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心下腹誹,當面卻不曾說什么。及至晌午,尤老娘總算轉醒,尤氏便催著尤老娘回轉寧國府。
二人乘車而行,尤老娘兀自酒意未消,睡眼惺忪、哈欠連連。她不過比尤氏大了幾歲,二人走在一處,與其說是母女,莫不如說是姊妹。
當下尤氏提及先前請托,尤老娘頓時蹙眉道:“也難為你,還不曾死了心去……若依著我,莫不如往光招寺多走走,說不得早就得了孩兒。”
尤氏聞言頓時蹙眉道:“母親說的什么話兒?那等藏污納垢之地,我才不去!”
尤老娘哂笑一聲,道:“你可記得錢孺人?早幾年也說不去,后來實在沒法子不也去了幾回?如今孩兒都兩歲了,你看錢老爺說過什么?”
“那怎能一樣兒?”尤氏懶得與尤老娘分辨。賈珍雖別無所出,可好歹膝下還有個賈蓉呢,哪里就要她尋了和尚廟幫襯?
尤老娘乜斜一眼,倚著車窗好似自說自話道:“方才那鳳藥花川酒足足釀了三冬,偏二姐兒是個不知輕重的,還想著藏起來,豈不知等來年暑氣一蒸,便要酸腐了?”
頓了頓,扭頭觀量尤氏,笑著勸說道:“就好比咱們女人家,芳華好似那琥珀光,封存得再嚴實,又能扛住多少歲月磋磨?”
唏噓一聲,又與尤氏說道:“老宅后頭那張夫人你可記得?守節二十年掙了座貞節牌坊,臨了族里貪她宅子,硬生生栽了個私通的罪過……要我說,那些續命哪兒比得上熱灶熱被窩實在?
左右珍哥兒他們爺兒倆也顧不得你,那賬目上松松手,多給自個兒打幾副頭面做體己,得空往那光招寺多上幾回香,便是不要孩兒,總好過你自個兒寒床孤枕的。”
尤氏聽得心猿意馬,卻臊紅了臉兒一個勁兒搖頭道:“快別說了,你再胡吣,往后再別來寧國府!”
尤老娘笑著嘆息道:“罷罷罷,不說就不說。只有一樣,那蓉哥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說不得何時就娶了新夫人來,到時候還容得了你來掌家?”
尤氏暗自蹙眉,情知尤老娘說的在理。那秦氏在世時,家中上下可不就交由秦氏打理?她不過占了個便宜婆婆名分,那秦氏極得賈珍的寵,凡事還不是由著秦氏去處置?
那秦氏在世時,尤老娘與兩個繼妹可不敢時常往寧國府來。
此時就聽尤老娘又道:“這深宅大院雖是富貴,卻活似一口棺材,換了我是你,與其做那漆皮描金的死物,莫不如當個鎏金走馬燈,痛痛快快轉他個暈頭轉向,也算不白來世上一遭。”
尤氏正要說話,便見尤老娘哈欠連天,隨即自懷里尋了個小巧瓷瓶來,哆嗦著倒了一枚丹丸,仰脖便吞了下去。
不過須臾,頓時又精神奕奕起來。尤老娘收了瓷瓶笑道:“珍哥兒給的這烏香(又名阿芙蓉)丸果然神異,每日吞上兩丸也不覺疲累,就是貴了些。”
尤氏蹙眉不喜。那烏香丸她也曾用過,只數日間便覺再也離不得此物,又覺每月大半月例銀子買了此物實在太過靡費,便強忍著將其戒除了。
車行轆轆,尤氏挑了車簾往外觀量,只覺冷風撲面,入目所及一片蕭索,心下不禁愈發悲涼,暗忖,莫非自個兒就這般如個泥人兒木偶一樣了此殘生?
不覺又想起方才尤三姐面上的光暈神采,心下便生出幾分艷羨來。
馬車回轉寧國府,二人一道兒回了尤氏院兒,略略小憩,尤氏便尋了一些點心來,準備總別尤老娘。
誰知偏生此時賈珍回轉,不一刻便打發婆子來請尤老娘吃酒。尤老娘自是歡喜不已,思量著吃上一頓酒,說不得能得不少好物件兒呢,可不比打尤氏的秋風強了百套?
當下樂滋滋去吃酒,只將尤氏撇在院兒中。
及至申時過,尤氏方才用過了晚飯,便有丫鬟銀蝶尋來,與其道:“奶奶,方才聽婆子說嘴,好似西府大太太不耐月子,吵嚷著這幾日便要出月子呢。”
“不是說坐雙月子?怎地這會子就不耐了?”
