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后院兒。
紅玉、柳五兒兩個候在門口翹首以盼,遙遙見陳斯遠領了香菱回轉,紅玉頓時喜形于色,叫道:“來了來了,大爺可算是回來了!”
當下兩女急切迎上前去,遙遙屈身一福,俱都喜不自勝。
陳斯遠面上噙笑,瞧瞧這個,又沖那個點點頭,便被眾女簇擁著回了自家小院兒。
紅玉便道:“大爺怎地臘月里就回來了?我先前與五兒計較,還說大爺說不得等運河開化才回轉呢。”
陳斯遠笑著沒答,他急切回來自是因著那膠乳營生,年后便要發賣,他事前總要與燕平王勾兌一番。
待到得門前,陳斯遠忽而想起一事,與紅玉道:“拉貨的板車往后門兒來了,你領了婆子去照看著,回頭兒將土儀分門別類,明兒個逐一送過去。”
紅玉應下,扭身點了兩個粗使婆子往后門而去。
陳斯遠進得正房里,香菱提了包袱自去安置,柳五兒便抿嘴笑著湊上來為陳斯遠褪去大衣裳,又緊忙端了溫熱茶湯來。
兩月不見,陳斯遠搭眼觀量,端起茶盞笑道:“五兒好似身量長了些,臉上瞧著也有肉了。”
柳五兒噙笑道:“養了快一冬,可算有些肉了。”
陳斯遠呷了一口茶水,贊道:“剛好入口,是提前晾了的?”
柳五兒笑著道:“聽說大爺到了前頭,我趕忙便沏了茶水。”
陳斯遠點點頭,又問:“這一冬沒犯病吧?”
柳五兒笑著點頭,將大衣裳掛好便轉身回來,停在陳斯遠身邊兒,面上噙著笑意,忍不住一直斜眼觀量著陳斯遠。
須臾,她便忍不住道:“大爺好似也長了一寸呢。”
實則又何止是身量?陳斯遠唇下泛起細細絨毛,眉眼逐漸長開,面上稚氣漸脫,瞧著再不是往日的少年郎。
一盞茶飲盡,陳斯遠感嘆道:“外面千好萬好,總不如家好。”抬眼觀量,正瞧見柳五兒癡癡看將過來,他便笑著道:“瞧我做什么?”
柳五兒頓時羞答答別過頭去,又聽得外間傳來紅玉的吩咐聲兒,趕忙移步道:“我去幫紅玉姐姐。”
說罷,柳五兒快步而出。
陳斯遠瞧著姑娘家身形遠去,心下不禁暗自得意。暗忖轉過年來五兒也十四了……快能吃了吧?
外間,五、六個婆子將箱籠依次抬進兩側廂房里,足足十幾口箱籠,過得一刻方才忙活完。紅玉緊忙取了錢匣子,賞了幾個幫忙的婆子,又回身入內說與陳斯遠。
陳斯遠便吩咐道:“姨媽、太太、姨太太處,今兒個就須得送去,二嫂子與幾位姐姐、妹妹處你得空也送了去。”
紅玉訝然道:“大奶奶處怎么說?”
陳斯遠道:“明兒個我親自送去。”
紅玉心下納罕,卻也不多問,只當李家另有準備,當下尋了柳五兒對禮單,又先行將幾位太太的賀禮預備了出來。
此時紅玉卻犯了難,這預備的賀禮不少,總不能讓大爺自個兒提著。搭眼掃量柳五兒一眼,暗忖這五兒又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蹙眉道:“蕓香怎地還沒回?”
陳斯遠笑道:“她隨我離家兩個月,又一路頂風冒雪的,我讓她先行歸家歇息一日,明日回來。”
恰此時香菱拾掇罷了自梢間里行出來,掃量一眼便知紅玉心思,于是笑道:“二奶奶與幾位姑娘處我去送,妹妹隨著大爺往幾位太太處去就是了。”
紅玉頓時笑道:“兩個月沒見,香菱姐姐倒是愈發會體貼人了。”
幾女說笑一番,陳斯遠便起身領了紅玉先行往東跨院而去。
誰知剛才進得園子里,行不多遠便見一高大豐壯身形自凹晶溪館而來。遙遙瞥見陳斯遠,司棋頓時眼睛一亮,又見其身旁跟著紅玉,司棋便咬著下唇停在原處。待陳斯遠瞧過來,司棋緊忙屈身一福,心下禁不住的歡喜。
司棋如何,自是落在隨行的紅玉眼中,又見自家大爺忍不住往那邊廂觀量,紅玉便道:“大爺瞧什么呢?”
