櫳翠庵。
上更時分,庵堂里燭火昏黃,龍涎香殘。
妙玉盤坐蒲團之上,手中卻捧著本《會真記》的明代孤本,素手芊芊輕輕翻動,須臾到了最后一頁。
妙玉看罷,心下暗自嘆息一聲,不禁低聲誦道“嬌羞花解語,溫柔玉生香”。
兩個婆子業已安歇,此時吱呀一聲,便有小丫鬟禪月端了水盆入內。
妙玉緊忙將那會真記孤本掖在蒲團下,面上古井不波。禪月到得近前便道:“師父,合該洗漱了。”
妙玉應了一聲,窸窸窣窣自蒲團起身。小丫鬟禪月又推門而出去尋旁的物什,那妙玉便端坐菱花鏡前自行將妙常髻取下。
她心緒兀自不平,為那書中癡男怨女感嘆不已,又自憐自艾,想起了自個兒身世來。
正待出神,忽而便有禪月急匆匆推門而入,面上惶惶不安,哆哆嗦嗦壓低聲音道:“姑……姑娘,鬼,鬼啊!”
妙玉蹙眉不喜,扭身呵斥道:“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莫忘了,往后須得稱我為師父。”
禪月哭喪著臉兒求肯道:“師父,真有鬼啊,不信師父移步一聽究竟。”
妙玉見其面上不似作偽,便納罕著行將過來,略略推開門扉,便有涼氣撲面。
暮秋時節,蛙鳴蟲擾俱寂,外間只聽得風吹枝葉沙沙之聲。妙玉正待呵斥禪月,忽而便有如泣似訴般、斷斷續續的聲息傳來。
妙玉唬了一跳!
翻過年來,她才不過十九,又哪里見識過這等古怪聲息?當下心兒亂顫,見小丫鬟禪月戰戰兢兢扯了自個兒衣袖,這才強自鎮定道:“不過是風聲罷了,不礙事……”
話還不曾說完,忽而便有一聲女子撕心裂肺也似的驚呼傳來!
妙玉駭得身形顫栗,趕忙豎起一掌誦道:“唵班雜薩朵吽!唵班雜薩朵吽!眾佛現金身。遮羅神。護羅神。念佛千遍。鬼離身。身離床。病離身。一切邪魔化為塵——”
此為金剛咒,可斬魔除障。
那禪月眼見自家姑娘不頂事,再顧不得旁的,哆哆嗦嗦便往一旁禪房尋去。須臾光景,便有兩個方才睡下的婆子出得禪房,一個提了掃帚,一個提了雞毛撣子。
慌亂著護在妙玉身前,口中兀自叫道:“哪里來的穢物,還不速速退去!”
又是一聲女子驚呼,兩個婆子原本面上惶惶,聽得此聲頓時面面相覷起來。
其中一人尷尬著瞧了眼兀自誦經不停的妙玉,訕笑著道:“這……姑娘這佛法怕是治不了此事哩。”
妙玉睜眼納罕著住口,另一婆子便道:“也不知哪兒來的野鴛鴦跑到山門外快活來了。這等事兒姑娘可見不得,快快堵了耳朵。”
前頭的婆子咕噥道:“八成是那位多姑娘……嘖嘖,也不知近來又與誰勾搭上了。”
妙玉原本面色煞白,這會子半是氣惱,半是羞臊的紅了臉兒,蹙眉撇下一句‘不知廉恥’,便逃也似的扭身進了房里。
兩個婆子逮住小丫鬟禪月自是好一番揶揄、打趣,半晌方才放了其入內伺候。禪月也是乍聞這等事兒,雖也羞臊,卻更多的是好奇。
可她也知自家姑娘素喜潔凈,便略略道了惱,緊忙伺候著妙玉洗漱。待諸般停當,禪月耐不住困倦,雖也胡亂思忖了一番,不片刻便安睡了過去。
那妙玉卻被亂了心神,一時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待迷迷糊糊睡下,跟著便是怪夢連連,半夢半醒間忽覺身下冰涼滑膩,妙玉頓時悚然驚醒。
待起身掀了被子觀量一眼,霎時羞愧欲死!她自行尋了小衣換過,眼見炭火盆還有余火,便將換下來的褻衣一股腦的丟進火盆里。
火苗騰起,房中煙氣四散。兀自酣睡的小丫鬟禪月被熏得咳嗽連連,隨即揉著惺忪睡眼起身,瞧著自家姑娘道:“姑……師父,你這是——”
妙玉恨聲道:“燒了,通通都燒了去!免得被那沒起子的污穢了去!”