尤氏為繼室,合東、西二府,那王夫人比其年長,始終端著嬸子身份;李紈形同枯槁死灰,一心撲在賈蘭身上,深居簡出的與什么人都少有往來;鳳姐兒倒是個爽利性子,奈何與秦氏交好。
算來算去,與尤氏能說到一處的,便只剩下邢夫人一個。一來二人年歲相近,二來同為繼室,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奈何尤氏嫌邢夫人時而犯蠢,于是二人不過明面上交好,極少說那些掏心掏肺的話兒。
聽聞邢夫人要出月子,于情于理尤氏都要過去看望一遭,便起身拾掇了,領了銀蝶先行往中路院而去。
出得自個兒院兒,往西過穿堂便是中路院內儀門前,尤氏過了穿堂便見內儀門前守著兩個婆子。
那兩個婆子瞥見尤氏,彼此對視一眼頓時神色惶惶。尤氏心下納罕,上前問道:“大爺可還在吃酒?”
一個婆子囁嚅不言語,另一個便訕笑道:“這……大爺吃多了酒,這會子正在里頭歇著呢。方才吩咐了咱們,守著門不讓人來攪擾。”
尤氏蹙眉不已,心下已覺不妙,一旁的銀蝶便發問道:“佩鳳、攜鴛、文花幾個姨娘可在?”
那婆子哪里敢欺瞞,只含混道:“幾個姨娘不勝酒力,這會子也回了。”
尤氏不覺攥緊了帕子,那涂了鳳仙汁的指甲掐入掌心,恨不得摳出血來!
佩鳳、攜鴛、文花幾個都回來,偏生沒提尤老娘,這內中什么情形還用問?
本道賈珍先前覬覦二姐兒、三姐兒兩個就足夠荒唐了,誰知如今竟……竟——
銀蝶見其身形哆嗦,趕忙扶了其臂膀,低聲勸慰一聲:“奶奶——”
尤氏扭頭,便見銀蝶蹙眉輕微搖頭,眼中滿是懇求之意。
是了,她不過是繼室,賈珍又是個說一不二的,便是再荒唐她又能如何說?說出來定會惹了賈珍著惱,說不得自個兒便有如賈蓉那般被其暴打。
罷了,好歹不是親的,便這般吧。只是賈珍這般殘暴荒唐,這寧國府的富貴又能守到何日?
尤氏面上數變,終究化作一片平靜,與兩個婆子交代道:“等大爺醒了,代我傳個話兒,就說西府大太太要出月子,我過去瞧一眼。”
兩個婆子自是不迭應下,瞧著尤氏領了銀蝶遠去,彼此對視一眼,松口氣之余不免神色中帶了鄙夷。
那邊廂,尤氏輕車簡從,只領了銀蝶一個坐了軟轎往榮國府而去。不一刻進得黑油大門,婆子忙不迭往內中傳報,銀蝶先行將尤氏扶下來,誰知正瞧見陳斯遠自外書房行來。
二人避無可避,陳斯遠便上前拱手見禮:“珍大嫂子。”
尤氏掃量其一眼,心下古怪不已,面上笑道:“是遠兄弟啊,你這是——”
“方才姨夫相招,叫我來議事。如今事了,正要往后頭去。”
“我來瞧瞧嬸子,既如此,遠兄弟且去吧。”
陳斯遠應下,隨即款步別過。
尤氏掃量其身形一眼,心下暗自稱奇。那遠兄弟她也不是沒見過,只是去年十月里瞧著還是個少年郎,如今身形抽條,已經有幾分青年模樣。且看其蜂腰猿背、身形挺拔,又念及三姐兒那愛慕不已的模樣,料想定然本錢十足——
尤氏俏臉兒一紅,暗自啐了自個兒一口,趕忙將雜亂心思丟在一旁,領了銀蝶往三層儀門而去。
不多時,尤氏領了銀蝶進得后頭正房里。
這月子房里雖點了熏香,卻依舊遮掩不住酸腐之味兒。尤氏轉進西梢間里,便見邢夫人斜倚在床榻上,頭上布帕纏頭,些許凌亂發絲貼了面頰,面色紅潤,瞧著比坐月子前還要康健幾分。
邢夫人憋悶得不行,見了尤氏便笑著招手:“珍哥兒媳婦快來!”
