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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信你就是了

  出得字畫鋪子,陳斯遠暗自舒了口氣。為了一個謊言,須得圓無數的謊!

  當日還道自個兒就要跑路了,誰知峰回路轉會將如今這身份坐實了?又有誰能料到反倒入了那燕平王的眼,有了僥幸過順天府鄉試之機?

  往日不可追,如今能用銀錢解決問題,總比沒法子解決要好。

  細細盤算,這些時日花錢如流水,如今手頭不過剩下五千兩出頭。眼看年關在即,邢家須得走動走動,他這個寄居的遠親也須得給各處送些年禮……哎,又是一筆開銷。

  且依著他心下謀算,轉過年來須得揚名。怎么揚名?自是去那秦樓楚館之地留下‘薄幸名’,如此才好順理成章的成為‘才子’——不然憑什么一年內就從國子監肄業?

  得,這又是一筆銀錢!

  陳斯遠回了馬車上,思量著來日去尋燕平王,總要自個兒也生發一場才好。不然就算過了鄉試,窮困潦倒的怕是連聘禮都給不起啊。

  回程路上,陳斯遠總覺得好似忘了什么,偏生一時間想不起來。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掐著時辰出門,徑直去尋那陶監丞。

  到得地方,陳斯遠叩門,門子果然說陶監丞今日在家,當下便將陳斯遠引入其內。

  這監丞乃是正七品的官職,瞧著不起眼,可在國子監中只在祭酒、司業之下,實際主持國子監事務。這祭酒、司業算是清流,監丞卻不在此列。來之前陳斯遠自是仔細掃聽過,此人舉人出身,國子監肄業后選官入國子監,熬了十來年方才成了監丞。

  那發行監照,每一份國子監得一兩七錢銀子,每年八十多萬份,國子監入賬十四萬兩!

  此時銀子計量除了兩以外,還有旁的單位。比如封,一封銀子五百兩,裝在袋子里正好能讓人單手提得動。于是乎引申出個詞兒——二百五。

  什么意思呢?就是諧音,二百五就是半封啊,諧音半瘋。

  除了封之外,還有個單位,叫字。一字二百八十兩。

  這國子監祭酒每字可提成十兩銀子,算算一年五百字,國子監祭酒單是提成就有五千多兩。

  尋常官員得了銀錢,多用于跟上官走動。可國子監祭酒不一樣,他就是國子監主官,都是下頭給他孝敬,沒有反過來的道理。

  嘖嘖,所以李紈的父親李守中怎么可能窮?

  司業為副官,每字也有分成。但到了監丞這一級就不好說了,蓋因監丞是事務官,屬于不算清流。遇上有良心的上司,多少會分潤些;若遇上沒良心的,那可就不好說了。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坐擁寶庫,陶監丞自是琢磨起了營生。

  三日前得了賈赦名帖,陶監丞不敢怠慢,轉天打發下人送去帖子,邀今日相會。到得今日,那人果然登了門。

  仆役引著其入內,陶監丞搭眼掃量一眼,見此人年不過十四、五,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一雙眸子極為有神。

  陶監丞暗忖,此人八成便是哪家的紈绔子弟了。

  因是也不敢怠慢了,起身邀其落座,待上了茶水這才攀談起來。

  略略寒暄幾句,陳斯遠說了過往,又自承才疏學淺,忽而瞥見堂中字畫說道:“咦?原來陶監丞也愛好字畫,這倒是湊巧,學生昨日偶然在雙塔寺左近尋見一副好字,足足拋費了五百兩方才訂下。”

  “嗯……嗯?”陶監丞正在撫須,聞言險些將下頜一縷胡須揪下來!

  昨兒個那掌柜來了一遭,說是有個傻帽出五百兩銀子買一年內從國子監肄業。

  陶監丞高興了好半晌,轉頭吩咐那掌柜的這買賣接了。

  五百兩銀子,到陶監丞手里最少還剩下二百兩,他巴不得這等傻帽再來幾個呢。

  誰知當面之人便是那傻……額,貴客!

