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凝神傾聽,便聽那和尚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一頁的確是污了去,貧僧又豈會平白污人青白?”
那小姑娘還要再開口,另一溫婉女聲道:“罷了……智信師父,那這一頁我重新謄寫了就是。”
那智信道:“這……如今業已裝訂成冊,哪里還好改易?”
“哼,這賊禿就是想貪了姐姐銀錢,偏姐姐還聽不出來!”
“住口!智信師父,那我少算一些銀錢好了。”
“善哉善哉,還是姑娘通情達理。這蘇州文采薈萃之地,不知多少書生求到寺里討這謄寫佛經的活計呢。既是這般,這回就算作百字三十五文可好?”
女聲道:“這……太少了,煩請智信師父多加一些。”
“那就三十七文,不能再多了。”
陳斯遠聽得暗自搖頭,那智信賊禿明擺著欺負人。抄寫佛經可是苦差事,價碼一直都是百字五十文,這是欺負人家姑娘家尋不到旁的活計,這才死命的壓價。
“好,還請師父快些給付。”
那智信和尚笑道:“好好,三日內便結算清楚。如此,貧僧先行告辭了。”
陳斯遠聽得暗自搖頭,只是他也不是濫好人,自然不好平白幫了人,于是活動一番,便回得前院兒正房里。
這前院兒正房三間,右側有一兩間耳房,騰出一間來做了穿堂。正房三間,兩間做了堂屋,一間做了書房。至于臥房,則安置在了二層。
蘇州四下臨水,地面潮濕,自是要登高而居方才舒坦。
陳斯遠上得樓上,推了窗子往西院兒觀量,因著廂房遮擋,只能瞥見一隅,卻不曾瞧見那兩個姑娘家。
晴雯一邊廂為陳斯遠縫補襪子,一邊廂道:“大爺打算哪一日去祭拜林姑娘爹媽?”
陳斯遠道:“玄墓山一來一去便要兩日,便定在后日吧。”
晴雯停了針線,笑著道:“待大爺這婚事敲定了,說不得還要過上五六年,林姑娘才能嫁過來呢。”
陳斯遠看中的本就是黛玉的家世,只要名分敲定,目的就已達成。至于與黛玉之間……且隨緣吧,林妹妹這會子年歲太小,這會子便要談情說愛?只怕是想多了。
他扶窗欞隨意觀量,忽而便見一高一矮兩個姑娘回轉,那小的就嗔道:“姐姐,那賊禿明擺著欺負人!”
那姑娘就笑著道:“吃虧是福。智信師父那句話沒說錯,這蘇州城富庶,不知有多少落魄書生求一份抄寫經文的活計而不得。我能得了這活計,還不是靠著工錢少?”
那小的就嗔道:“姐姐這般不爭不搶的性子,來日一準兒吃大虧!”
“篆兒,你再這般我可留不得你了。”
篆兒頓時改口道:“罷了罷了,往后我多看顧著,免得姑娘一直吃虧。”
篆兒?樓上的陳斯遠若有所思,這名字……似乎是邢岫煙的丫鬟?如此說來,眼前的姑娘家豈不是邢岫煙?
好似心有所覺,那邢岫煙忽而抬頭往這邊看過來,見陳斯遠目光灼灼,緊忙頷了下首,扯了篆兒往房里行去。
恰此時有婆子送來早飯,陳斯遠便掃聽道:“那隔壁人家姓什么?”
這婆子是甄封氏請的,當即回道:“回老爺,姓邢,當家男人好似叫邢忠。”
那就錯不了啦,那姑娘就是邢岫煙!
晴雯見其面色古怪,待那婆子退下便問道:“大爺想什么呢?好端端的……莫非是瞧上了人家姑娘?”
不怪晴雯多心,瞧瞧陳斯遠房里,紅玉、香菱、柳五兒,再看看外頭,尤二姐、尤三姐外加晴雯自個兒,算算這都六個了!誰知這會子陳斯遠會不會見獵心喜生出旁的心思來?