尤氏笑著上前見禮,邢夫人便嗔道:“哪里就要這般外道了?若單論年紀,私底下我還要稱你一聲姐姐呢。”
尤氏笑道:“禮法不可廢……嬸子怎么吵著要出月子?我得了信兒還當嬸子不大妥當,緊忙就來瞧了。”
邢夫人苦惱道:“每日家憋悶在房里,可不就不妥了?我先前只當要好生將養了,誰知這坐月子竟是苦差事?”
說話間扯了下帕子:“不信你來聞聞,都餿了!”
尤氏笑道:“不過一時辛苦,嬸子還差這幾日了?”
“差,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恨不得明兒個便能沐浴一番呢。”
邢夫人蹙眉嬌嗔,竟露出些許小兒女神情,惹得尤氏心下暗自稱奇。偏此時東梢間里傳來嬰孩哭鬧聲兒,邢夫人就嘆息道:“瞧瞧,這要賬的又來了!”
須臾光景,便有苗兒抱了孩兒來,道:“太太,四哥兒許是餓了。”
邢夫人微微側身伸手接過,輕柔得好似捧著稀世珍寶。隨即自顧自解開衣襟,露出圓潤的肩頭,眸子里滿是溫柔,輕輕地將孩子攬入懷中。待孩兒不哭鬧了,邢夫人便噙了笑道:“這不養兒不知父母恩,莫看這小東西如今乖巧,前些時日隔一個時辰醒一回,我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
一旁苗兒道:“還不是太太偏要自個兒喂養?若是夜里讓奶嬤嬤喂養,哪里就會累著太太了?”
邢夫人乜斜道:“你知道個什么?這頭一個月自個兒喂養了,孩兒才會無病無災長得壯實。”忽而想起王善保家的那老貨來,邢夫人略略蹙眉不喜,旋即又丟在一旁。
她吵著要出月子,一則實在受不了臟,二則也是因著陳斯遠不日啟程南下,心下總想著好歹臨行前見上一回。
尤氏瞧著那孩兒一心吮吸,心兒頓時就化了,艷羨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出言道:“嬸子如今時來運轉,日子可算是好過了。”
邢夫人道:“往后還有的煩心呢,這才哪兒到哪兒?”
尤氏聞言苦悶不已,道:“我倒是想煩心也煩不成啊。”
邢夫人抬眼瞧了其一眼,思量著語重心長道:“不是我說你,珍哥兒媳婦,這孩兒的事兒……你也須得上上心。”
尤氏頷首,道:“謝嬸子掛念,今兒個我尋了三妹妹,托付遠兄弟南去時尋一味藥回來,總要將這宮寒的毛病治了。只是——”說著,尤氏咬了下唇說不出話兒來。
一旁銀蝶知尤氏有些話不好出口,便引了苗兒、條兒往一旁說話兒。
待人走了,尤氏才苦著臉道:“嬸子不知,我與大爺也是十來年的夫妻,他如今看我極為厭嫌。上個月好不容易留宿一晚,也是自個兒卷了被子就睡。我便是想要孩兒,莫非還能自個兒變出來不成?”
邢夫人想起從前日子,心下感同身受,不禁憐惜道:“也是難為你了……這十來年夫妻,左手摸右手的,可不就沒了興致?”頓了頓,想起去年雪夜情形,略略猶豫,到底還是說道:“總這般也不是個事兒……實話不妨與你說,那馬道婆有一味好藥,你偷偷摻進珍哥兒酒水里,到時莫說是你,便是個母豬那珍哥兒也斷不會放過。”
“啊?”
尤氏瞪了雙眼,訝然不已。
邢夫人緊忙示意噤聲,又低聲嘀咕道:“不然你道這四哥兒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尤氏眨眨眼,心下若有所思。暗忖自個兒好似小覷了這位嬸子?
邢夫人觀量其神色,還道尤氏不信,便招呼了苗兒過來,吩咐道:“去柜子里將我那紅木匣子取了來。”
苗兒應下,須臾翻箱倒柜取了來。邢夫人將苗兒打發出去,這才抽開匣子,自內中翻找出個小瓷瓶來,趕忙塞給尤氏,道:“摻進酒里,記得了,指甲蓋大小就得。”
尤氏唬得生怕旁人瞧見,趕忙塞進懷里。又見邢夫人拿著另兩個瓷瓶猶豫不已,尤氏便問:“嬸子,這兩個莫非也是?”
