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聞言心下自是犯了思量,抬眼瞥了眼尤氏面上笑容,又偏過頭去,挑開窗簾往外觀量。
陰差陽錯,正室夫人成了妾室,尤三姐性子雖不拘常禮,可這等大事兒又怎會不懊悔?她情知尤二姐說的不差,自個兒如今是妾室,不過是依仗了遠哥哥寵愛方才大包大攬,以正室自居。
可這豈是長久之計?
尤老娘雖不做人,可有些話卻是沒錯兒的。再是情投意合,這日子過久了,難免左手摸右手,過得還是柴米油鹽。
這世間為何推崇溫婉守婦德的女子為正室?蓋因這等女子便是心下拈酸吃醋也不會胡亂作鬧。尤三姐這等性子,落在外間人眼里自然便算是離經叛道的。
暗自嘆息了一聲,尤三姐思量著,自個兒總有幾年好日子,待遠哥哥娶了正室,只怕就沒法兒再這般肆無忌憚了吧?
又念及尤氏有家有業,不過偶爾偷個嘴,也不會與自個兒去搶遠哥哥,三姐兒這心緒自然就平復了許多。
尤二姐此時歪頭觀量一眼,不禁訝然道:“下雪了?”
尤三姐回過神來,果然見柳絮般的雪花簌簌而下。她撂下窗簾,扭頭看向尤氏,問道:“那博士如何說的?”
尤氏便道:“郭博士起先咬死了三千兩財貨陪嫁不松口,我請了孫孺人幫著轉圜,那郭博士聽聞家中有一處房產,回去也不知如何計較的,昨兒個托孫孺人傳話,說陪嫁可以減到一千八百兩,不過須得將房產先行過戶在其名下。”
京城居、大不易,太常寺本就是清水衙門,那郭博士也不是正兒八經科舉出身,娶個三十幾歲的寡婦、白得一處房產外加一千八百兩陪嫁,日子立時天翻地覆,起碼不用每月苦哈哈的去借官貸了。
尤三姐嗤笑一聲,她如今經手百草堂,每月過手的銀錢三五千,尤家那處房子才幾個錢?三姐兒這會子自是看不上眼兒。
因是便道:“許了他就是!趁著還沒進冬月,盡快將此事敲定了。”
尤氏頷首道:“郭博士再無旁的話,如今只看母親如何說。”
尤三姐冷笑著不言語,心下愈發惱恨尤老娘。尤二姐便道:“媽媽上回就松了口,這回只怕咱們說什么她便應什么了。”
“但愿如此。”
尤氏一語說罷,車內再無旁的話兒。
馬車出得內城,須臾轉到尤家門口。姊妹三人方才下得車來,便有個昂藏漢子攔了去路。
三姊妹搭眼一瞧,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隔壁鄰居邢德全。
尤三姐心下不喜,略略蹙眉道:“你要作甚?”
“嗯?”邢德全乜斜一眼,樂道:“從遠哥兒那兒論起來,你可是我外甥媳婦,怎么見了舅舅也不知叫人?”
紙里包不住火,邢德全昨日方才往榮國府東跨院走了一趟,臨行前自是聽王善保家的嘀嘀咕咕說了好些話兒,其中便提及陳斯遠將尤氏雙姝養在了能仁寺左近。
“你——”尤三姐眨眨眼,雖心下不待見,可沖著陳斯遠也不好與邢德全計較。
尤氏見機上前道:“邢大舅可是有事?”
便是從賈珍那兒論起,尤氏也合該稱其一聲大舅。
邢德全頓時樂呵呵道:“沒旁的……”指了指尤家道:“就是這每日家鬼哭狼嚎的實在吵人,老安人那瘋病若是治不得了,不若換個清凈地方休養,免得吵了左鄰右舍。”
尤氏便道:“也要不了多少時日了,煩請邢大舅多忍耐一些時日。”
邢德全眨眨眼,含糊應下,又讓開身形看著姊妹三人進了尤家。戳在原地撓頭道:“這尤老安人要死了?”
