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六哪里見過這等情形?頓時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恰此時賴大聞聲行了出來,聽得晴雯所求,頓時心下一動。他正發愁不知如何從老太太手里討了晴雯身契呢,如今不是正好兒?
當下嘆息道:“也是可憐,罷了,你也別嚷,我打發人往里傳話就是了。身契放不放,讓主子們拿主意吧。”
晴雯聞言頓時不嚷了,只是跪在那里瞧著榮國府的朱漆大門。
賴大吩咐一聲,緊忙有小廝往儀門通傳,得了信兒的婆子急忙又往榮慶堂行去。
榮慶堂里。
此時三春隨著李紈讀書,黛玉宿疾還不曾好轉,因是這會子只王夫人、薛姨媽、寶釵、鳳姐兒與寶玉陪著賈母說話兒。
寶玉彎著腰,手中捏了個肉干,逗弄著地上的小狗:“作揖,快作揖!”
說來也奇,那狗兒果然起身作揖連連,惹得堂內眾人俱笑。
寶玉贊道:“好狗,肉干賞你了!”
鳳姐兒在一旁笑道:“我哥哥說了,這狗兒訓過,會作揖,還會轉圈、打滾兒,又難得生了一身花點子,瞧著就喜慶,干脆就給寶兄弟送了來。”
原是鳳姐兒的兄長王仁一早兒來了一遭,留下個西洋花點子哈巴狗,鳳姐兒轉頭便送與了寶玉。
寶玉聞言喜道:“果真?”當下又尋了肉干逗弄:“轉圈兒,再轉個……誒?果然轉了!打滾兒!”
軟榻上端坐的賈母被那憨態可掬的狗兒逗得前仰后合,笑道:“莫說是寶玉,我瞧著都眼饞,誒唷唷,也不知哪兒尋來這般通人性的哈巴狗來。”
鳳姐兒回道:“說是西洋船上養著的,我哥哥瞧著稀奇,干脆使了銀錢買了下來。”
賈母贊道:“難得你哥哥這份心意。方才他怎么不多留一會子?”
鳳姐兒笑道:“他才來京師,一會子還要去舅舅家拜會呢。”
賈母這才了然頷首。此時王夫人滿是不自在,面上卻笑道:“寶玉,這狗兒這般可心,還不快謝過鳳姐兒?”
寶玉笑著朝鳳姐兒拱手:“多謝鳳姐姐了,這狗兒真真兒可心。”
鳳姐兒打趣了一嘴,隨即王夫人又與賈母說道:“老太太,我瞧著寶玉大好了,明兒個也該去私學了。”
賈母渾不在意道:“聽說外頭也鬧風寒呢,寶玉這才剛好,回頭再染了病可就不好啦。依著我,不如讓他在家中多讀幾日書。”
王夫人陪笑道:“是我想差了,那就多留幾日。”心下不禁腹誹,寶玉何曾在家中讀過書了?便是讀書,也只尋那些雜書來讀,于科考半點用處也無。
正思量間,便見來旺家的匆匆入得內中,與大丫鬟鴛鴦言語兩聲,鴛鴦頓時變了臉色。
賈母瞥見此等情形,便問道:“又是什么事兒啊?”
鴛鴦與來旺家的使了個眼色,來旺家的上前屈身一福,說道:“回老太太,是晴雯跪在在門外求肯,求著放了身契,也好讓她歸鄉瞧一眼爹媽。”
“晴雯?”賈母頓時一陣恍惚。晴雯攆出府不過幾日前的情形,如今卻恍如隔世。她一走,除了寶玉偶爾念叨一嘴,又哪里會有人提及?
便是賈母,心下也認定只怕晴雯捱不過幾日便要死了,誰知這會子竟來跪門討身契。
“晴雯?”寶玉頓時將那西洋花點子哈巴狗丟在一旁,呆愣一下,抬腳就走:“我瞧瞧去!”