邢夫人一咬牙,干脆將那兩個瓷瓶也推了過來。道:“這兩個可了不得,這一瓶乃是香料,摻進冰片等物里,放置熏籠上,不一刻便讓人昏睡過去;這一瓶是解藥,不可吞服,用時須得含在舌下。
有此二者,只要你那毛病好了,斷不會懷不上孩兒。”
尤氏心下哭笑不得,奈何邢夫人一片好意,只得緊忙藏在懷里。二人又說了好一會子話兒,尤氏方才領了銀蝶回返。路上思及要對賈珍用此手段,頓時心下惡心得不行,又不由得想起先前尤老娘所說的話兒來:
這深宅大院雖是富貴,卻活似一口棺材,換了我是你,與其做那漆皮描金的死物,莫不如當個鎏金走馬燈,痛痛快快轉他個暈頭轉向,也算不白來世上一遭!
倏忽幾日,轉眼便到了九月下。
陳斯遠幾次要啟程,奈何庶務纏身,一時竟不得走脫。
這頭一樁,乃是大老爺賈赦心下急切,幾次尋陳斯遠說道,話里話外都要先行將那林家家產收攏起來。他存的什么心思,誰不知道?
陳斯遠自知若強行保住林家家產,只怕大老爺賈赦鋌而走險,說不得就保不住黛玉。因是幾次問詢,他只聽之任之。
只是這事兒還有的計較呢,不拘是老太太還是王夫人,二人都推說不得賈雨村回信,林家的家產還是收歸公中為宜。
大老爺賈赦氣惱了一場,尋了陳斯遠好生將賈母與王夫人說道了一番,無可奈何之際只得暫且按捺下心思。
這第二樁,乃是邢夫人實在憋悶不得,許是想著臨別之際見山一回,便打發苗兒來說,讓陳斯遠暫緩啟程,總要等其出了月子再說。
算算再有三兩日,陳斯遠便應承了下來。
第三樁,尤二姐十月初一的生兒,不用尤二姐開口,這幾日尤三姐兒百般懇求,不過是想著讓陳斯遠多留幾日。
陳斯遠想著左右都耽擱了,也不差一日、兩日的,便也應承了。
第四樁,陳斯遠這幾日又被燕平王抓了壯丁。蓋因雜貨鋪子萬客來開業在即,這大順上下都是頭一回經辦此營生,難免短了周全。燕平王便命陳斯遠四下查缺補遺。
本就是應當應分的,即便是苦差陳斯遠也須得盡力。誰知此行竟有意外收獲!
他今日在萬客來隨意閑逛,便在一隅瞥見一米黃小球,掉落地上竟彈起半人高。探手捏了捏,只覺軟彈。
心下驚奇之余,緊忙尋了隨行小吏過問。那小吏只說此物名為‘膠乳’,效用……大抵只能用來做彈球。至于來源,說是太宗在位時,與西夷互通往來,專門拋費大價錢采買來膠乳樹苗。
歷十年,兩廣、瓊崖、鄭和島都廣有種植,內府還在那鄭和島上有專門產膠乳的莊子。
膠乳?這他娘的是橡膠啊!
饒是陳斯遠心性沉穩,這會子也心旌搖蕩!
那小吏眼見陳斯遠上心,又說了一番話。大抵是此物如今撲騰得到處都是,內府依著太宗祖訓不得不打理,卻是個賠本兒的買賣。無奈之下,自今上登基始,每五年開放膠乳競買,價高者得。
往常競買者多是皇商,只因此事乃是內府壓下來的差事,于是乎各處皇商賠本賺吆喝,拿了銀錢競買,權當是給內府上孝敬了。
再細細掃聽競買情形,那小吏倒是門兒清,只道鄭和島莊子攏共三千畝膠乳林,每歲能產膠乳五十萬斤。競買五年一回,底價大抵要兩萬銀子起,往來運費自理。
二百五十萬斤膠乳只要兩萬兩銀子?這般好營生只怕打著燈籠也南尋!
待聽聞轉過年來三月里便要競買,陳斯遠強壓著心下狂喜,緊忙回了榮國府。
他即便再不知工科營造,也知道橡膠要用硫磺熏,還要摻炭黑。且此物效用繁多,不拘是做輪胎、鞋底、膠皮管子還是膠布,單個拿出來都是好大的營生!
陳斯遠細細思量,這營生太大,只怕自個兒把持不住,說不得便要拖燕平王下水,如此自個兒才好安心。另一則,廣納勛貴股東,只有入股的權貴多了,自個兒在其中才不起眼兒。
唯一所慮者,這五年時間太多,若是能獨攬此營生二、三十年,那往后真真兒是什么都夠了!
