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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襲人之憂

  不提寶姐姐倚門相送,心下遐思萬千。

  單說陳斯遠與寶姐姐拱手作別,上得馬車施施然往榮國府回轉——今日既得燕平王首肯,總要將莊票、腰牌一并送去李紈處。

  念及明日與薛姨媽相會,陳斯遠自是浮想聯翩。忽而想到那大格子巷的一進小院兒無人打理,寒屋涼舍不說,只怕四下都是拂塵,又如何與薛姨媽相會?

  因是待馬車回轉榮國府,陳斯遠便單叫了小廝慶愈過來,吩咐道:“那大格子巷屋舍無人打理未免可惜,眼下天色還早,你只管去人市多使了銀錢請了婆子來灑掃一番,再采買些銀霜炭送了去。”

  慶愈納罕道:“大爺欲將那處宅子賃出去不成?”

  陳斯遠含混道:“來日便將此處交由國子監同窗落腳,總不好太過破落了。”說著遞過去二兩銀錢。“余下便算是賞你的。”

  小廝慶愈再不問旁的,得了銀錢歡天喜地而去。

  陳斯遠目送其遠去,扭身邁步進了榮國府后門,誰知才走不遠,迎面便見一丫鬟面色惶惶、腳步匆匆而來。

  見得陳斯遠,緊忙屈身一福:“遠大爺。”

  陳斯遠此時才看清,來人竟是寶玉身邊兒的大丫鬟襲人。

  于是拱手笑道:“原是襲人姑娘。”

  “不敢稱姑娘,”襲人強笑道:“遠大爺只叫我襲人就好。”

  陳斯遠頷首道:“你既有急事,只管自便。”

  襲人又是屈身一福,謝過陳斯遠,方才往后門而去。陳斯遠走到拐角處,回頭便見襲人正與個二十多的男子計較著什么。

  因著離得遠,實在聽不清楚,那二人又往一旁而去,轉眼便掩于墻后。

  陳斯遠心下也不曾多想,先行回了自家小院兒,換了一身衣裳便匆匆往李紈房而來。

  進得園子里,方才自大主山下來行至省親別墅側面,遙遙便見賈璉領了小廝過閘橋而來,偏生路遇一女子。

  恰此時陳斯遠離得近了,遙遙便見那女子三分姿容,一襲桃紅襖子,下系蔥綠撒花裙,雖冬日里卻領口微敞,露出一段脖頸。

  那一頭烏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俏皮地垂落在臉頰邊。面上薄施粉黛,一雙眸子微微上挑,眼角含春,恰似兩汪盈盈秋水,勾人心魄。

  待與賈璉錯身之時,多姑娘輕啟朱唇,似笑非笑,那笑聲好似黃鶯出谷,清脆婉轉又帶了幾分撩人意味。

  她故意慢移蓮步,身姿微微一側,腰肢款擺,猶如弱柳扶風。眼神更是直直地看向賈璉,那目光從賈璉的眉眼緩緩滑落到他的衣衫,再緩緩上移,眸中波光流轉,滿是魅惑之意,好似要將賈璉的魂魄都勾了去一般!

  賈璉本就是個好色的,又因鳳姐兒治病近不得身,除去偶爾與平兒繾綣一番,余下光景都在外書房拿小廝瀉火。

  而今被多姑娘這般目光一掃,只覺心頭一熱,腳步也不自覺地頓了頓。他忙強裝鎮定,微微頷首示意,可眼神卻忍不住在多姑娘身上多停留好半晌,心下好似被貓兒抓了一般,一時間心癢難耐、色心大起!

  眼見賈璉出神,小廝嘿然道:“二爺可是有意?”

  多姑娘的大名誰人不知,賈璉先前還曾與其在省親別墅前說過幾句話。奈何這陣子忙于省親事宜,鳳姐兒又看顧得緊,這才無緣一試。

  賈璉面上噙笑正要回話,誰知此時身后忽而有人道:“璉二哥瞧什么呢?”

  賈璉回頭,見來者是陳斯遠,趕忙打了個哈哈,道:“遠兄弟這是往哪兒去?”

  陳斯遠笑道:“璉二哥不知,離開金陵前李家曾托付我轉送大嫂子一物,奈何回來后一時忙亂竟找尋不見。方才回轉,丫鬟才說又找見了,這不,我趕忙給珠大嫂子送去。”

  “原來如此……”賈璉揚手一指省親別墅,道:“太太打發我來點算省親用度。”

  陳斯遠哈哈一笑,當即與賈璉別過。待過得沁芳亭略略回首,眼見賈璉已然沒了蹤影,心下不由暗忖,只怕過些時日賈璉這貨就會與多姑娘搞在一處吧?

