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薛家母女雞同鴨講、心思各異,卻說王夫人與鳳姐兒離了東跨院進得榮國府來,便計議著一道兒往后頭去勸陳斯遠。
鳳姐兒心下一則礙于往日情分,二則也是顧忌賈家名聲;王夫人心下自是不舍這會子陳斯遠便走,她還想著讓其與東跨院來回傳話,也好早日將大權奪將過來呢。除此之外,王夫人也想趁熱打鐵,盡快將其與黛玉的婚事敲定,如此方可高枕無憂。
至于寶玉,小孩子哭鬧,又不是一回兩回了。想當日茜雪、碧痕、晴雯被打發出去時,寶玉不也鬧得不可開交?可過后還不是三兩日便忘在了腦后?
便是與黛玉情誼非常又如何?了不起多苦悶一些時日就是了。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寶玉才這般年紀便對黛玉念念不忘,若時日再長那還了得?
倒是老爺須得防著些,趙姨娘那狐媚子慣會下蛆,說不得吹了枕頭風來,惹得老爺勃然大怒,盛怒之下再將自個兒的寶玉打壞了。
思量間姑侄女兩個一道兒到得陳斯遠院兒前,抬眼便見內中丫鬟、婆子穿梭,賈璉正扯著陳斯遠勸說連連。
“……遠兄弟這是何苦?老太太也不過是一時氣話。老話兒說的好,小頑童、老頑童,這人上了年歲,性子可不就跟頑童一般?”
陳斯遠卻道:“璉二哥,我如今僥幸中了桂榜,又是這個年歲,實在不好再托庇府中。先前在南面兩條街外買了一處宅子,這幾日也拾掇了個齊整,合該搬過去了。”
“遠兄弟,這可不能走啊,你若走了,外頭還不知如何說道咱們呢。”
小丫鬟蕓香瞥見王夫人與鳳姐兒,趕忙往內嚷嚷道:“大爺,太太與二奶奶來了!”
賈璉頓時松了口氣,不禁笑道:“哈哈,遠兄弟,我算定你今兒個是走不成了。”
陳斯遠面上無奈,只得轉身來迎。四人在廊下聚首,不待陳斯遠見罷了禮,那王夫人就唬了臉兒道:“鴛鴦可來了?”
賈璉忙道:“回太太,方才走。”
王夫人就道:“哥兒好不曉事兒,老太太都打發人來道了惱,哥兒莫非還要走?”
“這——”陳斯遠便將方才的說辭說了一通。
王夫人搖頭道:“你才多大年歲?哪里就要搬出去別居了?那宅子空著就是了。再者說了,你姨媽聽了此事,方才可是險些月子都不坐了,鬧著要去尋老太太呢。”
“啊?”陳斯遠面上大驚,蹙眉道:“不想竟驚動了姨媽……哦,晚輩失禮,還請太太、二嫂子入內敘話。”
當下眾人進得內中,王夫人自是落座首位,隨即便將方才情形一一說將出來,臨了才道:“你姨媽還在月子里,性子本就比往日偏了些,若你這會子搬了出去,不說咱們如何,只怕你姨媽都難以安心。”
那陳斯遠嚷嚷著搬走,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王夫人都這般說了,自是要借坡下驢,便蹙眉嘆息道:“是了,晚輩思慮不周,勞煩姨媽分心,實在是罪過。我這就去尋姨媽道惱……這別居之事,便暫且放下吧。”
王夫人頓時舒了口氣,笑道:“什么別居?我說句遠的,遠哥兒自是到了年歲,可我那外甥女才多大?翻過年來才十一、二。這若是開親,總要再多等上幾年。玉兒身子骨又不好,遠哥兒不在旁邊兒看顧著能安心?
再說了,遠哥兒雖中了舉,可這會試只怕不好過吧?”
