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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芳園應錫大觀名(下)

  陳斯遠仔細觀量晴雯,面上略略頷首,道:“好,我這就回。”

  襲人又是屈身一福,起身便往外行去。

  待其出了門兒,晴雯便道:“大爺須得仔細了,免得著了她的道兒。”

  陳斯遠笑道:“你讓她瞧了去,就不怕她回頭兒傳揚開來?”

  “她?”晴雯不屑一撇嘴,道:“得罪人的事兒她才不會去做呢。轉頭兒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攛掇旁人來揭破我才是她能做得出來的。”頓了頓,又俏皮地眨眨眼道:“再說我的確回了蘇州啊,也是多虧了大爺搭救,我才將妹妹鸞兒也一并帶了回來。我感念大爺恩德,自愿到大爺身邊兒服侍,又關旁人何事?便是拿到公堂上也是這般說辭!”

  陳斯遠哈哈一笑,探手寵溺地捏了捏其臉頰,道:“好好好,知你是個伶俐的,外頭寒涼,快些回吧,我先回榮國府瞧瞧。”

  晴雯應下,又將陳斯遠送出門外,這才扭身蹙眉回返。

  卻說陳斯遠情知此番必是襲人有事來求,便安步當車快步往榮國府行去。果然,行不過多遠,便有女聲自一旁巷子里喚道:“遠大爺!”

  陳斯遠停步觀量,那嫽俏身形除去襲人還有誰人?當下扭身便朝襲人行去。

  那襲人攥著汗巾子心下雜亂不已。

  上回年前陳斯遠給了其五十兩莊票,其后延醫問藥,其母果然略略緩解。誰知過得年來,卻因一時貪嘴,吃了小侄子塞過去的桂花酥,轉天便發了病!

  頭暈眼花、四肢麻木,唬得花自芳趕忙喂其母吃了湯藥。誰知此番連吃了幾日也不見緩解,不得已請了郎中來診治,那郎中只是一味搖頭,說非得百年老參不可。

  此時林下參不過每斤十兩到十五兩之間,上等十年參,內府采買價通常是二十到三十兩一斤。

  同樣是上等參,放在市面上看品相便是賣出百兩價碼也不稀奇。

  至于那等百年老參,更是有市無價!此時花老娘有此急癥,三天就須得一根老參,花自芳又哪里拿得出來?不得已,只得又去尋妹妹襲人。

  襲人聞言有如晴天霹靂,那前一回的五十兩還不知如何償還呢,如今又多了個無底洞。幾番與寶玉欲言又止,襲人到底張不開口,想著一事不煩二主,便又來尋陳斯遠。

  她自是知曉,這世上就沒有白來的好處。先前那五十兩咬咬牙還能還了,如今張口便要三、五百銀子,遠大爺又不是開善堂的,哪里會隨手便給了?

  襲人早非清白之身,前一回便想開了,奈何這三五百銀錢可不是小數,有這銀錢人家遠大爺買個清倌人好不好?又何必砸在自個兒身上?

  皂靴聲漸近,襲人指甲深陷掌心,迎著那身形暗自拿定了心思。

  “遠大爺……”她斂衽一福,半道兒卻好似軟了膝蓋一般,斜斜朝著陳斯遠懷里撞去。

  “誒?”陳斯遠趕忙探手攙扶,誰知那襲人卻虛不受力,身子委頓一旁,旋即便好似那花點子哈巴狗兒一般斜坐在地,雙手抱了陳斯遠的右腿,仰著臉兒滿是凄楚:“求遠大爺救命啊!”

  說話間間一雙手兒還在陳斯遠大腿上揉搓,直把陳斯遠揉得心下癢癢。

  他便蹙眉道:“你且起來回話,這般情形若讓人瞧了去,成什么樣子?”

  襲人應了一聲,窸窸窣窣起身,便低聲說了其母情形。臨了又抬眼可憐巴巴道:“上回遠大爺給的五十兩銀子花了個精光,今兒個若再續不上老參,只怕母親就——”

  非得百年老參?陳斯遠心下暗忖,只怕襲人一家子定是被那郎中唬弄了。這百年老參素來用作吊命,從未聽說尋常入藥便要百年老參的。

  只是這又與他何干?他前一回給了襲人銀錢,為的是結善緣,來日不指望其幫自個兒說話,暗地里通風報信就好。

  可如今看這襲人,面上如蘭似桂、梨花帶雨,偏生方才又偷偷摸索,顯是存了勾搭之意。

  陳斯遠心下原本瞧不上襲人,蓋因此女心如蛇蝎,可如今再一思量,他又不曾想過將襲人弄到自個兒房里來,她心思如何又與自個兒何干?說不得親近幾回拿捏了此女,來日反倒更好行事了。

  且他連邢夫人、薛姨媽都收攏了,連寧國府的尤氏都與其有染,多個襲人又能如何?