每臨大事有靜氣,陳斯遠強壓著心下雀躍回返自家小院兒,紅玉來迎,便道:“大爺,下晌時三姑娘與四姑娘一道兒來了,見大爺不在,就又回去了。”
陳斯遠停步納罕,因著心下憐惜,他自是待小惜春極好,惜春也總樂意往他這兒來。倒是三姑娘探春,每回見了自個兒雖難掩贊賞之意,卻極為有分寸,一月里不過能來上一兩回。
近來倒是古怪,算算惜春這都來第四回了……莫非這姑娘存著什么心思不成?
陳斯遠便道:“她們這會子往園子里耍頑去了?”
紅玉笑道:“云姑娘最喜在外頭耍頑,想來三姑娘、四姑娘這會子一準兒被云姑娘攛掇著在園子里呢。”
陳斯遠笑著頷首:“那我換了衣裳去找她們去。”
當下進得內中,換過衣裳略略小憩,趁著天光還早便往園子里來。
誰知方才自后頭進得園子里,遙遙便見省親別墅里人影憧憧,剛巧柳嫂子就在近前瞧熱鬧,陳斯遠便尋其過問。
柳嫂子壓低聲音道:“今兒個是太太請了老太太來游逛園子,只說請老太太色色斟酌、查缺補漏,若無差池,來日老爺便要上表請貴妃歸省之期。”
“原是這般。”
陳斯遠遙遙見迎春、探春、惜春、湘云、寶釵、黛玉俱都在賈母近前,自知沒那么大臉面,便干脆兜轉著避將開來。
他沿山上盤道而行,須臾過了石洞,往前走不多遠便是牡丹亭,遙遙便見薛姨媽往這邊廂游逛而來。
那薛姨媽瞥見陳斯遠頓時眼前一亮,禁不住暗自攥緊了帕子,低聲與隨行的同喜吩咐一聲兒,便輕移蓮步往這邊廂迎來。
二人于藕香榭左近聚首,彼此裝模作樣見了禮,陳斯遠便問道:“姨太太好興致,竟來園子里游逛。”
薛姨媽白了其一眼,道:“都是老太太想邀,也讓我幫襯著查缺補漏。奈何這會子乏了,我便往這邊亭子來坐坐……遠哥兒是方才回來?”
說話間薛姨媽咬著下唇,一雙杏眼好似能沁出水兒來一般。
因著這些時日一直忙碌薛蟠婚事,二人足足七八日不曾聚首,這薛姨媽心下自是想的緊。
陳斯遠見此不由得心下一蕩。此時薛姨媽瞧身形好似四九,看面龐不過雙十,床笫間去了羞怯,婉轉承歡之際自有一股子有別少女的風韻。
陳斯遠心下一動,便忽而壓低聲音道:“明兒可得空?”
薛姨媽面上嗔怪,扭頭觀量了一眼同喜,緊忙飛速點了下頭。
陳斯遠便笑道:“那我還是下晌等著你。”當下咳嗽一聲兒,說道:“既如此,我就不攪擾姨太太休憩了。”
“好,遠哥兒慢行。”
陳斯遠瞧著遠處同喜正往水中觀量,便趁著錯身之際悄然在薛姨媽身上摸了一把,隨即若無其事而去。薛姨媽被摸得心旌搖蕩、滿面含春,又生怕被同喜瞧出來,緊忙撫了撫鬢角。
又過得好半晌方才叫了同喜往遠處行去。
這一日陳斯遠尋兩個小的而不得,再無旁的話兒。
待轉過天來,晌午時陳斯遠便在大格子巷一進小院兒里置辦了酒菜,只待薛姨媽到來。
許是多日不見,薛姨媽自個兒也想得緊,這日竟不到午時便來了。二人相見,天雷勾地火,自是好一番繾綣。
待風消雨歇,薛姨媽偎在陳斯遠懷里,探出豐潤藕臂來抄起筷子,撿著可口的吃食一樣樣喂給陳斯遠吃。
不等陳斯遠開口說起正事兒來,薛姨媽就道:“哥哥又回了信兒,只說看北靜王如何處置。”
“那北靜王呢?”陳斯遠嚼著長壽果問道。
薛姨媽蹙眉嗔道:“還能如何?催問了幾回,都說不得空……我看只怕北靜王也怕了那忠順王。”
陳斯遠嗤笑道:“你兄長存了什么心思,你還不知?他啊,心思大著呢。”
陳斯遠與王夫人相處得多了,自是知曉王夫人是什么樣兒人。本性爽利,心思不多,比照鳳姐兒多有不如。這般人來日能算計得榮國府盡入其手,若說這背后沒有王子騰出謀劃策,陳斯遠打死都不信。
又瞥了眼懷中的薛姨媽,是了,薛姨媽也是王家女,家業眼看不保,說不得便與王子騰、王夫人勾連在了一處。
薛姨媽苦惱道:“說來也怪,原本存著指望,這過了這么許多時日,如今得了噩耗,心下竟也不大計較了。”
陳斯遠笑道:“我先前就給你出了主意,有此謀算托底,你自然不急。”
薛姨媽聞言不禁蹙眉不已,道:“莫非拖上二年,真要丟了那皇商差事?”
