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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秋闈事

  “你……遠哥兒怎地來了?”眸中又怯又喜,薛姨媽難免有些失態。

  陳斯遠見此趕忙笑著一拱手:“給姨太太道喜來了,這兩日盤點了賬目,除去留在賬上周轉支用的,七月可得分潤三千兩,姨太太占了兩成半的股子,可得出息七百五十兩。”

  他說話間自袖籠里抽出銀票來,扭身交給了同喜,同喜趕忙挪步送與了薛姨媽。

  薛姨媽捏著銀票自是歡喜的。這二年薛家營生每況愈下,大有入不敷出之勢,也是前一回陳斯遠那海貿營生,薛家方才小賺了一筆。

  而今又得出息,且只是頭一個月便有七百五十兩,盤算下來一年豈非能有上萬兩?這可就不是小數了!

  因是薛姨媽命同喜收了銀票,趕忙笑著招呼陳斯遠落座。

  同貴笑著給陳斯遠奉茶,又與薛姨媽道:“一早兒太太左眼直跳,我就說有好事兒,這不,還不到下晌呢,遠大爺就送銀子來了。”

  薛姨媽心知肚明,她眼皮跳是因著昨夜輾轉反側,一直難以入眠,睜眼、閉眼全都是馬車內的旖旎。

  她便笑著道:“可算讓你說中了一回。”抬眼看向陳斯遠,便見其唇下好似生了個水泡,頓時蹙眉道:“遠哥兒生水泡了?”

  陳斯遠探手摸了下,笑道:“這幾日屋里點了熏籠,許是有些上火。”

  薛姨媽蹙眉憂心道:“只怕也是惦記著秋闈之故……”扭頭便吩咐同貴:“去將上月徐掌柜送來的薔薇硝取一些來。”

  同貴應下、扭身進了臥房。

  一時間堂屋內只余下薛姨媽與陳斯遠兩個。

  那薛姨媽斜依在軟榻上,藕荷色金銀絲繡著牡丹花的裙裾迤邐垂落,露出一截霜色菱襪的尖兒,繡鞋上綴著的南珠瑩潤亮白。

  “你……不日便要下場,早幾日晚幾日也不差什么。”薛姨媽低聲說著,手中的蓋碗緩緩撇著天青釉茶碗里的女兒茶,豐潤皓腕上的翡翠鐲子隨之晃動。

  陳斯遠抬眼瞧去,便見那松綠撒花對襟衫子盤扣松了一顆,露出脖頸下的一痕雪膩。軟塌旁的小幾上擺著銅胎琺瑯香爐,內中煙氣裊裊升騰,繼而纏上云髻,瞧著便好似前宋畫師暈染過的仕女圖一般。

  陳斯遠心下一動,便道:“趕早不趕晚,我也是怕姨太太記掛著。”

  薛姨媽頓時抿嘴而笑,心下柔情蜜意自是不提,眉眼更是柔媚了幾分,有心傾訴相思之苦,開口卻只能說起旁的。

  “過幾日我便尋了匠人將家中老宅拾掇出來,蟠兒眼看議親,不好再留在榮國府呢。”

  那尾音似沾著幾分江南煙雨,滿是慵懶閑適的風情。

  陳斯遠笑問:“老宅是幾進?”

  “三進,側邊還有個小巧花園。”

  “那想來是夠了,也不會委屈了曹家姑娘。”

  “地方是夠了,就是有些年久失修,拾掇出來只怕要個兩三千銀子。”

  二人說著閑話,目光卻勾連在一處,好似刀劈斧砍都分不開一般。

  “銀錢不過是身外之物,還是大事要緊。”

  “我倒是不計較銀錢,只不過我也不懂營造一事,多花了銀子也就罷了,我只怕那些匠人生了糊弄之心。”

  陳斯遠聞弦知雅意,眼見同喜已然回轉,便肅容道:“姨太太說的在理,的確須得周全之人看顧著。我倒是略有些心得,若姨太太信得過,待過了秋闈,我隔三差五去瞧瞧也就是了。”

  薛姨媽頓時喜道:“那敢情好……就是,會不會太勞煩遠哥兒了?”