陳斯遠扭頭正色道:“你瞧著……我是不是比司棋高了半寸去?”
紅玉眨眨眼,頓時哭笑不得,道:“大爺身量本就足了,這眼看都比璉二爺高了一寸,又何必與司棋比量?”
“你不懂。”陳斯遠搖頭笑道。
他自是稀罕司棋這等身量,卻受不了每回站在一處都要仰視。如今自個兒身量高了,料想合該輪到司棋仰視自個兒了吧?
這般思量著,一主一仆出了園子轉上夾道,須臾自角門出了榮國府,又進了黑油大門里。
門子余四見得陳斯遠,慌忙諂笑迎候,說如今邢夫人正在與邢忠一家子說話兒。陳斯遠念及許久未見,抖手丟過去個金豆子,惹得余四打躬作揖不迭,千恩萬謝將其送到儀門前。
過得儀門,又有苗兒喜滋滋領了一主一仆往內院兒而去。
刻下東跨院正房里,邢忠夫婦方才說過這些年的不易,邢岫煙只悶頭陪坐下首。
那邢夫人雖一直與邢忠夫婦說話兒,目光卻時不時瞥向邢岫煙。心下不禁越看越歡喜,只覺這個侄女兒果然出彩,又是個溫良好脾氣的,料想配了那小賊也不算辱沒了。
邢夫人才不管來日小賊究竟是娶了二姑娘還是那勞什子的王姑娘,只消別耽擱她與小賊往來就好。
此時前頭來回,說是陳斯遠來了,邢夫人壓下歡喜,緊忙打發苗兒去迎,又與邢甄氏道:“總是這般居無定所也不是事兒……且侄女也大了,這二年就須得選定人家,不然豈不成了老姑娘?依著我,你們不妨先在府中住下,回頭兒我稟過大老爺,也給你們夫婦尋個差事。”
又看向邢岫煙,笑道:“說來府中姑娘與岫煙也算年歲相當,做個手帕交正是合適。二姑娘此前搬去了榮慶堂后樓,岫煙是想隨著爹媽,還是先行安置在此前二姑娘房里?”
邢岫煙趕忙道:“姑母,我先隨著爹媽就好。”
邢夫人思量著道:“老爺外書房后有一排廂房,過會子我叫人騰空了,你們一家子先行安置進去。”
邢忠一家子自是歡喜不已,緊忙起來道謝。
那邢忠與邢甄氏還想說邢岫煙與陳斯遠的事兒,奈何這會子邢夫人一心想見陳斯遠,哪里耐煩聽旁的?當下便起身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如此,王嬤嬤你領我兄嫂先去安置了,旁的過后再說。”
王善保家的趕忙應了,領了邢忠一家往出走。
到得院兒里,正好與陳斯遠走了個對向。陳斯遠遙遙朝幾人拱手,目光卻始終盯著邢岫煙。
返程月余光景,二人時而同乘一車,倒是愈發蜜里調油,因是邢岫煙便忍不住朝他笑了笑。
須臾錯身而過,陳斯遠領了紅玉入內,繞過屏風便見邢夫人端坐榻上,眉眼間帶著說不出的歡喜。
陳斯遠忍著心緒恭恭敬敬施禮,又緊忙將賀禮奉上。
那四樣錦緞,暗花緞、織金緞、妝花緞、老軟緞也就罷了,本就為蘇州特產;余下又有白毫銀針、壽眉兩樣白茶,南珠一匣子,金如意一對兒,金鎖、金項圈一對兒。
饒是這會子邢夫人眼里只有小賊,也被那賀禮晃花了眼。
待說了一會子閑話,邢夫人便迫不及待將丫鬟、婆子盡數打發下去,內中只余二人,這才嗔道:“怎地送了這么多物件兒?”
陳斯遠笑道:“你收著做體己,來日留給孩兒開銷。是了,四哥兒這倆月可好?”
提起小的,邢夫人便笑顏如花道:“都好著呢,能吃能喝的,昨兒個也不知跟誰學的,自個兒就會抬頭了呢。”頓了頓,又道:“我抱來你瞧瞧?”
陳斯遠頗為意動,又搖頭道:“我一身寒氣,這回就算了,等天氣暖和再說。”
邢夫人頷首,又戲謔道:“如何?無怪他們一家子這般夸贊,我看岫煙果然是個鐘靈毓秀的,給了做了正室也不算委屈吧?”
