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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借用(下)

  邢岫煙啊……

  陳斯遠心下遐想,他前一世讀紅樓,除去釵、黛、晴雯、香菱,對那個寵辱不驚、淡泊明志的姑娘自是另眼相看。

  只是如今連尤三姐都做了外室,那邢岫煙比照尤三姐家世還要差一等,只怕做不得正室。

  思量間看向邢夫人,便見其眼珠轉動,顯是存了另一番心思。

  是了,自個兒早晚都要別府而居,邢夫人到時不好總來,若有個侄女在,這往來時不就多了個由頭?

  陳斯遠暗忖,既來此方天地,總不能放過這等好姑娘。于是權當不知邢夫人別有心思,只笑道:“也好,此行正要去蘇州祭拜林鹽司夫婦,順路倒是能去堂舅家瞧瞧。”

  邢夫人頓時笑道:“瞧瞧也好——”又壓低了聲音道:“——他們家不過十幾年前往揚州陳家往來了一遭,那會子你還小呢。”

  陳斯遠見其湊近,便探手擒了柔荑把玩。邢夫人產育一場,本就是久曠之身,哪里禁得住撩撥?只覺心下分外異樣,又明知此時不好真個兒有什么,便抽了手兒去,催著陳斯遠快走。

  臨行又道:“苗兒、條兒那兩個小蹄子……你得空收了吧。”

  陳斯遠自是樂不得,奈何不日便要啟程,只怕這幾日是趕不及了。

  待其自正房出來,果然被大老爺賈赦逮了個正著,叫到外書房里發了好一通邪火。

  陳斯遠面上感同身受,心下鄙夷不已,暗道都是千年的狐貍,跟誰玩兒聊齋呢?

  且不說林家家產如今已挪用了兩回,便是原封不動落在賈赦手里,那不等于耗子掉進米缸里,擎等著賈赦監守自盜?

  說不得來日盜得多了,這人還會生出什么詭詐心思來。

  當下只順著賈赦的話說道,可陳斯遠只咬死了一條:那家產如今是黛玉的,他出面主張實在名不正、言不順。

  大老爺賈赦氣得干瞪眼,偏生又拿不住陳斯遠的毛病,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陳斯遠打發了回去。

  卻說陳斯遠出得黑油大門,方才自角門進得榮國府,便有小廝慶愈迎上前來。

  “大爺!”

  見其欲言又止,陳斯遠不動聲色,引著其到了馬廄旁角門前才問道:“何事?”

  慶愈眉飛色舞道:“大爺不知,賴尚榮那案子判了!”

  這么快?

  慶愈就道:“方才賴爺爺如喪考妣,與賴奶奶號喪也似往家去了,聽說判了絞監候!”

  陳斯遠心下悚然!暗忖燕平王真狠啊!那賴尚榮不過是隨口攀誣,燕平王生怕自個兒做下的勾當傳了出去,干脆快刀斬亂麻,直接要弄死賴尚榮!

  他卻不知,燕平王對此事自是上心,可其后的圣人比燕平王還上心!雖是隨口攀誣,可招惹了這兩尊大神,賴尚榮哪里還有好兒?

  陳斯遠打發了小廝慶愈,快步回返自家,等到下晌時才掃聽得確切的信兒。

  此事交由刑部審理,查捐監賴尚榮因與監生陳斯遠屢有齟齬,又嫉恨其秋闈中舉,這才四下攀誣、傳謠。

  依大順律,判賴尚榮處絞監候,家產抄沒,其子嗣永停科考!

  陳斯遠自是唏噓不已,暗忖真真兒是‘天作孽有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啊,賴尚榮干點兒什么不好,即便尋了青皮打行來要了自個兒性命,只怕也沒隨口造謠的罪過來得重。

  轉念一想,說不得賴家此番還因禍得福了。

  為何如此說?蓋因王夫人一早兒就磨刀霍霍,就等著拿賴家開刀呢。

  即便有賈母與賈赦牽扯,暫且動不得手,待王子騰再行升官,借了娘家的勢,背后又有元春,那賈赦又是個見錢眼開的,說不得何時就轉了向。

  到時候王夫人攜風雷之勢,只賈母一個兒哪里阻礙得了?