  “一……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姨太太不必客套。”

  薛姨媽便趕忙應承道:“也好。”此時同貴尋了薔薇硝回轉,薛姨媽接過來有心自個兒遞送過去,又怔了下,重新放在同貴手中,吩咐道:“給我做什么?給遠哥兒送過去。”

  同貴應下,忙給陳斯遠送了來。

  薛姨媽就道:“這薔薇硝有消散、拔膿、祛腐之效,最是對癥,遠哥兒回頭涂抹兩三回,這水泡也就褪了。”

  “謝過姨太太。”

  陳斯遠情知不好久留,當下起身道:“如此,我也該回了。”

  薛姨媽心下悵然,起身道:“遠哥兒忙著秋闈,我就不多留你了。同喜,代我送送遠哥兒。”

  “哎。”

  這般說著,陳斯遠拱手作別,抬眼深深瞥了一眼薛姨媽,這才扭身闊步而去。薛姨媽一徑送到廊下,目視同喜將陳斯遠送過穿堂,這才悵然若失回轉身形。

  重新落座軟榻上,薛姨媽心下不禁苦笑。昨兒個輾轉反側,一心想趁著不曾鑄成大錯趕緊懸崖勒馬,誰知再見陳斯遠,竟將先前的心思忘了個一干二凈。

  胡亂思忖間,忽而聽得外間腳步聲漸近,同貴便道:“太太,姑娘回來了。”

  薛姨媽這才收攝心神,抬眼便見寶釵與鶯兒一并行了進來。

  薛姨媽便道:“我的兒,不是說與探春約了一道兒打絡子?怎地這會子就回了?”

  不待寶姐姐開口,鶯兒便嘰嘰喳喳道:“太太不知,姑娘才見了三姑娘,那趙姨娘就尋了過來。也不知怎地,那兩個好似水火不容一樣,三五句話一過就吵嚷起來。后來還是老太太聽了動靜,打發鴛鴦來過問,這才嚇走了趙姨娘。

  三姑娘只顧著哭,哪里還有心思打絡子?因是姑娘就回來了。”

  薛姨媽不禁蹙眉道:“又吵起來了?這回又因著什么?”

  鶯兒正要開口,卻被寶釵瞥了一眼,只得悻悻垂首不言。寶釵不答反問道:“方才……遠大哥可是送銀子來了?”

  薛姨媽笑著頷首:“是,你怎么知道的?那丹丸營生七月里出息三千兩,遠哥兒方才送了七百五十兩銀票來。”

  寶釵在一旁落座,捧了茶盞道:“趙姨娘便是因著此事與探春鬧了起來。”

  薛姨媽納罕道:“這與探春有何干系?”

  寶釵嘆息道:“說是因著前一回探春沒給銀子,耽擱了趙姨娘投海貿,過后遠大哥以為她沒銀子,這才什么營生都不帶她了。”

  薛姨媽唏噓道:“那趙姨娘只會挑歪理。探春一個姑娘家,自個兒又能攢下多少體己?便是都與了她,又能夠什么的?”

  寶釵附和著說了兩句,略略瞥了薛姨媽一眼,忽而說道:“媽媽以為此番遠大哥下場,能中桂榜?”

  薛姨媽怔了下,思量道:“遠哥兒不過大半年便從國子監肄業,想來這文章定然差不了……若無意外,此番必中。”

  寶釵頷首,不禁希冀道:“遠大哥果然能為,能中桂榜,又能操持營生,他才多大年紀?天下間有這般能為的可是少見。”頓了頓,又細聲道:“林妹妹倒是好運道。”

  薛姨媽心下古怪,附和了兩句。

  便聽寶釵又道:“我聽說林妹妹與遠大哥行的是兼祧之禮,這正室還懸著呢,卻不知便宜了誰家姑娘。”

  薛姨媽頓時瞥向寶釵,心下愈發古怪。自打上回王夫人提了一嘴,這女兒便好似動了心思,算上此番也不知說過幾回了。心下暗忖,莫非女兒對那陳斯遠有意?