  這般思忖罷,陳斯遠目光中不禁帶了幾分審視,上下掃量了襲人一眼,道:“難為你一片孝心,只是……我說句難聽的,我借你銀錢容易,你母親那消渴癥能不能醫治好且不說,來日……你又該如何歸還?”

  襲人被人懾人目光瞧得心下羞怯,忙垂了螓首。誰知陳斯遠卻探手挑了其下頜,直勾勾與其對視了須臾。

  襲人咬了下唇,低聲道:“往后……往后我愿為奴為婢——”

  “嘖,”陳斯遠道:“你是寶兄弟房里的丫鬟,又怎么為奴為婢?”

  襲人拿定心思,探手握了陳斯遠的手,將其緩緩挪在自個兒面頰上,楚楚可憐道:“既如此,那往后遠大爺說什么便是什么,我,我絕不反悔。”

  那街面上人來人往,襲人一直藏身陳斯遠身形前。陳斯遠情知這會子不好逼迫太過,襲人能這般已是破釜沉舟,當下便收了手,自袖籠里摸索出二百兩莊票來,拉了襲人的手將莊票塞進其掌心,道:“這二百兩你先拿著,回頭兒不夠了再來尋我。”

  襲人情知下回再不能紅口白牙哄了銀錢來,當下趕忙斂衽一福道了謝,又深深瞧了陳斯遠一眼,這才扭身而去。

  陳斯遠負手定在巷子口半晌,待見得襲人掩身于街巷里,這才笑了一聲兒,轉身回了新宅。

  晴雯一直掛心,見陳斯遠回轉方才放下心事。

  到得這日夜里,因尤二姐來了月事,陳斯遠便往后頭尤三姐兒房里來。二人數日未見,眼神兒一搭便紛紛興起。

  當下尤三姐兒寬衣解帶,抱欹柵枕。

  兩情興熾,鸞顛鳳倒,二心同合,雨狂風驟。

  一時間佳人自得,才郎暢美,自不多提。

  待風消雨歇,二人相擁而臥。

  陳斯遠忽而想起邢岫煙來,便道:“賢德妃不日省親,奈何我那表姐家世貧寒,老太太恨屋及烏頗不待見,偏生姨媽也不曾說些什么,只怕省親那日表姐便只能自個兒悶在房里了。”

  尤三姐聞言抬眼一瞥,便笑道:“遠哥哥當我不知?晴雯與兩個婆子口風雖緊,那鸞兒卻是個瞞不住事兒的,你跟那位邢姑娘情形,我與二姐兒一早兒就知曉了。”

  陳斯遠頓時面上訕訕,賠笑道:“情不知所起,倒是讓妹妹笑話了。”

  三姐兒便嗔道:“這宅子姓陳,我如今無名無分的,還能攔著表姐不成?”頓了頓,半撐起身形來撇嘴一笑,道:“我如今算是想通透了,那林姑娘如何且不說,若來日那大婦是個良善能容人的,我便安心做個小;若那大婦不好說話兒,與其每日家謹小慎微,說不得何時便要慪氣,莫不如尋個一進小院兒住進去,遠哥哥想起我來,咱們便暢快一日,想起不來,我自個兒也自在。”

  尤三姐這話真假參半,她再是潑辣、灑脫,又怎會甘愿不明不白的做了外室?當下陳斯遠自是好生撫慰,心中卻也略略放心,想表姐邢岫煙本就是個不爭不搶、閑云野鶴的性兒,料想便是在新宅借住一日也會相安無事。

  一夜無話。

  到得翌日,陳斯遠辰時回返榮國府。因省親在即,東西二府賈赦、賈政、賈珍等紛紛告假在家,陳斯遠便往東跨院來尋大老爺賈赦,以備差遣。

  各處差事早已調配停當,又有賈珍估算,至多十四日便能齊備,是以賈赦并無差遣發派,陳斯遠便往三層儀門而來。

  路過廂房,正巧撞見邢甄氏。

  那邢甄氏滿面堆笑,遙遙招呼道:“遠哥兒!”