陳斯遠思量道:“那忠順王也不是個有耐心法的,且看這些時日怎么說吧。”
薛姨媽頷首應下。
陳斯遠吃了一盞酒,思量著說道:“我這兒倒有一樁好營生,說不得能保薛家富貴。”
薛姨媽頓時起身,殷勤為其斟酒,急切道:“哥兒快說說,到底是什么好營生?”頓了頓,不待陳斯遠回話兒便搶白道:“是了,哥兒要南下,莫非是鹽商?”
“哪兒啊?”陳斯遠蹙眉道:“揚州八大鹽商說出去個頂個的豪富,實則不過都是朝廷養的肥豬,過些年便要殺上一批。薛家若成了鹽商,那可真是自甘墮落。”
薛姨媽面上訕訕,嘟囔道:“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好營生?”
陳斯遠與薛姨媽水乳交融,卻知其心下記掛著薛家家業,是以這會子也不敢說全了,只道:“什么營生你且別管了,只消私底下預備了銀錢就好。你也知我本錢不多,到時一半算拆借,一半兒算股子。”
薛姨媽聞言往其身下瞥了一眼,不禁俏臉兒泛紅。
陳斯遠眨眨眼,道:“不是這個本錢……嘖,方才沒吃夠不成?”
薛姨媽咯咯咯笑了幾聲,眼見陳斯遠作勢欲撲,緊忙求饒不迭。
二人笑鬧一場,方才靠坐一處吃用起來。
薛姨媽便問:“總得有個數兒,你須得多少銀錢?”
陳斯遠瞇眼道:“如今還不好說,五萬不多,十萬不少。”
“啊?”薛姨媽訝然不已。
陳斯遠打量一眼,便笑道:“怎么?你怕我卷了銀錢不回來了?”
薛姨媽便搖頭道:“不是這個……是姐姐前幾日隱隱遞了話兒,說是榮國府公中打不開點兒,說不得又要問我家拆借一筆……總要個三、四萬銀子。”
陳斯遠蹙眉道:“前一筆還沒還,又借一筆?”
見薛姨媽點頭,面上并無異樣,陳斯遠便知,只怕薛姨媽是存了將兩筆借款算作寶釵嫁妝之意……嘖,這哪兒行?那都是自個兒的銀子啊!
陳斯遠便禁不住勸慰道:“太太如今還模棱兩可,你一句準話兒沒得便送了銀錢去,這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眼見薛姨媽說不出話兒來,陳斯遠又道:“再者說了,文龍與曹家結親,往后內府中便有了靠山,你再巴結賈家又有何用?”
薛姨媽囁嚅道:“賈史王薛四家世代聯絡有親,姐姐有了難處,我總不能坐視不理。”
她雖這般說著,心下卻也恍然——是了,都與曹家結親了,何至于這般討好賈家?
陳斯遠見其目光閃爍,便不多勸。
待過得須臾,那薛姨媽忽而說道:“你近來……可是與寶釵往來頗多?”
陳斯遠正舉杯要飲,聞言便是一頓,見薛姨媽審視一般瞥過來,便若無其事地一飲而盡,道:“倒是在園子里見了幾回,怎么了?”
“她……可說了什么旁的話兒?”
那可是說了不少……一直跟陳斯遠謀算著怎么說通薛姨媽呢。
這話陳斯遠自不會說,只故作納罕道:“旁的?什么旁的?”
薛姨媽眼見陳斯遠‘果然不知’,便趕忙搖頭道:“也沒什么,許是云丫頭新來,寶玉又是個喜新厭舊的,這幾日也不曾找她,難免心里有些苦悶。”
陳斯遠應了一聲,當即悶頭吃用起來。心下卻暗暗發苦,這與薛姨媽兜搭在了一處,反倒不好娶寶姐姐了。當此之際,又該當如何開解薛姨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