  后來又有個鮑二家的……只是榮國府仆婦無算,陳斯遠還真就不曾見過鮑二家的。

  這般思量著出了園子,須臾便到得李紈房西門前。探手叩門,須臾內中便有素云道:“來了來了。”

  吱呀一聲,門扉推開,素云站在小過道子里往外觀量,見來的是陳斯遠,趕忙笑道:“喲,是遠大爺啊。”

  陳斯遠笑道:“昨日大嫂子托付之事,我已盡數辦成。”

  素云趕忙將陳斯遠請進來,又往內中招呼。

  這回不待碧月,李紈便自個兒迎了出來。

  一日不見,李紈還是那般枯槁死灰的模樣,見了陳斯遠,不禁目光中帶了問詢。

  此事不好張揚開來,李紈便將陳斯遠請進內中,只留了賈蘭在身邊兒,素云、碧月與一個嬤嬤盡數都退了下去。

  待內中再無旁人,陳斯遠便道:“事已辦妥。”說著,他先行將七萬兩莊票拿出來,道:“此為內府錢莊的莊票,一萬兩一張。王爺交代了,錢莊方才開張,不好支取過甚,大嫂子若是急用,可先行支取二、三萬。”

  李紈忙笑道:“遠兄弟說笑了,如今我們母子吃穿用度也不用什么銀錢,哪里就要二三萬銀子了?”

  現下是不用,不過來日可就不好說了。

  陳斯遠又將燕平王所賜腰牌遞送過去:“此為王府腰牌,來日不拘何事、不拘何時,大嫂子可持此牌往燕平王府求得援手。”

  李紈面色凝重接了過來,捧在手心暗自舒了口氣。于她而言,只怕這腰牌比那七萬兩莊票還要緊要!

  李紈為李守中老來得女,自是寶貝非常。因著賈母喜好,她雖不大顯露,卻也是讀過詩書的。

  讀史而知興衰罔替,李紈心下自知,這天下除去一南一北那兩家,哪里有千年的世家?書中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百姓常說‘富不過三代’,此為常理!

  榮國府至今爵位傳到三代,子嗣卻早有了賈蘭這等第五代。自前兩年伊始,家中月例放的便越來越遲,顯是賈家人口滋生,大有入不敷出之相。

  李紈寡婦失業,雖知賈家情勢不妙,卻又無力挽回,便只將心思盡數用在賈蘭身上,又積攢體己留待日后之用。

  又因著婆婆王夫人冷眼相看之故,李紈心下苦寂、憤懣,又憂心忡忡,難免待賈蘭略顯苛責了些。

  此時得了莊票與燕平王允諾,李紈頓時長長舒了口氣。

  見她半晌不曾言語,賈蘭便湊過來道:“母親?”

  一聲呼喚,李紈回過神來,不禁沖著其展顏一笑。這一笑,一雙桃花眼頓時靈動起來,落在陳斯遠眼中只覺有如百花綻放一般!

  李紈探手摸了下賈蘭臉頰,笑道:“快去謝過你遠叔!”

  賈蘭不知所以然,卻規規矩矩扭身一揖:“多謝遠大叔!”

  陳斯遠回神沖著賈蘭略略頷首,誰知李紈這會子竟也起來斂身一福,慌得陳斯遠趕忙起身挪步避開,道:“大嫂子這是做什么?”

  李紈動容道:“多虧了遠兄弟居中奔走,不然那等物什落在我們母子手中,只怕是禍非福。”

  陳斯遠擺手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當盡心幫襯。如今大嫂子滿意,我也不算白跑一回。”

  李紈笑道:“何止是滿意?怕是沒有更好的了。遠兄弟快坐,且嘗嘗這六安茶。”

  陳斯遠重新落座,尋了賈蘭略略過問了功課,見其小學究一般說得頭頭是道,不免略略蹙眉。

  李紈見此便問:“可是蘭哥兒答的不對?遠兄弟也知我讀書有限,生怕教壞了蘭哥兒。”

  陳斯遠擺擺手,道:“大嫂子多慮了,蘭哥兒學得自然極好……可壞就壞在極好上了。”

  見李紈不解,陳斯遠便道:“大嫂子可是忘了傷仲永?”