陳斯遠回神蹙眉嗔道:“哪兒啊!若無意外,那邢忠合該是我堂舅,那姑娘便是我堂表姐邢岫煙。”
“哈?”晴雯愕然,眨眨眼笑道:“這還真是湊巧了。”
陳斯遠便道:“不知道也就罷了……回頭兒你尋了慶愈、蕓香,預備一份土儀,下晌得空我去走一趟吧。”
晴雯應下,撂下活計下樓去尋蕓香。小丫頭蕓香這會子正跟慶愈兩個湊在墻根數螞蟻的,晴雯扯了其到一旁,便將事兒交代了。
誰知蕓香不聽則已,聽罷比晴雯還愕然:“啊?老爺堂舅家就在隔壁?這……這這……”
晴雯不耐煩聽起絮叨,說道:“記得快些預備得了,免得大爺要用時再忙亂。”
“姐姐!”晴雯扭身要走,誰知被蕓香一把扯了衣袖,隨即鬼鬼祟祟到得墻角,那蕓香就道:“我看姐姐心善,這才與姐姐說的,姐姐可莫要外傳!”
“嗯?嗯。”
“姐姐最好待那位姑娘和善些,將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記得啊!”
晴雯蹙眉道:“她是大爺堂表姐,我自是恭敬著,還要你另外交代?”
“不是——”蕓香急了,扭頭四下觀量一圈兒,這才低聲道:“我聽東跨院的苗兒姐姐說,大太太好似有意撮合大爺與那位姑娘。”
“啊?”晴雯哭笑不得道:“不是二姑娘與王姑娘嗎?”
蕓香撇嘴道:“大老爺那性子,石頭都恨不得攥出點兒油水來,一直端著架子,二姑娘只怕是不成;二房太太尋了大爺幾回,如今榮國府里也不說那位王姑娘了,想來是沒影兒的事兒。這算來算去,可不就得是這位邢姑娘?”
晴雯便道:“誰知是真是假?說不得也是以訛傳訛呢。罷了,我瞧著那姑娘極為和善,想來就是個好的。平白無故的,我自不會甩臉子。”
恰此時,外頭的婆子納罕而來,瞥見晴雯便道:“姑娘,隔壁男人來叩門,說是……說是你家老爺的堂舅?”
晴雯與蕓香對視一眼,謝過婆子緊忙去尋陳斯遠。
一刻之前。
邢忠進得家門,繞過前頭,搭眼瞥見篆兒正與邢岫煙忙著漿洗衣裳,冷哼一聲便往后頭來。
邢甄氏頭不抬眼不睜地悶頭搓洗衣物,邢忠哼哼一聲,負手邁著方步嚷道:“快預備些吃食來,賊他娘,耍了一夜,這會子額得勁。”
“沒有!”邢甄氏梗著脖子道:“家里都斷炊了,哪兒來的吃食?”說話間紅了眼圈,道:“昨兒個你才走,我便問隔壁借了二兩銀錢。岫煙抄寫經文的錢還沒結呢,這眼看這一季的房租又要繳……當家的,不行咱們還是搬回蟠香寺吧。”
“婦人之見!”邢忠摸摸搜搜,自懷里摸出塊銀子來,隨手丟將過去,道:“不就是銀子,你看這是什么?”
邢甄氏慌手慌腳才將銀子接住,面上兀自不肯相信,張口便在銀子上咬了兩排牙印,見果然是真的,頓時納罕道:“這……哪兒來的?”