陳斯遠肅容道:“太太說的極是。晚輩得中桂榜,實屬僥幸。是以心下早前便已計議了,下一科春闈暫不下場,總要積累一番學識,等下一科再下場一試。”
王夫人笑著道:“那不就是了?你才十五、六,搬出去事事分心,又哪里沉得下心來鉆研學問?我看莫不如先留下來,等中了皇榜再說別居之事。”
鳳姐兒也附和著說道:“太太說的在理,遠兄弟就莫鬧著搬走了。今兒個可是大喜之日,老太太方才還吩咐在榮禧堂開宴呢。”
陳斯遠當下起身四下作揖道:“我一時鬧了脾氣,勞煩太太、璉二哥、二嫂子多番勸慰,如今業已醒悟。拳拳之意,我愧領了。”
霎時間漫天的云彩都散了,鳳姐兒便與紅玉吩咐道:“聽見你家大爺說的了?快將包袱拆了去,下晌怕是不得閑呢。”
紅玉瞧了眼陳斯遠,見其不曾駁斥了,這才吩咐著丫鬟、婆子將包袱各自歸位。
王夫人等略略盤桓,因又要張羅酒宴商議,便一并告辭。陳斯遠自是起身將王夫人等送出門外,隨即干脆往東跨院請罪而去。
邢夫人鬧了一場,不拘是因著明面,還是暗地里勾連,他總要走一趟。
陳斯遠一走,小院兒里頓時熱鬧起來。
小丫鬟蕓香將包袱丟進西廂房炕上,整個人趴在其上,嘟囔著道:“又不走了,還好還好。”
柳五兒打量一眼,禁不住笑道:“這下你可算放心了?”
蕓香乜斜笑道:“五兒姐姐不也是?”
大爺要別府而居,香菱自不用多提,本就沒身契,與榮國府沒什么干系,提了包袱跟著大爺去了就是;紅玉自也無妨,雖身契還在榮國府,可其與大爺早就勾搭在了一處,大爺開口討要身契,二奶奶莫非還能推拒了不成?
倒是她們兩個,柳五兒倒是與大爺親近了些,只是一則年歲不足,二則身子單弱,是以每回都是相擁而眠,并不曾有什么。這朝夕相處,更難得的是自家大爺生得俊逸,又才情卓著,柳五兒自然早早芳心暗許。
奈何礙于姑娘家的顏面,始終不曾捅破窗戶紙。再者,柳嫂子如今還在小廚房,自是舍不得柳五兒去了,是以這事兒只怕要打上好些時候官司呢。
若柳五兒只是有些為難,那蕓香就更麻煩了。她不過是個小丫鬟,大爺能討了紅玉、五兒的身契,哪里還能開口討要她這等小丫鬟的身契?
蕓香自覺樣貌不過周正,比不得香菱、紅玉、柳五兒三個,只仗著性子討喜入了大爺的眼,每月總能唬弄幾百個大錢,日子過得美滋滋。若大爺搬走了,她去哪里討得這般好的差事去?
如今可算漫天的云彩散了,小丫鬟蕓香心下熨帖,想著再廝混幾年,等長幾歲便跟三姐姐學了如何理賬,往后大爺別居他處,說不得自個兒還能混個內管事當當呢。
遐想一番,心下美滋滋,蕓香不禁翻身躺著翹起了二郎腿,那翹起的足尖還一點一點的。
正美著呢,忽而便聽紅玉隔窗教訓道:“蕓香,還不趕快拾掇了?每日家辦起正經事兒來就會添亂,若再這般憊懶,下月準扣你二百大錢!”
蕓香激靈一下,趕忙爬起來叫嚷道:“別扣錢,我這就拾掇了!”
柳五兒在一旁禁不住掩口而笑,那蕓香賊頭賊腦,一邊廂胡亂拾掇著,一邊廂回首偷眼掃量。眼見紅玉走了,這才松了口氣,不禁蹙眉暗忖:是了,險些忘了紅玉。來日便是跟著大爺別居他處,只要紅玉還在,自個兒只怕便快意不得啊……偏生紅玉又得大爺偏寵,只怕離間不得。
罷了,看來往后須得尋個女主子討好了,有女主子護著,自個兒也不會被紅玉欺負太過。
王夫人院兒。
寶玉大鬧一場,此時精疲力竭,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都來勸慰,又有李嬤嬤、襲人、麝月等在旁看顧,好歹勸說著喝了一副安神湯,便禁不住困倦睡下了。
王夫人回轉,見得寶玉蹙眉酣睡,禁不住搖頭嘆息一聲:“這個孽障啊!”
當下領了眾人到廳中敘話,不過是謝過了幾個姑娘,又囑咐李嬤嬤、襲人等好生看顧了,免得寶玉來日又做下蠢事來。
三春、寶釵眼見無事,便一并告退而出。襲人、麝月、媚人等自是入得內中看顧寶玉。
三春與寶釵便在院兒中分開,寶姐姐自后頭角門回返東北上小院兒,三春則走東角門往榮慶堂后樓而去。
待行了一陣,三春免不得計較起來。
探春便蹙眉搖頭道:“寶二哥這性子,發起瘋來真真兒是不管不顧。”
惜春低聲回道:“三姐姐又不是頭一日見識,有何稀奇的?”
