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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宴請

  若無意外,陳斯遠面前之人便是浙江按察使,賈化——賈雨村!

  此人不過考校了詩詞,略略確認了自個兒身份,旁的竟一句多余的話沒提。且此時看向陳斯遠的模樣,隱隱有振奮之意……這是何故?

  陳斯遠雀字門出身,從不信天上掉餡餅。不由得心下狐疑起來,怎地這考校如此輕易就過關了?

  不容他多想,面前的賈雨村已然端茶送客。

  陳斯遠恭敬起身一禮,這才退出雅間。自茶樓二層下來,坐進馬車里,陳斯遠不禁蹙眉長思。

  他對紅樓記憶深刻,且依著先前邢夫人陸續所言,賈雨村此人為林如海托孤人選。

  此人翰林出身,罷官后也是得了林如海襄助這才得以起復。且二人為同榜進士,情誼非比尋常。

  此時可是有‘八議’之制,尋常官員、勛貴根本不敢結黨。但有一類人偏偏能正大光明的結黨——不錯,同科、同榜乃至于師生,可以正大光明的結黨。

  朝廷取士,本就有讓后浪打前浪的意思。

  至于緣故,那先前的進士自是早就將官場上的好處吃、占了大頭,且為官多年,不免有欺上瞞下之心。

  新進士斗不過老官僚,皇帝干脆讓同科進士抱團取暖,這也算帝王權術的一種。

  林如海、賈雨村二人同榜進士,本就該守望相助。其后林如海助賈雨村起復,這恩情可就大了。

  賈雨村此人清流出身,最重德望、名聲,所以林如海臨終才會將黛玉托付給賈雨村。

  于林如海看來,不管是因著前時恩情,還是賈雨村自個兒的聲望,他都得將黛玉照料好,不然同科進士必然看不起賈雨村。沒了同科進士幫襯,賈雨村哪里還能進步?

  反過來想,只怕賈雨村也將黛玉當做了奇貨可居。

  打著報還林如海恩情之名,可以籠絡同科進士——林如海托孤,意味著二人乃是通家之好。林如海如此信重,可見賈雨村人品。如此,賈雨村此人便在同科進士中有了巨大號召力。

  且林如海死在任上,今上必有心下必覺虧欠。若照料好了黛玉,說不得便會得了今上青眼!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要為黛玉尋個好人家。

  問題是榮國府算好人家嗎?

  或許算,但寶玉絕非好人選。

  黛玉出身高貴,林家世代列侯,林如海高中探花,可謂簪纓世第、書香傳家。

  寶玉呢?榮國府二房嫡次子,爵位有賈璉承襲,賈璉死了還有賈琮,就算賈琮死了,爵位落在二房頭上,那也是嫡長孫賈蘭承襲。

  元春封妃,看似榮國府二房得了榮光,實則就算來日晉了貴妃,依著規矩,賈政能得承恩侯,王夫人能得超品誥命,余下的一概跟寶玉無關。

  說白了,不論是元春的賢德妃,還是榮國府的爵位,都跟寶玉無關。若寶玉是個知道讀書上進的也就罷了,偏此人憤世嫉俗,打心眼兒里瞧不起科考,認定那是國賊祿蠹之道。

  如此一來,黛玉真個兒嫁了寶玉,可謂是低嫁了。

  世間婚嫁,或門當戶對,或高嫁低娶,極少有反過來的。

  反過來是什么?那是朝廷賞公主!做了公主儀賓,不給那些門子、奶嬤嬤銀錢,等閑見不到公主。趕上公主情緒不高,你還白來一趟。

  這上門女婿又豈是那么好做的?

  也是二者門不當戶不對,所以林如海當日才要寶玉入贅,臨死才松口改成兼祧。且其條件是嫡長子承襲林家家業。

  再細思,賈雨村又如何看待榮國府,乃至于賈家?

  此人進士出身,熟讀書卷,又哪里看不出興衰罔替?

  開國一代、二代,勛貴自是權勢滔天。待三代之后,皇帝長于深宮,與勛貴素無往來,出于對皇權的本能,必對權勢過大的勛貴心生警惕。

  不信看看前宋,再看看前明,趙匡杯酒釋兵權,朱元璋更是殺了個人頭滾滾。都沒等到三代,初代皇帝自己就動了手。

  大順情形稍好,定下了降等襲爵,好歹沒屠戮勛貴以保皇權。可勛貴衰敗已是必然,文官必將取代勛貴。

  這年頭能考中進士的又有幾個酒囊飯袋?賈雨村定是瞧出來了。

  奈何當日沒有更好的選擇,若林如海放下林家宗祧,說夸張些黛玉便是做太子妃都足夠!