  薛姨媽頓時著惱,若寶釵有意陳斯遠,那自個兒算什么?從前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薛姨媽自是能含混過去,只道二人陰差陽錯差了‘些許’年歲。可若寶釵與其湊成一對兒,那自個兒又如何自處?

  當下不禁肅容道:“我的兒,你莫非有意那——”

  話剛出口,寶釵便蹙眉打斷道:“媽媽說什么呢?我不過私底下贊嘆幾句罷了。”

  薛姨媽見寶釵面上并無異色,便嘆息道:“遠哥兒雖有能為,可到底差著年歲,指望著他能遮蔽咱們家,只怕起碼要過上十年。我的兒,你也知咱們家情形,莫說是十年,便是五年,又如何等得了?

  你沒這心思最好,若有……不若趁早熄了。你姨媽雖說如今模棱兩可,可只要你與寶玉要好,又何愁此事不成?”

  寶釵聞聲只覺心下絞痛,有心辯駁兩句,卻見媽媽眼巴巴瞧過來,那千般委屈便只得壓在心里。又想起陳斯遠所言,只怕媽媽撞了南墻方才會回頭,這才悶聲應下。

  母女兩個一時無言,沉寂中各有心思,卻不約而同都想起了同一個人……

  卻說陳斯遠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兒,略略靜心,暫且將薛姨媽拋諸腦后,便進得書房里裝模作樣看起書卷來。

  秋闈在即,燕平王那邊廂一直沒動靜,陳斯遠思量著要不要明日便登門問詢。思量間紅玉行將進來,挑了珠簾瞧了一眼,便袖手一旁等候。

  陳斯遠余光瞥見,撂下書卷問道:“可是有事兒?”

  紅玉道:“平兒姐姐來問,大爺愛吃什么路菜,也好下場前預備齊全了。”

  陳斯遠便想起端陽時吃過的豆芽了,便道:“那豆芽極不錯,哦,茄鲞也預備一些。”

  紅玉笑道:“都有都有,還預備了素面呢。”

  “素面?”

  紅玉娓娓道來,這榮國府的素面可非同尋常,乃是選用三四個月大的童子雞鹵制、曬干,又研磨成粉,和了面搟制。滋味自在其中,只消開水煮了,吃上一小碗便能頂上一日。

  除此之外還有各色點心、果子,直把陳斯遠聽了個瞠目。心道這是趕考?只怕酒樓席面都比不過啊。

  待紅玉點算過,陳斯遠便道:“各樣都少預備一些就是了,我是趕考,又不是去秋游。哦,代我謝過二嫂子。”

  紅玉應下,往前頭去答對平兒。陳斯遠還不曾拾起書卷,紅玉便又回身進了書房,將一封信箋遞送過來,與陳斯遠道:“大爺,前頭國子監來人送了結狀來。”

此結狀乃是秋闈準考證,其上寫明考生姓名、籍貫等等,用以入貢院時驗明正身。另有陰簽一支,用以對號入座  陳斯遠接過來展開信箋,抽出結狀仔細觀量了一番,見并無異樣,這才笑道:“就讀國子監就這點好處啦,尋常生員只怕要自個兒去尋了衙門開結狀。”

  可不止如此,尋常生員還要五人結伴彼此作保,說不得還要給衙門吏員一些賄賂,又要請客吃酒,方才能將這結狀拿到手。

  許是事兒都趕在了一處,與紅玉略略說了幾句,陳斯遠方才拿起書卷來,誰知前頭婆子又來告知,說是燕平王府來人,說讓陳斯遠明日下晌往王府走一遭。

  陳斯遠頓時長出一口氣,自是知曉明日燕平王便會兌現諾言。他自家知自家事兒,這大半年雖用心苦讀,八股文章也不過是尋常秀才水準,離舉人還遠著呢。錯非每回陶監丞都會提前透露題目,他又哪里來的本事獨占榜首?