卻不提這貨胡亂思忖,三姊妹進得內中,尤三姐叫過婆子問詢這幾日情形。
那婆子就道:“旁的都還好,就是夜里折騰得厲害。一會子吵著餓,一會子又要如廁。隔壁來尋了幾回,說再吵嚷就要打上門來呢。”
尤三姐與邢德全比鄰而居十來年,哪里不知邢德全是個什么德行?當下冷哼一聲道:“不用管他,那人不過是個銀樣镴槍頭!”
一旁尤二姐也道:“他那人好有一比:曹操下江南——來的兇、敗得快!早年可沒少被三姐兒教訓。”
婆子恍然,忙不迭應下。
尤三姐當先而行,三姊妹齊齊進了正房。入內便見兩個聾婆子看顧著,那尤老娘正趺坐床上吃著點心。
見三姊妹入內,尤老娘眨眨眼,趕忙一邊抹嘴一邊求告道:“我知你們怕我壞了名聲,我如今也后悔了,往后再不去寧國府。好歹看在我生養你們一場,往后再別捆著了。”
三姊妹對視一眼,尤三姐便冷聲道:“那婚事思量的如何了?”
“這——”尤老娘蹙眉道:“八品博士太小了些,何不找個六品的?”
尤三姐氣樂了,道:“你當自個兒是黃花大閨女不成,說嫁誰就嫁了誰去?”
尤老娘面上訕訕,又道:“就算官品低一些,可總要尋個年歲相當的。”
尤老爹過世才幾年,尤老娘本待這輩子就守著了,誰料那日在寧國府開了齋。賈珍花樣百出,賈蓉正當年華,廝混這些時日,尤老娘難免心下惦記起了床笫之事。
尤三姐默然半晌,說道:“看來媽媽這病還沒好利索,只怕還要關上個十天半個月才好。”
“別別別!”此言一出,尤老娘頓時就慌了。七手八腳落地便要去扯尤三姐,誰知立時被兩個婆子給拿了,于是身子往前掙著嚷道:“莫再捆我了,好三姐兒,你說什么便是什么,我嫁,我嫁了!”
尤三姐頓時暗自舒了口氣,當下也不理尤老娘,與二姐兒、尤氏對視一眼,三人便轉出來商議。
這婚期自是越快越好,嫁妝銀子,尤氏咬牙拿了五百兩,余下的尤三姐只得先從賬上挪用,留待陳斯遠回來再交代清楚。
尤氏三姊妹同心協力,轉頭尋了道士算了日子,又七拼八湊湊足了一千八百兩財貨,連同尤老娘自個兒的嫁妝一股腦的先行抬去了郭家。不過五日,趕在冬月前,黃昏時一頂小轎抬了不情不愿的尤老娘去了郭家,這婚事便算是成了。
郭家不過擺了幾桌酒宴,待夜里洞房花燭,郭方見尤老娘果然有幾分姿色,頓時喜不自勝;尤老娘見郭方形容猥瑣,登時心下憋悶不已。
蘇州。
一夜過去,外間天色依舊陰沉,細碎雪花兀自簌簌而下。
陳斯遠自二樓推開窗欞,呼吸間便有白霧噴吐。正待回身,忽而便聽得隔壁有人叫道:“陳大爺,陳大爺!”
陳斯遠扭頭,就見還俗的小尼姑篆兒立在隔壁院兒中,正跳著腳朝自個兒招手。
陳斯遠笑著擺擺手,那篆兒就道:“大爺今兒可過來?”
陳斯遠心下自是放不下邢岫煙,便道:“待過會子就去。”
篆兒歡喜應下,道:“好,我們姑娘說今兒個煮六安茶呢!”說罷擺擺手,興沖沖往正房而去。
陳斯遠啞然失笑,關了窗子,扭頭便見晴雯迭放了被褥,又接過小丫鬟蕓香遞來的水盆,探手試著,扭頭與陳斯遠道:“是篆兒?”
“嗯。”陳斯遠挽起衣袖,自個兒先行洗臉。
那晴雯便在一旁道:“我瞧那小尼姑是個勢利的,也不知表姑娘怎么就收留了這等丫鬟。”
陳斯遠笑著沒言語,待洗漱罷用過早飯,他先行往后頭瞧了眼甄封氏,略略說了會子話兒便領了小丫鬟蕓香往隔壁而來。
門是篆兒開的,一邊廂將陳斯遠讓進來,一邊廂笑著道:“也是趕巧,老爺、太太這會子都出去了,只我們姑娘自個兒在呢。”
陳斯遠暗自思量,這邢忠、邢甄氏倒是上道……生怕老兩口在耽擱了邢岫煙姻緣,因是干脆避了出去?