  時至今日,賈雨村定然不滿賈家,偏生此時跳出了個自個兒。

  與林家有舊,要走科舉正途,還略有文采。來日自個兒若是過了順天府鄉試,賈雨村一準很樂意將黛玉許配給自個兒。

  說不好聽的,就算自個兒過不了鄉試,這五年有自個兒比對著,賈雨村也能用自個兒這條鯰魚威脅威脅賈家。

  想通一切,陳斯遠暗自松了口氣。

  賈雨村需要自個兒這條鯰魚,焉知來日自個兒不會一飛沖天?

  說一千道一萬,總要憑能為過了鄉試才好說,而在此之前還要今早從國子監肄業。

  道阻且險,吾輩須砥礪前行。

  馬車回返榮國府,陳斯遠也無心逗弄寶釵,一路徑直回返自家小院兒。進得內中,柳五兒迎上來道:“大爺,前一時平兒姐姐來了一遭,說是二奶奶設宴,晚上要宴請大爺呢。”

  這宴請可有說道,正式一些的都要起碼提前三天定下,當天請的那不叫請,叫提溜。

  不過鳳姐兒性子爽利,此番當日宴請,倒隱隱有些不拿陳斯遠當外人之意。

  陳斯遠問明了宴請時辰,聽聞是申時,便點頭進了書房里。

  將梅翰林給的‘秘籍’翻看,一邊廂翻閱,一邊廂用筆記錄。都題海戰術了,哪兒還有什么要點,只管囫圇記下就是了。

  一徑到得申時,陳斯遠穿戴齊整,便穿過已開始拆扒的東大院,徑直到了鳳姐兒院兒。

  繞過粉油大影壁,陳斯遠到得門前。小丫鬟豐兒見來的是陳斯遠,趕忙招呼一聲,須臾便有平兒笑著迎了出來。

  “遠大爺來了,快請快請,我們奶奶就等著大爺呢。”

  陳斯遠腳步一頓,笑問:“璉二哥不在?”

  平兒笑道:“原本是在的,誰知物料上出了差池,二爺急吼吼去尋山子野老先生計較去了。”

  陳斯遠笑著應了,心下暗忖,賈璉這廝是沒把自己當回事兒呢……還是說怕不好開口,直接來了個避而不見?

  尋思間進得里間,鳳姐兒已然迎了出來,笑道:“早就說要請遠兄弟,奈何這一樁事跟著一樁事,我竟忙了個腳打后腦勺。先前你璉二哥也在,誰知這會子竟被急事兒叫了去。”

  鳳姐兒笑了兩聲,又道:“這席面都置辦了,人也請了,難道沒了張屠戶還不吃帶毛豬了?得,今兒個啊,咱們也不帶他,我這做嫂子的招待遠兄弟一回。”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二嫂子客氣了。前些時日我不過是幫著跑跑腿,那些雜事都是二嫂子拿的主意,這酒席……我吃得心下難安啊。”

  鳳姐兒一邊邀陳斯遠往西梢間去,一邊與平兒笑道:“瞧瞧,到底是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遠兄弟既來了就別見外,咱們邊吃邊說。”

  “好。”

  陳斯遠進了內中,便見炕下擺了桌面,其上一應酒菜俱全。

  鳳姐兒招呼著,自個兒坐在主位,陳斯遠陪坐,又有平兒靠著門前落座了。

  陳斯遠本道席間鳳姐兒會探尋婚書之事,誰料鳳姐兒竟只字不提,只語笑嫣嫣,時而提及過往趣事,半點要探尋的意思都沒有。

  再是沾著親,與兩個女眷吃酒,陳斯遠也不好喝多了。是以那一壺酒進了肚,陳斯遠便再不肯多喝。

  不過申時過半,陳斯遠便裝作不勝酒力,起身要告辭離去。

  鳳姐兒瞧了其兩眼,笑道:“今兒個我算招呼不周了,來日等你二哥得空,讓你二哥好好陪一回遠兄弟。”

  陳斯遠打了個哈哈應付過去,又被平兒送回了小院兒。

  他心下暗忖,鳳姐兒雖遮掩得好,可最后一句卻露了底。想來定是賈璉那廝不愿,這才避了出去。

  陳斯遠也不在意,他又不是銀錢,哪兒能人見人愛?

  其后幾日風平浪靜,只苗兒、條兒時不時過來一遭,邢夫人竟一回都沒尋過他。陳斯遠不禁心下暗忖,這女子果然有了孩兒就忘了情郎啊,邢夫人此舉簡直就是過河拆橋。

  這日到得臘月初二,看黃歷也算黃道吉日。

  陳斯遠掐著時辰,趕在申時末出了門。結果就是這么巧,走了沒幾步迎面便撞見自東大院轉出來的賈璉。

  陳斯遠停步,面上略顯玩味,笑著拱手道:“二哥也來吃喜酒?”