  小時濟濟,大時了了。這等例子時常可見,李紈頓時憂心起來。

  就聽陳斯遠道:“一則,年少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此時多活動,來日身子才會長得壯實;二則,蘭哥兒這般年歲,只依著常理學些三百千就好,待來日開蒙再行誦讀經義文章方才為妙。”

  李紈便苦著臉兒道:“遠兄弟不知那私學是什么情形……我生怕蘭哥兒被人拐帶壞了,這才私底下交代了許多功課。”

  陳斯遠頷首道:“大嫂子學識不熟秀士,想來指導蘭哥兒也是無妨,只是也不必太過急于求成,須得容蘭哥兒多耍頑一些時候才好。”

  賈蘭還不足八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生生被李紈板得跟個小大人兒也似。此時聽得陳斯遠所言,頓時禁不住面露喜色。

  李紈早有心求了陳斯遠教導賈蘭,奈何此時不好張這個口,便道:“遠兄弟說的我記下了,正巧要到年里,如此,我便放蘭哥兒松快一些時日。”說著扭頭看向賈蘭,見其喜形于色,便嗔笑道:“這下可算稱你的意了。”

  賈蘭便嘿然而笑。

  陳斯遠飲了一盞茶,便起身告辭而去。蓋因寡婦門前是非多,他來一回兩回也就罷了,再多來只怕易遭人詬病。

  這日陳斯遠自是留在府中,那房中可還有紅玉與柳五兒等著他憐惜呢。

  到得自家小院兒時,外間已然擦黑。香菱、紅玉、柳五兒好似計較好了一般,待入夜時香菱與柳五兒便悄然去了西廂,獨留下紅玉在房中伺候。

  內中再無旁人,伺候陳斯遠洗漱時,只將將挨了下身子,那紅玉便嚶嚀一聲嬌嗔不已。

  “大爺啊”

  陳斯遠抬眼瞥過去,便見紅玉一雙眸子水潤,恨不得能沁出水兒來。

  都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不拘紅玉先前如何謀算,自打委身于陳斯遠,這心下便只是想著陳斯遠。

  陳斯遠便笑著問道:“可曾想我。”

  “嗯。”紅玉奮力頷首。

  陳斯遠便扯了其往西梢間行去。

  一夜無話,待轉過天來,陳斯遠清早往院兒中行了一趟樁功,回屋時那紅玉還不曾起身。

  紅玉就嗔道:“下回我可不敢自個兒留房里了……也不知怎地,大爺好似比前些時日更厲害些。”

  一席話好似瓊漿玉液,頓時讓陳斯遠渾身通透,只覺舒爽無比。

  過得一些時候,早間用過早飯,便有小廝慶愈求見。

  陳斯遠怕傳揚出去,干脆出來見了慶愈。

  慶愈便將鑰匙歸還,笑著道:“回大爺,那大格子巷的屋舍盡數灑掃了,小的昨夜就留在房里,升了兩盆炭火祛了寒氣兒。連買銀霜炭帶雇請婆子,總計花費一兩……”

  陳斯遠擺擺手:“不用報賬,余下的賞你了。”

  慶愈歡喜不已,見沒旁的吩咐這才蹦蹦跳跳而去。此舉自是惹得小丫鬟蕓香心下生疑,忙綴在后頭催問不已。

  慶愈又不是傻的,大爺親自出來答對,只怕是不想外人知曉,因是不拘蕓香如何催問,只是搖頭不言,倒把個蕓香氣了個夠嗆。

  這日陳斯遠無心寫書,捱到辰時末,推說出門訪國子監舊友,便自后門出了榮國府,雇請了一輛馬車徑直往大格子巷而去。

  到得地方,陳斯遠開門入內,見內中雖冷,卻并無冰霜。非但如此,那床榻上更是換了一床簇新的被褥。

  暗贊了一番小廝慶愈越發有眼力勁,陳斯遠生了火盆便歪在床上出神等候。

  眼看臨近午時,外間忽而傳來響動,陳斯遠骨碌起身,急忙湊到床前觀量,便見來者果然是薛姨媽!

  陳斯遠面上一笑,干脆藏身博古架旁。少一時,薛姨媽推門入內,試探著叫了聲‘遠哥兒’,見并無人答應,便輕移蓮步往梢間而來。

  誰知才進來,便被陳斯遠攔腰抱了個正著。

  薛姨媽驚呼一聲,又聽陳斯遠道:“可是讓我好等!”

  薛姨媽這才放松下來,不禁嗔道:“慣會唬弄人,我還道是有賊人溜了進來!”