事涉陳斯遠、黛玉與寶玉之間的糾葛,怎么說都不好,于是迎春干脆悶聲不言。
姊妹三人彼此對視,俱都唏噓。心下想的分明,這會子瞧著是過去了,可等老爺賈政回來,說不得還要鬧上一場呢。老爺素來方正,寶玉偏趕上陳斯遠中舉之日發了癲,鬧得府中雞飛狗跳、人盡皆知,依著賈政的性子,只怕定要給寶玉個好兒。
另一則,雖說是老祖宗的不是,可這些年下來何曾見過老祖宗拉下臉兒來給個小輩道惱?說不得這會子老祖宗正慪氣呢。
三姊妹閑說一氣,不覺便過了粉油大影壁,前頭便是穿堂、穿廊,姊妹三人正要沿著穿廊往后樓而去,誰知此時便迎面撞見了繡橘。
繡橘面上急切,見了三個姑娘趕忙行禮,低聲說道:“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我方才在樓上瞧著琥珀姐姐請了王太醫來,只怕老太太不大好!”
三姊妹頓時大驚,趕忙又往榮慶堂而來。
入得內中,那王太醫已背了藥箱而出。姊妹三人入內請安,卻被大丫鬟琥珀攔下,只道:“老太太一時郁結,胸口有些發悶。方才王太醫行了針,又開了方子,料想用上兩副調養一番也就無事了。”
鴛鴦也自西梢間出來道:“老太太這會子睡下了,怕是下晌酒宴也去不得。三位姑娘若要請安,不若改了明兒個?”
三春對視一眼,自是應下。待繞行回轉后院兒,惜春就道:“是了,遠大哥還不知要不要搬呢,方才竟忘了問太太。”頓了頓,扯了探春道:“三姐姐,不若咱們一道兒去瞧瞧?”
探春心下有些猶豫。這去一回還好說,若是去的勤了,若是惹了寶二哥與王夫人厭嫌可就不美了。
丫鬟侍書自是知曉自家姑娘的顧忌,當下便道:“四姑娘,我們姑娘怕是有些乏了,要不我代我家姑娘去掃聽掃聽?”
惜春便道:“哪里用你?既然三姐姐乏了,那我自個兒去了便是。”
當下姊妹三人分開,迎春、探春回了后樓,惜春領了彩屏往后頭尋去。
那二姑娘迎春回得房里,隨行的司棋趁著繡橘在外間,便低聲蠱惑道:“姑娘,如何?”
“什么如何?”迎春納罕問道。
司棋瞇眼抿嘴而笑:“只看遠大爺要走,除去老太太與寶二爺,這闔府上下齊齊挽留,連老太太都不得不打發鴛鴦去道了惱——姑娘以為,這天下間還有幾人比得過遠大爺這般的偉男子?”
迎春不見俏臉兒泛紅,嗔道:“又來渾說!”
今兒個雖還不曾遇見遠兄弟,可只看家中上下情形,迎春便對遠兄弟敬佩不已。她不過是庶出的姑娘,難免有時生出自憐之心。可那遠兄弟乃是遠親,方才入府時并不得人待見,偏生靠著能為、才情、手腕,硬生生鋪展成如今闔府挽留的地步。
迎春心下敬服之余,不免心生向往。暗忖著,若是自個兒也有這般性子就好了。奈何迎春雖心思聰穎,卻只是謹口慎言、明哲保身,既不肯行差踏錯,便少了那放手一搏之勇。
司棋搭眼觀量,見迎春偏了頭去面有紅暈,便會錯了意,只當自家姑娘到底動了凡心,于是心下竊喜不已。趕忙趁熱打鐵道:“姑娘可記得我先前所說的,待會子酒宴上,姑娘可別當那鋸了嘴的葫蘆,總要與遠大爺多多攀談幾句。”
說罷,司棋自去外間忙活,迎春反應過來便要辯駁,見其走得遠了,這才蹙眉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心下雖當司棋所說是無稽之談,卻不免生出旁的心思——許是多與遠兄弟說說話兒,也能學得其三分本事呢。
另一邊廂,小惜春因著掛念陳斯遠,便領了丫鬟往后頭來。偏生此時陳斯遠去了東跨院,因著惜春時常往來,與香菱、紅玉幾個極為熟稔。
那紅玉情知自家大爺對這位四姑娘多了一份憐惜、顧念,便笑著道:“大爺過會子就回,四姑娘不妨等等……是了,書房里有不少話本子,不若四姑娘翻看了解個悶?”