白石橋前曲洞口,先有陳斯遠探頭探腦觀量一番,旋即扯了薛姨媽一路疾行,一徑躲在方廈圓亭后的坡堤。那薛姨媽面上潮紅將退未退,渾然不在意一河之隔提著燈籠巡視過來的婆子,只將臉兒貼在陳斯遠胸口,仰起俏臉兒來,一雙水潤眸子心心念念都是陳斯遠。
少一時,那巡夜的婆子進得曲洞里,又自內中回返,笑鬧著又回返而去。
陳斯遠輕輕松了口氣,低頭才見薛姨媽怔怔瞧著自個兒。
陳斯遠展顏一笑,低聲道:“寄居此間實在不便,明日須得拜會貴人,下晌又有鹿鳴宴,后日你可得空?”
這會子他說什么便是什么,薛姨媽只顧著悶聲應下。陳斯遠勞動半晌,酒意散去了大半,當下便領著薛姨媽過了白石橋,臨到假山前方才請其先行。
那薛姨媽一步三回頭,踱步一番,聽得園子口有提了燈的丫鬟招呼自個兒,這才應了一聲快步而去。
那尋來的不是旁人,正是放心不下的寶姐姐與同喜、鶯兒兩個。
兩盞燈籠照耀著,眼看薛姨媽無恙而歸,寶姐姐不禁嗔道:“媽媽散心怎地忘了時辰,都這會子了還不曾回返?”
薛姨媽哂笑道:“方才見后頭桂花凋零了一地,不免有些睹物思人……是了,你哥哥可回了?”
那燈籠昏黃,不曾照清楚薛姨媽媚眼含春的俏臉兒,是以寶姐姐也不疑有他,只扭身綴后半步,與蹙眉與薛姨媽道:“莫提了,又是錦香院的人送回來的,也不知飲了多少!”
薛姨媽頓時不喜道:“這個不爭氣的,如今還在與曹家議親,若此事傳到曹家人耳里,這親事哪里還議得成?”
寶釵頷首道:“聽小廝說,此番是受錦鄉伯之子相邀。”
薛姨媽便嘆息道:“你哥哥那個性兒,又哪有幾個當他是友人的?只怕這回又是存心瞧樂子,這才邀他去了錦香院!”
寶姐姐悶聲沒言語,暗忖自個兒媽媽這不是明白著呢嘛?換做尋常寶姐姐許是替薛蟠開脫幾句,可此時她另有心思,自是巴不得薛姨媽對薛蟠大失所望。
當下母女兩個進了小院兒,先行到前頭正房瞧了一眼爛醉如泥的薛蟠,又掩了口鼻到了后頭正房里。
過得這些時候,薛姨媽面上暈紅早退,俏臉兒雖略略泛紅,卻只是因著秋風寒涼之故。
母女兩個略略說了會子話兒,眼見薛姨媽面有倦色,寶姐姐便知趣退下。
當下同喜、同貴兩個入內伺候著薛姨媽寬衣洗漱,那同喜入手便覺外衣前襟上冰涼滑膩。
正蹙眉納罕,一旁的同貴便道:“呀,不知哪個厭嫌鳥兒落下來的鳥屎,這衣裳怕是穿不得了,快拿去浸泡了,明兒個往浣洗房送去。”
薛姨媽聞言心下一顫,趕忙道:“竟落了鳥屎?我道方才為何身子上好似撞了枝條,抬眼卻瞧不見一物。”
同喜捧了衣裳往外行去,心下不禁愈發古怪……這顏色倒是對得上,只是鳥屎有這般稀嗎?