  這會子賴尚榮將自個兒作死了,還累及家產被抄沒——賴家上下只賴尚榮一個脫了奴籍,賴嬤嬤、賴大、賴大媳婦、賴升等都是奴籍——此番抄沒,賴家幾輩子積攢下的家財一掃而空。

  大老爺賈赦無利不起早,說不得因著心下顧忌還要幫著賈母說話兒,如此三足鼎立,這賴家倒是比先前安穩了。

  思量罷了,陳斯遠搖頭笑了,果然是福禍相依,有些事兒沒法兒說的。

  卻說賴大夫婦慌忙奔向自家,不過兩條街,這夫婦二人跌了數回。

  及至家門前,便見兵馬司的兵丁將賴家圍了個水泄不通。外間擠擠擦擦圍觀者甚眾,內中哭嚎震天,呼喝聲不斷。

  二人要上前,卻被兵丁攔阻,賴大搬出賈家來,那兵丁緊忙尋了刑部官員來。

  誰知刑部來人全不在意賴家背后的賈家,只道:“所幸爾等奴籍在賈家,不然……哼!”

  賴大緊忙求告道:“大人,我老母上了年歲,伺候了賈家幾代主子,還請大人通融啊。”

  那刑部官員蹙眉道:“待本官查明身份后,自會放行。”

  賴大媳婦忽而拍腿道:“不好,朱鹮,朱鹮啊!”

  賴大又來求告,那刑部官員卻再不理會。

  夫婦二人一時間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偏偏攔在家門外不得入。少一時,又有賴升領著一家子前來。

  見得賴大,不禁愕然道:“大哥,這,這……榮哥兒犯的罪過,何至于要抄家啊?”

  賴大茫然無語。

  賴升身邊兒跟著兩個半大小子,那年長一些的名賴尚文,乃是賴升長子,當下就變了臉色,道:“大伯,大哥犯了罪,要抄撿也是抄撿你家,何至于連我家的財貨也抄撿了去?”

  前頭說過,這賴家只賴尚榮一人脫了籍,又因著賴嬤嬤還在,所以賴大、賴升兄弟二人并不曾分家。賴升但在寧國府貪占了財貨,也一股腦的往此間運送。本道留待來日給兩個兒子用,誰知竟遭了池魚之殃!

  眼見賴大不言語,賴升媳婦惱了,上前扯了賴大媳婦道:“嫂子,今兒個必須給我家一個交代!”

  那賴大媳婦這會子心若死灰,只哭嚎道:“榮哥兒要去了,我如今哪里還要給你交代?”

  此時那小一些的賴尚武再也按捺不住,跳腳罵道:“都是大哥作死,非要招災惹禍。他自個兒死了也就罷了,偏生拖累我家也遭了殃。大伯、嬸子,我爹娘好歹存了二三萬財貨,無論如何也得還回來!”

  賴大回過神來,惱道:“小畜生,這里也有你說話的份兒?”

  賴尚武梗著脖子叫嚷道:“親兄弟明算賬,該你家的就是你家的,該我家的須得還回來!”

  兩邊廂越吵越兇,賴大媳婦萬念俱灰,一時發了性子與賴升媳婦廝打起來。這老娘都動了手,賴尚文、賴尚武兩個哪里還按捺得住?起先還是上前拉架,免不得抱了賴大媳婦,偏幫起來。

  少一時賴尚武被抓花了臉,嚎叫一聲不管不顧也加入戰團。于是越打越熱鬧,便是賴升四下阻攔,到最后也打做了一團。

  兄弟鬩墻,概莫如是。

  直待大門又開,前頭兩個兵丁駕著披頭散發、雙目無神,手中抱著孩兒的賴嬤嬤出來,眾人方才止住。

  當下兄弟兩個去迎老娘,那賴嬤嬤將孩兒交在賴大媳婦手中,一言不發,雙眼一翻竟閉過氣去!