邢岫煙自然極好,奈何家世寒酸,漫說是林妹妹,只怕連尤二姐、尤三姐那兩個都壓服不住。且邢岫煙是個隱士性情,因著情根深種這才與陳斯遠多有往來,換做旁人她哪里會搭理?
若強行扶其為正室,管不管的好家業不好說,只怕邢岫煙自個兒心下都極為不耐。
再者說了,邢夫人是什么性子,陳斯遠豈會不知?若他當面夸贊了,說不得這女人心下就會吃味不已。
因是他便說道:“我都不急,你又何必著急?”
說話間起身移步坐在邢夫人身邊,探手便將豐腴身子摟在懷里,低聲笑道:“這些時日你可曾想我了?”
邢夫人哼哼兩聲,身子酥軟半邊兒,又生怕被抱廈里聽見,趕忙捉了作怪的大手,嗔道:“少作怪,外頭還有人呢。”
自打有了孩兒二人就不曾親近,邢夫人心下自個兒也想的緊,便忍不住道:“過幾日回門,你,你也來吧。”
說罷到底拗不過那作怪打大手,便任憑其擒了螢柔擺弄。
陳斯遠應了聲‘好’,又道:“那營生大抵有了門路,究竟如何須得尋了王爺問過才好說。”
那百草堂每月都給邢夫人一、二百銀錢,算算小半年下來得了快七百兩,頂得上她好幾年月例銀子了。如今聽得又有新營生,邢夫人頓時雙目放光,道:“我湊一湊還能出一千兩。”
見陳斯遠面上揶揄,邢夫人以為其嫌棄自個兒太過貪心,便嗔道:“我也不是為了自個兒,還不是為了四哥兒?”
陳斯遠便笑道:“我又沒說什么……那銀子你留著自個兒花用,這回初始便要十幾萬銀錢,你那一千兩夠干什么的。”
邢夫人頓時唬了一跳,道:“瞎,十幾萬?”覺著自己聲音太高,趕忙掩口低聲關切道:“你,你可得把握好了,咱們寧可不賺這銀子也別虧了去。”
陳斯遠悠悠道:“做過這一遭,我便要用心攻讀以備下一科春闈,哪里還有心思折騰營生?是以這一回總要賺夠本了……”頓了頓,又揉捏道:“……再說了,我哪一回不曾把握住了?”
邢夫人哼哼兩聲,一雙眸子恨不得淌出水來,只盼著趕快到得初二日,也好與小賊再續前緣。
過得半晌,陳斯遠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辭。出得房門領了抱廈里等候的紅玉,又往榮國府來。
才過馬廄旁角門,便見柳五兒與蕓香兩個捧了賀禮候在原處,卻是小丫鬟蕓香回家展揚半晌,便被爹媽攆了出來,隨即便攛掇柳五兒捧了給王夫人的賀禮往此間等候。
這倒是省了陳斯遠與紅玉往返,當下夸贊了二人一嘴,便捧了賀禮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卻說眼看省親臨近,王夫人與鳳姐兒等自是日日忙亂,近來又趕上年關將近,因是忙亂半日,如今方才得閑。
前頭又傳話說是陳斯遠回轉,王夫人而今也無心撮合陳斯遠與寶釵,只一心想著省親事宜。不料方才歇息,丫鬟金釧兒便入內回道:“太太,遠大爺送賀禮來了。”
因著陳斯遠之故,王夫人方才得以奪了兩樁好差事,心下自是對陳斯遠印象極佳,因是便笑著道:“這個遠哥兒,都是自家人,既回來了就先歇息歇息,何日來瞧我不一樣?快去請了進來!”
金釧兒應下,須臾便將陳斯遠引了進來。
陳斯遠規規矩矩見了禮,又將各色賀禮一一奉上。那賀禮比照邢夫人處大差不差,尤其是那一匣子南珠盡顯心思,王夫人不見面容愈發和善。
待其落座,王夫人吩咐上了茶點,便嗔怪道:“這一路頂風冒雪、舟車勞頓的,怎么不先歇息歇息,我這處何時來不一樣?”
陳斯遠便笑道:“太太不知,晚輩此行偶然得了高道點撥,學了一樁強身健體的法門,如今可不似往日那般單弱了。”說著還作怪也似地舉了舉胳膊。
王夫人拿他當自家子侄,掩口笑著仔細觀量,便道:“不錯,遠哥兒瞧著比往日有些肉了。”
當下又問起金陵情形,陳斯遠一一答對,又說王家所送土儀盡數被鳳姐兒歸攏了,王夫人就道:“鳳哥兒方才與我說了,也是難為你,聽說足足帶了幾大車回來?”