實則邢忠夫婦二人一早兒就出了門,拿了人參、鹿茸與兩張狐皮出去典賣。邢忠惦記著吃酒耍錢,只典了人參拿了銀錢就沒了影;那邢甄氏心思細一些,提著余下物件四下問詢,琢磨著賣個好價錢。
行了幾步,篆兒便快行幾步,朝正房里嚷道:“姐姐,陳大爺來了!”
書房里,邢岫煙撂下筆墨,心下雖有些不自在,可還是起身來迎。
在門前見得陳斯遠,邢岫煙便笑道:“遠哥兒來了?”
“見過表姐……”瞥見邢岫煙袖口的墨跡,陳斯遠道:“可是擾了表姐清凈?”
邢岫煙讓開身形笑著道:“清凈本就不在外物,我若真是個清凈的,你又哪里擾得了?外間還下著雪,快進來吧。”
陳斯遠笑著應下。此時不過初冬,江南風雪落地就化,于是地面上濕漉漉一片,唯獨樹冠、房頂積存了一層白雪。
陳斯遠進得內中,恰邢岫煙便在桌案上抄寫經文,陳斯遠掃量一眼,略略思忖道:“表姐抄的是《楞嚴經》?這蠅頭小楷工整卻不失風骨,比廟里印的強許多,無怪那和尚一直來尋表姐抄寫。”
邢岫煙赧然道:“糊口拙技罷了,當不得你這般夸贊。遠哥兒稍待,我去煮了六安茶來。”
“嗯。”陳斯遠應下,撩開衣袍大大方方落座,便瞧著邢岫煙快步而去,過得一刻方才提了茶盞回返。
茶壺不過是尋常的陶壺,茶盞更是普通的白瓷,邢岫煙好似不知寒酸一般,一雙素手洗了茶盞,投茶、洗茶、沖泡、分杯,她動作輕柔,又行云流水,好似貼合了韻律一般,瞧著分外賞心悅目。
待茶盞奉上,邢岫煙抬眼與陳斯遠對視了眼,道:“這茶存了半年,也不知壞沒壞,遠哥兒嘗嘗。”
陳斯遠應下,略略呷了一口,只覺香氣清高,便有如面前的璧人一般。
二人對飲片刻,邢岫煙忽而說道:“是了,遠哥兒那日提起妙玉,也不知她如今是個什么情形。”
陳斯遠思量道:“性如孤鶴心似琉璃……她在榮國府少有與之往來,唯獨寶玉去的勤了些。”
“寶玉?”
陳斯遠便略略說了寶玉情形。
邢岫煙聞聲略略頷首,面上不動聲色,心下不以為然。
陳斯遠好似瞧出她心思一般,問道:“表姐……好似對那妙玉另有看法?”
邢岫煙抿了嘴沒應聲,過得須臾才瞧著外間道:“遠哥兒且看這雪,今兒個壓折竹枝,明朝化水入泥,誰又比誰干凈呢?”
陳斯遠聞言暗自納罕,好似紅樓一書中這邢岫煙就對妙玉頗有微詞,可二人早年比鄰而居,邢岫煙讀書認字全賴妙玉所賜,怎地這二人反倒不對付了?
有些話邢岫煙不好說,那一旁的小尼姑篆兒便道:“陳大爺不知,那妙玉師父本姓常,其父罷官前官至巡撫,家中修的園子便是在蘇州也是一等一的,內中奇珍異寶更是無算。
常老爺入仕前不過是個窮書生,家中不過幾畝薄田,二十幾年就生發成這般,誰不知那財貨來路不正?偏那妙玉孤高,今兒瞧不起這個,明兒看不上那個。
姐姐迫于生計為寺廟抄書,她便說姐姐的字里滿是銅臭!其后見了姐姐更是視若無睹……也就是姐姐脾氣好,換了我早就啐回去了!她若真是個好的,那常家被查時,她何不將那些瓶瓶罐罐都送回去?”