  幾人又是一番慌亂,賴升雇請了馬車拉著賴嬤嬤去尋郎中。賴大又去尋那刑部官員計較,只道:“還請大人寬宥,好歹將孩兒的娘親放出來。”

  那刑部官員道:“查朱鹮乃賴尚榮之婢,身契俱在,合該收押留待來日發賣。”

  賴大眼見說不通,只得與媳婦抱了孩兒,悲悲切切往榮國府求告而去。

  賴尚榮遭此重判,自是惹得榮國府上下愕然不已。一眾姑娘家只是略略唏噓,寶釵、黛玉、三春雖不曾明說,可因著陳斯遠之故,都覺著賴尚榮乃是罪有應得。

  王夫人尚且不知其后變故,聽聞賴家遭難,心下自是快意。想著不如趁機除去賴家,又猶豫著不知時機對不對;

  東跨院里,邢夫人比王夫人還快意,蓋因那賴尚榮先前招惹了小賊不說,賴大兩口子早年也沒少欺負邢夫人,此時賴家倒霉,邢夫人恨不得立刻擺酒慶賀;

  大老爺賈赦愕然半晌,隨即捶胸頓足,惱恨不已。心下暗忖,早知賴家有此一劫,合該當日就該與王夫人一道兒拿賴家開刀。嘖嘖,賴家兄弟合在一處又何止是幾萬銀錢?如今倒好,平白都收進了刑部大庫,那可都是賈家……不,可都是他賈赦的錢啊;

  薛姨媽作壁上觀,賴家倒霉與否與她無干,只是因著陳斯遠之故,心下才巴不得那賴尚榮去死呢。隨即推己及人,忽而想起自家那不省心的薛蟠來。少不得提心吊膽,生怕來日薛蟠外出招惹了禍端,于是干脆往前頭去,揪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薛蟠好一番耳提面命;

  榮慶堂里,賈母竟生出感同身受的心思來。她嫁過來時,榮國府正當其時,賈家可謂賈半朝,那是何等的富貴?到得如今,眼看著沒落。

  這身邊的老人一個個離她而去,賈母只覺自個兒時日無多,不免有些傷感。

  又有鳳姐兒來問,說是賴大求見,賈母便嘆息道:“事到如今,求我又有何用?罷了,我就不見了,念在賴家伺候了幾輩子,鳳哥兒出去好生安撫了就是。”

  鳳姐兒應下,當即出得儀門,見了賴大夫婦。將賈母的意思一說,又略略問過了賴嬤嬤情形,只打發了太醫問診,又撿了公中左近一處空置的屋舍做安置,旁的就再沒話兒說。

  至于下頭的仆役、仆婦,不拘是平日里一口一個叫著‘賴爺爺’的,還是那等于賴家不對付的,私底下無不拍手稱快!

  恨人有,笑人無,嫌人窮,怕人富——從古至今,向來如此!

  倒是一應仆役待再見陳斯遠,少不得愈發客氣了幾分——這得罪了旁的主子,了不起打了板子攆出府去,好歹還能自生自滅;招惹了這位遠大爺,人死了不說,家還被抄了!這讓人哪兒說理去?

  一時間陳斯遠兇名遠播,倒是讓他自個兒好一番哭笑不得。

  寧國府。

  銀蝶蹙眉咬唇過得穿堂,須臾進了東路院,過儀門到得正院兒里,遙遙便見門窗四敞。

  進得內中,又見丫鬟金娥伏在塌上酣睡不已,奶奶尤氏正將茶水澆在炭盆里。

  銀蝶不禁納罕道:“奶奶這是做什么?”