王夫人還不曾說話兒,賈母慌忙道:“快攔下他!天爺誒,晴雯得了女兒癆,你可不好近身!”
寶玉蹙眉哀求道:“老太太,我不近身,只遠遠瞧上一眼就好。”頓了頓,又悲切道:“好歹是我房里的,無論如何,我總要見一見她。”
“胡鬧!”王夫人拍案呵斥。
鳳姐兒眼見不對,便說道:“寶兄弟顧念著晴雯,也是一番情誼。我看這樣,過會子多找幾個婆子看顧著,讓寶兄弟遠遠瞧上一眼就是了。倒是那晴雯,不知該如何打發?”
王夫人琢磨了下,與賈母說道:“那孩子也是可憐,我看不如依了她?”
賈母嘆息一聲,頷首道:“人都要沒了,留著身契又有何用?鴛鴦,你去取了身契來,過會子給了晴雯吧。”
鴛鴦應了一聲兒,緊忙往西梢間里翻找。
寶玉嚷嚷著要去見晴雯,鳳姐兒緊忙尋了幾個穩妥的婆子看顧著,浩浩蕩蕩往儀門外而去。
半晌到得儀門外,離角門還有十幾步遠,便被幾個婆子攔下。
“寶二爺,可不敢再靠近了!”
寶玉便翹首張望,叫嚷道:“晴雯,晴雯!”
當下又有婆子傳話給余六,余六遮掩了口鼻停在角門后與晴雯道:“晴雯,寶二爺來了,你過來說說話兒吧。”
晴雯思量了下,起身移步到得角門正面,隔著三十步與寶玉遙遙對望。
寶玉嚷道:“晴雯,你,你可還好?”
晴雯咳嗽了幾聲,唬的余六退后兩步,一眾婆子生生將寶玉扯著也后退了少許。
晴雯見眾人避之如蛇蝎,慘笑道:“不大好,差點兒就死了呢!”
寶玉一呆,隨即嚷道:“你,你自個兒去尋郎中,說不得還有的治呢。是了,你定缺銀錢使喚。”當下解下腰間荷包,奮力丟擲過去。
不料他氣力小,那荷包只落在了角門前。
余六緊忙拾起又丟出去,晴雯瞧著滾到腳邊的荷包,心下又是一疼……那荷包是正月里她親手為寶玉做的。本想著做個念想,誰知竟丟了回來。
她拾起荷包,蹙眉看向寶玉,說道:“寶二爺……可曾想過去瞧我?”
寶玉嚷道:“我要去來著,她們攔著不讓。還說,還說你定是死了的,嗚嗚嗚——”
寶玉還要再說,周瑞家的便道:“二爺快回去吧,說幾句也就是了,外頭寒涼,可不好多待。”
寶玉兀自翹腳要說什么,卻被一眾婆子推搡著進了儀門。
晴雯瞧在眼里,心下嘆息一聲。是了,寶二爺的確與遠大爺不一樣,寶二爺還是頑童,而遠大爺已然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思量間,便有婆子隔著老遠丟了個紙團來,說道:“老太太恩典,念在主仆異一場,如今你得了重病,便將你身契賜還。你拿了身契就快走吧!”
