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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名動京師

  戌時過半,馬車轆轆而行,須臾停在小花枝巷巷口。余四打了個哈欠,回身道:“遠大爺,到地方了。”

  內中窸窸窣窣,簾櫳挑開,陳斯遠先行下得車來,又接了尤三姐一道兒落下。二人并肩而行,朝著不遠處的三合院行去。

  尤三姐正是情濃之時,心下分外舍不得,反握了陳斯遠的手道:“要不你今兒別走了。”

  陳斯遠雖意動不已,卻還是搖頭笑道:“不成啊,明兒卯時便要去國子監,早起好些事兒呢。過幾日我得閑了來尋你可好?”

  尤三姐也知正事兒要緊,當下便抿了嘴悶聲應承下來。到得三合院前,陳斯遠上前拍門,眼看尤三姐與婆子一道兒入得內中,這才施施然回返。

  到得巷子口,陳斯遠與余四交代道:“得了,你交還了馬車也去歇著吧。我自個兒直接從后門走就是了。”說話間欲言又止。

  余四心領神會,趕忙道:“遠大爺放心,小的口風緊著呢。”

  不沖旁的,就沖隔三差五的賞錢,余四就得守口如瓶。且今日之事只有他瞧見了,若果然流傳出去,來日還想不想要遠大爺的賞賜了?

  陳斯遠笑著將余四打發了,自個兒踱步往榮國府后門行去。心下不由得暗忖,方才又是一場荒唐,那尤三姐恣意起來真真兒是不管不顧的,連‘夾道相迎’這般手段都無師自通了,說不得來日也能‘古道熱腸’。

  他身量漸長,自認應付香菱、紅玉兩個都無妨,偏生方才險些招架不住。自后門進來,陳斯遠暗忖,待那三位好哥哥從遼東回返,果然要學一些樁功來強身健體,不然豈非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徑回返自家小院兒,廂房里已然熄了燭火,唯獨正房里挑著燈。紅玉、香菱迎了其入得內中,紅玉鼻子最靈,遙遙便嗅見那股子脂粉味兒,便偷眼與香菱對視,又悶聲暫且不言語。

  陳斯遠褪去外衣,舒展身形只覺心下暢意,當下扯了香菱嘴兒一個,又逗弄了紅玉一番,惹得兩女嬌嗔不已。

  香菱便笑道:“大爺今兒個瞧著心緒不錯?”

  陳斯遠笑道:“若無意外,來日我必名動京師。”

  香菱希冀著點頭連連,道:“大爺做的那兩闕詞極好,便是放在前宋也能位列名篇呢。”

  紅玉也來道賀,隨即道:“大太太打發條兒來了一遭,說早吩咐下給大爺預備了馬車,又預備了聽使喚的小廝,明兒個大爺用過早點只管往前頭去就是了。”

  香菱也道:“是了,條兒又說生怕大爺用不慣國子監的飯菜,說不行就打發小廝走一趟,趕在晌午提了食盒過去。”

  陳斯遠笑著應下,心說邢夫人有心了。略略歇息一會子,洗漱過后便與兩女睡將過去。

  轉天到得清早,陳斯遠用過早點,便被紅玉催促著往前頭來。門外早有小廝等候,見陳斯遠出來,立刻作揖道:“小的慶愈見過遠大爺,大老爺吩咐小的打今兒起隨行大爺左右伺候著。”

  陳斯遠與紅玉遞了個眼神,笑道:“起來回話。”

  慶愈應下,方才起身便被紅玉塞了一角銀子。紅玉笑道:“你是哪家的?”

  慶愈心下歡喜道:“小的外祖母是大太太陪房王嬤嬤,媽媽如今在大太太跟前當差。”

  陳斯遠心下了然,此人大抵是秦顯家的兒子,瞧年歲不過十二、三,理應是司棋的表弟。

  紅玉便道:“那說來與我家大爺也不是外人,你往后勤快些,定少不了你的賞賜。”