  賈璉面上尷尬,潦草一拱手道:“哈,正是……這個,遠兄弟也得了請柬?”

  陳斯遠肅容道:“我與文龍早已冰釋前嫌,且文龍兄感念我將燕兒教得好,心下不知如何感激呢,可不就送了請柬來?”

  賈璉心下膩歪。這幾日因著拆借薛家銀錢,那梨香院他也來了幾回,自是有見過柳燕兒的。

  此女煙視媚行,看得賈璉心熱不已。陳斯遠方才所說‘教得好’,莫非是在床榻上教得好?

  當下又暗罵薛大傻子,搶了個旁人用過的當成寶,還要正兒八經擺酒,這是哪門子道理?

  賈璉這些時日愈發篤定那婚書是假的,心下極不待見陳斯遠,當下打個哈哈,再不多言。二人便并肩而行,一路進了梨香院。

  薛家擺酒納妾,梨香院里披了紅綢,門前燈籠換做大紅的,因著柳燕兒出身,此時又早就進了薛家,是以也不用小轎從角門抬進來了,直接請了酒席就是。

  門前丫鬟招呼一聲,便有薛蟠那廝從廂房出來,身穿簇新大紅衣裳,見了面笑得睜不開眼,抱拳道:“璉二哥、遠兄弟,你們可算來了,蓉哥兒一盞茶前可就到了。”

  賈璉笑道:“來遲一步,待會子我自罰一杯。”

  陳斯遠也笑道:“恭喜文龍兄。”當下一抖衣袖,送上賀禮。

  陳斯遠這邊廂送了此時名家的扇面,那賈璉壞笑一聲,也送了個錦盒。

  又附耳與薛蟠耳語幾句,薛蟠聞言大喜過望,當場開了錦盒,便見內中竟是崇禎秀像版的金瓶梅。

  陳斯遠瞠目結舌,卻見薛蟠那廝大笑道:“哈哈哈,還是璉二哥懂我。閑言少敘,咱們入內敘話。”

  一干人等隨著薛蟠進了廳堂,飲茶的賈蓉起身笑著招呼。賈蓉這廝好似忘了過往的仇怨,雖對陳斯遠神色淡然,卻并無怨恨之色。

  眾人落座吃茶,跟著薛姨媽出來招呼了幾句,又自個兒回了房。

  席面一股腦的送上,山珍海味一應俱全,瞧薛蟠得意的模樣,也不知纏磨了薛姨媽多久才辦了酒席。

  當下薛蟠招呼眾人落座,論輩分賈蓉最小,他起了個頭,于是眾人輪流邀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那賈蓉酒意上臉,禁不住戲弄道:“蟠大叔好福氣,有了小嬸子,連那錦香院都不怎么去了。”

  薛蟠得意道:“錦香院有個鳥意思?先打茶圍,連姑娘面兒都沒見,這二十兩銀子就出去了。去了幾回,這才混了個臉兒熟。等要入巷,他娘的還不知要砸多少銀錢呢。”

  賈璉與賈蓉大笑不已,賈璉就道:“鴇兒愛鈔、姐兒愛俏,來日文龍好生拾掇一番,說不得就做了那入幕之賓。”

  薛蟠撇嘴道:“我便是拾掇了,還能比得過你們去?再說那姐兒都偏愛念幾句酸詩的書生,哪里比得上我家燕兒。”

  賈璉湊趣道:“是了,前一回開科,有書生便在錦香院廝混了半載,臨了那姐兒自個兒贖了身,心甘情愿給那人做了妾。嘖嘖……”

  賈蓉忽而心生壞主意,道:“潘大叔把小嬸子說得那般好,偏生我還不曾瞧過。不若……讓小嬸子出來給咱們瞧瞧?”

  這話極不禮貌,換了旁人只怕就要翻臉,奈何薛蟠此人聽不出好賴話,聞言愈發得意,道:“這有何難?來呀,去將燕兒請來,給璉二哥、遠兄弟還有蓉哥兒敬一杯酒。”

  外頭丫鬟面上為難,偏生不得薛姨媽指示,只得去請柳燕兒。過得一會子,便聽得環佩叮當,柳燕兒領了丫鬟娉婷而來。

  陳斯遠掃量一眼,見其穿了玫紅襖裙,果然是剛入門妾室打扮。柳燕兒與其對視一眼,便挪開目光,張口輕聲道:“妾身見過璉二爺、遠大爺……小蓉大爺。”

  聲音酥軟,陳斯遠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扭頭再看,卻見賈璉不禁直了眼兒,便是那賈蓉也怔了好半晌。

  陳斯遠暗自咂咂嘴,心道賈璉這廝瞧上柳燕兒了?哈,這往后倒是有樂子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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