  陳斯遠哈哈笑道:“也不算錯,我今日便扮一回那偷香竊玉之賊。”

  當下將薛姨媽攔腰抱起,也不理會其驚呼不已,三兩步到得床榻上,二人旋即滾在了一處。

  二人小別勝新,眼神兒一對便再也顧不得旁的。

  此間有詩為證:紅羞翠怯情偏篤,柳傍花隨意易癡。一對鴛鴦倦睡去,錦衾羅褥不勝春。

  春風幾度,衾賬凌亂,內中人兒玉山頹枕,情致翕翕。薛姨媽橫臥榻上閉目小憩,只衾被覆了半身,露出大半膀子來,其肌如凝脂,其色似美玉,這會子丹唇翕張,身酥肌麻,只覺不復于人間。

  一旁陳斯遠早已歇息過來,這會子半撐起身形,一邊廂觀量薛姨媽神情,一邊廂戲謔笑著,挑了一縷秀發在其面上撥弄。

  薛姨媽面上癢癢,到底禁不住撩撥睜開眼來,嗔看了面前小冤家一眼。

  她本是久曠之身,此番小別勝新,自是抵力繾綣。誰知這小冤家大不相同,一番戰罷,不過些許光景,復而又鼓濤沖波、迎風破浪。

  薛姨媽再是能為,不過兩回便泄了氣力,只渾渾噩噩隨他施為。

  她便說道:“也不知愛惜自個兒身子骨,長此以往下去怎生得了?”

  陳斯遠笑道:“是你不中用,怎地又怪在我身上了?”

  薛姨媽便暗忖,想來是因著小冤家年歲漸長之故?仔細觀量,見其身上果然多了些肉,當下便不再說旁的。略略起身伏在其懷中,二人你儂我儂很是說了一番情話。

  薛姨媽又受不得口渴,因心疼陳斯遠,便裹了衣裳取了火盆旁烤炙著的一壺暖茶來。她自個兒喝了個痛快,卻見陳斯遠也吵著口渴,便耐不過其央求,只得做了一回皮兒杯。

  眼看已是未時末,薛姨媽心緒漸漸平復,這才與陳斯遠說起正經話兒來。

  “那膠乳營生到底怎么個說法兒?”

  陳斯遠枕臂道:“還能如何?內府占三成,余下七成留給咱們分潤。”

  薛姨媽撐起身形來,道:“果然能賺?”

  陳斯遠‘嘖’了一聲乜斜一眼,沒言語。

  薛姨媽便訕笑道:“我又沒說不信你……既然如此,留給我家四成可好?”

  寶姐姐昨兒個便說了,薛家賬面上不過六七萬銀錢,薛姨媽能拿出四萬來,足見其對自個兒信重。

  陳斯遠便道:“實話與你說吧,這營生穩賺不賠。這會子砸進去一萬銀子,說不得五年后便是五萬、八萬也是有的。你薛家占去四成,來日你說會不會遭人嫉恨?”頓了頓,又道:“這外頭的豺狼虎豹且不說,若你家果然得了幾十萬活錢,你那兄長會不會惦記?薛家別房會不會惦記?賈家又會不會起旁的心思?”

  薛姨媽蹙眉長思。陳斯遠這話自然不錯,薛家再如何,也不過是皇商,自然比不得其余勛貴。

  這勛貴人家說出來比揚州鹽商還要體面,幾世積累,論起來身家比那鹽商還要富庶幾分。可實則不過是驢糞蛋子表面光!

  勛貴人家所謂身家多在屋舍、田產、古玩字畫上,論現銀都比不得尋常豪商,又豈能與揚州鹽商相提并論?

  太上在位時,兩淮鹽商斗富,一個自白塔上灑下兩箱金箔,一個放河燈能將河面堵塞。如此豪奢,又豈是賈家比得了的?

  薛姨媽思量道:“不是還有曹家嗎?”

  陳斯遠冷笑道:“曹郎中不過是內府郎中,如何拗得過你兄長與賈家?”

  薛姨媽情知此言不差,便嘆息道:“罷了,那兩成總能有吧?”

  陳斯遠翻轉身形,瞧著其道:“依著我,你家還是出四萬銀錢。這兩萬折算股本,余下兩萬算作拆借,待五年后我雙倍返還,如何?”

  薛姨媽嬌嗔著抬手捶打了其一下,道:“原是你要做這無本兒的買賣!”

  陳斯遠探手擒了柔荑在掌中把玩,笑著道:“你也不想想,若沒我的本事,那膠乳就是雞肋,又如何賺得了銀錢?”

