’,什么‘小花枝巷就養著兩個狐媚子’,什么‘園子里的好些丫鬟見了遠大爺便邁不動腿’。
一時催得晴雯羞怯了,她便板著臉嗔怪起來。賴大家的也不以為意,叮嚀囑咐了一番,臨別前偷偷將一卷冊子塞給了晴雯,只道讓其得空私下里觀量。
晴雯哭笑不得,她又不認字兒,拿著書冊活似睜眼瞎,瞧了又有何用?待送過了賴大娘,晴雯按捺不住納罕,到底翻開冊子瞧了眼,啥時候便羞得沒臉兒見人。
敢情那冊子里只寥寥幾個字兒,余下的都是床笫之間的圖樣。晴雯不過情竇初開,頂多無意中聽過寶玉的墻角,又哪里見識過這等圖樣?一時急切,晴雯便將冊子丟在地上,還跳著腳好一通亂踩。
待心緒平復,晴雯有心將那冊子燒了,想著若讓大爺瞧見了,說不得便認定自個兒是那等狐媚子,于是又抄在手中。
她倒是尋了火盆,奈何思量半晌,到底不曾將那冊子燒掉。心下暗忖,總是賴大娘一番情誼,不若再瞧兩眼?
于是瞧過之后,晴雯不但忘了將冊子毀了,下晌時還神思恍惚,時而想起那冊子上的羞人模樣,時而那圖樣又成了自個兒與大爺……
晴雯撂下鞋子,探手抄起書冊,待咬著下唇正要再次翻閱,忽而聽得外間傳來叩門聲。
晴雯嚇得一激靈,緊忙落地將那冊子塞進了箱籠最底下,旋即這才拾掇了衣裳往外來瞧。
老蒼頭開了門扉,隨即訝然道:“喲,大爺怎么醉成這個樣子?”
小廝慶愈與車夫將陳斯遠架在當間,慶愈便道:“申時散學,一眾同窗攛掇著讓大爺宴請,大爺自是應了。也沒遠走,就在周遭尋了一家酒樓,十幾個人推杯換盞,都挑著大爺敬酒。
大爺許是快意,真真兒是來者不拒,足足喝了一壇子菊花白,當面不過略略紅了臉兒,待一出門見了風,立時就醉了過去。曲嬤嬤快搭把手!”
“哎,哎。”曲嬤嬤應著,緊忙接替車夫攙著陳斯遠往正房而去。
待晴雯迎出來,頓時唬了一跳,趕忙命二人將陳斯遠攙進西梢間炕上。又吩咐道:“嬤嬤快燒些醒酒湯來,家中若是沒有,趁著天沒黑盡快打發人采買去。”
曲嬤嬤應道:“前頭街面上就有藥鋪,我去抓一些來,一會子就得。”
曲嬤嬤扭身急切而去,晴雯又看向慶愈,道:“大爺是如何吩咐的?”
慶愈撓頭道:“大爺都醉了,能有什么吩咐?我方才問大爺要往何處去,大爺就說要來姐姐這兒。”
晴雯眉頭舒展,心下熨帖不已,旋即又蹙眉思量道:“既如此,大爺今兒個就留我這兒了,你……你回去莫要亂說。”
她自知自個兒如今見不得光,不然免不得給大爺招惹了麻煩,因是能瞞著還是瞞著的好。
慶愈也是個機靈的,笑道:“好,那我就說大爺往小花枝巷去了。”
晴雯頓時笑著贊道:“還是個機靈的,不錯。”說話間扭身自桌案上的茶盤里摸了兩枚桂花糖來,塞給慶愈道:“回去就這么說,旁人再問什么都只說大爺醉了。”
慶愈應下,丟了一枚桂花糖進嘴,旋即扭身告辭。
晴雯惦記著陳斯遠,便打發老蒼頭去送,自個兒回身便進了西梢間。
掃量一眼,便見陳斯遠一身錦袍癱在炕上,眉頭緊鎖,呼吸間滿是酒氣。晴雯也不嫌棄,湊近了探手替陳斯遠褪下靴子,正待將外衣褪下,誰知陳斯遠忽而睜開眼來。
晴雯唬了一跳,趕忙問:“大爺可要喝些茶水?曲嬤嬤去藥鋪抓醒酒方子了。”
陳斯遠直挺挺坐起來,只道了一聲‘痰盂’。
晴雯趕忙將痰盂尋了來,陳斯遠劈手奪過,抱著痰盂大吐特吐起來。
吐過了一場,晴雯又端了茶水伺候著其漱口,旋即便覺滿室皆是酸臭味兒。
此時業已入秋,陳斯遠又重新醉過去,不好開了門窗透風。晴雯便尋了熏籠來,炙了冰片驅散酸臭味兒。
待回轉身形,晴雯上得炕上,膝行湊過來,為其解開衣袍,費了好大氣力方才將外衣褪下。跟著又打濕了帕子為其仔細擦拭起來。
先是擦拭過手足,又換了帕子為其擦拭其臉面,晴雯凝神觀量著,只擦了兩下便怔起神來。
自家大爺白日里醒著時,自是清新俊逸、器宇不凡,一雙眸子尤為銳利,便好似與其對視久了便會被其窺破心事一般。
此時雙目緊閉,臉頰上又騰起紅暈來,瞧著倒是愈發柔和了幾分……嗯,自家大爺果然好看。
晴雯抿嘴笑了,正待擦拭起來,誰知閉著眼的陳斯遠探手便擒了其手腕,旋即雙目瞇了一條縫,奪了帕子丟在一旁,往懷中一拽,驚呼聲中晴雯便鉆進了其懷里。
“大爺?”