可不是!除去陳斯遠自個兒采買的,各家送的土儀足足裝了四大車。
吃了一盞茶,陳斯遠便起身道:“那太太歇息,晚輩須得往姨太太處走一遭。”
王夫人便笑道:“遠哥兒這回便省了。”
見陳斯遠不解,一旁的大丫鬟金釧兒笑道:“遠大爺不知,姨太太領了寶姑娘回老宅過年去了,說是過了初十才回呢。如今東北上客院兒里就留了同貴一個看著門戶。”
是了,薛蟠娶了曹家女,薛姨媽與寶釵可不就要去老宅過年?
“原來如此,那晚輩明日打發人往薛家老宅送一趟就是了。”
王夫人笑著頷首,趕忙道:“哥兒快回去歇著吧。”
陳斯遠應下,當即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金釧兒便趕忙將南珠等物一一鋪在桌案上讓王夫人觀量,王夫人看罷笑著贊嘆道:“遠哥兒有心了,可不好總讓小的吃了虧,回頭兒等遠哥兒過生日你提醒我一嘴,總要給他補上。”
金釧兒應了一聲,又笑著道:“遠大爺如今可闊氣著呢。”
王夫人便想起百草堂每月送來的三、四百銀子出息,頓時笑容愈盛。
另一邊廂,香菱領了兩個婆子捧了各色賀禮,先行往鳳姐兒處來。
此時鳳姐兒方才將陳斯遠帶來的各家土儀歸攏了,方才小憩一會子,豐兒便將香菱引了進來。
鳳姐兒笑著納罕道:“香菱啊,你怎么來了?”
香菱笑著道:“二奶奶,我是代我們大爺給奶奶送賀禮來了。”
鳳姐兒頓時掩口笑道:“這話兒怎么說的——”
香菱自打來了陳斯遠處,因著陳斯遠性情和善,又對她極為寵溺,加之尋見了母親甄封氏,心下愉悅之下性情愈發開朗,便也學著紅玉那般能說會道起來。
于是聞言便笑道:“一則大爺多得二奶奶照拂,逢年節總要走動一番;二則大爺南下,采買了不少蘇樣好物件兒,總要挑些稀奇的給二奶奶瞧個新鮮。”
鳳姐兒嘖嘖有聲,與平兒道:“你瞧瞧,這還是香菱?二年前迎面撞見只會悶頭叫一聲‘二奶奶’,也不知遠兄弟如何調教的,如今愈發出息了。”
香菱掩口笑道:“二奶奶快別打趣我了。”
當下將各色賀禮送上。比照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處自然要減等,于是錦緞兩匹,南珠半匣子,又有給巧姐兒的金鎖一只。
旁的也就罷了,鳳姐兒指著那南珠愕然道:“遠兄弟是不是送太多了?”
香菱隨著陳斯遠去了江南,便笑道:“奶奶不知,如今江南尋見了養珠新法,南珠價碼比照往常跌了大半,那南珠鋪面里都是一斛一斛往外發賣呢。”
鳳姐兒心下有數,便是便宜了一半,這些珠子只怕沒二十兩也下不來。當下要留香菱吃茶,香菱推說還要往別處去,便告辭而出。
待鳳姐兒送過香菱回轉,鳳姐兒便唏噓道:“遠兄弟果然生發了啊。”
平兒就道:“奶奶這話豈不是明知故問?旁的不說,單是那百草堂每月往府中就不知送多少銀錢呢。”
鳳姐兒頓時蹙眉不已,道:“快別說了,這天下就沒你二爺這般敗家的!”
平兒便掩口不言語了。鳳姐兒腹誹了一陣,又道:“往后看遠兄弟還有沒有旁的營生,若還有……這回可不能由著你二爺折騰了。”
平兒便道:“奶奶說的是。若是上回是奶奶做主,只管將體己盡數投進去,每月出息就不少,又何必往外放債。”
鳳姐兒乜斜其一眼,道:“這是兩碼事。”
自個兒的體己自然要摻和營生吃出息,那放債用的是公中銀錢,且是老太太、太太都點了頭的,又與她何干?