  薛姨媽被揉捏得心亂,便說道:“內府三成,我家兩成,你兩成,就只余下三成……你待留給誰?”

  陳斯遠嘿然道:“賈家東西兩府底子早空了,能湊出一、二萬就不錯了……余下的,自然是價高者得。”

  薛姨媽說道:“紅口白牙的,這外頭人又不知你本事,哪里哄得來銀錢?”

  陳斯遠忽而戲謔道:“怎么是紅口白牙?待過些時日我拿了實物來,保你歡喜。”

  薛姨媽見其面上頗為不正經,頓時心生疑慮,也不知來日到底拿了什么實物來給自個兒瞧。

  待捱到申時,薛姨媽再是不舍,也趕忙拾掇齊整了,與陳斯遠匆匆別過便往薛家老宅回返。

  陳斯遠憊懶半晌,待火盆中炭火熄去,這才施施然穿戴齊整了,出得巷子雇請了馬車,往榮國府回返而去。

  他心下自有思量,今兒個與薛姨媽繾綣幾回,難免精疲力竭,自然不好再去新宅尋尤二姐、尤三姐。

  車行轆轆,過得三刻到得寧榮后街。因前方有車馬擋路,陳斯遠干脆付了車資下來步行。

  誰知行不多遠,遙遙便見襲人與昨日那男子便在巷子里拉扯起來。陳斯遠心下納罕,禁不住生出探尋之心,便悄然到得巷口側耳傾聽。

  便聽那男子說道:“……媽媽如今這情形,每日靡費無算,她說是不治了,可為人兒女,咱們又豈能眼看著媽媽不治身亡?我也知你是個心氣兒高的,奈何情勢不由人……那曲老爺說了,沖著妹妹是榮國府大丫鬟,他愿出聘金三百兩。”

  襲人道:“哥哥快莫說了,我便是死了也不給那勞什子曲老爺做妾。”

  陳斯遠聽到此節才知,敢情那男子是襲人的哥哥,似乎叫花自芳?

  此時花自芳嗤笑一聲,道:“妹妹留在榮國府,來日還不是給寶二爺做了妾?”

  “那如何能一樣兒?”襲人有苦自知。聘金三百兩不算少了,當初榮國府買了其做丫鬟才二十幾兩銀錢。

  母親得了這等富貴病,既有此法可延命,襲人已頗為意動。奈何她自家知自家事,早幾年便與寶玉初試云雨,早非完璧之身,又哪里值三百兩?

  若此番應下,只怕來日那曲老爺定然惱羞成怒,說不得于自家反倒是禍事一樁。偏生她一個女兒家的,實在不好與哥哥說將此事。

  “哪里不一樣了?”

  襲人答不上來,只轉而道:“我再想想法子,綺霰齋的銀匣子便在我手里……實在不行我挪騰些珍玩出來,總能兌些銀錢。”

  花自芳頓足道:“糊涂!那賈家的物件兒都是有數的,若是缺了少了,來日又是一場官司!莫忘了前頭那幾個丫鬟,前兩日我還瞧見碧痕那丫頭涂脂抹粉的坐在龜奴肩頭,正往酒樓去呢!”

  襲人就道:“那我去求了寶二爺。”

  “他?如今不過是頑童,每月又能得幾兩月例?”花自芳煩躁道:“罷了,我先去將你嫂子的頭面典賣了去,總要撐到年后再說。”

  腳步聲窸窸窣窣逐漸遠去,襲人咬了下唇呆立半晌,方才扭身垂首往巷子口而來。

  陳斯遠因著離得不遠不近,倒是聽了個含混,只隱約聽見好似襲人之母得了勞什子富貴病?

  待聽得襲人漸近,陳斯遠扭身退開十來步,這才負手踱步回轉。

  那襲人悶頭而行,心下兀自思量不已。哥哥花自芳說的沒錯兒,綺霰齋里的物件兒自然是有數的,襲人又以賢良示人,漫說是偷拿,便是問寶二爺討要都不好張口。

  她垂著螓首暗自思量,一時間又往哪里去找尋幾百兩銀錢?

  老太太處不用提,太太雖說如今待自個兒另眼相看,可也沒有為著個大丫鬟掏出幾百兩銀錢的道理。

  余下珠大奶奶、璉二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寶姑娘……思量了個遍,襲人忽而想起璉二爺來。

  這人倒是素來大方的,若實在不行——

  “咦?襲人?”