得知陳斯遠不走了,惜春自是歡喜,便笑著應下:“好。”
當下進得書房里,抬手胡亂抽出書冊又塞回去,過得須臾,忽而抽出一本白皮的冊子來。隨意翻開,便見內中寫著一條:“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嗯?”
再往下看:有人生在羅馬,有人生來騾馬。
這是何意?
柳五兒瞥見其略略蹙眉,行過來掃量一眼便笑著道:“這是大爺信手涂鴉之作,這上頭的羅馬說的是兩漢時的大秦國都。”
“原來如此。”惜春隨口應了,又往下看: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
惜春眨眨眼,待反應過來頓時咯咯咯地樂不可支。
小姑娘三不五時來尋陳斯遠,有其撫慰,比照以往性子的確疏闊了許多。又因陳斯遠時常便有戲謔、逗弄之舉,這近墨者黑的,惜春不免也沾了些戲謔之心。
此時越看那涂鴉之作越是歡喜,待聽聞身后傳來陳斯遠的聲音:“四妹妹瞧什么呢?”
惜春這才如夢方醒,捧著冊子露出一口豁牙道:“遠大哥,這歇后語有趣得緊,可否借我觀量幾日?”
那冊中的確是涂鴉之作,陳斯遠也不在意,便笑道:“四妹妹只管拿去就是……不過往后可不好拿上頭的話揶揄人。”
惜春笑道:“我省得了。”
當下如獲至寶一般收進袖籠里,又與陳斯遠說了會子閑話這才離去。
展眼到得下晌,老爺賈政回府,便被賈赦拉在一旁告了一狀。
賈政聞聽寶玉又發了癲,自是怒不可遏,當下提了棍棒便要教訓寶玉一通。
賈赦此行為的又不是教訓寶玉,見狀趕忙攔下,說道:“寶玉才多大年紀?胡鬧了些也是尋常,總比外間那等飛鷹走馬、招災惹禍的膏粱紈绔強了許多。
二弟,寶玉年紀小不懂事也就罷了,偏生連母親也是這般。那婚書乃是如海臨死前定下的,若依著我,此事合該早早定死了,如此,又哪里有今日之事?”
賈政蹙眉嘆息道:“兄長說的是。”
他心下自是知曉賈赦打的什么主意,奈何此番賈赦占著理兒。賈政最要臉面,可干不出沒理攪三分的活計來。
賈赦便是吃準了賈政這一點,趕忙趁熱打鐵道:“如今寶玉、黛玉年歲漸長,再不將此事敲定,只怕來日又生變故。外甥女當日在榮禧堂所作之約,咱們可都是親眼瞧見的。如今遠哥兒高中桂榜,二弟瞧著是不是……便將這婚事定下?”
賈政頷首道:“大哥說的在理……不過這婚事須得雨村應允才好。不若我與兄長書信一封發往江浙,得了雨村回信再定下此事?”
賈赦心下大喜,忙點頭不迭:“好好好,那我明日便書信一封。”
賈赦說罷,兄弟二人趕忙去榮慶堂瞧賈母。
賈母睡了一場,又用了一副藥,身子已無大礙,唯獨胸口堵得慌。不咸不淡的與兄弟二人說了幾句,待被問及陳斯遠與黛玉的婚事,因黛玉心意已決,賈母便只推說讓二人去信問過賈雨村。
二人應承下來,因著邢夫人出不得月子,賈赦便往榮禧堂主持酒宴。那賈政氣咻咻到得王夫人院兒,夫婦二人自是做過了一場。
王夫人極力攔阻,賈政心下厭嫌,又生怕再氣惱到了賈母,便只丟下一句‘慈母多敗兒’便往趙姨娘院兒去了。
這日到得申時,陳斯遠領了香菱、紅玉、柳五兒早早到得中路院榮禧堂。今日他得中桂榜,酒宴乃是公中出銀錢,卻算作東跨院操辦,他是賈赦便宜外甥,自是半個東主。
當下立定儀門前,迎來送往。
先是三春齊至,隨即賈璉、王熙鳳,跟著是李紈領了賈蘭,又有賈珍、尤氏到來。往后又有薛姨媽領了寶釵,賈政、王夫人等一一到來。
答對旁人,陳斯遠不過寒暄幾句。唯獨黛玉、薛姨媽與寶釵處,免不得花了些心思。
黛玉腫了一雙眸子,卻到底還是來了。陳斯遠面帶關切問了幾句,黛玉只不咸不淡的應了,便領了丫鬟入得內中。
陳斯遠心下暗忖,只怕林妹妹對自個兒并無什么情誼……罷了,往后勤往來著,總能轉了其心思。