晴雯彎腰撿起紙團,展開來掃量一眼,果然是自個兒的身契。她心下五味雜陳,朝著榮國府屈身一福,好似告別過往一般留戀著又瞧了一眼,這才轉身移步而去。
寶玉被一眾婆子推搡進儀門內,只覺此生再無見晴雯之時,不覺涕淚橫流,一應人等勸慰了好一會子方才將其勸回綺霰齋。
卻說晴雯攥著身契一路回返橫三條巷,小院兒里蕓香正翹首以盼,眼見晴雯回來方才拍著胸口舒了口氣,不禁埋怨道:“你往哪兒去了?嚇得我還以為——”
她還以為晴雯想不開自盡了呢。
晴雯勉強笑了下,揚了揚手中的身契:“我把身契討了回來,”扭身看向榮國府方向,幽幽道:“從今往后,我與榮國府再無瓜葛了。”
榮國府,東跨院。
繡橘挑開簾櫳進得廂房里,將晌午的午點撂下,展揚著說道:“姑娘可聽說了?那晴雯一早兒來跪門,求老太太放了身契,說是要回蘇州看父母呢。”
迎春蹙眉嘆息道:“也是個可憐人。”
司棋卻渾不在意道:“也是她平素仗著得寵太過張揚,漫說是綺霰齋里的丫鬟,這家中小丫鬟但凡被其瞧不過眼,哪一回不貶損一通?如今被攆了出去,也是合該有此一難。”
繡橘笑道:“姐姐這話卻是錯了,晴雯是得了女兒癆,可不干旁的事兒。”
司棋冷笑一聲沒言語。什么女兒癆?她才不信呢。那胡君榮最是道德敗壞,平素府中丫鬟使上一些銀錢,那胡太醫就敢開出方子來為其求假,誰不知那是個什么貨色?
這場風寒自寶二爺起的頭,晴雯反倒是后染上的,為何寶二爺無事,偏生晴雯卻得了女兒癆?若說內中沒貓膩,司棋才不信呢。
二姑娘迎春蹙眉說道:“人都走了,還是少說一句吧。”
司棋便止住話頭,轉而道:“正好你回來了,你伺候著姑娘用午點,我去給姥姥送襪子去。”
繡橘應下,司棋便將剛做好的襪子疊起來,起身往外行去。出得廂房,沿著抄手游廊前行,還不曾到正房抱廈前,便見王善保家的嘟嘟囔囔自正房里行了出來。
司棋緊忙叫人:“姥姥?你這是——”
王善保家的禁不住蹙眉抱怨道:“司棋啊,你是不知,太太家那個三姐兒實在難纏。今兒個一早因著個朱漆馬桶與我吵吵了半個時辰!”
王善保家的本就眼皮子下淺,原想著借著操辦婚事好生占一回便宜。誰知那邢三姐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家中大事小情,各類物件兒,就沒有她不記得的。她前幾日實在憋悶,瞧著陪嫁里一個朱漆馬桶不錯,便偷偷藏匿了起來,誰知今日那邢三姐就鬧了起來。
王善保家的掛不住臉兒,到底將那馬桶尋了出來,這才將此事平息了。可王善保家的是誰啊?沒占便宜那就是吃了虧!于是緊忙氣咻咻回來告狀。
誰知邢夫人神情懨懨,只含混著哄勸了兩句,便打發其往邢家繼續幫襯著。
司棋也有些受不了自個兒姥姥,聞言便道:“姥姥你糊涂!”蹙眉將王善保家的拉到一旁,低聲說道:“太太家中就剩一位大爺一位姑奶奶,可不就要答對好了?姥姥這會子撂挑子,回頭兒讓太太怎么看?”
王善保家的訕訕道:“我原也是這般想的,誰知那三姐兒實在難纏。”
“難纏也要答對了,左右沒幾日,她嫁了去,姥姥自當回來在太太身邊兒伺候著。”
王善保家的就道:“也罷,那我再忍幾日。”
司棋松了口氣,將縫制的襪子遞過來。王善保家的笑著夸贊道:“瞧瞧這針線,難為你孝敬。”
司棋就道:“姥姥,二姑娘的婚事……太太怎么說的?”
“這——”王善保家的四下瞧瞧,眼見四下無人這才低聲說道:“此事不大容易,我看你還是熄了心思吧。”
司棋頓時急了,道:“怎么就不容易了?莫非太太瞧不上我們二姑娘?”