  方才打發了婆子,不料小丫鬟蕓香一陣風也似跑了回來,隨即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大爺大爺,大老爺拿了管事兒戴良,如今正往榮慶堂去呢!”

  陳斯遠不禁蹙眉道:“大驚小怪,這事兒與咱們有什么干系?”

  蕓香卻眨著眼睛道:“這也就罷了,大爺猜猜,大老爺拿人時撞見了什么?”

  “嗯?”陳斯遠心下一動,想起先前蕓香所言,倒吸了一口涼氣道:“你是說——”

  蕓香壓低聲音道:“不錯,正撞見戴良與那多姑娘滾在一處,嘖嘖嘖,我方才瞧了一眼,誰知那多姑娘臉上不紅不白的,竟渾不在意旁人說嘴。

  更稀奇的是,有人當面說多官做了烏龜王八,多官竟也嘻嘻哈哈全不在意。”

  紅玉聽不下去了,上前戳了蕓香一指頭:“大爺還要下場秋闈的,這幾日少說這些有的沒的!”

  蕓香癟嘴道:“我見大爺聽著挺樂呵的……額,我再去掃聽!”

  說罷蕓香風一般的女子也似的顛顛兒跑了。

  陳斯遠搖了搖頭,暗忖晴雯那表兄……許是有什么特殊愛好也說不定,正常人誰樂意當烏龜王八?

  轉念想起前頭的事兒來,心下暗忖,大老爺與王夫人拿了真憑實據,戴良這回算是栽了,便是賈母也說不出什么來。不過,此番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那王夫人自是得隴望蜀,大老爺賈赦又不是個傻的,怎肯將榮國府大權拱手讓人?來日二者再無合作的可能。

  且從陳斯遠這邊廂講,幫王夫人一回兩回的也就是了,如今剛好三足鼎立,正好容其游走其間。若王夫人大權獨攬,只怕是禍非福啊……

  到得傍晚時,看了一出大戲的蕓香巴巴兒趕回來說嘴。

  大老爺賈赦與王夫人合在一處,又拿了真憑實據,賈母果然無從辯駁,只連連道念在其這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求著將那戴良從輕發落。

  誰知大老爺賈赦咬死了要報官,王夫人又居中調和,待庫房的差事定下落在周瑞頭上,大老爺又來爭地租的差事。

  二人在賈母面前好一番計較,賈赦舍了臉面,到底將那地租的差事攬了過去。隨即賈母意興闌珊,推說困倦,便將二人打發了出去。

  大老爺賈赦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回返東跨院自是不提;那王夫人卻存了心結。

  地租的差事原本許給了吳興,此番落了空,自是讓王夫人對那大房存了芥蒂。她有心尋陳斯遠說道,又念及秋闈在即,這才強忍著一口氣憋悶下來。

  至于那戴良,徑直發配到了京畿莊子上為賬房,連其妻戴良家的也跟著一道兒去了。小丫鬟蕓香眼睜睜看著其妻沖那戴良又打又罵,還跪在地上朝著二奶奶王熙鳳叩頭連連,最后被兩個婆子拖出了府去。

  此時夫妻一體,可別想著勞什子‘大難臨頭各自飛’。戴良貪墨這般多,已被榮國府處置了,又哪里放心留用戴良家的繼續留在府中?