待薛姨媽、寶釵齊至,母女二人見得陳斯遠,自是心思各異,卻又殊途同歸。
寶釵今日身著一件蜜耦色素凈襖裙,其上繡了牡丹花紋,身姿搖曳,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她面上掛著笑意,一雙水杏眼中卻透著幾分羞澀與期許。偏生心思不好吐露,便有些欲語還休。
薛姨媽則穿著一身深紫色對襟衣裳,瞧著一如過往般端莊穩重,但眼神中卻難掩欣喜。
略略答對兩句,母女兩個生怕被人窺破了行跡,只絮叨了幾句薛蟠那廝不知曲哪里廝混了,至今也不曾回返,便逃也似趕忙別過陳斯遠入得內中。
少一時酒宴開席,外間絲竹奏鳴,便有請來的徽班并十二個小戲子在庭院中獻藝助興。
榮禧堂里開了兩席,依著規矩男左女右,中間照舊以屏風隔斷。
席面上推杯換盞,陳斯遠心下快意,自是酒到杯干。待三折子戲唱罷,陳斯遠便見黛玉領了紫鵑、雪雁悄然退下。
略略思忖便知,此時黛玉自是興致不高,能來一會子,全因著此舉坐實了那當日之約。這會子提前退下,也是席間避開眾人說起婚約之事……到底還是姑娘家,總要避將開來。
果然,黛玉方才一走,大老爺賈赦便道:“珍哥兒也在場,下晌時我與你二叔商議過,明日便書信一封往江浙,得了雨村之意,不日便將遠哥兒與外甥女之事定下。”
賈珍頷首道:“遠兄弟中了桂榜,合該如此。”
當下眾人免不得一番勸酒,陳斯遠連飲了幾杯,面上騰起紅暈。待撂下酒杯才思量著說道:“姨夫、老爺,賈藩臺為林妹妹老師,若只書信往來,不免有些不敬。依著晚輩,不若晚輩親往江南走一趟,面見賈藩臺,得了其應允,也好將此事定下。”
頓了頓,又道:“這二一則……我母親早亡,父親雖多有苛責,可好歹養育一場。如今晚輩僥幸得中,總要在二老墳前祭告一番。”
賈赦生怕冒籍之事被人揭破,禁不住低聲道:“遠哥兒此議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如今業已另行開戶,這陳家親戚還是少走動為妙。”
陳斯遠自是應下,道:“姨夫所慮甚是。”
賈珍就道:“赦大叔無需憂心,遠兄弟素來周全,料想定不會出了差池。”
一旁賈政捻須道:“這般說來,遠哥兒明春不下場了?”
“回老爺,晚輩自覺底蘊不足,總要沉淀一番,漲了學識才敢下場。”
賈政不由得贊許道:“不錯不錯,我先前生怕你得中桂榜后心生狂傲,還想點撥兩句。如今見你謙謹,這點撥的話卻是免了。”
陳斯遠自是道謝不迭。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十來折子戲目唱過,席面撤下又奉上茶水。眾人說了些閑話,待臨近戌時方才散去。
那大老爺賈赦許是念著林家家產在即,不免多飲了幾杯,待散場時業已醉了過去。當下陳斯遠趕忙尋了婆子將其攙扶回東跨院,自個兒又送了各處人等,這才熏熏然領了香菱、紅玉等回返。
待回得自家小院兒,陳斯遠心緒稍平,不免計較起了來日所為。這鹿鳴宴自是不提,燕平王那邊廂總要登門拜謝一番。
至于過后往江南一行,乃是不得已而為之——既擔此名,便要代此身行事。至于去尋賈雨村,不過是順帶罷了。
那賈雨村本就瞧不上賈家,前番相會本就親口應允了榮禧堂之約,這會子只會玉成此事,又怎會橫生枝節?
倒是捎帶手的,既能帶香菱見了甄封氏,又能領著晴雯尋了家門。這般盤算下來,此番南下可謂一舉四得啊。
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陳斯遠雖酒意上臉,卻振奮著不曾生出倦意。紅玉來回話,道:“大爺,灶房燒了熱水,只怕還要好一會子呢。不若我給大爺揉捏揉捏?”