  “啊?”尤氏略略慌亂,隨即答道:“金娥不知為何忽而便睡了過去,我怕她中了炭毒,干脆開了門窗,又將火盆熄了。”

  銀蝶不曾多想,立馬信以為真,唬了臉兒道:“唷,這可輕忽不得!”

  當下幫著尤氏熄了火盆,又去推搡金娥。說來也奇,那金娥睡得安詳,不拘如何叫喚推搡就是不醒。

  待冷水潑面,金娥這才迷迷糊糊轉醒,兀自哈欠連天只說困倦不已。

  銀蝶數落了一通,便叫了婆子將其攙回了耳房。

  待房中透了氣,銀蝶關閉門窗,復又升起火盆來,內中方才有了些溫暖。

  銀蝶又捧了熱茶遞送過來,這才說道:“安人……說是過會子走。奶奶,不若我去說一聲兒?”

  不日便是尤二姐的生辰,銀蝶自是要去告知此事。

  尤氏深吸一口氣,木然著搖頭道:“也不是整生兒,她記起來就去,記不得就不去,又何必去說?你只管將賀禮備好就是。”

  銀蝶應下,咬著下唇悶頭去了。

  尤氏枯坐軟塌上,雙目失神,面上瞧著古井無波,實則心下好似驚濤駭浪!

  繼母與賈珍攪在了一處!那是她繼母啊!

  若只是兩個繼妹也就罷了,尤氏這些年忍氣吞聲慣了,只要不進寧國府,由著賈珍與之狎玩就是了。

  可這一回,尤氏哪里還忍得了?

  一連數日,賈珍與尤老安人只管在中路院里狎玩、歡宴,只當她這個正室是死的一般!

  虧得尤氏早先還感念當日繼母添妝之情,她早該想到的,當日繼母不過是存了攀附之心。如今與賈珍廝混在一處,錯非絕無可能,只怕便要將自個兒害死,來個取而代之!

  錯了,大錯特錯!當日就不該貪圖這富貴,否則又何必受這窩囊氣?

  胡思亂想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忽而叩門,丫鬟銀蝶開門去瞧,過得須臾眉頭蹙得愈深,面上為難著尋了過來。

  尤氏回過神來問道:“又有何事?”

  銀蝶道:“大爺打發管事兒的用馬車將安人送回去了……喬嬤嬤瞧見安人得了好些物件兒。”

  本就在情理之中,是以尤氏只是點頭示意知道了。

  誰知銀蝶又是好一番為難,這才開口道:“喬嬤嬤又說……說……”

  “說什么?”

  “說是……昨兒個蓉哥兒領了兩個丫鬟也在中路院安置的。”

  尤氏眨眨眼,隨即瞪圓了眼珠,只覺背脊汗毛倒豎!蓉哥兒也去了?這是何等的荒唐!她……他……怎么敢的!

  須臾,尤氏凄慘一笑,櫻唇長大露出貝齒,俏臉兒揚起,偏生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息來。笑著笑著,兩行清淚便奪眶而出。

  銀蝶也不禁紅了眼圈兒,趕忙勸慰道:“奶奶想開些,好歹調養了身子,有個孩兒傍身才是。大爺什么性子,奶奶又不是不知……”

  尤氏自腰間抽了帕子,將眼淚擦拭去,只笑道:“你說的是,你說的極是!是了,二姐兒生兒在即,你去將我自個兒調的那‘雪中春信’包一些,想來二姐兒定會歡喜。還有,近來天寒,再取兩瓶合歡花酒來。”

  銀蝶應下,見尤氏果然不曾有什么,便悶頭去辦差。少一時,銀蝶領了婆子將賀禮送進房里。

  待銀蝶去處置旁的,尤氏便摸了瓷瓶來,先是在香粉中摻和了些,怔了會子,又將另一瓶藥粉一股腦的倒進了合歡花酒里……

  轉眼到得初二日。

  這日一早兒尤氏梳妝打扮,方才用過早飯,便有金娥入得內中回道:“奶奶,大爺往這邊廂來了。”

  尤氏應了一聲,只顧著斜坐軟榻上挑揀頭面,并不曾起身去迎。

  須臾光景,賈珍轉過屏風來,手中還托著個錦盒。搭眼掃量一眼,見尤氏妝容得體,不禁納罕道:“你今兒個要出去?”