  這日再無旁的事兒,轉眼到得翌日,陳斯遠未時便往燕平王府而去。誰知這日不湊巧,那燕平王竟被圣人留了飯,一直不見回返。

  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王府典膳正丁道隆屏退左右,偷偷將二指寬的紙箋塞給了陳斯遠。

  臨了叮囑道:“王爺吩咐給陳先生的,咱家也不知是何物。王爺囑咐了,請先生用心秋闈,待往后定有重用。”

  陳斯遠謝過丁道隆,又要塞銀子過去,誰知丁道隆堅辭不受,只說無功不受祿。

  陳斯遠強壓著心事出了王府,待坐上馬車方才打開紙箋,便見其上三道四書題目,各一道五經題目,略略掃了一眼,那四書題目中第一道竟是截搭題!

  首題截搭了大學與中庸,次題選自論語,末題取自孟子。因著首題截搭,陳斯遠思量半晌也不得其法。心下不禁暗暗后怕,虧得是先得了題目,不然空手下場只怕會無功而返啊。

  當下將紙箋收好,回返家中一徑進了書房里冥思苦想。他心下拿定主意,若兩日內想不出破題之法,便只好舍了臉面去求梅翰林。

  倏忽兩日匆匆而過,這日掌燈時分,陳斯遠忽而自書房里丟下書卷,不禁拍案而起,狂喜道:“我想到了,哈哈哈,原是出自前明江西鄉試!哈哈哈——”

  紅玉、香菱、柳五兒緊忙納罕著尋來。那柳五兒離得最近,怎料方才入內便被陳斯遠摟著原地轉了三圈兒,兀自還懵著,唇上便被陳斯遠結結實實親了一口。

  柳五兒頓時俏臉泛紅,正不知所措呢,誰知陳斯遠撇下她又去抱了紅玉、香菱兩個轉圈圈……

  因著這兩日陳斯遠閉門苦讀,她們幾個平素連大氣兒也不敢出,此時陳斯遠愁眉舒展、滿面喜悅,紅玉、香菱兩個雖不知因何,卻也露了笑模樣。

  香菱咯咯咯嬌笑不已,紅玉笑罷了趕忙問道:“大爺遇見什么喜事了?”

  陳斯遠便笑道:“不過是撞見了一道難題,思忖了足足兩日方才想出來破題之法。”

  紅玉就喜道:“那想來定是極難……大爺能破解這等難題,來日下了場也定會旗開得勝。”

  陳斯遠哈哈大笑,只覺快意不已,探手在其面頰上掐了一把,笑道:“借你吉言,我也盼著能一試中的!”

  這般說著,心下卻升起無限豪情來。雖說是提前得了題目,可不曾尋人請教,能自個兒想出破題之法,這便是長進。長此以往沉淀了幾年,下一科未嘗不能金榜題名!

  心下暢快,左擁右抱之余,免不得摸摸這個,親親那個,一時間正房里滿室皆春。到得這日晚間,陳斯遠按捺不住,到底跑小花枝巷繾綣了一遭,隔天日上三竿方才扶腰而回。

  匆匆幾日一晃而過,轉眼到得初八這日。

  這日方才辰時,陳斯遠眼見自個兒看不進去書卷,干脆丟下書卷,來了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紅玉方才提了食盒回來,便有探春、惜春領著丫鬟結伴而來。

  陳斯遠親自迎出來,將兩姊妹引進內中。探春便笑著道:“知道遠大哥明兒個便要下場,二姐姐就做了一些定勝糕。”

  說話間朝著侍書一瞥,侍書便提了個籃子上前來,內中果然是幾塊定勝糕。此糕點又稱狀元糕,有諧音討彩之意。

  隨即探春又看向翠墨,翠墨便提了個小巧包袱上前,鋪展內開,內中是一套薄棉被與油布。

  探春道:“我也不知為遠大哥做些什么,前幾日得空,便與丫鬟一道兒做了被子與油布。”

  陳斯遠感念道:“三妹妹有心了。”

  探春笑著搖頭,一旁紅玉觀量幾眼,不禁贊嘆道:“三姑娘這針腳,便是針線上人也不過如此了。”

  香菱笑道:“我們先前還要另做一套,誰知大爺只說帶錦被就好,一直不準我們做。”

  探春蹙眉唬了臉兒道:“京師不比江南,臨近中秋,早晚霜降白露的,可不好馬虎了。”

  陳斯遠笑著謝過。一旁的小惜春便忍不住了,湊上前道:“我也預備了!”