王善保家的嘆息道:“太太自是肯的,否則也不會收養了二姑娘……這事兒出在大老爺身上。”頓了頓,聲音壓得愈發低沉,說道:“太太說試探了大老爺口風,大老爺說非得一萬兩彩禮才肯將二姑娘嫁給遠大爺……且這彩禮是不帶回去的!嘖嘖,大老爺這是掉進錢眼兒里了。”
司棋愈發急了,嚷道:“一萬兩?便是賣女兒也賣不了這般多吧?”
“誰說不是呢?”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估摸著,來日若遠大爺中了皇榜,興許大老爺就松口了。”
司棋蹙眉道:“笑話,來日遠大爺中了皇榜,有的是富貴人家要嫁女兒,遠大爺又何必求娶二姑娘?”
王善保家的就道:“總之便是如此,你自個兒思量思量,也沒必要往遠大爺一棵樹上吊死,來日跟著二姑娘一道兒嫁過去就是了。我先去邢家了。”
王善保家的匆匆離去,獨留下司棋愁眉不展。
司棋本就是個執拗的性兒,心里認定了什么,那便百折不回,撞了南墻也不回頭。自被陳斯遠搭救,又引得她自個兒旖夢連連,司棋心下哪里還能容得下旁人?
她一心撮合二姑娘與遠大爺,如此來日自個兒陪嫁過去也就遂了心意。誰知大太太那一關都過了,偏生被那貪財好色的大老爺擋了。
司棋立在原地好一番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刀將大老爺賈赦送走才好呢。好半晌,司棋舒出一口濁氣,思量著此路不通,也只好另想他法了。
因是這日過了申時,司棋便掐著時辰往園子里來,就盼著偶遇陳斯遠一回。
也是湊巧,這日國子監留了課業,陳斯遠思來想去想出幾個破題之法,心下都覺不大妥當。因是回返自家小院兒之后,換了一身衣裳便往園子里來游逛。
此時業已二月中,省親別墅各處早已齊備,差的不過是細微之處的雕琢。自后門進得園中,陳斯遠徑直攀上主山,停在山莊中登高望遠。
心下正思忖著如何破題,忽而聽見下方有人呼喚:“遠大爺?”
陳斯遠回神扭頭看將過去,便見一妖嬈身形停在下頭五間大廚房前,仔細辨認,竟是司棋。
陳斯遠笑了笑:“司棋姑娘,你這是——”
司棋尋了個由頭道:“都說貴妃省親之后,這園子要給姑娘們住,我便替我們姑娘先行來打探一二。遠大爺呢?”
陳斯遠道:“有一題苦思無解,干脆游逛一番換換心思。”
司棋抿嘴笑道:“遠大爺既要游逛,怎好停在一處?”頓了頓,大著膽子道:“我看那邊廂迎春花開得正好,我不若陪著遠大爺去瞧瞧?”
陳斯遠深吸了口氣,暗忖一時半會也不知如何破題,且這司棋放在一干女子中果然是那個極特別的。旁的不說,單是這身量就無人能比。因是干脆拾階而下,說道:“好啊,那咱們就去瞧瞧。”
陳斯遠到得近前,那司棋略略綴后半步隨行,忽而又覺自個兒身量好似比陳斯遠高了一截,因是便含胸駝背,生怕惹了陳斯遠厭嫌。
陳斯遠察覺到,便笑問:“平素見你都是昂首挺胸的,怎地這會子畏畏縮縮起來?”
司棋抿著嘴含混道:“許是有些累了。”
陳斯遠思量道:“是怕我仰頭瞧你,心里不痛快?”