又想著自家太太出去了小一個時辰,同喜心下怦然亂跳,隱隱有了忖度,又不敢去忖度。當下只當做無事,浸泡了衣裳又回來面無異色地伺候著薛姨媽梳洗。
過得半晌,薛姨媽洗漱過了,自是上得床榻覆了錦被。內中熏籠內炭火殷紅,烤炙得滿室皆是冰片香氣。
她的發髻披散開來,幾縷發絲俏皮地貼在臉頰邊,面上少不得幾分歡愉后的慵懶之態。
小衣隨意裹在身上,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段白膩脖頸,那昏黃燭火映照下,隱隱泛著柔美光澤。
側身躺下,身子微微蜷縮,一只手輕輕搭在枕邊,微微闔目,似是仍回味著那曲洞中的美好。些許涼風自窗扉縫隙吹入,床邊的帳幔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內中人兒慵懶而臥,一只豐潤菱腳自錦被中探出,其形宛如一幅唐時美人休憩圖,盡顯別樣的風韻。
待轉過天來,暫且不說陳斯遠一早兒便往燕平王府而去,卻說那榮慶堂里。辰時左近,晨賈母、黛玉一如往常般用了早飯。雖祖孫兩個瞧著并無異樣,可不論是鴛鴦、琥珀,還是黛玉身邊兒的紫鵑、雪雁,誰不知祖孫兩個再不復當初?
期間說的只是尋常話兒,一星半點也不曾提及昨日之事。轉頭又有鳳姐兒、王夫人來請安,問過了賈母情形,少不得關切一番,轉而說起寶玉來,那王夫人便道:“老太太不知,昨兒個老爺聽聞寶玉發癲,可是極為氣惱。若不是我拼命攔著,只怕老爺便要提了棍棒痛打寶玉一通!”
賈母蹙眉道:“寶玉才多大?他素日里也不曾管過,這會子又來逞威風。若再有下回,你只管知會我一聲兒,我去尋了老爺說道去!”
王夫人愁眉苦臉道:“雖是這般說,可此番總是因著寶玉胡鬧。那婚書乃是如海臨終所書,賈藩臺、大伯、老爺乃至外甥女都是認的。前番約定遠哥兒中了舉才作數,本就有為難之意。此番遠哥兒果然中了舉,若再行推脫……說句不好聽的,遠哥兒若是敲了登聞鼓將此事傳揚出去,這天下又如何瞧咱們賈家?”
賈母聞言也愁苦起來。那陳斯遠慣會以勢壓人,方才入府便逼著薛家登門道惱,生生將預備好的姨娘送去了陳斯遠房里。
此后賴家撞在其手里,賴尚榮被逼得自國子監退學;東府賈蓉撞在其手里,生生被賈珍打斷了腿,拘在家中大半年,如今方才逐漸露面。
若果然如王夫人所說情形,只怕會拖累宮中貴妃。
想明此節,賈母不禁愈發生出退縮之意,便嘆息道:“寶玉不過胡鬧了一回,哪里就要這般小題大做了?等過二年寶玉年歲大了,自會長進——”
王夫人頷首連連,心下卻白眼連翻,暗忖此時不趁著情竇初開就掐斷,等到來日情根深種,只怕她的寶玉便是不死也要大病一場。老太太果然糊涂了!
當下就道:“老太太說的在理。”頓了頓,又道:“不過事已至此,再說旁的也無用。我瞧著,為免寶玉又與外甥女鬧起來,是不是讓黛玉搬去后樓與迎春幾個作伴?”