  慶愈歡喜著應下。

  榮國府人口滋生,差事就那么多,許多老家奴的子弟都尋不見好差事,更遑論他這等陪嫁過來的了。能到遠大爺跟前當差,也是一番前程。

  當下陳斯遠也不多話,將書箱交給慶愈,二人一道兒到得前頭。果然早有馬車預備齊全,陳斯遠上了馬車,小廝隨行馬車一旁,車夫吆喝兩聲,須臾便出了榮國府。

  那國子監本就在燕平王府西面,馬車先北再東,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到了地方。

  大順國子監挨著文廟,雖承襲明制,卻與前明大有不同。

  便說這國子監內中四廳六堂,六堂中尤以率性堂最高,可視作高級班。這高級班又分作內外兩者,內班住監,外班走讀。

  前明朱元璋開國時因著實在缺官吏,不得已才祭出國子監來,自個兒培養官吏。大順與前明情形不同,雖也有國子監,卻并不缺少官員銓選。

  這國子監多為恩蔭賞賜,除去那等才高家貧的,極少有士子來國子監就讀。

  因是這內外班自然就與前明不同,大抵恩蔭出身的大多選擇走讀,唯有家不在京師的才會住監。

  馬車停下,陳斯遠與慶愈交代:“申正放課,今兒個暫且不用送午飯來。若沒旁的事兒,與坐車先回去,趕在放課前來接我就是了。”

  慶愈不迭應下,又奉上書箱,陳斯遠背負了便往國子監正門行去。門前人等絡繹不絕,大抵都是內中監生。

  門前自有小吏驗看號牌,無號牌者不準入內。小吏瞥見陳斯遠面生,頓時迎上前去:“可是今年新生?”

  “正是。”說話間陳斯遠摸索出戶牌來遞將過去。小吏驗看罷了,又翻找名冊比照,須臾便道:“優生陳斯遠,年十五,直隸順天府人士,白面無須,身量高挑——”

  略略比照,小吏放下名冊笑道:“陳優生且隨在下來。”

  當下小吏引著陳斯遠進得國子監正門,過中門,一路往后頭尋去,須臾便到了繩愆廳前。

  小吏入內稟報一聲,旋即引著陳斯遠入內。

  陶監丞一早笑吟吟端坐等候,直待陳斯遠上前見了禮,陶監丞撫須笑道:“樞良果然才情顯著!我昨夜雖不曾游逛,一早卻也聽了你那兩闕上元詞啊。”

  樞良?他這本名沒幾人知曉,且陶監丞好似將本名當作自個兒表字了?

  陳斯遠面上不動,陪笑道:“監丞別笑話學生輕狂就是了。”

  “誒?樞良何出此言啊?聽聞昨夜燕平王便在慶元樓上,過后可是好生夸贊了樞良才情啊。哈哈哈,我看要不了幾日,京師各處必傳唱陳詞!”

  哦,原來是打燕平王那兒傳出來的。罷了,往后自個兒表字就是樞良了。

  陳斯遠自是聽出陶監丞言外之意,有這等才名在,八月里便從國子監肄業,旁人也挑不出錯處。看來那五百兩的買賣是能做成了。

  因是當下壓低聲音道:“監丞謬贊了。是了,不知學生可否選走讀?監丞也知學生素喜字畫,來京師數月一直忙碌,竟不得空游逛。”

  陶監丞笑道:“樞良竟有這等雅好……我倒是聽聞有一墨香齋,內中字畫別有韻味,雖算不得名家手筆,卻也旁處難尋啊。”

  陳斯遠道:“原來如此,那學生今日得空便要走一趟。”

  陶監丞愈發滿意,這買賣算是做成了。當西寒暄幾句,便叫來方才的小吏:“你親自去帶了樞良辦理監照、號牌,便安置在率性堂外班。”

  小吏不迭應下,陳斯遠拱手作別,隨著小吏往后頭典簿廳而去。繳了二兩七錢的監照錢,又繳了一兩八錢的號牌錢,陳斯遠搖身一變就成了國子監監生。

  那小吏又道:“依著規矩,率性堂內班每歲有二十四兩膏火費,外班減半,有十二兩。每月初五前可在典簿廳支取。另外,內班管三餐,外班只管晌午一餐,須得自備食盒。”

  陳斯遠一一記下,尋機給那小吏塞了一枚二兩重的銀稞子,那小吏頓時喜眉笑眼,又親自引著陳斯遠往率性堂而去。

  大順的率性堂雖有內外之分,實則上的是一樣的課。

  因著得了賞賜,小吏提了書箱,親自將陳斯遠送到率性堂前。本要再交代幾句,忽而便見內中出來一行人等。

  當先一人二十浪蕩,生得風流倜儻,停步上下掃量一眼,拱手問道:“可是陳樞良當面?”

  陳斯遠心下納罕,趕忙拱手還禮:“不敢,不才陳斯遠,字樞良。”

  話音落下,對面幾人頓時嘩然一片!