“嗯。”司棋干脆應了下來。
陳斯遠搖頭道:“我又不是不長身量了,來日定比你高。”
司棋附和著笑道:“是呢,來日遠大爺一準兒比我身量高。”頓了頓,不禁苦惱道:“也不知是怎么生的,我小時也不比旁人吃得多、吃得好,誰知這身子偏偏不停的長。才十二、三便比爹媽高了半頭去……那會子爹媽、姥姥都發愁,都說我往后不好找人家了。虧得姥姥求了大太太將我送來了二姑娘身邊兒,這才免了四下嚼舌。”
“身量高有什么不好的?”陳斯遠瞥了一眼,正瞧見司棋身前的偉岸。不禁心下暗忖,瞧這規模……怕是要超模了啊。
他這等情形自是落在司棋眼中,她心下納罕得緊……這位遠大爺果然與旁人不同,不但不嫌棄自個兒是個一丈青不說,還偏盯著那處觀量。
司棋為這兩樣私底下沒少煩惱,此時世情于女子而言,講究身形嫽俏、嬌小,身前如鴿,過大過小都不美。
偏生這后一樣,也不知怎地引得這位遠大爺偷眼觀量。算這回都兩回了呢!
司棋本就是個膽大的,干脆挺直了身形,任憑身前螢柔呼之欲出。
二人繞過五間廚房,沿著小徑又上了一處山坡,此間密植花草樹木,幽幽曲徑蜿蜒。往前行果然是一片迎春花海,再往前則是涔涔溪流。那溪流源自墻上的月洞水門,是從東府會芳園流淌而來。
司棋停步介紹道:“隔了墻就是會芳園,那邊廂就是凝曦軒呢。”
有美作伴,四下又都是景致,陳斯遠自是心曠神怡。過得須臾,司棋湊過來笑道:“說起來,上回遠大爺送的百寶箱,我們姑娘的寶貝得什么也似,得了空還要自個兒擦拭一番呢。”
陳斯遠又不是吳下阿蒙,這等話哪里肯信,因是干脆扭頭低聲道:“是二姐姐寶貝……還是你自個兒寶貝?”
陡然湊近,駭得司棋心下怦然不已,面上略略暈紅,雙手絞著手中帕子,又大著膽子抬眼與其對視一眼,低聲笑道:“姑娘寶貝,我自個兒也寶貝得緊。”
陳斯遠笑道:“回頭兒我私底下送你個物件兒,免得你與二姐姐爭搶。”
司棋癟嘴道:“姑娘是姑娘,我不過是個丫鬟,哪里敢搶?”
陳斯遠便道:“你幾次三番牽線搭橋,還有什么不敢的?”
此言一出,司棋頓時變了臉色。面上略略為難,咬牙道:“遠大爺,自那一回過后……我,我便認定了大爺,今生今世,若與遠大爺無緣,我干脆絞了頭發去做姑子去。”
姑娘家肅容說著,見陳斯遠看過來,司棋又道:“你若不信我,我立時就投了水去。”
陳斯遠探手一把扯住其衣袖,說道:“你還真要投水?我又沒說不信你。”頓了頓,陳斯遠為難道:“只是你是二姐姐的丫鬟,這事兒怕是難。”
司棋卻道:“有什么難的?若是大老爺松了口,我便與二姑娘一道兒嫁來;若是大老爺一直不松口,過二年我到了年紀,干脆自請放出去做了姑子……我也不求什么名分,只求遠大爺得空來瞧我一眼就好。”
陳斯遠觀量其神色,見其說得情真意切,不禁心下有些動容。耳聽得不遠處有說話聲傳來,陳斯遠便扯了司棋到一旁巨石上落座。
略略思忖,這才說道:“我前一回就說了,救你不過是恰逢其會……且我這人,或許沒你想的那般好。”
司棋執拗道:“遠大爺那樣待我……又是救命之恩,我也不管是好是壞,總之是認定了的,絕不改心思。”