“篆兒,住口!”邢岫煙叱了一聲。
篆兒癟嘴委屈道:“我為姐姐打抱不平,又沒往外頭四下傳揚,怎么就成了錯兒?”
邢岫煙嘆息一聲,扭頭與陳斯遠道:“讓表弟見笑了。”
陳斯遠只笑著搖頭。
心下暗忖,原來如此!
想那妙玉孤傲高潔,定瞧不上邢岫煙這般為五斗米折腰。若只一回兩回也就罷了,就怕二人間的齟齬不止如此。
邢岫煙再是大度也是個有脾氣的,你妙玉靠著其父為官時貪占的民脂民膏自詡高潔,又能為舍了那些不義之財,看看你還高潔得起來嗎?
說難聽的,妙玉純粹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轉念一想,方才篆兒說常家被查……想來妙玉之父是因貪腐方才被罷了官?依大順律,自當追贓罰銀,常家生怕落得一場空,所以才將各色奇珍一股腦的給了妙玉,還打發了其往京師尋機緣?
是了!這般想來,妙玉身上定帶了不菲財貨,若誰娶了妙玉,那財貨便成了嫁妝。如此看來,這妙玉進榮國府也不單純啊,只怕有效仿先前薛家之意。
正思量間,前頭傳來響動,不待篆兒去瞧,便見邢甄氏嘟嘟囔囔推門而入:“虧得我多走了幾家,不然還不被人唬了去?這般上好的皮子,怎么也值……唷!”
邢甄氏瞥見陳斯遠也在內中,頓時笑容滿面道:“遠哥兒來了?要我說遠哥兒就該常來往著,不然你表姐也沒個人說話兒,不免有些孤寂呢。”
陳斯遠已然起身拱手:“見過舅母。”
邢岫煙羞惱不已,紅著臉道:“媽媽說的什么話兒!”
邢甄氏掩口笑道:“你們姊弟兩個且說著,我……我還有些女紅沒做呢!”
說話間快步而行,待過穿堂時還往這邊廂觀量了一眼。
內中邢岫煙與陳斯遠對視一眼,邢岫煙便羞得說不出話兒來。
陳斯遠邀其落座,思量道:“難得來蘇州一回,下一回還不知是何年月,總要將四下景致逛一逛。表姐若是得空,不若咱們一道兒游逛一番?”
邢岫煙低聲道:“我自當盡地主之誼。”抬眼大大方方笑道:“不過我比不得遠哥兒,只怕囊中羞澀、招待不周。”
“表姐這話就外道了。銀錢不過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邢岫煙卻惆悵道:“雖是帶不來也帶不去,可活著一日總要花用。”
陳斯遠贊賞之余愈發憐惜,不禁暗忖,這般好姑娘可不能錯過。至于薛蝌……還是留待尋旁的好姑娘去吧!
于是往后十來日,隔三差五的,邢岫煙與陳斯遠果然一道兒同游。或往寒山寺懷古,或往虎丘山登高,或泛舟太湖,或去山塘街采買。
陳斯遠自是樂不思蜀,晴雯心緒卻愈發低落。蓋因一直不曾尋見其母下落。
陳斯遠只能時時安撫寬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轉眼已是冬月上,這日陳斯遠正思量著明日約邢岫煙往何處游逛,外間便有婆子匆匆而來,道:“大爺,衙門來了人,說是撫臺回來了,定下明日下晌見大爺。”
賈雨村回來了?陳斯遠頓時精神一振。當下打發了婆子而去,又尋了小廝慶愈來吩咐道:“你往撫臺衙門走一遭,尋了衙役仔細掃聽,不拘得了什么信兒,盡快回來報我!”
慶愈應下,緊忙快步而去。到得下晌時,慶愈回返,尋了陳斯遠道:“大爺,這撫臺大老爺此番去揚州,將八大鹽商拿下了四個,還將鹽司衙門上下官吏拿了大半,說是當場就斬了兩個,余下的盡數收押,留待撫臺大人請了旨意再行處置。”
這才十來日光景啊,那賈雨村好凌厲的手段。揚州鹽商素來為天家的錢袋子,每有所需,一眾鹽商定慷慨解囊。此時不顧情面拿下半數,一則是因林如海之故,二則……只怕也是因著今上隱隱穩住了朝局,這才有恃無恐的拿奉養太上皇的鹽商開刀!