  那當先之人更是眉飛色舞,連連贊嘆道:“好好好,也唯有樞良這等風流人物,才能寫出那等文采飛揚的詞闕來!”又是一拱手:“在下王仲方,遼東人士。”

  陳斯遠頓時心頭一跳!

  王仲方?此人陳斯遠可是聽說過,號稱文蓋三江,乃是大順詩壇遮羞布!其人擅寫長詩,文采斐然。又因與其妻情路坎坷,今上聽聞后感念不已,干脆親自下旨賜婚,是以名動八方。

  這等詩詞大家當面,陳斯遠這個‘二手’詞人哪里敢怠慢?錯非二世為人早就修煉了一張水火不進的厚臉皮,這會子陳斯遠定會臊得沒臉兒見人!

  “原來是王兄當面?在下仰慕王兄久矣!”

  當下熱絡上前把住王仲方胳膊用力搖了搖。

  一旁有人唏噓道:“我說如何?此二人果然惺惺相惜啊。”

  王仲方緊忙引薦道:“樞良,這位是江元騫,江兄;這位是魏釗高,魏兄;還有徐學勤——”

  陳斯遠笑著與眾人一一見過禮,那先前發話的江元騫合上折扇笑道:“樞良只怕不知,仲方早得了舉薦,到得京師偏又打了退堂鼓。錯非昨兒個見了樞良那兩闕詞,只怕今兒個便要打道回府,照舊往禪寺與娘子安貧樂道去了。”

  王仲方搖頭道:“我自知文章功底欠了火候,總要再磨礪幾年才好下場。”

  魏釗高便道:“王兄太過自謙,罷了,可算是不曾回遼東,不然焉有今日之會?哈哈哈,外間天寒,咱們入內敘話,說不得過會子博士便要來了。”

  當下眾人說笑著入得內中。這率性堂五間房,能容五十余人。陳斯遠干脆隨著眾人一道兒落座,也虧得此時他身形單薄,但凡富態一些,只怕就擠不下了。

  魏釗高嘆息道:“暫且忍耐兩日,素日里率性堂能來三十余人就不錯了,余者大多尋了書院攻讀,唯有考試時方才露面。”

  江元騫嗤笑道:“魏兄說得好聽,那些個勛貴子弟不過是砸了銀錢混時日罷了,哪個真個兒去書院攻讀了?”

  陳斯遠心下暗忖,敢情這國子監的門道早就為人所知,大家伙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隨即又暗自汗顏,只怕這幾人都是真正的優生,倒是將自個兒這個濫竽充數的當做了同類。

  往后行事須得小心了,這等書生自負才名,若得知自個兒只會做幾句歪詩酸詞,只怕就要‘羞于與其為伍’。

  思忖間,果然有博士踱步入內,內中頓時安靜下來。便見那博士到得前頭,依著名冊點名一番,又說了規矩,便讓眾人自行溫習。

  一旁的王仲方道:“這三日都是溫習,待三日后才會開講。”

  生怕陳斯遠初來乍到不知規矩,江元騫在一旁又說了國子監情形。

  這率性堂每月一考,每季一大考,每日所講除了經義、經史,還有律法、韻詩,詔、判、表、誥公文書寫,性理之學,時務策論。

  每講分作開講、復講、自習,周而復始,到月底再行考課。

  陳斯遠雖早有了解,可聽罷了江元騫所說,心下也是惴惴難安。不由得暗忖,虧得舍了那五百兩銀子啊,不然只怕月底頭一場就得露餡。被人鄙夷也就罷了,若是從率性堂降到旁的堂,那可就沒地方說理去了。

  轉念一想,想來四下那二十幾人的恩蔭監只怕也舍了善財買了字畫吧?

  收攝心思,陳斯遠自書箱里翻出經義來仔細溫讀,繼而學著身旁同學那般搖頭晃腦誦讀起來。

  也虧得陳斯遠有些根基,這些時日又多有用功,不然這日子只怕難捱。

  將將熬到午時,外間有鳴金之聲,便見四下人等將書本拾掇了,江元騫起身道:“樞良往何處用飯?”

  陳斯遠笑道:“在下新來,不若隨幾位兄臺去了就是。”

  江元騫頓時戲謔起來:“哦?不若往后頭會饌可好?”

  魏釗高咳嗽一聲笑道:“莫聽他的,咱們還是往外頭去吧。”

  王仲方心有余悸道:“早聽說國子監會饌堪比豬食,我還是不見識了吧。”

  陳斯遠納罕道:“很難吃?”