  銀蝶趕忙道:“回大爺,今兒個是二姨奶奶生兒,奶奶要往能仁寺去道賀呢。”

  “哦,”賈珍應了一聲,隨口問道:“賀禮可預備了?”

  依舊是銀蝶回道:“都預備得了。”

  賈珍便移步到軟榻前,掃量一眼頭面匣子,蹙眉道:“這些頭面都有年頭了,回頭兒吩咐人尋了珠寶樓的掌柜拿一些新樣子來,你自個兒多選幾套。”

  “嗯。”尤氏應了。

  賈珍便將錦盒撂下,打開來,露出內中一套赤金嵌南珠頭面,珠釵等合起來十一樣,那赤金且不算,單是南珠就值不少銀錢。

  尤氏掃量一眼,納罕抬起頭來,就見賈珍擠出一抹笑意道:“下頭人送的孝敬,佩鳳、攜鴛兩個一直眼熱得緊,呵,這等好物件兒她們也配?府中也唯有你戴著才合適。”

  尤氏寡淡謝了一聲兒,又沒了言語。

  賈珍被晾在原處有些掛不住臉,禁不住咳嗽一聲道:“二姐兒生兒,你也不用早回,好生樂呵一番就是。”

  說罷負手踱步而去。

  尤氏起身恭送,待回轉身形,瞥了一眼那南珠首飾,心下只覺惡心不已。這算什么?一副頭面就想堵住自個兒的口?

  發怔好半晌,尤氏便吩咐銀蝶將頭面收拾起來,兀自戴了那赤金嵌紅寶石纏絲牡丹頭面。

  本待吩咐外頭準備馬車,誰知金娥領了夏竹入得內中,那夏竹屈身一福笑道:“大奶奶,我家大爺一早兒來了,三姑娘聽聞那萬客來開張,便吵嚷著要去湊湊熱鬧。二姑娘被纏磨不過,便也隨著一道兒去了。

  二姑娘說了,怕是要下晌才回轉,到時申時開宴,還請了南曲班子。二姑娘生怕大奶奶撲空了,緊忙打發我來說道一番。”

  尤氏便笑道:“那萬客來說是內府新營生,四下傳揚了好些時日,不想竟是今日開張。你去回二姐兒,就說我申時前一準兒到。”

  夏竹應下,又是屈身一福,這才快步退下。

  尤氏便守在房中哪兒都不曾去,晌午略略用了些午點,依舊食不下咽,只覺心下堵得慌。

  待臨近申時,這才被銀蝶催著起身,往前頭乘坐了馬車,前后不過兩刻便到了能仁寺左近的陳家新宅。

  門前老蒼頭早早瞧見,緊忙往內中傳話。于是待尤氏自馬車中下來,便見尤二姐、尤三姐、陳斯遠俱都迎在門前。

  眾人一一見過禮,催著尤氏往內中行去,尤三姐嘰嘰喳喳說著那萬客來熱鬧非凡,連尤二姐也禁不住滿面堆笑。

  “大姐得空總要去瞧瞧,里頭南來的、北往的,蘇樣、洋貨樣樣都有,我與二姐原本只想著游逛游逛,誰知看見這個稀罕得不行,瞧見那個又撒不開手,等出來一算賬,竟裝了半車物件兒。”

  尤二姐也道:“虧得內府預備了馬車送貨,不然還不知怎么回來呢。”

  尤氏嘴上應著,目光時不時瞥向陳斯遠。

  便見其人一身豆青紋樣緞面鑲領象牙色暗花綢子圓領袍,內襯白色親領,頭戴忠靖冠,身姿挺拔,面噙笑意,一手屈于身前,一手負于身后,姿容俊偉,雖面帶親和,卻難掩卓然之貌。