  陶監丞這會子倒是心下為難了,按說前頭有賈赦招呼,他理應照料一二——每回考試分在優等里,一次得半分,如此二年就可肄業。誰知這位還是個急性子,非得要一年肄業。

  他在國子監又非只手遮天,連續數月讓個籍籍無名的名列榜首……這,好說不好聽啊。

  因是陶監丞便蹙眉道:“這個……陳公子還是仔細觀量過了才好下決定。這字畫,雖說靠眼緣,可有時候心急不得啊。”

  陳斯遠便道:“陶監丞不知,學生也是見獵心喜啊,實在是機會難得。”頓了頓,又道:“哦,學生不才,于字畫、詩詞一道小有見解,這甫一來京師,見過京師繁華,不禁思如泉涌。說不得過些時日便有游戲之作污了監丞之耳啊。”

  陶監丞明白了,意思是此人自負才俊,所以才敢如此行事?

  因是就道:“哦?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自唐宋以降,詩詞逐漸淪為小道,有明一代竟無一人可稱大家。陳公子既這般自信,想來定是文采不凡啊。”

  “豈敢豈敢,學生不過略有所得罷了,稱不上大家。”

  “哈哈哈,陳公子太過謙遜了。是了,賈將軍信中便曾提及此事,老夫竟一時不曾想起,哈哈——”

  當下二人言談甚歡,足足過了兩盞茶光景,陳斯遠這才告辭而去。

  買賣談妥,入學前陳斯遠須得先行揚名,不然陶監丞可不敢接這等營生。

  眼看時辰還早,陳斯遠徑直往護國寺而去,買了一些貢余,計有廣西的橘子、陜西的蜜瓜、松江細布、蘇州綿綢,裝了大半車這才往邢家而去。

  宣武門外金井胡同,馬車抵達時已過申時,外間日頭西垂,眼看就要天黑。

  陳斯遠上前打門,自有老家人開門觀量,瞥見來的是陳斯遠,頓時笑道:“遠大爺來了?”當下急忙往里頭傳話:“遠大爺來了!”

  陳斯遠招呼小廝自馬車上搬下年禮,須臾光景,邢德全便奔行而來。

  瞥見陳斯遠所送年禮極為豐厚,邢德全頓時樂道:“好外甥,總算記得孝敬你舅舅了!”

  當下扯了陳斯遠往后就走。繞過儀門,沿著抄手游廊直奔正房,邢德全就抱怨道:“三姐姐快嫁了去吧,不然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陳斯遠笑問:“舅舅又招惹三姨了?”

  邢德全撇嘴道:“我?躲還躲不及呢。嘖,別提了,我本要去尋你,誰知三姐兒偏要攔著,說什么你如今要專心溫書。嘁,那國子監就是混事兒的地方,當我不懂?”

  當下進得正房里,邢德全大咧咧坐了,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便問道:“三姨的親事商議得如何了?”

  邢德全就道:“大抵定下了,前幾日尋了族老去商談,二月里過聘禮,三月成婚。哎,這下可算是自在了。”

  邢三姐議親的對象乃是都察院經歷司都事,正七品的官職,名方林。此人監生出身,吏部選官進了經歷司,如今年不過二十六,邢三姐與其倒是門當戶對。

  陳斯遠笑道:“這樁親事好,想來姨媽也能松口氣了。”

  邢德全撇嘴道:“一個七品小官兒,有什么的?要我說莫不如給人做續弦呢——”

  不待其說完,就聽外間罵道:“放你娘的屁!”說話間邢三姐領著丫鬟粉面含霜入得內中,劈頭蓋臉將邢德全一通臭罵。

  莫說是邢德全了,便是陳斯遠也危襟正坐,生怕觸了邢三姐的眉頭。陳斯遠不由得心下暗忖,這便宜三姨爆炭一般的脾氣,也不知隨了誰了。想那邢夫人雖也有小性兒,卻從未這般罵人好似罵孫子一樣。

  罵過一通,邢三姐這才落座,轉臉笑著與陳斯遠道:“哥兒來就來,提這些物什作甚?王嬤嬤說了,哥兒年后就要進國子監,待肄業后便能選官,這銀錢不如留在手里留著來日疏通。”

  邢德全道:“有姐夫呢,區區選官,還用疏通?”

  “你知道個屁!”邢三姐乜斜一眼,邢德全頓時訥訥不敢言。

  嘖嘖,真是天生一物降一物啊。

  待邢三姐看過來,陳斯遠拱手道:“三姨不知,外甥是打算下場秋闈的。”

  那國子監肄業選官,多是八、九品或不入流的,七品往上最少都是舉人出身。

  邢三姐見其神色淡然,禁不住笑道:“原來哥兒是這般打算……如此也好,哥兒人品才俊都是上等,若真個兒過了鄉試,想來林家那婚事也就敲定了?”