見賈母蹙眉看過來,王夫人就低聲道:“昨兒個我問了外甥女,她也想要搬去后樓。”
賈母苦著臉兒舉棋不定,說到底還是更看重寶貝孫兒,于是便頷首道:“也好,那就搬去吧。”
得了賈母點頭,王夫人說過一會子話兒,便命鳳姐兒擔負此事。臨行之際,賈母自是扯著黛玉交代了好些,大抵是‘不過前后院,時常來作伴’‘便是認了那婚書,總還是自個兒外孫女’之類,惹得祖孫兩個紅了好一會子眼圈兒,這才放了黛玉搬走。
那碧紗櫥里的衣物書籍繁多,十幾個丫鬟婆子忙亂了一早,這才將物件兒送去了后樓。
三春幫著安置了好一會子,待臨近午點時方才各自歸去。迎春、探春、惜春幾個心下透亮,自是知曉黛玉為何無緣無故搬來了后樓。
迎春是鋸了嘴的葫蘆,惜春年歲還小,探春情知混跡府中離不得王夫人與老太太照拂,因是三春便什么都不曾說。
那后樓的東邊廂,三春才去,黛玉兀自拾掇著書冊。便有紫鵑蹙眉捧了一摞書冊撂在桌案上,心下再也憋悶不住,開口好似哀求一般,道:“姑娘,莫非真個兒要認了那婚書?”
黛玉冷眼瞥過去,還不等其說什么,便有雪雁蹙眉叱道:“多新鮮啊,那婚書大老爺、老爺都認定是真的,雨村先生又親口允諾,如今遠大爺高中桂榜,你還想要姑娘食言而肥不成?”
紫鵑便道:“我,我也是一心為姑娘著想。遠大爺自是好的,可又怎比得了寶二爺知根知底?再說姑娘自小與寶二爺一處長起來的,兩小無猜,按說合該——”
“且住!”黛玉一雙罥煙眉微蹙,說道:“你方才所說,我只當沒聽見。”
“姑娘!”紫鵑叫了一聲,干脆豁出去道:“那遠大爺才來半年便在外頭養了兩個小的,姑娘真個兒嫁過去,來日還不知如何委屈呢!”
一旁雪雁氣不過,推搡了紫鵑一下,叱道:“打量姑娘不知你肚子里那些牛黃狗寶?不過是想著一家子都在榮國府,這才想著攀了寶二爺的高枝兒,回頭兒也好庇護著一家子罷了。
你說遠大爺花心,可寶二爺又是個省心的?前頭與寶姑娘攀扯不清也就罷了,那房里幾個,只怕一早兒都被寶二爺嘗了個遍!”
紫鵑被戳破心思,趕忙道:“你胡吣,我不過是一心為姑娘考量。”
雪雁道:“少打著為姑娘好的名頭渾說,我且問你,姑娘擔著林家宗祧,寶二爺可能應允?林家累世列侯,自老爺起又為書香門第,遠大爺高中桂榜,來日自可承襲林家書香美名,寶二爺可能?
你說處處為姑娘考量,我卻奇了,姑娘日夜思慮之事怎地不見你提起一星半點來?”
一番話噎得紫鵑啞口無言。
此時黛玉沉聲嘆息道:“你若不愿在我這兒待著,我回頭兒請了鳳姐姐,將你調撥去旁處伺候就是了。”
原本尚覺委屈不已的紫鵑,聞言頓時悚然而驚。調撥去旁處?寶二爺與三位姑娘身邊兒的位置早就滿了,她能調撥到何處?
好一好,是回了老太太身邊兒,等到了年歲便被打發去配了小子;差一差……只怕就要調撥去那不受待見的環三爺與琮三爺處!
被那等沒起子的主子欺辱,莫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紫鵑嚇得趕忙跪地磕頭:“姑娘寬宥,我不過,我不過是……”
黛玉輕聲道:“總是主仆一場,你不愿走,我也不攆你。只是往后那有的沒的,少在我跟前兒念叨。”
“是,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
急切之下,紫鵑不禁紅了眼圈兒。搗頭如蒜一番,黛玉實在看不過眼,這才命雪雁將其扶起。
雪雁先前被紫鵑壓了幾年,此時只覺心下暢快,又覺與自家姑娘親近了幾分,少不得圍著黛玉嘰嘰喳喳說起陳斯遠來。
那紫鵑低眉臊眼到得外間拾掇,心下茫然之余,暗忖那婚事只怕再難轉圜。料想雪雁那小蹄子必在遠大爺跟前兒沒少說自個兒的壞話,來日自個兒又該如何自處?總不能真去配了小子吧?