陳斯遠含糊道:“擦得癢癢,也不差這一日……”頓了頓,又蹙眉說:“頭疼啊。”
晴雯小意道:“那我給大爺揉揉?”
“嗯。”陳斯遠應了,這才撒開晴雯。
晴雯窸窸窣窣爬起來,膝行一段,又趺坐下來,費力搬著陳斯遠的頭落在自個兒腿上,旋即探出一雙羊脂玉也似的雙手為陳斯遠揉捏了起來。
隨著晴雯揉捏,陳斯遠眉宇逐漸舒展,呼吸悠長,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外間門扉響動,須臾便有曲嬤嬤入內道:“姑娘——”
“噓——”晴雯回頭與曲嬤嬤道:“大爺睡下了,那醒酒湯熬煮出來,晾涼了預備著,說不得大爺夜里起來喝呢。”
“哎。”
“再替我倒一盞溫茶來。”
曲嬤嬤應下,躡足出來關了門扉,又隔著窗子瞥了內中一眼,旋即掩口一笑,這才往廂房而去。
西梢間里,晴雯揉捏了好半晌,便覺雙手、大腿俱都酸麻不已。晴雯便撒開雙手甩著,誰知此時陳斯遠翻轉身形,側躺起來,一手還將晴雯的菱腳抓在了手中。
寬大的手掌溫熱,又有鼻息噴吐而來,直弄得晴雯臉面羞紅、癢癢不已。
晴雯咬著下唇哭笑不得,暗忖大爺擺弄什么不好,偏要擺弄起自個兒的菱腳來……
榮國府。
小丫鬟蕓香扒著門扉偷眼往外觀量著,紅玉停在門前,對面慶愈嘀嘀咕咕說完,紅玉便道:“大爺既去了小花枝巷,怎地不早來知會一聲兒?”
慶愈訕笑道:“大爺今兒個吃了酒,酉時初才散場。”
紅玉點點頭,這才笑著道:“知道了,你跟著大爺也勞累一天,快回去歇著吧。”
慶愈應了一聲,隨即歡脫而去。
待紅玉回轉身形,便見小丫鬟蕓香嗖的一聲溜回了廂房里。紅玉蹙眉搖了搖頭,實在不知如何說她。當下移步進了正房里,便與香菱、柳五兒道:“大爺今兒個不回了。”
香菱便笑道:“正眼饞晚點里頭的胭脂鵝脯,過會子你們可別跟我搶。”
紅玉笑道:“吃吃吃,姐姐就不怕大爺來日不回家了?”
香菱渾不在意,只管鋪展開食盒,提了筷子便大快朵頤起來。
柳五兒自書房里行出來道:“下晌時東跨院、姨太太都打發人來尋大爺,姐姐是不是也回個話兒去?”
紅玉正要應聲,忽而聽得外間有叩門聲,扭頭便見蕓香溜出來開了門扉,隨即嚷道:“同喜姐姐又來了!”
紅玉氣笑了,罵道:“少胡吣,什么叫‘又來了’!”
同喜嗔怪著點了蕓香一指頭:“怎地?不待見我來?”