  邢德全聞言丟下茶盞,瞪大牛眼道:“是了,王嬤嬤可是說了,林家的嫁妝可是金山銀海啊。嘖嘖,遠哥兒好運道!”

  “呵,如今言之過早,且往后看吧。”

  那日榮禧堂中黛玉說得擲地有聲,可往后自個兒就算過了鄉試,這婚事就能敲定了?這幾日陳斯遠反復思量過,心下暗忖:就怕又生波折啊。

  不管黛玉如何想,從賈家的角度考慮此事。修省親別墅必定挪用林家家產,其后還有省親,更要命的是那營繕司若查出虧空來,賈家賠不賠?

  林家家產便是再多,只怕也不夠填補賈家一個接一個窟窿的!到時賈家為了那十幾萬銀錢,直接否認不大可能,可旁的手段多著呢!

  往壞了想,會不會故意養死黛玉?有賈母在,就算王夫人不曾得手,那轉過頭來會不會害了自個兒?

  陳斯遠混跡江湖數年,什么險惡之事沒見過?

  太陽底下沒新鮮事,既然以利相合,來日必定因利而分。

  如今沒敲定,說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壯大自個兒,不拘是功名、人脈、名聲,壯大到賈家不敢動自個兒與黛玉,此事方才能玉成。

  至于賈雨村……此人遷浙江布政使,轉過年來就要去赴任,遠隔千里,又哪里顧得上黛玉與自個兒?

  邢三姐也知那順天府鄉試不好過,只當陳斯遠心中沒有成算,便安慰道:“哥兒只管用心攻讀,便是不為了婚事,也只當是為自個兒了。苦熬一陣,來日有了功名,堂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陳斯遠笑著應下。

  盤桓一陣,邢三姐認定陳斯遠真個兒是自個兒外甥,便要留飯。陳斯遠推說方才用過,這才從邢家出來。

  那邢德全追出來賊眉鼠眼道:“哥兒等著,待正月里我領著哥兒好生耍頑一場。”

  陳斯遠想著四下揚名,便笑著應道:“好啊,那外甥就等著舅舅了。”

  邢德全頓時得意不已,絮絮叨叨說了好些個去處,這才放陳斯遠離去。

  陳斯遠目送邢德全進了家門,返身也不曾上馬車,徑直行到一巷之隔的尤家。

  此時天色已暗,陳斯遠隱約瞥見好似有人隔著門縫觀量。待自個兒到了近前,那房門忽而便閉合了。

  陳斯遠暗笑不已,上前叩門,內中卻是個女聲應承:“誰啊?”

  “晚生陳斯遠,路過此地,特來尋訪尤三郎。”

  內中靜謐一陣,那女聲道:“什么尤三郎,沒這個人,你找錯了!”

  陳斯遠思量著,這個態度……莫非是得知自個兒與黛玉的婚約了?八成就是如此了!

  于是便道:“找錯了嗎?既如此,那晚生來日再登門。可惜了,還想著明日邀三郎同游什剎海呢。”

  說罷陳斯遠扭身就走,方才走出去幾步,身后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熟悉的聲音道:“你都……你都……還來尋我做什么!”

  陳斯遠停步轉身,便見尤三姐粉面含霜,俏生生立在門前。

  當下踱步而回,到得近前笑道:“今日是三姐兒?”

  尤三姐啐道:“少叫得這般親熱,你是誰?我又是誰?”

  陳斯遠故作思量,忽而恍然道:“原來是那事兒啊……三姐兒怕是不知,那婚書即便成了也是行兼祧之禮啊。”

  尤三姐眨眨眼,一雙水潤的眸子忽而瞪大:“兼祧?”

  “是啊。林家大房后繼無人,為宗祧計,可不就要行兼祧之事?”

  尤三姐呆愣住。這兼祧她自是知曉的,兼祧妻雖也算正妻,可其夫卻能另娶正妻的!

  尤三姐自打知曉婚約之事后苦悶了好些時日,強忍著不曾尋陳斯遠討說法,此時聽他這般說,只覺萬般委屈都白受了!

  心下好似三伏天痛飲甘霖一般舒爽起來!

  她兀自不肯相信,追問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就見陳斯遠鄭重起誓:“千真萬確,若有哄騙,叫我回頭兒就讓雷殛了……”

  尤三姐上前一步探手掩住其口,嗔道:“好好的,發的哪門子毒誓?我信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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