邢忠負手撇嘴道:“早跟你說了,我不過是一時時運不濟,還能一直倒霉?這是昨兒個夜里贏的,拿去買些酒菜來,我吃了須得好生睡一覺。”
“哎哎!”邢甄氏頓時大喜,甩了甩手上的水漬,又在腰間圍裙上擦了擦,不迭起身便要往廚房去。忽而想起米糧不多,緊忙去到巷子口的米鋪買了五斤秈米,切了半斤醬肉,打了一壺燒酒。
待回返家中,邢忠已然大老爺也似坐在床榻上,邢甄氏將酒菜奉上,那邢忠滋溜飲了一盅,樂道:“這才是日子啊……你還說回蟠香寺,一直留在蟠香寺,岫煙哪里說得了好人家?前日大妹妹來信兒,說是陳家小子中了舉人,說不得來日還能金榜題名呢。嘿,陳家小子與岫煙年紀不過仿佛,我看大妹妹有意撮合這二人。”
“陳家?陳……陳斯遠?”
“不錯。”邢忠唏噓道:“誰能想到堂姐的兒子竟這般出息了?”
邢甄氏猶豫道:“這……當家的那外甥能瞧得上岫煙?”
邢忠吃了一口醬肉道:“我那外甥如今還寄居在榮國府,爹媽又去得早,這婚姻大事還不是由著大妹妹做主?大妹妹信中既提了,想來這事兒八九不離十。”
邢甄氏湊坐過來,思量著道:“這舉人自然是好……可我瞧著,不若讓大妹妹幫著在勛貴里尋個好人家。爛船尚有三千釘,區區舉人,又哪里比得過勛貴子弟?與其嫁了陳斯遠,我看不如給勛貴人家做妾室呢。”
“你知道什么?”邢忠舉起筷子虛點了邢甄氏兩下,壓低聲音道:“我那外甥能為著呢!”
邢夫人信中雖只略略提及,卻也能管中窺豹。當下邢忠便道:“大妹妹說了,那遠哥兒如今可不差錢,自個兒在京師置辦了個三進帶花園子的宅第呢。”
“嚇!那只怕要二三千銀子吧?”邢甄氏駭然道。
“二三千?呵,只怕再多幾倍都擋不住!”邢忠又自斟自飲了一盅,思量著道:“能掏出這些銀子置辦宅第,說不得遠哥兒手里頭最少還有這個數!”
說話間又伸出一根食指來。
邢甄氏忖度道:“一千……”見邢忠撇嘴搖頭,邢甄氏調門頓時高了許多:“一萬兩?天爺爺誒!”
邢甄氏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萬兩銀子,還有三進帶花園的宅第,這女兒若是嫁了去,豈不是掉進福窩子了?說不得他們二人還能占些便宜呢!
當下就道:“當家的,咱們何不現在就去京師?”
“婦人之見!”邢忠說道:“榮國府忙著賢德妃省親事宜,哪里得空招待咱們?不急,等轉過年來再說。”
邢甄氏應下,又想起要還隔壁銀子,便起身出來。須臾到得東宅門前,叩開房門,便笑著將銀錢交給開門的婆子,又說了好些話兒。
聽得院兒中慶愈與蕓香兩個嘰嘰喳喳,邢甄氏順口道:“家中來客了?昨兒個我瞧著來了幾輛馬車呢。”
那婆子就道:“是太太的姑娘回來了,還領了姑爺來。”
“回門啊?那可真真兒是喜事。”
婆子唏噓道:“也是太太命苦,早年姑娘被拐子拐了去,輾轉多年,好容易撞見了陳老爺。陳老爺是個心善的,憐惜姑娘,便四下打聽,到底掃聽到了太太所在。去年便打發人護送著姑娘千里尋親,娘兒倆這才重聚首。”
邢甄氏聽得納罕不已,道:“這位陳老爺果然心善……那你們姑娘,可是明媒正娶的?”