  江元騫笑道:“哈哈,樞良莫非不信?”

  當下此人將國子監百年不變的食譜一說,陳斯遠頓時膩歪起來。依著規矩,監生每餐四合二勺,黃豆一合做成豆腐,綠豆粉二兩,湯豆一勺,鹽三錢,醬二錢。川椒五分,香油三分。醋,每四十名該醋一瓶。

  豬肉生肉四兩,熟三兩五錢。腌菜三兩。面筋二兩。干魚二兩。酵糟三錢。湯菜一斤。

  那大鍋飯清湯寡水,做得滋味寡淡,除非那等家中實在過不下去的,但凡有點家底的都寧可自個兒掏錢去外頭吃。

  陳斯遠聽得咋舌不已。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吃慣了榮國府飯食,這等豬食瞧一眼都沒胃口,就更別提下嘴了。無怪邢夫人昨兒個打發人來囑咐,晌午命小廝來送餐,這是早打聽到國子監飯菜不合口了。

  當下陳斯遠也不愿犯險,與王仲方等人結伴而出,結果方才出了率性堂,迎面便撞見了從正義堂出來的賴尚榮。

  陳斯遠頓時玩味起來,心道真個兒是冤家路窄啊。

  那賴尚榮原本還眾星捧月,說笑著灑然而行,忽而瞥見陳斯遠,霎時間面上就是一僵,隨即咳嗽一聲,竟好似視為不見一般扭身就走。

  江元騫瞧了個正著,又見陳斯遠神色玩味,便笑問:“樞良識得那人?”

  陳斯遠笑道:“昨兒個撞見了一回,好似叫賴尚榮?”

  王仲方頓時停步,蹙眉道:“可是攔著樞良,非要你另作一闕詞的那人?”

  江元騫最喜熱鬧,撲啦啦展開扇子笑道:“還有這等事兒呢?王兄快說說!”

  王仲方便道:“我也是聽雯卉女先生提及,說是有名賴尚榮的書生因所作詩詞為女先生不喜,便心生怨懟,干脆攔下后繼者,偏巧就為難了樞良一番。”頓了頓,又道:“也虧得此人橫生枝節,不然我等又哪里會得聞那一闕齊天樂?”

  此言一出,頓時引得一眾書生大笑。

  魏釗高便道:“我倒是聽說過此人,好似捐了秀才,又來捐監,素日不見其攻讀,卻一心四下鉆營。哦,此人家資頗豐,出入都有小廝、丫鬟伺候,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子弟。”

  江元騫道:“嗤,說來魏兄怕是不信,此人乃榮國府管家之子。”

  “啊?一介家奴搖身一變竟也來國子監入讀?真真兒是有辱斯文!”

  魏釗高道:“還有此事?哈,不新鮮!宰相門前七品官,賈家一門兩國公,早年可是號稱賈半朝。主子跋扈,奴才自然囂張。”

  江元騫眼見陳斯遠笑著不言語,便道:“樞良可要報還?此人不過濫竽充數之輩,待過會子咱們攔下了,隨意出幾道經義,定叫那廝無地自容。”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諸位何必與這等蠅營狗茍之輩計較?烏鴉扮鳳凰,摘了那幾根鳥毛,他還能是什么好鳥不成?”

  “哈哈哈——”

  哄笑聲傳之甚遠!前頭悶頭而行的賴尚榮頓時臊得臉面通紅!

  他自小錦衣玉食,也是爹媽、奶奶疼愛著長起來的,房中有丫鬟、嬤嬤伺候,出入有小廝隨行。

  作為賴家唯一脫了奴籍的子弟,自小請了塾師學習經義不說,還捐了功名,如今更是進得國子監里攻讀,就等著肄業后賴嬤嬤與賈母求肯,好歹給他討個官職。如此,賴家從此就改換門庭,再也不是奴才了。

  也因著這般出身,賴尚榮極為敏感,平生最厭惡有人計較他出身。此時聽聞后頭哄笑之聲,賴尚榮頓時暗恨不已。心下暗忖,只怕那陳斯遠一早便知曉了自個兒底細,這會子說不得便要四下傳揚開來。

  如此,來日同學如何看待自個兒?他越想越恨,出得國子監,自行到得一駕馬車前,自有小廝作揖道:“哥兒,飯食都預備好了。”