  待陳斯遠上前見了禮,邢甄氏才低聲道:“我怎么聽篆兒說,遠哥兒給岫煙謀了個抄書的差事?這兩日,也不見遠哥兒送了稿件來。”

  陳斯遠笑道:“舅母不知,這兩日府中上下忙亂,我也得了差遣,實在沒空撰寫。”

  邢甄氏便道:“原來如此,遠哥兒先去見大太太吧,待回來莫忘了瞧瞧岫煙……她這兩日沒少提起遠哥兒呢。”

  這話聽聽就好,以邢岫煙的性子,心下再是想念也不會宣之于口。陳斯遠正好尋邢甄氏有事兒,便道:“舅母,不知元宵日……表姐如何安排?”

  邢甄氏頓時訕訕道:“還能如何安排?貴妃歸省,我家與賈家本就是拐著彎兒的親戚……岫煙自是要在房中躲避。”

  這話滿是自慚形穢之意,連邢甄氏都沒將邢岫煙與賈家一眾姑娘等同,更遑論旁人?

  陳斯遠情知此事強求不得,也沒必要強求,便低聲道:“如此一來,表姐豈不憋悶?舅母不知,我在能仁寺左近有一處三進宅子,又有個不大不小側花園。我看這幾日若是別無他事,舅母一家子不妨先去我那兒小住,待賢德妃省親過會再行回返。”

  三進宅子,還帶個側花園?

  邢甄氏聞言頓時雙目放光,本待一股腦應承下來。轉念一琢磨,自個兒與邢忠去了,只怕邢岫煙又礙于顏面不好與陳斯遠過多往來,此番不若讓邢岫煙自個兒去?

  這幾日她得空便尋邢夫人說道,那邢夫人雖不曾明說,卻隱隱有贊成之意。邢甄氏暗自思量,左右也是為妾,這遲一些不如早一些,若是此番玉成好事,那轉頭遠哥兒還能虧待了他們家?

  于是話到嘴邊趕忙改口道:“這……我與你舅舅有差事在身,只怕走不開。我看不如讓岫煙去借住兩日,待過了十五再回轉?”見陳斯遠欲言又止,邢甄氏又趕忙大包大攬道:“我這就尋她說去,遠哥兒先去見了大太太再說。”

  陳斯遠應下,便過了三層儀門,隨著苗兒往東跨院正房而來。

  不提陳斯遠如何,卻說邢甄氏目送其進了三層儀門,扭身便回了廂房。

  方才陳斯遠途徑此處被邢甄氏喚住,自是落在邢岫煙眼里。她與陳斯遠正是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之時,可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料想過會子陳斯遠便會來尋自個兒,她便垂了螓首,咬了下唇,偏生禁不住面上浮起淺笑來。

  待邢甄氏推門而入,邢岫煙方才褪去笑意。

  “我的兒,方才遠哥兒與我說了,怕貴妃省親那日你在房中憋悶,便邀你往能仁寺的新宅去借住幾日,待省親過了你再回來。”

  這……還不曾過門,哪里好隨意登門?

  邢岫煙便蹙眉道:“媽媽,這只怕——”

  誰知話還沒說完,便被邢甄氏打斷道:“我想著也是好事兒,方才便代你應承了下來。左右你們倆本就是表姊弟,誰還能胡亂嚼老婆舌?”

  再者說了,陳斯遠今日不來、明日必至,眼看與邢岫煙一對兒神仙眷侶也似,本就是吐字頭頂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這會子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又給誰瞧呢?

  不待邢岫煙說什么,邢甄氏便推說還有差事,緊忙便走了。

  邢岫煙攥著帕子略略蹙眉,旋即嘆息一聲落座下來。一旁的小丫鬟篆兒便喜滋滋道:“過兩日要去遠大爺新宅?我聽蕓香說,那新宅是三進的,還有個側花園子呢。”

  邢岫煙悶聲不吭也不理篆兒,手撐桌案慢慢舒展開眉頭,面上卻帶了幾分嗔意。篆兒見勢不妙,緊忙住了口。待過得半晌,便有陳斯遠尋來。

  篆兒將其讓到內中,緊忙往西梢間避開,內中便只余下陳斯遠與邢岫煙。

  陳斯遠笑著上前,俯身觀量了其一眼,道:“惱了?”