婆子撂了臉子,有些不大樂意,可還是回道:“姑娘先前給人家做丫鬟的……不過如今倒是貴妾,當初接了太太去京師,還擺了席面呢。”
“哦哦,原來如此。”
婆子生怕被甄封氏小瞧了去,又道:“陳老爺先前不過是監生,這八月秋闈,一舉中第,如今可是舉人老爺。最緊要的是,如今才十五六年歲,跟我們姑娘正相當。”
八月里唯有京師有秋闈,甄封氏便道:“巧了,我男人有個外甥也姓陳,也是八月里中了桂榜——”說著說著,甄封氏不禁瞪眼道:“且慢……你家那陳老爺,莫不就是我那外甥吧?”
婆子強忍著不曾罵街,道:“陳老爺姓陳諱斯遠,你那……哎?”
就見甄封氏誒呀一聲,扭頭就往家跑去。
婆子心下莫名,只得腹誹著關了門。
卻說那邢甄氏一路小跑進得家門,邢岫煙與篆兒正在晾曬衣物,見其慌慌張張跑來,趕忙迎上去蹙眉道:“媽媽,出了何事這般慌張?”
卻見邢甄氏推開邢岫煙,笑道:“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去尋你爹爹說話兒去!”
當即撇下邢岫煙,過穿堂往后頭而來。那邢忠兀自自斟自飲,邢甄氏便一路飛奔而至,歡喜道:“當家的,隔壁嫂子家的姑爺便是咱們外甥啊!”
邢忠聽得莫名其妙,蹙眉道:“你仔細些說來。”
邢甄氏立時顛三倒四說將起來。
邢忠聽罷,頓時大喜過望,當下酒也顧不得喝了,趿拉了鞋子就往外頭跑。
邢甄氏綴在后頭,忽而醒悟道:“當家的,哪兒有舅舅拜訪外甥的道理?我看不若讓篆兒去知會一聲兒?”
邢忠罵道:“頭發長見識短,這等外甥還不上趕著巴結,等人家定了親事,咱們只怕連吃屎都吃不上熱乎的了!”
邢甄氏面上一哂,心下暗忖:是了,那遠哥兒身家不菲,又中了舉人,眼瞅著就要發跡。莫說當舅舅的去拜訪,便是讓邢忠管遠哥兒叫舅舅都樂意!
夫妻兩個急切過了穿廊,邢岫煙見此情形,不禁愈發急切,緊忙攔了邢甄氏道:“媽媽,到底是何事啊?”
邢甄氏眼見掙脫不開,只道:“你這孩子……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你可還記得陳家表弟?”
邢岫煙思量一番,好似幼時曾隨著父母往揚州陳家去了一回,不過盤桓幾日便又轉去金陵,其后才在蟠香寺落腳。記憶里是有個掛著鼻涕的小男孩整日介纏著自個兒叫姐姐來著。
于是她點點頭,邢甄氏就雀躍道:“那遠哥兒如今可了不得了!非但過了秋闈成了舉人老爺,悄咪咪更是攢下萬貫家財,你京師的姑姑說遠哥兒少說攢下這個數兒!”
邢甄氏先是豎起一根手指,想著那三進帶花園的宅子怕也值一萬銀子,于是便又豎起一根來。
邢岫煙便點點頭,還不待其開口追問,那邢甄氏就眉飛色舞道:“也是湊巧,我方才去隔壁還銀子,誰想你表弟如今就住在隔壁。這不,你爹爹緊忙尋去了。”略略思量,想著遠哥兒可是金龜婿啊,邢甄氏扯著邢岫煙就走:“走走走,咱們一道兒去見見你表弟去!”
邢岫煙本就是風淡云輕的性子,又不是傻的,哪里不知爹媽存了巴結之意?且她與陳斯遠相差不過一歲,這會子推著自個兒去見,內中意味不言自明。
她雖貧賤,卻不肯下賤,當下奮力往后掙,只道:“媽媽自個兒去就是了,何必拖上我?”
邢甄氏頓時蹙眉道:“你這孩子……都是自家親戚,小時玩兒在一處的,這會子去見見怎么了?”