  說話間自入畫手中接過個精巧物什,擺弄折疊一番,竟是個精巧的折疊銅爐!另有配套的蒸屜,與一包銀霜炭,可見惜春沒少花費心思。

  陳斯遠觀量一眼便道:“這是四妹妹自個兒想的樣子?”

  小惜春不無得意,頷首道:“是呢,我見鳳姐姐預備的銅爐太過笨拙,干脆自個兒想了個樣子,打發婆子去街面兒上尋了匠人打制。虧得準備得早,不然今日也不見得能做出來。”

  陳斯遠頷首道:“勞煩四妹妹費心了。”

  惜春笑著露出一口豁牙,道:“能幫到遠大哥就好。”

  姊妹兩個略略說了幾句,生怕攪擾了陳斯遠,便不迭起身告辭而去。

  她們人才走,又有鶯兒到來,卻是提寶釵送了個提籃來。那提籃上下三層,剛好用于安放各類物件兒。頭一層裝文房四寶,中層放薄棉被與油布,下層擱上炭爐、吃食等物。

  鶯兒不知內情,只道自家姑娘此番不過是盡一盡情分,于是說了幾句討巧的吉祥話便告退而去。

  少一時,又有雪雁尋了過來。卻是黛玉打發了來,送的是一盞精巧的鯨油燈。

  那燈臺中間是玻璃罩子,其上容納鯨油,待點燃之后,鯨油融化,便會順著銅線滴落底部燈芯,端地精巧非凡。

  說過一番話,雪雁便低聲道:“我家姑娘祝大爺桂榜提名。錯非這幾日出不得門,姑娘便要隨著三姑娘、四姑娘一道兒來呢。”

  陳斯遠還不曾開口,香菱就道:“林姑娘出不得門?”

  雪雁頷首道:“每年春秋換季之時,姑娘都不大出門,免得染了風寒。”頓了頓,笑瞇瞇看向陳斯遠道:“今年因著遠大爺送的好藥,如今倒不曾有旁的。只是以防萬一,老太太這幾日便讓姑娘在房里躲一躲。”

  陳斯遠頷首道:“林妹妹自有單弱,仔細一些總是好的。”

  雪雁笑著應下。她也極懂事,略略盤桓便告辭復命去了。

  到得下晌,王熙鳳領著平兒提了一籃子吃食尋了過來,依舊是逢人三分笑,言辭潑辣爽利。

  卻不知何故,陳斯遠總覺得鳳姐兒好似心事重重。他哪里知道,因著邢夫人產育,鳳姐兒這些時日一直都是如臨大敵。

  偏生前幾日那戴良又被大老爺與王夫人聯手攆去了莊子上,賈母手下痛失得力人手,鳳姐兒心下惶惶,生怕賈母自此被奪了權,是以每日又往王夫人處燒熱灶。

  加之她膝下只有個巧姐,憂心忡忡之下,自是顯得心事重重。奈何賈璉那貨不求上進,只當那爵位遲早落在他頭上,又因鳳姐兒調理身子骨始終不讓其近身,是以往往說上一會子便不免吵嚷起來。

  賈璉興致大壞,少不得去外書房尋幾個俊俏小廝瀉火。

  鳳姐兒說了會子話,又說明兒個一早賈璉會送考,陳斯遠自是謝過不提。

  待鳳姐兒、平兒去了,王夫人打發金釧兒來送了一些冰片、薄荷腦,用以提神醒腦;邢夫人尚在月子中,便打發了苗兒送來一些糯米紙包成小份的參茶,以及一具錫制的水壺;又有寧國府賈珍打發人送了艾香、霜糖等物。