不提鳳姐兒房中情形,卻說香菱繞過粉油大影壁,一徑進了榮慶堂后院,須臾便到了后樓前。
本待依著長幼先行往二姑娘房里去,誰知此時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竟也在迎春房里。
待繡橘引著香菱入內,香菱搭眼掃量一眼,頓時笑道:“喲,我倒是省事兒了,可巧三位姑娘都在。”
小惜春最是迫不及待,兩步湊過來扯了香菱道:“遠大哥可好?我方才便想去瞧瞧,只是三姐姐說遠大哥才回,一路舟車勞頓的不好攪擾。”
香菱略略俯身笑道:“那四姑娘明兒個來就是了,大爺還單給四姑娘預備了好些好玩兒的物件兒呢。”
小惜春笑著應下。
香菱叫了婆子上來,依著所定賀禮,便將三份賀禮送上。每份都是兩匹錦緞,一枚南珠攢的珠花,一支蘇樣點翠釵、簪。
那錦緞、珠花也就罷了,簪、釵可是用了心思的。二姑娘所得乃是迎春花樣式簪子,三姑娘探春得了大紅玫瑰的金釵,四姑娘得了水仙花金釵。
探春、惜春年歲小,便嬉鬧著戴起來比量,又攛掇著迎春也戴了瞧瞧。
大丫鬟司棋侍立一旁,心下瞧著眼熱,轉念又想著遠大爺總不會忘了她,卻不知這回給她帶了什么物件兒來……可惜年關將近,又趕上十五省親,大半個月不能告假,真真兒讓人苦惱。
香菱送過賀禮,便道:“我還要往別處送呢,三位姑娘歇著,我先去了。”
三姊妹也不托大,忙起身相送。待送過了香菱,小惜春便喜滋滋道:“明兒個我就去尋遠大哥,三姐姐可要同去?”
探春笑道:“自然要去的。”
司棋湊到迎春身旁欲言又止,二姑娘知其所想,慌忙搖頭。不料,司棋卻低聲說道:“姑娘,遠大爺處處都想著姑娘,姑娘也合該想想遠大爺呢。”
迎春繃不住低聲呵斥道:“少胡吣。”
司棋也不在意,只笑著退在一旁。內中兩個妹妹嘰嘰喳喳,迎春卻犯了思量。遠兄弟幾次三番送了物件兒來,她總不好裝不知道,總要回禮才好……
再者,翻過年來迎春便十六了,正是待字閨中之時。素日里司棋沒少說嘴,這時日一長,二姑娘迎春又怎能不動心思?
不提二姑娘犯了思量,卻說香菱下得樓來,須臾捧了賀禮往黛玉樓中而來。
雪雁早在樓下迎候,見了香菱嘰嘰喳喳問候一番,便引著其上了樓,道:“我們姑娘方才從二姑娘房里回來,這會子有些倦了,正倚床歇息呢。”
少一時到得房里,香菱作怪也似屈身一福:“劣徒見過師父!”
黛玉原本歪在床榻上,見她如此作怪,頓時掩口而笑:“哪里來的戲謔鬼,快把我那敦厚的徒兒還了來!”
香菱起身湊過來嬉笑道:“好師父,你不知徒兒心下想作詩都快想瘋魔了。如今可算回來了,師父往后可得仔細教導了。”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又不是什么難事兒,遠大哥本就給你打好了底子,待過上半載,保你也能吟詩作對。”
“果然?”香菱頓時歡喜不已,又趕忙將賀禮送上。
人有親疏,因著婚約定下,是以送黛玉處的賀禮自然豐厚了許多。錦緞四匹,蘇樣點心四匣子,南珠一匣子,蝶戀花金絞絲頭面一副十一件兒,蘇、揚八景刺繡帕子一套十六件,另有書信一封。
雪雁便在一旁道:“這緞子顏色鮮亮,正好來日給姑娘裁幾件衣裳。”
王嬤嬤也在一旁道:“遠哥兒是個有心的,出去了也還惦記著姑娘呢。”
黛玉掛不住臉兒,只當沒聽見,扯了香菱的手兒過問江南情形。
香菱就道:“大爺先去了蘇州,往林姑娘父母墳上祭掃了一番。說來也奇,方才祭掃過,這天兒就下起了雪。”
黛玉牽動心事,不免紅了眼圈兒。
香菱便又道:“內中情形如何,大爺單給姑娘寫了書信,姑娘過會子自個兒瞧了就知……嗯,是好事兒。”
黛玉聞言心下納罕不已,香菱卻起身道:“師父且先看書信,我先往前頭送賀禮,得空再來尋師父討教。”
黛玉起身,也不用其吩咐,紫鵑便搶著去送香菱。