  邢岫煙嗔看他一眼,道:“也不說事先與我商量一嘴。”

  陳斯遠就道:“與你商量,一準兒不同意,還莫不如與舅母說了呢。”頓了頓,又扯了邢岫煙的手兒道:“人家熱熱鬧鬧的省親,本就與你無干,又何苦悶在房里受苦?左右表姐這輩子都逃不掉,不如先去那宅子里瞧一眼。”

  邢岫煙道:“我為何逃不掉?”

  陳斯遠正色道:“你逃到何處,我便追到何處。”

  邢岫煙與其相看須臾,頓時沒了言語。心下暗忖,表弟素日里多是體貼周全的,奈何偏有時候又會這般霸道起來,根本不容人反駁。

  邢岫煙本就是個閑云野鶴的性兒,外間毀她、謗她,她并不十分在意。而今陳斯遠極力相邀,又得母親首肯……想來姑母也是同意了的?既然如此,那便去暫住幾日就是了。

  于是略略反握了陳斯遠,嗔意褪去,面上又浮起淺笑來。

  倏忽又是兩日,十三日薛姨媽領著寶姐姐回返,因府中忙亂,陳斯遠也無暇得見。十四日一早兒,邢岫煙便乘了邢夫人的馬車,隨著陳斯遠悄然往能仁寺陳家新宅而來。

  一徑到得地方,邢岫煙下得車來,便見大門敞開,早有雙姝迎候門前。

  陳斯遠翻身下馬,笑著湊上來為三女引薦。

  那尤三姐、尤二姐見邢岫煙品貌出眾、氣質出塵,果然是一副閑云野鶴的做派,頓時放下心事來,笑著上前見禮。

  邢岫煙見尤氏姊妹一個六朝無賽、豐姿嬌媚、宛若西施;一個眉挽秋月、臉襯春桃、旖旎悅人。心下不禁暗嘆果然好品貌,錯非如此也不會被表弟急吼吼的養在了外間吧?

  當下邢岫煙笑著與姊妹兩個見了禮,又偷眼白了陳斯遠一眼。

  跟著又有晴雯上前,一應女子嘰嘰喳喳說了半晌,方才團團簇簇往內中行去。待過得儀門,眼見后樓高聳,隱有蘇樣合院模樣,邢岫煙頓時歡喜了幾分。

  眾人先是到得正堂里說了半晌,待吃過兩盞茶,尤三姐便邀著邢岫煙往園中游逛。于是眾女又往側花園來,入得內中便見小徑蜿蜒,四下有紅梅點綴,小溪、池塘似鏡面,又有水榭、亭、臺散布,瞧著隱隱有幾分蘇樣園林情趣,不禁心下愈發歡喜。

  心下暗忖,若來日與表弟玉成好事,每日家得空往這園中游逛一番,也算是有趣。

  邢岫煙心緒極佳,又見尤三姐雖潑辣、不拘小節,卻處處顧念著自個兒,便以‘姐姐’相稱。

  尤三姐自不會讓陳斯遠為難,便笑著序了庚齒,于是與尤二姐一道兒反過來稱邢岫煙為‘姐姐’。

  陳斯遠負手隨行,見三女其樂融融,便笑著不曾插話兒。待游逛了好一番,眾人先行在后樓尋了一處屋舍讓邢岫煙安頓,晌午時又設了接風宴,一時間賓主盡歡自不多提。

  卻說榮國府,這一日萬事齊備,賈家上下一夜不曾安睡,只待明日元春省親。

  至十五日,五鼓才過,自賈母以下有誥命者,紛紛品服大妝起來。

  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一應仆、婦紛紛躡足而行,靜悄無人咳嗽。

  待裝扮過后,賈母領著眾人往大門外迎候。誰知等了一早也不見元春歸省!