  好似感知到了什么,陳斯遠扭頭看將過來,那尤氏有心閃避,卻已遲了,正好與陳斯遠視線對撞。尤氏心下略略慌亂,緊忙道:“還沒謝過遠兄弟呢,那暖宮丹——”

  不待其說完,尤三姐便扯了其臂膀道:“大姐謝錯了人,分明是我托付遠哥哥的,要謝也是謝我才對。”

  尤氏笑道:“自是要謝過三妹妹,只是再如何說也是勞煩遠兄弟。”

  陳斯遠笑道:“不過捎帶手的事兒,不值一提。”

  陳斯遠這會子心下撓頭,實在不知如何稱呼。叫大嫂子也對,這是從賈珍那頭兒論的;稱一聲大姐也沒毛病,這是從尤三姐、尤二姐這兒論的……關鍵怎么稱呼都有理,你說這事兒鬧的。

  尤三姐這會子又道:“頭晌打發春熙回家中告知媽媽,誰知媽媽竟染了風寒,說是今兒個來不成了。”

  尤氏面上雖噙著笑,心下卻是一緊,隨即那笑容便多了一絲譏諷。染了風寒?料想定是與爺兒倆沒羞沒臊的折騰得太過!

  少一時,眾人進得垂花門,內中早就架起了戲臺,左右廂房里人影憧憧,自是請的南曲班子在上妝。

  眾人進得內中,分賓主略略小坐,便有席面流水一般送上。尤氏便招呼了銀蝶道:“快將賀禮送上。”

  銀蝶緊忙提了個小巧包袱來,鋪展開露出內中之物,尤二姐掃量一眼便喜道:“大姐還記著呢?我最得意大姐調制的這雪中春信。”

  尤三姐卻盯著兩瓶酒眼饞道:“大姐,這是什么酒?”不待其回話,尤三姐便抱著陳斯遠臂膀道:“今兒原本預備了紹興黃,又有一壇子菊花白。”

  尤氏笑道:“三妹妹不妨打開聞聞看。”

  尤三姐本就爽利,當即拿過一瓶拔了塞子,略略嗅了下,頓時喜道:“呀,是合歡花酒!前幾日我還想著呢,不想今兒個大姐就送了來。”

  尤氏笑道:“自家姊妹,你與二姐兒什么喜好我還能不知?”

  除去這兩樣,內中還有個玉佛,質地極佳,尤二姐瞧了頓時喜上眉梢。

  那尤三姐就張羅著:“哥哥,不若咱們今兒就飲這合歡花酒可好?”

  陳斯遠道:“二姐生兒,你須得問過她才是。”

  尤三姐又扭頭看向尤二姐,尤二姐哪里有不依的,只是笑著頷首。

  當下又有婆子送了戲折子來請眾人點曲目。

  尤二姐先點,看了半晌才點了一出《占花魁》。隨即尤三姐點了一出《艷云亭》,陳斯遠胡亂點了《單刀會》,晴雯點了《白羅衫》。

  待輪到尤氏,她胡亂翻看了一番,說道:“這昆曲翻來覆去就是那么些,總有些膩了。”

  下頭的班主就道:“這位奶奶,咱們班還會一些旁的南曲,都在折子后頭呢。”

  尤氏應了一聲翻到最后,隨手一指:“便是這一折吧。”

  銀蝶就在一旁伺候,瞧了眼趕忙低聲道:“奶奶……不大妥——”

  偏生這話被尤三姐聽了去,她起身奪了折子來,便見尤氏胡亂指的是嬌紅記里的一出《輕移蓮步》。

  尤三姐便白了銀蝶一眼道:“我道是什么,不過是嬌紅記,哪里就不妥了?”當下將折子丟過去,道:“便按著這個曲目來。”