蕓香頓時訕訕道:“哪兒的話,我,我不過是隨口一說。”
同喜心下暗忖,這些時日自個兒時常便往此間來尋遠大爺,也無怪蕓香會這般說。
待紅玉到得近前,同喜就道:“我不進去了,你家大爺可回了?”
紅玉賠笑道:“正要往姨太太處去回話,我家大爺今日在外頭吃多了酒,說是就不回來了。”
同喜眨眨眼,往西北一指,道:“又去小花枝巷了?”
紅玉犯愁道:“可不就是。”
每回從小花枝巷回來,都是病懨懨、懶洋洋,行走幾步都要扶著腰。那尤家姊妹只知自個兒爽利,絲毫不顧及大爺身子骨還不曾長成,長此以往哪里捱得住?
同喜蹙眉嘆息道:“罷了,等你家大爺回來,定要請其往我家太太處走一遭。實不相瞞,我家太太與姑娘這會子如坐針氈,心下只怕急切得不行呢。”
紅玉頷首道:“大爺明兒個便放榜,晌午前就能回返。”
同喜應下,又說了幾句閑話便緊忙返身而去。
紅玉正要闔上門扉,誰知又有太太跟前兒的玉釧兒尋了過來。
那玉釧兒遙遙便道:“快別關門,太太有事兒尋你家大爺呢。”
怎么連太太也要尋自家大爺?紅玉趕忙迎了幾步,低聲與玉釧兒說了陳斯遠醉酒之事,玉釧兒便道:“那我先去回太太,等明兒個你想著告知你家大爺。”
“嗯,我省的了。”
待送走了玉釧兒,紅玉思量了下,又提著燈籠往東跨院走了一遭。她倒是沒進三層儀門,只與秦昱家的說了陳斯遠醉酒之事。那秦昱家的往內中稟報一聲兒,半晌回轉三層儀門前,只說大太太知道了。
紅玉又提著燈籠回返自家小院兒,入得內中便蹙眉道:“也不知怎的了,怎么一個兩個都要尋大爺?”
香菱、柳五兒俱都搖頭費解,紅玉身后忽而傳來響動,她扭頭便見小丫鬟蕓香賊頭賊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紅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教訓道:“跟誰學的這般鬼祟?有話就說。”
蕓香嬉笑一聲,巴巴兒跑進正房里,壓低聲音作怪道:“我倒是知道一二,東跨院那邊,聽說大老爺與璉二爺去下頭莊子盤賬,拿了三個不老實的莊頭,嚇得戴管事兒下晌時跑去大老爺外書房外跪了好半晌;”
說話間略略蹙眉:“太太處我倒是不知,不過姨太太那邊我倒是知道。頭晌時有個姓張的老掌柜來了一遭,也不知怎地,姨太太就高興了,吩咐了小廚房預備酒宴。可不知為何,轉頭兒又打發同貴姐姐去廚房,說還是照著往常,那酒宴若沒做就不做了。”
紅玉癟嘴道:“這沒頭沒尾的,誰知是怎么回事兒?”
蕓香眨巴著眼睛道:“大爺定知道些內情,我說與大爺,大爺定能忖度出一二來。”
紅玉心下一怔,暗忖可不就是這么回事兒?當下卻打發蒼蠅一般擺擺手,道:“學什么不好,偏學人家嚼老婆舌,小心來日嫁不出去!”
蕓香癟著嘴跑了出去,隨即嘟囔道:“我還不想嫁呢,左右大爺也能養我一輩子。”
大格子巷。
陳斯遠醒來時,方才晨曦微明。睜開眼便見一對小巧菱腳抵在自個兒胸口,指甲上涂了鳳仙汁,可謂‘龍金點翠鳳為頭,襯出蓮花雙玉鉤’。
陳斯遠恍惚了一陣,待瞧清室內情形,這才知曉乃是晴雯處。回想昨日,只依稀記得自個兒推杯換盞、來者不拒,也不知何時便喝斷了片兒。
打了個哈欠,陳斯遠心生戲謔,禁不住探手在那菱腳足心撓了撓。那一對菱腳立時縮回了錦被,旋即便有晴雯揉著眼睛窸窸窣窣起身,與陳斯遠對視一眼,不禁蹙眉嗔怪道:“大爺起了?”