說話間扯了陳斯遠的手往自個兒胸口貼去。略略觸碰,陳斯遠心下暗贊果然非同尋常,禁不住便揉捏了下。
司棋眨眨眼,強忍著不曾推拒,面上卻霎時間騰起紅云來。一雙眸子逐漸水潤起來,鼻息短促,不禁合上雙目朝著陳斯遠迎了過來。
陳斯遠心下暗忖,司棋這女子雖毀譽參半,卻難得對一門心思的待自個兒男人好。他雖心生覬覦,大半卻因著司棋那難得的身形。刻下見其一顆心都撲在自個兒身上,陳斯遠自是心下滿足。
情知此時推拒了,只怕會傷了姑娘家臉面,因是陳斯遠便勾了其脖頸,俯身好一番品嘗。
那司棋初識此道,只須臾便被破開牙關,隨即身子面團也似癱軟下來,徑直躺在了陳斯遠懷里。
好半晌,待陳斯遠要松開司棋,不料那司棋反手勾了其脖頸,霎時間反客為主起來。
又是一番親昵,二人這才分開。待司棋喘勻了,這才癡癡笑著道:“你嘗了我的胭脂,我往后就賴上你了,趕都趕不走。”
陳斯遠笑道:“由著你賴就是了。”
此時遠處傳來紅玉呼喚聲,陳斯遠不便久留,略略交代幾句便起身離去。司棋留在原地緩了好半晌方才站起身來,待拾掇齊整了,只覺身下冰涼,頓時羞得又紅了臉兒。
這日匆匆而過,待轉過天來,陳斯遠往國子監路上便吩咐的慶愈,打發其將晴雯送往城外甄封氏處暫住。
余下一些時日,陳斯遠只抽空去外城瞧了一回晴雯,便是尤三姐處也去的少了,蓋因三月里便要季考,這可是足足兩個積分,決不能馬虎了。
到得二月十六這一天,陳斯遠回返榮國府時,小丫鬟偷偷嚼舌,說那多官告了假成婚,轉頭兒又將媳婦領進了府中做事,大抵走的是賴家的門路。
轉天陳斯遠往東跨院去瞧邢夫人,半路正巧撞見了賴大家的。那賴大家的好一番點頭哈腰,陳斯遠難得給了笑臉,讓賴大家的以為先前的事兒一概揭過。實則陳斯遠心下自有計較,賴家不過冢中枯骨,自有賈赦與王夫人下手;反倒是那脫了籍的賴尚榮,若其渾渾噩噩也就罷了,若果然還想踏入官場,陳斯遠必定斬斷其仕途之路……
打蛇不死反隨棍上,陳斯遠可不是那等爛好人。
又過幾日,邢三姐出閣,陳斯遠只得告假一日,隨著邢夫人迎來送往好一番忙亂。
有道是功夫不負苦心人,雖說陶監丞一早兒給了題目,可這一回陳斯遠做過之后,梅翰林只略略改動了幾處,還連連贊嘆陳斯遠已入了門道,單看破題一項,只怕也就略遜梅沖三分。
陳斯遠心下暗喜不已,待月底考過了,隔天張榜果然名列榜首。一眾友人瞧過陳斯遠的文章,只覺立意新穎,破題精妙,王仲方更是連道‘心服口服’。
展眼到得三月里,探春生兒時,小姑娘本道陳斯遠會與以往一般送一樣錫器,誰知紅玉卻送來了三把利刃也似的簪子。
小姑娘納罕不已,自是追問連連。紅玉便笑道:“我家大爺以為都送一樣的難免失了新意,這三把刀說是源自閩地,前明倭亂時,當地女子為保清白,便將簪子做成這般形狀,平時插在頭上做簪子用,遇見倭寇便抽出來做匕首。”
探春捧著三把簪子一時間舍不得撒手,只覺遠大哥最懂自個兒的心思了。
卻說這日陳斯遠休沐,陳斯遠臨近晌午方才神情懨懨自小花枝巷回返。進得自家小院兒,倒是不見嘰嘰喳喳的小丫鬟蕓香,紅玉、香菱將其迎進內中,伺候著陳斯遠凈手之后,香菱就道:“大爺,我媽媽不大想留在京師。”
“嗯?”