此時屋中黛玉被雪雁念叨得煩了,三言兩句也將雪雁打發了出去,輕手輕腳將那孤本擺在書架上,黛玉心下想起那被墨滴暈染了的信箋來。心下暗忖,寶玉也罷,陳斯遠也好,乃至阿貓阿狗,婚事不過是為了自家宗祧。
有情自是極好,無情又能如何?不過匆匆幾十載,來日長眠,九泉之下總能對得起亡父便是了。
卻說這日陳斯遠一早去了燕平王府,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得見燕平王。
那燕平王隨口戲謔了一嘴秋闈事宜,當下便扯著陳斯遠計較了好一番‘萬客來’事宜。
小到廉價的針頭線腦,大到南貨、洋貨,事無巨細,逼得陳斯遠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
待臨近晌午,燕平王方才心滿意足。開口言本待留飯,奈何鹿鳴宴將近,是以就不多留陳斯遠了。
陳斯遠自是腹誹不已,被使喚了半天,晌午飯都不留,使喚牲口也沒這么使喚的吧!
待到了下晌,緊忙往順天府赴那鹿鳴宴。
這鹿鳴宴傳自唐代,歷經宋明兩代,到得本朝業已規矩森嚴。
與會人等,一為直隸巡撫、順天府府尹等直隸官員,二為本次鄉試考官、監臨,三為四野鄉賢,這最后的主賓方才是新晉舉人。
陳斯遠混跡一眾舉人中,依著規矩與考官、監臨行禮謝恩,樂工奏《鹿鳴》,旋即陳斯遠隨著眾人跳魁星舞。
待跳罷了魁星舞,又祭以豬、羊,考官舉杯邀飲,眾人落座后吃酒用菜,再作幾句酸詩,與會鄉賢、官員勉勵幾嘴,就算是齊活。
陳斯遠年不過十五六,自是在一應舉人中極為顯眼。縱使陳斯遠刻意藏拙,巡撫、府尹等人自是單點了陳斯遠命其作詩。
考官見其如此年紀,又才名卓著,不由得生出愛才之心。正有意收其為弟子,便聽一旁監臨道:“本官聽聞陳斯遠此子乃是榮國府遠親,好似如今還寄居榮國府?”
一句話說出來,那考官頓時好似吃了蒼蠅般厭嫌。
這鄉試考官多出自翰林院,素來以清流自居,全然瞧不上一應勛貴。那陳斯遠雖有才情,奈何與勛貴勾連極深,與其有了牽連,來日豈不是與勛貴也牽扯上了?
因是考官暗自嘆息,干脆不再理會陳斯遠。
陳斯遠心下郁悶不已,蓋因眾同窗都知其詩才,是以無人斗詩;他還琢磨著尋個師門來日為自個兒遮蔽風雨,誰知考官、監臨二人對自個兒竟不假辭色。
須知依著規矩,這鄉試主考合該為其座師啊。反倒是直隸巡撫、順天府尹二人待其頗為贊許。
納罕了半日,直到鹿鳴宴散去,陳斯遠方才回過味兒……這座師莫非是嫌棄自個兒與榮國府有親?
陳斯遠自是哭笑不得,暗忖前承后負,自個兒承了此名,自要擔負此名因果。罷了,不得鄉試座師歡喜,只能盼著來日能得了會試考官歡心。
當下悻悻而歸,自不多提。
能仁寺前,陳家新宅。
東南角的正門后,老蒼頭滿臉無奈地瞧著三個丫鬟,左邊廂是春熙,右邊廂是夏竹,正當中的是晴雯。
老蒼頭咳嗽一聲,說道:“大……老爺若是回了,我自會招呼三位姑娘,這秋日寒涼,我看三位莫不如回去候著?”