陳斯遠眼見晴雯紅了一雙眼睛,頓時納罕道:“我倒是醒了,怎么你瞧著倒是沒睡醒的樣子?”
晴雯癟嘴道:“大爺還說呢!”
昨兒握著她的菱腳不撒手,晴雯挪騰了好一陣方才褪去衣裳,干脆與陳斯遠來了個手足相抵。本道能安生睡一覺,誰知陳斯遠睡著了也不消停。起先晴雯還當陳斯遠藏了什么物什頂著自個兒,待回想起冊子上的情形,頓時羞得不敢動彈。
其后夜里陳斯遠嚷著要水,晴雯又折騰了兩回,算算寅時方才睡下,這會子方才卯時,可不就沒睡好?
晴雯有心嗔怪,張張口卻不好說出來,便困乏著起身,趿拉了鞋子,道:“大爺可是口渴了?”
“是有一些。”
晴雯便去外間倒了一盞溫茶來,一邊廂伺候著陳斯遠喝了,一邊廂說道:“就怕大爺口渴,昨兒個特意囑咐嬤嬤生了熏籠,鐵皮茶壺一直放在熏籠上熱著,這會子還溫熱著呢。”
陳斯遠笑著應下,正要起身,便見頭疼欲裂。晴雯趕忙湊過來為其揉捏了一番,又道:“曲嬤嬤預備了醒酒湯,我去給大爺端一盞來。”
當下披了衣裳,急匆匆而去,須臾便哆哆嗦嗦端了一盞醒酒湯回來。
陳斯遠一手接了湯碗,一手扯了晴雯上炕,說道:“如今早晚寒涼,你穿這么少,小心來日染了風寒。”
晴雯笑著沒應聲,徑直鉆進錦被子,一雙菱腳探了探,干脆踩在陳斯遠的腳背上。
陳斯遠也不躲閃,喝罷了醒酒湯,便一直笑吟吟瞧著晴雯。
過得須臾,待晴雯足心暖和過來,陳斯遠便反過來去踩晴雯。晴雯哪里肯?二人便在被子里計較起來,最后四只腳夾在一處,也不知算是誰贏了。
晴雯便道:“今兒個張榜?”
“嗯,看不看都一樣,一準兒是頭名。”
“哦。”晴雯應了一聲,面上欲言又止。
陳斯遠便道:“這國子監我是暫且不來了,等過了秋闈,干脆就在內城尋一處宅子買下來,到時你搬過去就是了。”
晴雯頓時心下熨帖,忙道:“大爺若過了秋闈,便是舉人老爺了,到時要住進新宅子?”
陳斯遠笑著搖頭道:“我怕是留在榮國府多一些……林妹妹還在府中,我總要看顧一二。”
晴雯蹙眉思量,又道:“那到時那兩個也去?”見陳斯遠點頭,趕忙說道:“那我豈不是要伺候那兩個?”
此時因著陳斯遠,尤氏姊妹風評未毀,晴雯只是因著陌生,這才心生疑慮。
陳斯遠便道:“你是我貼身丫鬟,面上敬著就是了,旁的也不用管。”
晴雯頓時松了口氣,輕輕拍著胸口道:“我就怕那兩個姨娘容不得人……先與大爺說好了,若是真個兒鬧起來,我可不會讓著她們!”
眼見晴雯臉上滿是認真,陳斯遠笑著探手捏了捏晴雯的鼻子,道:“好好好,都依你。”
他心下暗忖,遲早都有這么一遭,尤三姐如今整日打理營生,滿腦子都是賬目,只怕沒心思尋晴雯的晦氣;倒是尤二姐……呵,要拿捏尤二姐還不容易?隔三差五送個頭面首飾,保管尤二姐乖順無比。
晴雯心氣兒順了,便又想起冊子中的情形,心下羞怯不已,不敢直視陳斯遠。耳聽得外間傳來灑掃聲,趕忙落地道:“我去尋嬤嬤準備早飯。”
陳斯遠見晴雯一陣風也似的去了,方才晴雯紅了臉的情形猶在眼前,他又如何不知姑娘家的心思?