  賴尚榮暗自咬牙,面上神色變換,扭頭見陳斯遠笑吟吟隨著一應人等往北面食鋪尋去,干脆一跺腳,道:“且等等,我尋陶監丞還有些事兒。”

  當下撇下小廝,急匆匆又進得國子監里,徑直往那繩愆廳尋去。

  此時陶監丞方才打開食盒正要用餐,聽聞賴尚榮請見,便打發小吏將其引入內中。

  賴尚榮入得內中強笑著作揖見禮,寒暄了幾句,便說道:“監丞,晚生近日新尋了一副字畫,雖作價百兩,可晚生以為實在是便宜。若放在外頭,只怕二百兩也有人求啊。”

  陶監丞瞇著眼笑道:“字畫一道本就是見仁見智,那不喜的見了只怕一文不值,喜愛的見了自是趨之若鶩。”

  “監丞所言甚是。說來倒是有一事相求……晚生不知如何得罪了陳斯遠,此人四下傳謠,晚生實在困惑得緊啊。不知監丞可否方便——”

  不待其說完,陶監丞豁然變色,擺手道:“打住!賴尚榮,你道國子監是什么所在?你自個兒濫竽充數也就罷了,莫非還要害人不成?”

  “啊?”賴尚榮莫名道:“晚生是怕那姓陳的恃才傲物——”

  “那又與你何干?”

  “這——”賴尚榮只當陶監丞貪財,本道舍了銀錢好生磋磨陳斯遠一場,誰知陶監丞不知怎地竟不接茬。

  他哪里知曉,人家陳斯遠可是足足砸了五百兩銀子。這也就罷了,昨日那兩闕上元詞一出,加上此前的木蘭花一闕,陳斯遠此人必名動京師!莫說是有那五百兩在,便是沒有,陶監丞又哪里敢開罪此人?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這修陰德可排在讀書之上。如何修陰德?自是對后輩略略照拂,來日說不得就能得了善果。

  往壞了想,即便陳斯遠終生不第,此人單靠著詩詞一道便能名傳后世。說難聽的,若是來日此人寫詩咒罵自個兒,那自個兒可就遺臭萬年了。

  不過區區百兩銀子,為此要搭上一輩子罵名,陶監丞又不傻,怎會擔下如此干系?

  賴尚榮急切不已,待要再說,便見陶監丞陰著臉端茶送客。賴尚榮只得起身,欲言又止了一番,到底嘆息著踱步出了繩愆廳。

  待其一走,陶監丞冷哼一聲,招手將小吏叫過來,低聲吩咐道:“過會子若是樞良回來了,你私下叫來我這兒。”

  小吏不迭應下。

  待午時過半,小吏果然將陳斯遠引進了繩愆廳。

  陶監丞自是熱絡不已,略略寒暄,便將賴尚榮意欲坑害之事說將出來。

  陳斯遠笑著謝過陶監丞,心下哭笑不得。原本還想著不搭理此獠,誰知此獠偏要幾次三番來招惹。那就怪不得他陳斯遠辣手整治了。

  回返率性堂,略略思量,陳斯遠便覺自個兒下場實在丟份。與其如此,莫不如回頭兒尋了邢夫人說道說道……哦,王夫人那兒也不能落下。

  想對付自個兒?我來日將你們家連根拔起!

  榮國府。

  這日辰時,保齡侯府便打發車馬來接了史湘云回去。小姑娘自是戀戀不舍,一則貪戀榮國府中姊妹眾多,能多耍頑;二則保齡侯夫人規矩森嚴,除去讀書識字,每日還督促史湘云做女紅。

  還是賈母發話,說待三月里省親別墅建成,再打發人接了湘云來。小姑娘這才破涕為笑,囑咐了賈母好幾回,這才乘車回返。

  湘云一去,寶玉便在家中待不住,雖秦鐘已死,私學里卻有香憐、玉愛兩個小學生,寶玉便往私學走了一遭。

  不過晌午,又尋了外間狐朋狗友耍頑。待臨近申時方才興沖沖回返。

  此時臨近晚飯時分,非但邢夫人、王夫人、李紈、鳳姐兒都在,便是三春、黛玉、寶釵也都在。

  這會子眾人正陪著賈母說話兒,寶玉便雀躍著闖進來,興沖沖道:“你們可知,京師出了一詞人,上元兩闕詞,此時業已名動京師!”

  王夫人唬了臉兒道:“沒規矩,一來就說有的沒的,也不知與長輩見禮?”