  一徑到得未時過了,才有小太監打馬來報,說是賢德妃只怕戌初時分才會動身。

  這會子漫說上了年歲的賈母是強打精神,便是王夫人、薛姨媽等也遭受不住了,于是一應人等便先行回了榮國府,園中事宜盡數交由鳳姐兒打理。

  待掌燈時分,外間忽而婆子飛奔而來,口中叫著‘來了來了’。賈母等心下紛紛舒了口氣,趕忙穿戴齊整又往前頭去迎。

  這回果然是來了!耳聽得細樂相伴,儀仗一隊隊行過來,又有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

  賈母慌忙領了眾人跪迎。

  依著先前吩咐,版輿進得儀門,先行過角門往東路院,元春于體仁沐德院更衣。待事畢方才上輿進園。

  元春一路觀量,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數不盡那富貴風流。

  元春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不禁蹙眉默嘆,實在奢華靡費。待太監請其下轎乘了龍舟游逛,一路看過各處景致,隨口略略改動幾處,又在省親別墅中稍坐,這才更衣往園外而來。

  元春到得榮慶堂里,欲行家禮,眼見賈母等俱跪止不迭,霎時間滿眼垂淚。待須臾上前,一手攙了賈母,一手攙了王夫人,三人彼此相看,紛紛眼噙淚花,心下有千言萬語,偏生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堂下邢夫人、李紈、鳳姐兒、迎春、探春、惜春俱都暗自垂淚。

  待過得好半晌,元春方才忍悲強笑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

  邢夫人、鳳姐兒等趕忙又來勸慰,那祖孫三人又是抱頭痛哭一番,這才落座。

  因不見薛姨媽、寶釵、黛玉,元春便命人請三人入內相見。

  此時賈政來請安,父女兩個隔簾相見,見賈政只與其序國禮,元春不免又垂淚一番。唯聽得園中亭臺軒館處的楹聯皆系寶玉手筆,元春這才頷首道:“果然進益了。”

  待賈政退下,元春又詔寶玉來見,姊弟相見,元春見寶玉竟長得這般高了,想起當初閨閣中時對其撫育教導,頓時又淚如雨下。

  待又見過黛玉、寶釵,元春不禁在寶釵面上多停留了須臾。少一時開宴,元春便命寶玉引路,與眾人一道兒往園中來。

  眼見一處處鋪陳不一,一樁樁點綴新奇,元春雖極加獎贊,轉頭兒卻又勸道:“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

  一徑到得正殿,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

  元春又吩咐筆墨伺候,親自為正殿題了額匾,還將各處景致改了名號。如此,此園名為大觀園,又給各處賜名,于是便定下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等。旋即又自題一絕句: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寫罷,元春又命眾姊妹各題一匾一詩,以為湊趣。又單命寶玉為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浣葛山莊題五言絕句。

  詩如其人,元春本待以此觀量寶釵心性,順帶考校寶玉才學。誰知黛玉因著婚事早定,并無一展所能之心,當下只胡亂做了一首;寶姐姐更是心有所屬,便一味藏拙,須臾便拼湊了一首。

  眾人詩稿送上,元春看罷不禁暗自蹙眉。這一年下來,老太太、母親來宮中看望過幾回,老太太夸贊黛玉,母親盛贊寶釵,元春不曾見過兩女,也不知為親弟弟寶玉物色何樣姑娘為妻。

  去歲九月里又傳來信兒,說是黛玉與陳斯遠敲定婚書,只待歲數夠了便要成婚。元春心下惋惜,便一門心思要考校寶釵。

  原以為寶釵定有賢才,可此番所作絕句瞧著尚且不如三妹妹探春,這叫元春如何作想?

  這也就罷了,親弟弟寶玉抓耳撓腮半晌,總算湊了四首絕句來。這頭兩個也算應景,第三首又用了‘綠玉’字樣,全然不記得元春因不喜‘紅香綠玉’才改做了‘怡紅快綠’。

  第四首‘杏簾在望’更是尋常,且四篇絕句下來,竟無一句歌功頌德之言,這讓元春來日如何呈與圣上?