  婆子收了戲折子,下頭的班主躬身應下,須臾絲竹齊奏,便有幾個戲子咿咿呀呀唱將起來。

  席間眾人推杯換盞,三姐兒本就是個愛熱鬧的性子,時而合掌稱贊戲唱得好,時而又鬧騰與晴雯劃拳,時而又偎在陳斯遠身上嬌嗔不已。

  不過一個時辰光景,那一瓶合歡花酒便見了底。

  曲目一折折過去,尤氏心下愈發忐忑,不時盯著那另一瓶子酒不放。

  此時業已入冬,白日愈短,三姐兒吩咐內中挑了燈火,搬了熏籠來。少一時三姐兒又嫌冰片聞膩了,便逗弄著尤二姐將那新得的雪中春信拿出來熏了。

  尤二姐心下不舍,與三姐兒計較了好一會子,到底說不過三姐兒,便戀戀不舍地取了一些雪中春信來。

  尤氏眼看著小丫鬟春熙將香料擱置在熏籠上,心下不禁怦然亂動。事已至此,再無轉圜!

  剛巧此時到了最后一折《輕移蓮步》,尤氏就笑道:“什么好物件兒?二姐兒既得意,得空我多做些送來就是。”

  尤二姐喜道:“怎好一直占大姐便宜?”

  尤氏道:“自家姊妹,這般說就太過了。”頓了頓,又笑道:“若來日我問二姐兒借物件兒,二姐兒還會推諉不成?”

  尤二姐連連搖頭,尤三姐接茬道:“大姐可是寧國府的當家奶奶,莫說是用不著,便是果然用著了,但凡我跟二姐兒有的,大姐只管拿去就是……說借實在外道。”

  尤氏笑著起身,將另一瓶合歡花酒拔了塞子,親自給陳斯遠斟滿,而后舉杯道:“我這兩個不省心的妹妹,勞煩遠兄弟往后寬宥著,若有什么不是的,我這當大姐的先代她們兩個道惱了。”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起身端起酒盞道:“大姐這話就過了……二姐兒素來溫婉,三妹妹與我又是情投意合,便是偶爾拌嘴也不過是增幾分意趣,斷不會傷了情分。”

  當下二人對飲一盞,尤氏落座一會子,隨即起身去更衣。須臾進得廂房旁的耳房里,尤氏繞過屏風偷偷摸出小瓷瓶,悄然含了兩丸,過得半晌方才回轉。

  不一時酒宴撤去,那南曲班子唱罷,得了賞錢后千恩萬謝而去,晴雯年歲最小,坐在椅子上忍不住瞌睡。

  陳斯遠瞧在眼里,便催著其先行回耳房歇息。

  待晴雯哈欠連天而去,內中便只余下尤氏三姊妹、陳斯遠與夏竹、春熙、銀蝶三個丫鬟。

  陳斯遠強撐著身形,只待尤氏起身告辭,誰知那尤氏此時扯著尤二姐說起來個沒完。

  忽而一縷煙氣飄過來,入得陳斯遠鼻中,陳斯遠便覺一股子熟悉的香甜撲鼻。他心下悚然,偏生困倦得連眼皮也睜不開,不禁暗忖:這是誰下的迷煙?莫非柳燕兒還有個相好的不成?

  思量意識漸漸模糊,須臾便昏睡了過去。

  此時尤二姐歪在椅子上垂著螓首,早已睡了過去,跟著噗通一聲,便見撐著香腮的尤三姐手一松,竟癱在了軟塌上!

  至于銀蝶、春熙、夏竹幾個,這會子早已委頓在地。那尤氏裝作同樣中了招,伏在椅子上假寐了須臾,眼見四下并無動靜,這才大著膽子睜開了眼。

  她推了推尤二姐,又叫了聲尤三姐,眼見兩姊妹并無回應,這才略略放心。瞥了一眼栽在軟塌上的陳斯遠,尤氏舒了口氣,低聲與尤三姐道:“方才可是妹妹說的,我要借……你一準兒會借!”

  這一章反復磨了幾回都不大滿意,先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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