  身后忽而傳來一聲呼喚,襲人停步扭身,便見陳斯遠輕盈矯健而來。

  襲人忙斂衽一福,道:“見過遠大爺。”

  陳斯遠停步笑道:“這是才從家來?咦,我看你面色不對,可是家中有事?”

  襲人方才搖了下頭,忽而心下一動:是了,怎么忘了這位遠大爺!此人年歲不過比寶二爺大了三歲,文采卓著也就罷了,還頗有殖貨之能,那前后兩回海貿也就罷了,轉頭兒又折騰出個百草堂來,如今太太單是每月分潤的出息就有三、四百銀錢。

  太太處都分潤這般多,那始作俑者的遠大爺還能少得了?

  說不得這銀錢便要應在遠大爺身上了。只是她一無能用之處,二非完璧之身,怕自有那起子事兒才能哄了銀錢來。

  于是她偷眼掃量一眼,又暗忖比照璉二爺那等葷素不忌的,這位遠大爺瞧著倒是更可人意一些。

  襲人便止住身形,垂了螓首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道:“回遠大爺,并無旁的事兒。”

  陳斯遠笑道:“你這樣子可不像是沒事兒。”

  襲人便道:“我……媽媽病了——是消渴癥。”

  “哦?”陳斯遠頓時蹙眉。他略通醫理,自是知曉消渴癥便是前世的糖尿病?這可是富貴病啊。

  當下便問:“郎中可開了方子?”

  “開了的,”襲人低聲道:“一則是人參白虎湯,二則是黃連阿膠湯。”

  此二者倒是對癥,只是極為靡費銀錢。陳斯遠方才與薛姨媽繾綣幾回,這會子自是有如老僧入定,并不曾生出什么淫邪之心。只暗忖虧得襲人四下施為,自個兒這才先是得了晴雯,繼而又與黛玉定下婚書。

  遙想來日說不得便要借用襲人之能,再生生讓寶玉厭嫌寶姐姐……陳斯遠便嘆息一聲,說道:“這可是富貴病啊,你家中銀錢可還湊手?”

  襲人可憐巴巴抬首瞧了其一眼,吸著鼻子沒言語。

  陳斯遠便蹙眉道:“料想你也不好與寶兄弟言說……便是說了,寶兄弟如今年歲尚小,只怕也幫襯不得什么。”說話間自袖籠里抽出一張莊票來,徑直塞在了襲人手里。

  襲人眨眨眼,見那莊票乃是五十兩的,頓時抬首愕然道:“遠大爺,這……”

  陳斯遠道:“今日出來的急切了些,并不曾帶許多銀錢在身,你先留著花用,若是是不夠,回頭兒只管來尋我。”

  說罷朝著襲人點點頭,竟邁步灑然而去。

  襲人扭身目送其遠去,慌忙又是斂衽一福:“多謝遠大爺!”

  起身見陳斯遠擺了擺手,頭也不回便進了榮國府后門,襲人捏著那五十兩莊票,咬著下唇若有所思。

  這般輕易就得了五十兩?遠大爺果然是好人,這般說來,來日再扮扮可憐……襲人忽而想起此前的香菱與其后的賈蓉來,霎時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心下暗忖,是了,這位遠大爺可不是個好唬弄的。隨手給了五十兩,許是為了結善緣,其后再想討要,怕是不付出些什么是不能了。

  襲人心下五味雜陳,一時間又想不出陳斯遠能求到自個兒什么,便嘆息一聲。想著好歹得了五十兩,總能將正月支應過去。待過了正月若是花銷不夠,到時再另尋他法吧。

  不提襲人心下胡亂思忖,卻說陳斯遠回返自家小院兒,這日果然是柳五兒留房。夜里二人好生溫存,自不多提。

  轉過天來,陳斯遠一早習練過樁功之后,可算記起了尤三姐之托。于是用過早點便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來。

  到得內中,尤三姐果然蹙眉催問:“遠哥哥,那樁事兒可有法子了?”

  陳斯遠笑道:“別急,下晌散衙時我便去截了那郭博士,待我問清其所求,咱們才好見招拆招。”

  尤三姐自是信服他,聽罷忙頷首連連。

  陳斯遠又道:“眼看就是年里,如今不好有大動作。待出了正月,你想著尋些匠人來,要死契。”

  技術擴散本就無法避免,可能守一時便是一時,左右陳斯遠此番所為不過是貪圖銀錢。

  尤三姐略略問了幾句,趕忙應下。

  待這日下晌,陳斯遠乘了自家馬車,領了小廝慶愈果然往太常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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