  寶玉渾不在意四下見禮,笑道:“見禮只是尋常,那一闕上元詞卻了不得了。”

  鳳姐兒在一旁笑道:“寶兄弟這般上心,想來那一闕詞定是寫得極好了?”

  “怎地一個好字了得?”寶玉搖頭晃腦踱步而行,與眾人道:“我背誦了你們聽聽,也看看眼。”當下清了清嗓子,誦道:“闌珊火樹魚龍舞,望中寶釵樓遠。鞣鞠余紅,琉璃剩碧,待屬花歸緩緩。寒輕漏淺。正乍斂煙霏,隕星如箭。舊事驚心,一雙蓮影藕絲斷。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殘蝶粉,韶光忒淺。細語吹香,暗塵籠撰,都逐曉風零亂。闌干敲遍。問簾底纖纖,甚時重見?不解相思,月華今夜滿。

  一闕詞吟罷,李紈禁不住連連頷首。忽而又覺不妥,便生生忍住了,只笑著不發話;

  鳳姐兒不大讀書,只覺朗朗上口,內中說了什么卻并不知曉;

  王夫人、邢夫人一個不大讀書,一個小門小戶出身,也分不出好賴來;

  倒是賈母見識廣,聽寶玉誦罷,禁不住笑著贊道:“好詞好詞,難得好詞,卻不知是誰人所作?”

  惜春年歲小暫且不提,探春與迎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眸中瞧出驚喜來。榮國府的姑娘,雖不學經史子集,那琴棋書畫等雅興卻學了個周全,自是分得清詩詞的好賴。

  大順開國百年,比照前明還多有不如。也就是近幾年出了個文蓋三江的王仲方,便被文人捧作大順詩壇遮羞布。

  那一闕上元寫得精巧,內中滿含相思情意,乃是難得的佳作!

  寶釵面上不動,心下也贊嘆不已,不禁暗忖,也不知是哪個才子寫出了這般詞作來;

  一旁的黛玉卻是愕然不已。她只道陳斯遠將詞作交給她,是想要其幫著揚名,于是今兒個一早便打發了王嬤嬤,趕在老師賈雨村啟程前將兩闕詞作送了過去。誰知自個兒竟想錯了!

  連寶玉都聽聞了,想來那詞作早就傳得人盡皆知。感知身旁的雪雁滿面驚喜,黛玉暗自遞了個眼神去,雪雁便強自按捺下來。

  此時就聽寶玉獻寶道:“我聽柳兄說,此詞乃是一位名叫陳樞良的在慶元樓下所作。”

  “陳樞良?”探春笑道:“想來是江南來的才子?”

  迎春也笑道:“江南文薈之地,隔幾年總會有才子冒頭。”

  聽著眾人贊嘆,雪雁咬著下唇再也憋悶不住,低聲嘟囔道:“什么陳樞良……分明是遠大爺……”

  她聲音極小,偏生便被一旁的惜春聽了去。

  小姑娘扭頭瞧了雪雁一眼,說道:“遠大哥是字樞良嗎?”

  此言一出,原本嘰嘰喳喳的榮慶堂里頓時為之一靜!

  寶玉興沖沖尋過來,與惜春道:“陳樞良便是遠大哥?四妹妹——”

  惜春指著雪雁道:“雪雁姐姐說的。”

  黛玉頓時暗惱不已,雪雁更是垂著腦袋不敢言語了。

  邢夫人心下暗急,緊忙幫著遮掩道:“遠哥兒先前與我提了一嘴,是了,果然便是字樞良。”

  王夫人將黛玉情形瞧在眼里,聞言便笑道:“嫂子不早說,咱們還當是江南來的士子呢,誰知竟是家里人。”

  寶玉眼見雪雁問不出什么,干脆返身折回來與邢夫人道:“大太太,果然是遠大哥?”

  “嗯,大抵就是他了。”

  再看寶玉,全然沒了方才的興致,咬著下唇觀量黛玉一眼,見黛玉也不瞧他,頓時失起神來。

  賈母聽得陳斯遠之名頓時蹙眉不喜,此時又見寶玉失神,便禁不住說道:“這詩詞不過是頑樂的小道,要讀書上進,還是正經做文章要緊。”

  鳳姐兒頓時附和了幾嘴,算是將此事遮掩了過去。

  那王夫人瞥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難得的帶了些許善意。心下不由得暗忖,想來遠哥兒定與黛玉私底下有書信往來,不然雪雁那丫頭又如何得知陳樞良便是遠哥兒呢?

滿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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