這般想來,那賈雨村豈不是接過了林如海的衣缽?卻不知輪到自個兒還能剩下幾分。
轉天未時,陳斯遠早早到了撫臺衙門。門前小吏往內中通稟,不片刻出來個三十許幕友,與陳斯遠見過禮后便道:“撫臺如今正在待客,還請陳孝廉偏廳稍待。”
陳斯遠應下,隨著那幕友去了偏廳。待茶水奉上,那幕友自報家門,說姓章名蕓璐,蹉跎科場,如今不過是個秀才。
陳斯遠便問那幕友:“章幕友說的是西南官話,未知仙鄉何處?”
那幕友自報家門道:“在下世居楚雄。”
陳斯遠心下隱隱有所忖度,面上卻不好說出來。此時貢榜王朝正值興盛,催動周遭部族屢屢犯邊,云南百姓苦不堪言,圣人數年前便遣南安王督一師邊軍守衛邊疆。
奈何滇緬交界極廣,一師邊軍只能四下救火,今上自然極為不滿。再聯想到賈雨村此人其后官至兵部尚書,此時又用了云南秀才為幕友,說不得早就存了借此升官的心思。
二人隨口漫談,那章蕓璐極為仰慕陳斯遠詩才,禁不住好一番夸贊。待過得半個時辰,方才有小吏入內道:“章幕友,撫臺大人方才送客。”
章蕓璐頷首,又略略等了片刻,這才引著陳斯遠過二門進了二堂。
陳斯遠入內緊忙躬身見禮,待抬眼觀量,便見一載不見,這賈雨村官威更盛!其目炯炯,面上不怒自威。
此時賈雨村端坐書案之后,瞥了陳斯遠一眼,擺手道:“樞良且坐。”
陳斯遠應下,撩開衣袍落座。
賈雨村打發了無干人等,唯獨留了章蕓璐,可見此人極為緊要。略略思量,賈雨村就道:“本官素來言必行、行必果。先前榮國府、我那女徒弟來信,本官業已一一回復。你便是不來此處,那婚事本官也是認了的。”
陳斯遠心下底定,起身又是躬身一禮,道:“多謝撫臺!”
賈雨村擺擺手,道:“你且坐下說話。”待陳斯遠落座,賈雨村沉吟著道:“只是如今有一樁事要與樞良相商。”
陳斯遠心下納罕,便道:“卻不知是何事?”
賈雨村蹙眉道:“樞良也知玉兒自幼身子單弱,本待將養幾年總能緩和,誰知如今還是不大好。若依婚書之議,須擇一子擔林家宗祧。以我那女徒弟情形,只怕得一子已是難得,哪里還能選?”
依著婚書,黛玉所生長子姓陳,此子繼承林家宗祧。依著賈雨村當前所說,那婚書須得改一改,往后長子歸林家,此子才姓陳?
陳斯遠心下思量的分明,他冒此身偽造婚書,所貪圖的一則是黛玉的身份有利于其仕途,二則因著那可是林妹妹!
且林妹妹如今那身子骨,能否生養還不得而知,陳斯遠又哪里會推拒?
因是陳斯遠略略思量便道:“敢問撫臺,此議是出自榮國府,還是出自林妹妹?”
賈雨村撫須道:“是我那女徒弟來信所言。”
陳斯遠再無疑慮,當下起身拱手道:“如此,晚生并無異議,就依此議!”
賈雨村頷首應下,面上略顯欣慰之色。
其人得林如海托孤,于官場上順風順水,于公于私都要看顧好黛玉,不然如何與天下交代?
若黛玉有個閃失,只怕他賈雨村立時名聲大壞!
清流混跡官場,所依仗的就是名聲,名聲壞了什么都沒了。
當下陳斯遠重新落座,賈雨村面容和善了幾分,略略過問了其秋闈事宜,贊嘆了其詩詞之才,待過得一盞茶光景方才端茶送客。
出得撫臺衙門,陳斯遠長出一口氣,只覺從此天高地遠,除去須得防著榮國府犯蠢害死黛玉,他與黛玉的婚事再無阻礙。
心中雀躍之下,陳斯遠只想著扯了香菱去胡天土地。于是上得馬車便催著盡快回返。
誰知才行過兩條街,車外的小廝慶愈便道:“大爺,我好似瞧見表姑娘與篆兒了。”
“嗯?”陳斯遠挑開窗簾觀量。
小廝慶愈指著不遠處道:“就那兒,往典當鋪子去了!”