香菱蹙眉說道:“一則天氣干燥,我媽媽有些遭受不住;二則,平日連個熟人都沒有,我媽媽就想著回蘇州賃一處屋子居住。”頓了頓,癟了小嘴說道:“我勸了幾回,她反倒愈發篤定了,嚷著入了夏便要回蘇州呢。”
陳斯遠倒是能理解甄封氏的心思。依稀記得那幾年自個兒功成名就,特意接了父母來家中。結果父母只待了一年,便嚷嚷著要回鄉。
所謂故土難離,便是如此了。
陳斯遠便道:“你媽媽就沒說旁的?就這般放心把你交給我?”
香菱笑了下,低聲說道:“自是說了的……”甄封氏想著臨行前好歹讓香菱過了門,只是這等話香菱自個兒不好說。
陳斯遠頓時意會,正思量間,香菱湊近了道:“擺了酒有個過場就好,旁的等少奶奶進了門再說。”
“好。”陳斯遠溫聲應下。
他略略小憩,那小丫鬟蕓香便一陣風也似跑了進來。
“大爺大爺,各處的額匾都掛了起來,據說都是寶二爺題的呢。”
省親別墅要題對額,賈政先行領了寶玉題了,過后才假模假式的來請陳斯遠。陳斯遠又不是那等不懂人情世故的愣頭青,哪里會在此時出風頭?因是只推說忙于溫讀功課,實在沒心思題對額,這才將此事揭過。
賈政當面惋惜一番,過后王夫人卻瞧陳斯遠愈發順眼,只覺陳斯遠是個識趣的。
“你一早跑出去,就去瞧掛額匾了?”
蕓香搖了搖頭:“還有呢,我方才見林嬸子往前頭去迎人了,說是三請三讓方才請了個天仙也似的姑子來,我遠遠瞧了一眼,趕忙就來回信兒了。”
姑子?陳斯遠一思量,那豈不是妙玉?她這會子就進大觀園了嗎?
打發了小喇叭蕓香,陳斯遠昨日實在勞累,生生被尤三姐癡纏了三回,因是用過午飯便在家中小憩。
下晌時醒來,又聽聞三春、黛玉、寶釵都在園中耍頑,這才拾掇齊整,施施然往園中而來。
自后門入內,此時已是陽春三月,四下草長鶯飛、滿目蒼翠。后園門有一小道直通蘅蕪苑,陳斯遠移步而行,誰知走到一半便聽見有人自大主山上下來。
隱約有清脆女聲說道:“姑娘,不想這京師也有這等園子,瞧著倒有幾分江南的模樣呢。”
隨即便有清冷女聲道:“匠氣過重,有失自然。”
陳斯遠過得一處花圃,扭頭便見山道上下來一主一仆。但見那女子身著三色水田比甲,內襯淡青長襖,下穿雪白長裙。身量不高,豐姿窈窕,眉目如畫,眼波如絲,容華若玉,偏面容清冷。
真是湊巧,不想妙玉才來一日自個兒就撞見了。陳斯遠大抵知曉妙玉性情,因是朝著其略略頷首,扭身便往蘅蕪苑行去。
妙玉怔了下,待想回禮,卻見陳斯遠已然走遠了。此時林之孝家的自后頭追來,忙道:“不過交代廚房兩句,不想轉頭就不見了姑娘。”
妙玉指著遠去的身形道:“那人可是璉二爺?”
林之孝家的觀量一眼,不禁笑道:“姑娘卻是錯了,這是大太太的外甥遠大爺,如今就住在后院兒讀書。遠大爺才情卓著,文章做得高妙,于國子監連連奪魁。這也就罷了,偏生還得了貴人賞識,說不得來日就要高中皇榜呢。”
因著紅玉之故,林之孝家的自是不吝美言。妙玉略略蹙眉,心下有些失望,暗忖也不知那寶玉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