  待人都走了,紅玉點算一番,便打趣道:“除去文房四寶,這吃穿用度一應俱全,早知如此,咱們何苦費心準備?徑直等送來現成的就好了。”

  柳五兒道:“說起文房四寶,好似大爺只消帶墨硯,這筆都不用帶呢。”

  為防作弊,鄉試時用的都是中空灌鉛毛筆,紙張則除去空白試卷,另有一張草紙。考生能預備的不過是如廁時的草紙。

  本道今日再無人造訪,誰知到得傍晚時,后門的婆子又尋了過來,說是尤公子送了一副狀元籌,殷殷期盼溢于言表。

  陳斯遠這日雖不再碰書卷,奈何香菱、紅玉、柳五兒幾個都小心翼翼,生怕攪擾了他。便是那一向咋咋呼呼的小丫鬟蕓香也好似成了鵪鶉,走路悄沒聲兒的,嚇了兩個粗使婆子好幾回。

  待掌燈時分,紅玉、香菱便催著陳斯遠趕緊入睡。又生怕其不老實,是以干脆都搬去了暖閣里,倒是弄得陳斯遠好生無奈。

  這一夜陳斯遠輾轉反側,到底捱到巳時過半方才睡下,轉天寅時便被香菱推搡醒來,旋即就被催著洗漱、吃飯。

  此時天色未明,小院兒里卻燈火通明,陳斯遠方才用過飯點,便有賈璉來催:“遠兄弟可妥了?咱們須得早些出發,免得堵在街面上誤了入場時辰。”

  陳斯遠趕忙換了衣裳,哈欠連天隨著賈璉往前頭去。二人乘了馬車,一徑披星戴月往貢院而去。

  一路上不時瞥見舉著燈籠手提籃子的考生,臨近貢院,馬車、轎子更是將周遭堵得水泄不通。

  賈璉見此,趕忙催著陳斯遠下車步行。一行人擠擠擦擦越過車流,到得貢院前一瞧,竟足足候著幾百號人。

  又苦苦捱到天亮,忽而貢院大門打開,考官宣旨,四下衙役復述宣揚。

  待到了時辰,便有官吏開始唱名。因陳斯遠乃是國子監舉薦應試,無需結保,是以第三個被點到。

  陳斯遠高聲應了,緊忙接過慶愈手中的提籃越過人叢上前搜檢。

  他袖籠里藏了金豆子,待兩名兵丁上前搜檢,便不著痕跡塞給了其中一人。那人極為滿意,與同伴使了個眼色,便讓陳斯遠寬衣解帶,略略查了查便放其入內。

  這第一關才過,貢院門后又有御史不假顏色地仔細盤問。

  “順天府監生陳斯遠?”

  “正是。”陳斯遠拱手應道。

  那御史對照結狀觀量幾眼,便道:“本官且問你,京師東北兩門分別叫什么?”

  陳斯遠心下了然,這便是傳說中的聽音御史了。當下自然而然道:“回憲官,東面為東直門兒,北為安定門。”

  京師九門,可不是每個都讀兒化音的,若不是長久居住京師的土著,張口就能露怯。

  那御史點點頭,又道:“京師早飯攤子賣的最多的兩樣是何物啊?”

  “乃是豆汁兒與焦圈兒。”

  御史再無疑慮,擺擺手道:“進去吧,尋了兵丁對號入座。”

  陳斯遠提了籃子入得內中,自有兵丁上前,陳斯遠少不得又是一枚金豆子塞過去,那兵丁便低聲道:“公子好運道,此號房避風,離著茅房極遠。”

  陳斯遠頓時放下心來,當下隨著兵丁到了號房。入得內中,兵丁當即上了鐵鎖鏈。

  號房逼仄,頭上露空,左右懸了九尺高的油布。陳斯遠趕忙尋了釘子、錘子,踩著兵丁送來的隔板開始釘油布。

  待釘了油布,陳斯遠當即尋了被子和衣而臥。今日才放號,考題須得夜里才出呢,不如睡飽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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