待香菱下得樓梯,王嬤嬤便催著道:“姑娘快瞧瞧信里寫了什么。”
“嗯。”黛玉應了一聲,取了那書信端坐桌案前,鋪展開來細細觀量。
這不看不要緊,待看罷頓時雙目垂淚。
陳斯遠信中略略提及祭掃之事與面見賈雨村事宜,其后著重提及賈雨村攜風雷之勢掃平揚州,將鹽司半數官吏,與半數鹽商下了獄。
余下所言乃是陳斯遠心下忖度,說揚州八大鹽商素來乃是太上的錢袋子,又與忠順王多有勾連,黛玉其父林如海坐鎮揚州十來年,便是與這些人等在斗法。
先有賈敏亡故,后有黛玉庶弟早夭,黛玉自個兒身子單弱,連林如海也英年早逝,只怕是個人便知內中情形不對。此番賈雨村所作所為,定然得了圣人指派,此舉一則為出氣,二則也有為林如海復仇之意。
只是內中牽扯太上與忠順王,此事不好張揚,這才毫無聲息。
黛玉天生聰慧,先前心下便有忖度,心下自是極為認同陳斯遠所想。念及此番老師親手為其一家子報了仇,黛玉只覺心下憋悶一掃而空,頓時放聲痛哭。
她這一哭不要緊,立時惹得王嬤嬤與雪雁上來關切。
這個說‘姑娘怎么了’,那個道‘香菱不是說是好事兒嗎’。
黛玉哭著哭著便笑將起來,于是又哭又笑道:“是,是好事兒……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王嬤嬤納罕不已,摟著黛玉問道:“姑娘好歹說說到底是何事?”
黛玉噙著淚花只笑著搖頭,道:“不可說,不能說啊。”
她為亡父欣慰,一生忠于王事、死于任上,總算圣人不曾忘了,到底為其報仇雪恨。雖為尊者諱不好張揚,可如今太上還在,能做到這般地步還有什么可奢求的?
待好一會子,黛玉心緒平復,起身便命雪雁、紫鵑研磨。
須臾提了筆墨,一氣呵成寫道:滄波幾度潮痕改,朱闕重云瘴霧深。血淚已凝千載恨,冰心猶抱一枝箴。誰憐月下簪花客,半祭嚴親半喑喑。
待停筆,黛玉只覺胸臆盡抒,不覺又想起陳斯遠來。略略猶豫,她咬咬牙道:“雪雁,你過會子將我前些時日打的絡子給遠大哥送去。”
雪雁眨眨眼,頓時歡喜應下。一旁紫鵑暗忖,那哪兒是什么尋常絡子,分明就是同心結。先前姑娘便得了老師書信,業已首肯婚約,此事再無改易,紫鵑便琢磨著總要找補回來……不然來日真個兒去配了小子不成?
卻說香菱自后樓出來,便兜轉著往前頭來。
須臾撞見大丫鬟琥珀,便被其引著入得內中。此時寶玉、湘云俱在,香菱便依著規矩朝賈母屈身一福,起身笑道:“老太太,我們大爺給老太太帶的土儀交到二奶奶處了,剩下這些好拿的,便打發我來送與寶二爺、云姑娘。”
湘云就在賈母身邊兒,聞言頓時歡喜道:“我也有份?還好明日才走,不然豈不是錯過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賈母也犯不著給香菱臉色,便笑著說道:“難為遠哥兒了。”又略略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兒,便催著兩個小的道:“快去瞧瞧吧。”
寶玉與湘云歡喜應下,湘云搶先而來,于那錦緞、珠花看也不看一眼,單拾了那海棠花的簪子在手中把玩,比量半晌,又插在頭上扭頭朝賈母笑道:“姑祖母瞧瞧,這樣式可好?”
“好好好,云丫頭戴什么都好看。”
湘云便扭身道:“待我謝過遠大哥,回頭兒一準有回禮。”小姑娘動作颯爽,手腕上兩條叮當鐲撞在一處叮當作響。
寶玉此時才湊過來道:“我也有?”
香菱頷首,便示意隨行的婆子將個碩大的錦盒奉上。寶玉打開來掃量一眼,頓時大失所望,內中不過是筆墨紙硯——四支湖筆、一方歙硯、一塊徽墨、一疊開化紙。
雖名貴,卻處處透著敷衍。偏生寶玉又挑不出錯兒來,因是只能敷衍著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