陳斯遠仔細觀量,果然便見一抹嫽俏身影領了篆兒進了典當鋪子。
陳斯遠情知邢忠一家過得艱難,時常朝不保夕。上回他送了土儀,合該發賣了貼補家用才是。只是要發賣也不該去尋典當鋪子吧?
他心下納罕,便道:“過去停路對面,你躲車后頭不要聲張。”
小廝慶愈應下,引著車夫到得典當鋪對面停下,自個兒又藏身車后。
陳斯遠挑開簾櫳一角,只瞧見邢岫煙與掌柜的說過,那掌柜的不住搖頭,隨即篆兒吵嚷了一番,那掌柜的還是搖頭。過得須臾,邢岫煙便嘆息著扯了篆兒行了出來。
待一大一小兩個匯于人潮,陳斯遠便下得馬車,一徑進了鋪子里。
那掌柜的慣會看人下菜碟,眼見陳斯遠穿著華貴、氣度不凡,登時不敢怠慢,自柜臺后起身拱手道:“這位公子請了,不知小老兒可有幫到公子之處?”
陳斯遠道:“掌柜的請了。方才那位姑娘乃是在下表姐,卻不知表姐方才可是典當了物什?”
掌柜的眨眨眼,心下嗤之以鼻。那姑娘穿著素凈,衣裳隱隱發白,雖領了個丫鬟,可瞧著就是小門小戶的;再看陳斯遠,一身華貴,外罩的狐裘更是難尋,這二人哪里是表親?
掌柜的只當陳斯遠是那權貴人家的登徒子,存了見色起意之心,于是便含混道:“那姑娘不過是掃聽一些信兒罷了,并不曾典當。”
陳斯遠也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掌柜的提防之心?于是干脆自荷包里取出一塊散碎銀子,拍過去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請掌柜的成全。”
“這——”掌柜的四下瞧瞧,見伙計并不曾看過來,緊忙探手將銀子抓在手中。略略掂了掂,約莫二兩有余,頓時覺著陳斯遠順眼起來。
那掌柜的便笑道:“這……那姑娘家中先前典當了一根梅花鎏金簪,定下七日為期,過期便轉為死當。誰知那姑娘今日才來贖買,鄙鋪早已將此物發賣,哪里還贖得了?”
“原來如此,”陳斯遠不由得想起此前邢岫煙頭上插著的梅花鎏金簪,瞧了掌柜的一眼,笑道:“那簪子果然發賣了?”
掌柜的頓時陪笑道:“真真兒發賣了出去,小老兒可不曾扯謊。”
“若是我加錢呢?”
掌柜的哭笑不得,連連搖頭道:“公子便是砸了金山銀海來,小老兒也變不出來啊。”頓了頓,又道:“小老兒看那簪子也是尋常,公子若有意,不若往山塘街找尋一番,說不得就能尋見一模一樣的。”
陳斯遠謝過掌柜的,返身出了當鋪。當下也不急著回轉,徑直命車夫轉向山塘街。
那掌柜的果然沒說錯,陳斯遠不過略略找尋,便尋見了一模一樣的。只是那簪子是純金的,再非鎏金。
陳斯遠懶得計較價錢,取了那梅花金簪捏在手中若有所思,須臾便露出笑意來。
恰此時慶愈湊過來道:“大爺,表姑娘與篆兒就在那邊廂呢!”
陳斯遠扭頭觀量,果然就見邢岫煙正屈身在一處首飾攤子前逐樣翻找,一旁的篆兒嘰嘰喳喳也不知說著什么。
陳斯遠心思一轉計上心頭,當下叫過店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吩咐了一番。店主心下納罕不已,暗忖這天下還有這等大傻子?真真兒是稀奇!
邢岫煙翻找了一番,心下略略失落。
一旁的篆兒就道:“姐姐,不若咱們往鋪子里轉轉吧?”