邢岫煙已然掙脫開來,退后兩步淡然道:“不怎么,媽媽怕是忘了男女大防。媽媽要去只管自個兒去,我先將衣裳晾曬了。”
邢甄氏急切之下張口要罵,余光瞥見邢忠已然出了門,當下顧不得再罵邢岫煙,只丟下句‘我回來再與你分說’,隨即抬腳快步追了去。
院兒中只余邢岫煙與篆兒,篆兒湊過來道:“姐姐為何不去?那位遠哥兒聽著好有錢啊,還是舉人老爺呢!”
“多嘴!”邢岫煙乜斜篆兒一眼,篆兒生怕被趕走,便嬉笑道:“罷了,姐姐不去就不去,總之姐姐去哪兒我就隨著去哪兒。”
邢岫煙自盆里取了衣物晾曬起來,心下不由得想起先前撞見的那人來。暗忖,那人原來就是遠哥兒……一別十幾年,如今竟這般玉樹臨風,真真兒想不到!
她這邊思量著,那邊廂邢忠叩開門來,婆子聽聞其說辭,驚愕之余只得扭頭去尋陳斯遠。
正巧撞見晴雯與小丫鬟蕓香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婆子便將此事與二人說了。
晴雯、蕓香對視一眼,俱都心下驚奇,便緊忙往后頭去尋陳斯遠。
這會子陳斯遠靠坐書房里正翻著書冊,兩個丫鬟一道兒進來,蕓香巴巴兒道:“大爺大爺,你堂舅找上門來了!”
晴雯聽著直蹙眉,探手戳了蕓香一指頭,道:“好好兒說話,你這說的好似討債來的一般!”
蕓香嘟囔道:“當舅舅的上趕著找上門來,可不就是來討債的。”
陳斯遠撂下書冊,笑道:“本道下晌登門造訪,不想堂舅竟來了。也罷,我去迎一迎。”
當下快步出來往前頭迎去。晴雯與蕓香兩個綴后幾步,那小丫鬟蕓香便用胳膊肘捅了捅晴雯,又努努嘴,意思是莫忘了方才交代的。
晴雯朝其做了個怪臉兒,心下不禁暗忖,那位邢姑娘瞧著果然是個出彩的,只怕自家大爺這回又要動了心思吧?莫非邢姑娘還真能做了正室不成?
須臾光景,陳斯遠到得門前,便見一對四十出頭夫婦齊齊定在門前。男人雖衣衫邋遢、滿臉酒意,卻姿容頗佳;反倒是女子瞧著樣貌尋常。
“可是遠哥兒?”邢忠眼巴巴道。
陳斯遠趕忙拱手做禮:“外甥陳斯遠見過堂舅。”起身笑道:“說來也巧,我昨個兒方才來此,今兒個一早才得知堂舅就住在隔壁,吩咐了下頭人預備了土儀,本待下晌時登門造訪,不想堂舅與堂舅母就來了。”
幾聲堂舅叫得邢忠心花怒放,不禁咧嘴笑道:“遠哥兒恁地多禮,什么土儀不土儀的,你能來瞧舅舅一眼就是好的!”
陳斯遠思量著,此處乃是香菱母親居所,實在不好待客,且邢忠就住在隔壁,于是就道:“此間不好招待堂舅,還請二位先行回轉,外甥片刻后便去叨擾。”
“誒,好好好,那舅舅可就等著你了,遠哥兒!”
當下邢忠夫婦樂滋滋而去。
陳斯遠扭頭笑著與晴雯、蕓香道:“別閑著了,預備好土儀,咱們這就去吧?”