陳斯遠笑著搖頭,方才要開口,便有蕓香賊頭賊腦溜進來道:“大爺大爺,下晌時春熙來了后門一趟,我說大爺高中了,春熙便樂滋滋回了。”
陳斯遠納罕道:“不是打發了慶愈去告知嗎?”
不待蕓香回話,紅玉便恍然道:“險些忙忘了,慶愈看榜時被擠得扭了腳,今兒個得了賞錢就告假了。”
陳斯遠頓時哭笑不得,暗忖虧得寄居榮國府,這要是尋常士子自個兒去看榜,丟了鞋子只是尋常,被擠得崴了腳、斷了腿,亦或者被那京中富戶捉了去相看姑娘,還不知有多少煩心事呢。
當下打發了蕓香退下,陳斯遠起身踱步,只覺屋中逼仄,胸臆難抒。便與紅玉交代一聲,自個兒款步出來,一徑進了園子里。
他往西繞行而走,一路遇見兩撥巡夜的婆子,自是被好一番恭賀。陳斯遠一一笑著應了,少不得撒出不少賞錢來。待自石洞出來,左手邊不遠處便是那榆蔭堂,陳斯遠不免思量起那日與薛姨媽在內中旖旎,因是駐足打量一番,奈何內中黑漆漆一片,不見半個人影。
他自失一笑,便又兜轉起來。
不一刻又到得園子正門左近,隔著一道墻,那墻后便是薛姨媽與寶姐姐居所。陳斯遠不免又是駐足觀量一番,奈何只見墻后燈火憧憧,聽不見半點動靜。
正心下失落之際,忽而便聽得假山之后傳來一聲輕咳,隨即有人低聲道:“可是遠哥兒?”
陳斯遠略略辨認,不由得心下大喜。這聲音……不是薛姨媽還有誰人?他幾步行過去,果然便在假山下的瞧見了薛姨媽。
陳斯遠欣喜道:“你怎知我來了?”
“我——”薛姨媽欲言又止。
今日陳斯遠得中桂榜,薛姨媽自是歡喜不已,本待酒宴時好歹多看其幾眼。奈何屏風阻隔,又有一應親眷在場,薛姨媽便只能憋悶下來。待回返居所,不免心下愈發憋悶,干脆就尋了個由頭來園子里散心。
寶釵不放心,還要打發丫鬟隨行。薛姨媽心下存了幾分期許,又哪里肯讓丫鬟壞了好事兒?因是言辭不免帶了幾分胡攪蠻纏,到底自個兒來了園子里。
她也兜轉了一番,方才更是往櫳翠庵前走了一遭,奈何始終不見陳斯遠人影。心下失落之余,本待回轉居所,誰知便在此處撞見了陳斯遠。
雖是這般心思,薛姨媽卻不好宣之于口,半晌才道:“我來還你鑰匙。”
說話間果然四下摸索起來。
陳斯遠瞧在眼里,哪里不知薛姨媽羞怯之下,此番乃是正話反說?什么還鑰匙,不過是想著再去那大格子巷再續前緣罷了。
因是陳斯遠全然不接茬,心下一動,走了兩步隔河觀量,便見那櫳翠庵山門緊閉。櫳翠庵往東河面上架了白石橋,石橋后頭便是長廊曲洞。此處大半是長廊,卻有幾十步乃是在假山中開拓出來的曲洞。
此時櫳翠庵山門緊閉,想來無人攪擾?
因是陳斯遠忽而回身扯了薛姨媽便走。薛姨媽被扯著行了幾步,禁不住問道:“你,你這是帶我去哪兒?”
陳斯遠也不放聲,待過了白石橋進得曲洞里,薛姨媽心下隱隱有了猜測,不禁又羞怯又歡喜,口中求肯道:“遠哥兒……不好,不好在此處——”
誰知陳斯遠全然不管,回身便將薛姨媽按在了曲洞巖壁上,一雙豐潤的手兒被其單手高舉按在巖壁上,陳斯遠俯身湊近,盯著薛姨媽道:“我知你想什么,只是咱們都那般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姨太太……人生得意須盡歡啊。”
說罷,陳斯遠便俯身噙向了丹唇……
慘,大夫又給兒子開了夜里吊瓶,白天趕忙去親戚家取了折疊床,媳婦晚上在醫院陪護。忙忙活活的,這一章寫得有些凌亂,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