邢岫煙只是搖頭。那智信和尚說是三日,實則直到今日才結清了銀錢。她手頭不過五錢銀子,又哪里敢去正經鋪面里采買?
頭上的木簪實在不成樣子,她實在使不得戴了數年的那梅花鎏金簪。奈何媽媽當日為了多當些銀錢,竟只定下七日之期,她今兒個得了信兒趕忙拿了當票贖買,誰知到底還是遲了一步。
撂下一根銀釵,邢岫煙蹙眉而行,篆兒隨行一旁,見其心緒不佳也就不再放聲。
行不多遠,忽而有伙計攔住去路,道:“姑娘不妨來小店瞧一瞧?我家東主要南遷,店中首飾一律賠本發賣。”
篆兒頓時眼睛一亮,扯著邢岫煙道:“姐姐,咱們去瞧瞧吧!”
邢岫煙正猶豫著,那伙計便壓低聲音道:“我是瞧姑娘面善才說的,店里好些首飾幾錢銀子就能到手,真真兒是機不可失啊。”
邢岫煙蹙眉道:“你這說得我愈發起疑,莫不是拿了銅鐵唬弄人吧?”
伙計眨眨眼,賭咒發誓道:“鄙店素來貨真價實,但有哄騙,只叫我出門就遭雷殛了!”
見他這般說了,一旁篆兒又催促不斷,邢岫煙這才將信將疑進了內中。
那伙計殷勤隨在一旁,逐個介紹。邢岫煙不過掃量一眼便緩步往后頭瞧去,走著走著,她忽而停步,抄起一根梅花金簪來若有所思。
伙計扭頭看了眼掌柜的,見掌柜的點頭,這才笑道:“姑娘好眼力,這是積存的梅花鎏金簪,算算是五年前的樣式了,如今只要四錢銀子就賣。”
篆兒心下暗喜,面上卻道:“太貴太貴,外間不過三錢,你這處為何要四錢?”
伙計咬牙道:“那就三錢,只當賠本賺吆喝了。”
邢岫煙略略捏了捏金簪,先是瞧了瞧伙計,又瞥了眼掌柜的,見二人都盯著自個兒,她便輕輕放下了金簪。
伙計頓時急了,道:“這,姑娘可是不合意?這梅花鎏金簪可是難得啊。”
“鎏金與純金我還是瞧的出來的,”邢岫煙笑著道:“那你不如告訴我,究竟是得了誰的吩咐?”
“啊?”伙計愕然,禁不住去看掌柜的。
掌柜的捂臉嘆息一聲,擺擺手趕蒼蠅一般打發了伙計,上前笑著拱手道:“姑娘心細如發,不錯,方才鄙人的確得了一位公子囑托。”當下店主便將陳斯遠情形略略說了。
邢岫煙本就聰慧,只聽了一耳便知那人定是陳斯遠。
于是邢岫煙略略癟嘴,心下先是氣惱,又說不出的熨帖。暗忖,表弟定是瞧見自己窘迫,又生怕傷了自個兒臉面,這才如此行事?
她思量著緩緩抄起那梅花金簪,暗想舊的丟了也就丟了,這新的自然極好。隨即與那掌柜的道:“這般說來,銀錢早就給付了,我是不是不用再付銀錢?”
掌柜的愣了下,笑道:“不錯,姑娘說的極是。”
邢岫煙點點頭,道:“那人是我表弟,生怕傷了我顏面。過會子他來,你只管告知他我用三錢銀子買了就是。”
掌柜的哭笑不得,道:“鄙店本小利微,這簪子攏共也賺不了三錢銀子,若是姑娘那表弟要我找還該怎么辦?”
邢岫煙露齒一笑,道:“他?他才不會呢。”
她將梅花金簪包好收攏了,本待轉身領了篆兒而去,走了一步又停下,返身回來道:“我只五錢銀子,卻不知能買個什么物什做回禮?”
掌柜的撓頭半晌,道:“鄙店倒是有一些岫巖玉物件兒,姑娘不若瞧瞧?”
邢岫煙應下,瞧了好半晌,方才選定了一條岫巖玉的腰帶,將那手頭的五錢銀子花了個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