晴雯便蹙眉道:“大爺……”
眸中關切溢于言表,顯是不喜邢忠夫婦。陳斯遠便笑道:“放心,我心下有數。”
當下慶愈、蕓香、晴雯、兩個婆子忙碌起來,后頭的香菱得了信兒也來幫襯,須臾便將土儀預備齊整。
點算一番,不過兩白、兩黃四張鼠皮(不是真老鼠,大概是鼬之類的),一口袋五斤各色山珍蘑菇,一盒子兩根裝十年人參,一方松花石硯,一盒鹿茸,兩壇桂花陳釀。
除去那桂花陳釀,余者都是關外特產。
香菱本要隨行,陳斯遠只讓其回去與甄封氏說話兒,自個兒領了晴雯、蕓香等浩浩蕩蕩出得門來,不過十來步就到了邢家門前。
那邢忠夫婦眼巴巴在門口等著,小丫鬟篆兒翹著腳觀量著土儀,邢岫煙則大大方方在夫婦二人身后迭手而立。
見得陳斯遠瞥過來,邢岫煙便笑著略略頷首。
陳斯遠與邢忠夫婦見禮,夫婦二人眼見一應人等大包小卷的帶了土儀,頓時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說陳斯遠太過客氣,趕忙讓其進得內中。
須臾到得正堂里,小丫鬟篆兒慌手慌腳地奉茶,晴雯實在瞧不過眼,不待邢岫煙過來,便湊過去道:“還是我來吧?”
那邢甄氏訕笑道:“篆兒才來,還不懂規矩,倒是讓遠哥兒笑話了。”
陳斯遠笑道:“無妨,舅舅、舅母身子骨一向可還康健?一別十幾年,我如今只隱約記得小時舅舅來過,卻是想不起樣子了。”
那邢忠不禁牢騷道:“你母親……哎,不提也罷。如今總算好了,遠哥兒學有所成,又置辦了家業,想來我那堂姐來日泉下有知,定會欣慰不已。”
陳斯遠心下稍安,因著年代久遠,真主兒那會子還小,不大記事兒也是尋常。
說過一會子,邢甄氏忽而想起理應置辦了席面招待陳斯遠,奈何才得的銀錢已然還了回去,如今哪里還有銀錢采買?
她又惦記著陳斯遠所送的土儀,當下告罪一聲,道:“你們舅外甥先說著,我去叫個席面來。”
當下起身又招呼篆兒,吩咐道:“快把東西搬下去!”
篆兒不情不愿應了,只得將大包小裹的物件兒一趟趟往后收攏了。那邢甄氏一樣樣查看,越看越欣喜。旁的且不說,那鼠皮、人參都是值錢的好物件兒!略略點算,只怕攏共加起來起碼要幾十兩銀子,說不得就要上百兩!
暗暗咋舌之余,驚嘆陳斯遠果然發跡了,又暗自犯愁——人家送了這般大禮,總不好薄待了吧?這席面若是寒酸了,只怕臉面上也不好看。
可她囊中羞澀,又不好拿了才送來的土儀典賣,于是蹙眉一籌莫展。
眼見篆兒將最后兩壇子桂花陳釀費力搬來,邢甄氏眨眨眼,忽而計上心頭,扯了篆兒吩咐道:“去將岫煙叫了來。”
篆兒應下,轉頭叫了邢岫煙來,邢岫煙便道:“媽媽叫我?”
邢甄氏咬著下唇欲言又止,目光掃量著邢岫煙頭上插著的梅花鎏金簪,半晌才道:“我的兒,先將你這簪子借我一用。”
邢岫煙眨眨眼,道:“是沒錢招待表弟?”
邢甄氏點點頭,尷尬道:“等過后將這些土儀典賣一些,就將你這簪子贖回來。”
“好。”邢岫煙沒廢話,徑直摘了簪子交給邢甄氏。
這梅花鎏金簪外表鎏金,內里是銀的,典賣出去總能值個一二兩銀子。邢岫煙估算一番,又道:“我還有一枚鐲子,媽媽也典賣了去吧,總不好太過寒酸了。”
邢甄氏不迭應下,待邢岫煙取了鐲子回來,便急匆匆往外行去。
這會子邢岫煙已然換了一根梨花香木簪,她面上恬淡,只瞥了一眼噘嘴的篆兒,便笑吟吟回了堂中。
此時陳斯遠正與邢忠說得不耐煩,蓋因邢忠一直說邢家各房事宜,偏陳斯遠是個冒牌的,雖聽邢夫人說了一些,可一時間哪里記得那般清楚?