此時便有曲嬤嬤嘟嘟囔囔而來:“你個老蒼頭只管門外迎著就是,少管旁的閑事!”
老蒼頭嚅嚅不語,只得轉頭出了門往巷子外觀量。
那曲嬤嬤行到近前,扯了扯晴雯的衣袖,二人便到得墻角。曲嬤嬤低聲笑道:“二姨娘今兒個也來了!”
來了什么?說的自然是天癸。
曲嬤嬤先是跟著甄封氏,其后又跟著晴雯數月,這心下自是偏著晴雯的。
晴雯心下明知曲嬤嬤所言為何,開口卻嚅嚅道:“來便來了,又與我何干?”
曲嬤嬤便怒其不爭也似探手戳了晴雯一指頭:“姑娘啊,大爺如今成了老爺,你這會子不爭不搶,只怕是將老爺推給旁人!”
也不待晴雯變了臉色,曲嬤嬤轉身便走:“好的賴的都與姑娘說了,到底如何姑娘自個兒把握。”
言罷,曲嬤嬤業已遠去。
晴雯張口欲言,瞥見春熙、夏竹兩個,又生生將到嘴邊的話兒咽了回去。
她不禁捫心自問,自個兒心下仰慕大爺?自是仰慕的……只是總好似差了一些什么。
思來想去,好似是相處時日太短之故?
晴雯不得而知,她心下自有驕傲,從不屑于用那狐媚子手段哄主子高興。此番大爺中了桂榜,晴雯自是為其歡喜的。又因著幾日不見,她便暫且將曲嬤嬤的交代丟在一旁,只到了門前翹首以盼。
過得半晌,老蒼頭忽而叫道:“來了來了,老爺回府了!”
晴雯尚且不曾反應過來,春熙、夏竹兩個已然嘰嘰喳喳迎出了門去。
晴雯緊忙隨在后頭,出了正門,扭頭便見陳斯遠騎馬而來。轉瞬到了近前,一應人等齊齊道賀,恭賀陳斯遠高中。
陳斯遠笑著翻身下馬,擺手便道:“賞,都有賞。”
春熙便道:“我們姨娘昨兒個便放了例賞呢。”
陳斯遠瞧著晴雯笑道:“那明日多采買些酒肉,上下都分一分,家中置了席面,再請個戲班子來,咱們也樂呵樂呵。”
一應仆役、丫鬟自是歡喜不已,簇著陳斯遠往內中行來。
晴雯本待上前,誰知又被春熙、夏竹兩個一左一右將陳斯遠圍住。
這個說:“大爺,三姨娘這會子好些了,姨娘說虧得大爺那蟲草,不然每回都疼得難以入眠呢。”
那個道:“我們二姨娘原想著親自來迎老爺,誰知不湊巧,今兒個正趕上小日子。”
陳斯遠負手而行,不住的頷首。心下暗忖,是了,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兩個本就日子相近,先前尤三姐便來了天癸,隔了兩日尤二姐也來,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下略略悵然,本道尋姊妹兩個好生胡鬧一通,此番怕是只能素著睡了。
當下往后樓而去,過穿堂便察覺晴雯沒了蹤影,料想是回了耳房?陳斯遠便先行去了后樓,尋了姊妹二人說話兒。
此時三姐兒還好,雖行動不便卻也能起身。二姐兒正是頭一日,這會子連起身都不能。
陳斯遠陪著姊妹二人說了好半晌話,臨了才道:“過些時日我欲回江南一行,一來祭父母,二來辦些私事——”
話不曾說完,尤三姐頓時叫嚷道:“遠哥哥,我要去,我要去!”她面上綻出笑容,道:“都說那江南乃是鐘靈毓秀之地,我長這么大一直在京師打轉,還不曾去過江南呢。”
尤二姐便在一旁道:“妹妹若是去了,那百草堂交給誰打理?”
尤三姐眨眨眼,頓時蹙眉苦惱起來:“是了,我若跟著遠哥哥去了,百草堂豈不是沒人打理了?”