  元春抬眼掃量,見寶玉立于下面上惴惴,便嘆息著與王夫人道:“還算有些才情,只是往后須得好生教養,不嚴不足以成器。”頓了頓,心下想起賈珠來,又找補道:“過嚴恐生不虞,母親當自行把握。”

  王夫人不迭應承。這番話好似元春進宮前便曾說過,又因王夫人不曾讀書,是以只當元春是在稱贊寶玉‘有才情’,不由得面上噙了喜意。

  下頭李紈、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寶釵都是讀過書的,哪里聽不出元春不滿之意?那寶玉更是身形戰戰,面色慘白。

  元春說罷提筆沉思,將杏簾在望、浣葛山莊兩首絕句改了改,又傳命改浣葛山莊為稻香村,這才命太監往外傳閱。

  賈政又進《歸省頌》,元春便命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并賈蘭。賈環因年節時耍頑爆竹染了風寒一直未愈,故此時只在趙姨娘房里休養。

  待做過了詩,太監又趕忙傳戲目,四折唱罷,元春因喜齡官,便命其再演兩出。

  賈菖本就是不學無術之輩,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便由著齡官演了《相約》《相罵》二出,誰知倒是對了元春的心意,于是額外賞了齡官兩匹宮緞、兩個荷包并金銀錁子等物。

  宴罷元春又往未到之處游逛,其后賜下賞賜。及至丑正三刻,執事太監請駕回鑾,元春、賈母、王夫人拉扯在一處自是灑淚相別,元春強笑安慰了一番,臨了才道:“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

  賈母、王夫人俱都哽咽難言,只頻頻點頭,卻不知是真應了還是假應了。待恭送元春版輿離榮國府而去,省親事方才告一段落。

  翌日是正月十六,因昨日丑時末方才睡下,是以寶姐姐一徑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到底差了年歲,便是睡到此時寶姐姐也難掩倦意,梳妝時哈欠連天也罷了,偏生一雙水杏眼四下烏青,竟起了黑眼圈。

  因鶯兒不得用,寶姐姐便自個兒尋了脂粉涂抹遮掩,又打發鶯兒往廚房去提了食盒來。

  待鶯兒一去,寶姐姐涂抹須臾不禁心下出神。蓋因昨日那四折子戲都是賢德妃所點,第一出《豪宴》出自一捧雪;第二出《乞巧》出自長生殿;第三出《仙緣》出自邯鄲夢;第四出《離魂》選自牡丹亭。

  這第一出里頭有個戲中戲名為《中山狼》;第二出說的是楊貴妃七月初七乞巧,只盼與唐明皇情緣長久,隨即馬嵬坡唐明皇下令絞死了楊貴妃;第三出寫盧生黃粱一夢,醒后看破紅塵,隨即為呂洞賓接引上天;第四出說的是杜麗娘看到滿園春色,感慨年華虛度,于夢中跟書生柳夢梅在牡丹亭畔幽會,夢醒之后,心下失落至極,于夜雨中離世而亡。

  省親本是大喜事,這四出戲目單拿出來一折就已不妥,更遑論合在一處一個賽一個的不妥?

  寶姐姐不知緣故,只當那深宮之中果然難捱,說不得元春是因著自憐方才點了這幾出戲碼。

  正待回神兒,便有鶯兒提了食盒、面色古怪而回。

  寶姐姐掃量一眼,便問道:“怎么了?”

  鶯兒咬了下唇,先是說道:“姑娘,方才東府來信兒,說是珍大爺明兒個請大伙兒一起往東府去看戲、放花燈。”

  寶姐姐笑道:“這倒是好事兒……想來有兩日府中也拾掇齊整,老太太等也能歇息過來,正要松快松快。”頓了頓,見鶯兒兀自面色古怪,便問道:“可還有旁的事兒?”

  “這——”鶯兒往外瞥了一眼,見此時薛姨媽還不曾起身,這才壓低聲音道:“方才瞧見遠大爺從前頭回來……聽說,聽說——”

  “聽說?”

  鶯兒咬牙道:“——聽說十四那日遠大爺便接了邢姑娘去了新宅,今兒個一早才給送回來。”

  寶姐姐眨眨眼,心下自是吃味,面上卻嫻靜道:“我道是如何,邢姑娘與他本就是表姊弟,府中又忙著省親,等閑人不好隨意走動,難免憋悶了些。邢姑娘往他那新宅去避居兩日也是尋常。”

  這般說罷,寶姐姐又心下暗忖。那邢岫煙不過是寒酸人家的女兒,雖有品貌,奈何家世卻配不上遠大哥,怎么看都不是良配。便是二人有了私情又如何,了不起來日做個貴妾,又豈能竊據正室之位?

  偏生不知為何,雖想的通透,寶姐姐就是心下憋悶、不爽利。于是不自查地沉了臉兒、噘了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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