再者說了,他此番登門為的是表姐邢岫煙,可不是邢忠。
眼見邢岫煙回返,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見其頭上換了一根木簪。
邢忠見其眼神,這才恍然過來,緊忙道:“說來你們表姐弟小時候還在一處耍頑呢。我現下酒意上頭,你們且說著話,我去后頭歪一會兒。”
邢岫煙雖心下羞怯,卻也過去扶了邢忠。那邢忠被其扶到門前,邢忠隱晦丟給邢岫煙一個眼神,直把邢岫煙羞得臉面通紅。
“你且與你表弟說話兒去,我自個兒能走。”
邢忠撇下邢岫煙邁著方步而去,邢岫煙停在門前緩和了一會子,方才扭身回來。
她落座后笑著道:“我爹爹喝多了,表弟別在意。”
此時晴雯行過來,為邢岫煙斟了茶水,笑道:“姑娘用茶。”
邢岫煙道了謝,掃量一眼便見晴雯頭上插了一根累絲嵌珍珠蘭花金釵。非但如此,其身上的衣裳更是華美,只怕尋常富貴人家的姑娘都比不過。
換做常人或許會心下黯然,隨即自怨自艾。可邢岫煙生來性子恬淡,竟好似不曾瞧見一般,扭頭又看向陳斯遠。
這一切落在陳斯遠眼里,心下自是對這便宜表姐贊嘆不已。
這般閑云野鶴一般的隱士性子,莫說是女兒家,便是男子又有幾人能做到?
因是他便笑著道:“表姐不必多心……是了,舅舅說的沒錯,我依稀記得小時那會子一直纏著表姐來著。”
邢岫煙不禁掩口笑道:“難為你還記著,一晃十幾年,誰想小娃娃竟也這般高大了。”
“哈哈,表姐不也是?”
邢岫煙笑道:“表弟這回秋闈高中,我還不曾道喜呢。”
陳斯遠謙遜幾句,過得半晌轉而說道:“今兒個一早聽聞和尚來登門,現下想來表姐也是讀過書的?”
邢岫煙搖頭道:“不過識得幾個字兒罷了,還是前些年住在蟠香寺,有個姐姐瞧我可憐這才教我的。”
篆兒聽不下去的,就道:“我們姑娘的字兒最是精妙,四下的佛寺時常便求上門來,要我們姑娘抄寫佛經呢。”
“多嘴。”邢岫煙輕聲叱了篆兒一嘴,道:“精妙在皮相,真味在骨血。我那字兒不過能用來抄寫佛經賺些脂粉錢,可比不得表弟那微言大義。”
晴雯在一旁打趣道:“大爺、表姑娘,我瞧你們兩個就別互相夸贊了,這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邢岫煙頓時笑道:“是極是極,咱們快別說這個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又說起風土人情,先說揚州,繼而說京師。邢岫煙一雙星眸熠熠,顯是聽入了迷,心下向往不已。
待過得大半個時辰,邢甄氏總算回返。遙遙瞧見堂中兩人相談甚歡,邢甄氏頓時掩口而笑。
當下推說預備物什,轉頭兒去了后頭。
入得內中便興沖沖道:“當家的,我瞧岫煙與遠哥兒說得熱鬧著呢!”
不料,那邢忠憂心忡忡道:“難啊。”
“啊?怎么就難了?”
邢忠一骨碌起身道:“你也瞧見了那個叫晴雯的,這般顏色比咱們家岫煙也不差什么,那還只是個丫鬟。”說話間指了指東面:“隔壁的姑娘可是給遠哥兒做了妾室,你說這顏色能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