她趕上月事,卻也與冬梅一道兒算清了上月賬目。因著丹丸美名遠揚,竟引得蒙兀大主顧一擲千金,是以上個月點算下來,刨去各項拋費,所得出息竟逼近五千兩!
尤三姐盤算著拿出四千八百兩來分潤,算算單憑股子遠哥哥便能得了一千二百兩呢!
今兒個一早尤老娘與大姐尤氏又來了一遭。因允下每月給媽媽三十兩奉養銀子,尤老娘難得不曾撒潑,見了尤三姐更是比尤二姐還要親近幾分。
尤三姐年歲與陳斯遠相當,不免存了顯擺之意,便略略透露了些百草堂的風聲。一番言語自是惹得尤老娘另眼相看,又因陳斯遠得中舉人,尤老娘難免心下懊惱。
早知今日,當日就不該攔著三姐兒。這二人情投意合,若三姐兒做了正室夫人,百草堂所得豈不都由三姐兒支配?
如今倒好,做了惡人,還惹得三姐兒厭嫌,作鬧幾回,每月不過才得三十兩銀子……真真兒是得不償失。
那尤老娘蓄意緩和,倒是實打實的說了不少體己話,尤其反復叮囑要仔細盯著那百草堂營生。
尤三姐心下自是舍不得百草堂,可思量一番,忽而咬著下唇道:“遠哥哥,那營生不若交給二姐打理?反正我要跟著遠哥哥。”說話間尤三姐嬌嗔著撅了嘴,又一把抱住陳斯遠的臂膀,小腦袋貼在其上來回蹭著。
床榻上的尤二姐心下狂喜,卻知此事須得陳斯遠拿主意,便按捺住聲色,只聽陳斯遠言語。
陳斯遠心下熨帖不已。暗忖,這尤三姐滿心滿眼都是自個兒,連每月過賬幾千兩銀子的營生都能撇下,最難得的是也不曾攔著自個兒與旁的女子打混……這般好姑娘只怕打著燈籠都難尋。
他倒是想帶了尤三姐南下,奈何那百草堂能交給誰打理?尤二姐?算了吧,交給她只怕是老鼠掉進米缸里——擎等著其監守自盜吧。
因是陳斯遠便道:“我自是想與三妹妹一道兒南下……只是,這營生一時間哪里尋得到妥帖之人打理?藥鋪上下,自掌柜到伙計,都是新聘來的。私下貪墨錢財也就罷了,就怕盜了方子,到時候咱們可就什么都沒了。”
尤三姐自是不依,纏磨了好一陣。陳斯遠便笑著撫慰道:“三妹妹何必著急?我又不是只去這一回,待來日尋了妥帖人手照應著,我再帶三妹妹游逛江南就是了。”
尤三姐發了會子小性,也知陳斯遠所言不虛,便癟著嘴應了下來。抬眼瞥見尤二姐面有失落之色,尤三姐瞇了瞇眼兒,忽而道:“近來賬目繁多,我自個兒與冬梅打理不過來……遠哥哥,不若也讓二姐兒學著打理賬目,來日好歹也能應個急?”
尤三姐的小心思,陳斯遠又豈會不知?不過是存了自個兒去不成江南、好姐姐也別想去的心思。
那尤二姐心思繁多,又一心認錢,陳斯遠須得時常敲打了才好。因是干脆應下道:“三妹妹說的極是。”扭頭看向尤二姐道:“不若你留下來學著理賬如何?”
尤二姐頓時左右為難起來,這江南……她自然想去游逛,可學了理賬,來日說不得也能打點百草堂營生——那可是日進斗金的好營生,尤二姐也不貪多,每月只消得個幾十兩銀錢做體己就好。
因是明知尤三姐存心不良,那尤二姐兀自笑著應下:“好啊。本就是親姊妹,三妹妹既忙不過來,我去幫襯也是應有之意。”
新增番外《尤氏雙姝》(上)
另,我們兩口子實在扛不住,只得求助丈母娘,好歹能歇歇了。
都說年輕人不要孩子,這育兒成本高到離譜啊。不單是金錢,更多的是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