當下也不用晴雯伺候,自個兒穿戴齊整,與晴雯一道兒用了早飯,等慶愈來尋,這才乘了馬車往國子監而去。
果然一如陳斯遠所料,本次月考陳斯遠又名列榜首。累計了八分,足以從國子監肄業。
這日看罷了張榜,陳斯遠便往后頭去尋了陶監丞。那陶監丞連道恭喜,又說今日便替陳斯遠報考。
陳斯遠謝過陶監丞,回身又與一眾友人道別,這才背了書箱出得國子監。
坐進馬車里,陳斯遠挑開簾櫳瞥了一眼斜對面的燕平王府,強忍著沒尋過去,便吩咐徑直回榮國府。
臨近午時,陳斯遠自后門進了榮國府,須臾到得自家小院兒。
紅玉等自是迎了出來,一邊廂伺候著陳斯遠更衣,一邊廂便將昨日之事說了出來。
陳斯遠聽得暗自蹙眉,這大老爺與王夫人也就罷了,說不得那戴亮許了什么好處,是以賈赦又有反復;倒是薛姨媽處,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疑慮,陳斯遠思量著便沿著夾道往薛姨媽處尋去。
不一刻到得東北上小院兒,同喜往內中報了一聲兒,緊忙請了陳斯遠進來。此處前后兩進,陳斯遠過一進院穿堂時,便見有女子在正房里挑了簾櫳偷眼觀量。
待其瞥過去,窗簾立馬合攏,晃動不已。
陳斯遠心下暗忖,是了,這女子便是賈璉送過來的清倌人?這薛大傻子真真兒不知所謂,一個妾室怎能住進正房?這要是讓曹家知道了,只怕婚事還有反復。
邁步過穿堂到得后院兒,抬眼便見薛姨媽憂心忡忡的迎了出來。
“遠哥兒……你可算是來了。”
陳斯遠生怕薛姨媽表露真情,趕忙拱手道:“昨日宴請同窗,干脆在外頭留宿了……姨太太急著尋我,可是那事兒出了岔子?”
“哎——”薛姨媽蹙眉長嘆一聲,道:“這事兒……咱們還是入內再說吧。”
陳斯遠應下,隨著薛姨媽進了正房里。二人分賓主落座,薛姨媽想來是十分急切,也不曾寒暄,不待香茗奉上便不迭地說將起來。
卻是薛姨媽打發張德輝去尋那高仲勛,等了三日果然見了刑部司務與庫使二人。張德輝設宴款待,那二人計較一番,開出六千兩的價碼。
張德輝掌柜的出身,為人自是圓滑,只當二人開的乃是虛價。當下推杯換盞,將二人灌得酩酊大醉,又是好一番奉承,那司務一高興,徑直將價碼降到了三千兩,拍著胸脯打包票,只道三五日便能辦成。
張德輝大喜過望,當即點了三千兩銀票,又拋費銀子尋了兩個姐兒伺候這二人。
事后報與薛姨媽知曉,薛姨媽自是欣喜不已,直夸老掌柜的辦事老道。
聽到此一節,陳斯遠已然蹙眉不已。
果然,就聽薛姨媽又道,待過得幾日,張德輝又去尋那二人,誰知那二人支支吾吾竟搪塞起來。
張德輝也不嫌麻煩,隔一日尋一回,到底逼著這二人將案卷拿了回來。
薛姨媽自是大喜過望,只道漫天的云彩散了,當下便吩咐同喜去置辦酒宴,準備晚上好生款待陳斯遠一番。
誰知寶姐姐心細,仔細瞧了那案卷,卻見其上只有清吏司的私印,不見刑部大印,說不得便是那二人唬弄了薛家!
薛姨媽大驚失色,緊忙尋了懂行之人掃聽,見果然如此,頓時心下慌亂起來。
絮叨著說完,薛姨媽就道:“遠哥兒,你看這事兒……哪里出了岔子?”
陳斯遠蹙眉搖頭不已:“姨太太糊涂啊,各部之弊早已有之,姨太太以為那六千兩就只司務與庫大使分潤?這二人不過是過路財神,大頭須得往上送。
司務一時醉酒夸下海口,只收了三千兩銀子,過后豈能不反悔?”頓了頓,語重心長道:“姨太太須知,這世間不是什么事兒都能用生意經去談啊。”
“啊?”薛姨媽頓時慌亂道:“這,這可如何是好?我生怕惡了那二人,只等遠哥兒回來,問遠哥兒拿了主意,這才好去尋那二人計較。”
陳斯遠擺手道:“只怕姨太太的確餓了這二人,若想找補,姨太太立時準備五千兩銀子來,夜里偷偷送去司務宅中,不出三日,那案卷必定交到姨太太手上。”
薛姨媽這會子也顧不得后悔了,起身就道:“那就依著遠哥兒,我這就吩咐人準備銀票!”頓了頓,忽而生出畏縮之意,可憐巴巴地瞧著陳斯遠道:“這……遠哥兒若是無事,不知能否跟我走一趟?”
薛姨媽早不是姑娘家,偏生身上有著成熟風韻,眸中又不見歲月侵染的痕跡。一襲鴉青色云錦褙子裹著豐腴身段,衣襟處露出雪白里襯,腕上戴著翡翠鐲子,綠白相撞間,倒比年輕姑娘家露出皓腕更惹人遐思。
便是此時急切不已,那眸中也難掩三分養尊處優已久的慵懶。
陳斯遠本待置身事外,偏生這一家子都不成事兒……罷了,所謂‘送佛送到西’,還是跟著走一遭吧。
于是陳斯遠收斂目光拱手應下:“也好,那我跟著姨太太走一遭。”
薛姨媽頓時舒了口氣,思量著道:“極好極好,那我這就打發人預備銀票,待預備齊了便去尋遠哥兒。”
陳斯遠正待應下,忽而外間傳來雜亂腳步聲,扭頭便見同貴引著紅玉急匆匆進了內中。
那紅玉倉促一福,急切道:“大爺,苗兒傳話,說是大太太發動了。”
發動?要產育了?
陳斯遠頓時激靈一下,幾欲抬腳就走。好在他兩世為人,頃刻間便壓住心思,緊忙看向薛姨媽。
薛姨媽便道:“那事兒總要夜里才去辦,遠哥兒先去東跨院吧,過會子我也要去呢。”
陳斯遠應下,當即領著紅玉急急往東跨院趕去。
他方才進了黑油大門,隨即便有賈璉匆匆而來。
二人聚在一處,賈璉也顧不得發賣丹丸股子的尷尬,湊過來與陳斯遠招呼幾聲。
陳斯遠蹙眉道:“穩婆可來了?”
賈璉怔了下,趕忙道:“穩婆一早兒就預備下來,一直留在府中。遠兄弟也不必太急切。”
陳斯遠搖頭道:“姨媽初次生產,又是這個年紀……實在讓人掛心啊。”
賈璉嘆息著應下,面上訕訕不已。隨著邢夫人產期臨近,王熙鳳沒少在賈璉耳邊嘮叨。
說這回若是個女孩兒還好說,不過是多一份陪嫁銀子罷了,老太太自會準備;可若生得是男孩兒,誰知大老爺會不會因著疼惜幼子,生出讓幼子襲爵的心思來?
起初賈璉只當是無稽之談,可架不住鳳姐兒念叨,如今就連他自個兒也拿不得準了。
二人不好過三層儀門,便進了外書房等候。那外書房里,賈赦兀自氣定神閑地瞧著收藏的扇面。
二人上前見了禮,賈赦便吩咐二人落座。陳斯遠心下如坐針氈,好歹是此一世第一個女人,又怎能坐得住?
眼見不時有婆子、丫鬟往來三層儀門,陳斯遠再也忍不住,起身道:“姨夫,還請借筆墨一用。”
賈赦擺擺手,陳斯遠便到了桌案前,自個兒研墨,隨即操著毛筆畫了個怪模怪樣的物件兒來。
一旁的賈赦瞧得納罕不已,開口問道:“遠哥兒畫的是何物啊?”
“回姨夫,此為鉗子,專用于婦人難產。姨媽這個年紀,又是初次生產,我心下實在不安,不若使人尋了鐵匠趕緊打制出來,說不得就有些用處。”
賈赦哭笑不得,不禁叱道:“胡鬧,夫人生產,自有太醫、穩婆,你胡亂摻和個什么勁兒?”頓了頓,又笑著與賈璉道:“你也學著些,瞧瞧遠哥兒多孝順?你母親自有了身孕,三五日便來瞧一回,不是送進補之物,就是送些膳食,你這混賬可送過一針一線?”
賈璉唯唯應下,心下暗自撇嘴,他跟陳斯遠怎能一樣?誰他娘的樂意多個年長五六歲的母親?
教訓過了賈璉,賈赦又道:“瞧你這樣子怎地比我還急切?嘖,每臨大事有靜氣……遠哥兒莫要胡鬧,安心等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