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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慶生兒刀光劍影

  卻說陳斯遠負手信步而行,本待兜轉一番,想著能撞見林妹妹、寶姐姐總是好的。誰知一圈兒兜轉下來也不見姐姐、妹妹,正尋思著要不要往東跨院去看看表姐邢岫煙,忽而便聽得大觀園外喧嚷不已。

  陳斯遠停步觀量,估摸著大抵是鳳姐兒院,奈何隔了園墻什么都瞧不見。行至大觀園正門,正撞見秦顯家的入內。她是司棋的嬸子,如今得了個守大觀園東角門的差事。

  二人相遇,秦顯家的忙堆笑招呼,陳斯遠便笑道:“秦嫂子,那邊廂為何喧嚷?”

  秦顯家的就道:“喲,遠大哥算是問對了人,我方才可是瞧了好一會子呢。”

  秦顯家的娓娓道來,卻是因著鳳姐兒如今還在服藥調養,鮑太醫生性謹慎,生怕藥性犯沖再害了巧姐兒,因是便讓奶嬤嬤與巧姐兒搬去廂房里,如此一來鳳姐兒反倒自在了。(注一)

  “原來如此,多謝秦嫂子告知。”陳斯遠正要別過,誰知那秦顯家的又有話兒說:“遠大爺,往后咱們說不得就挨在一處了呢。”

  陳斯遠納罕道:“這是怎么個說法兒?”

  秦顯家的笑道:“大太太與太太計較過了,聽說這幾日就要將那清堂茅舍仔細修葺一番,說不得正房兩側還要加幾間耳房,就是給遠大爺準備的呢。大太太說了,梨香院住進一群小戲子,每日里咿咿呀呀的,只怕遠大爺讀書都要分神。”

  這倒是沒錯,十幾個小戲子聚在一處,每日家嘰嘰喳喳不休,早起吊嗓子,偶爾夜里還會唱上兩句,莫說是陳斯遠,便是紅玉都腹誹不已。

  當下陳斯遠哈哈一笑,略略與其說了兩句方才別過。

  秦顯家的才去,陳斯遠思量著打算往清堂茅舍去瞧一眼,誰知方才邁步,便聽得有人召喚:“遠大爺!”

  陳斯遠停步,便見篆兒跳著腳招手,身后是那輕移蓮步的邢岫煙。

  陳斯遠心下一蕩,緊忙過了沁芳橋而迎。

  二者方才撞在一處,那篆兒正要說些什么,便見陳斯遠抬手一丟,一樣銀光閃閃的物什便丟了過來。

  篆兒慌忙接了,入手才瞧清楚,敢情是一枚碎銀子。

  “留著你買胭脂,快去一邊耍頑吧。”

  “好嘞!”篆兒咧嘴痛快應下,蹦蹦跳跳往一旁耍頑去了。

  陳斯遠又笑著與邢岫煙拱手作禮:“表姐。”

  邢岫煙嗔怪著屈身一福,道:“你都把篆兒慣壞了。”

  陳斯遠哈哈笑道:“她過了十來年苦日子,也合該過些順遂日子才是。再說有表姐管束著,再壞能壞到哪兒去?”

  邢岫煙便淺笑道:“總是你有理。”

  說著,她探手一引,二人便往怡紅院方向而去。

  陳斯遠觀量姑娘家側臉兒,說道:“昨兒個有些庶務耽擱了,等我趕去東府,表姐卻是早就回了。”

  邢岫煙笑道:“快別提了,那戲碼鑼鼓喧天的實在喧鬧,我與寶姐姐實在受不了,這才緊忙回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眼看過了怡紅院,陳斯遠見邢岫煙提了個小巧包袱,便納罕道:“忘了問,表姐這是——”

  邢岫煙道:“既知妙玉在府中,不論如何總要去瞧瞧,這是我昨兒個做的蘇樣點心,帶給她去嘗嘗。”

  陳斯遠應了一聲,邢岫煙怕他多心,又低聲道:“你,你那一份我也留了的,等下晌我讓篆兒送過去。”

  “好。”

  見其笑著應下,邢岫煙也淺笑起來,便道:“過了橋便是了,我先去了。”

  陳斯遠又應了一聲,便見邢岫煙招呼了篆兒,一主一仆兩個過得白石橋,又停步對岸朝著其嫣然一笑,這才往那櫳翠庵而去。

  自始至終邢岫煙都沒提寶姐姐一句,她本就是個閑散的性兒,只要那來日當家大婦不刻意為難自個兒,她才懶得理會誰人去做大婦呢。

  偏生是邢岫煙這股子出塵灑脫之意,惹得陳斯遠目眩神迷,以至于駐足良久才收回目光。待往回兜轉,行不多遠又撞見了獨自而來的寶姐姐——真真兒是意外之喜。

  陳斯遠不禁快行幾步,眼看四下無人,便作怪也似唱了個肥喏:“誒呀,原是寶姑娘當面,在下這邊廂有禮了。”

  寶姐姐掩口嗔笑道:“拿腔作調的這是要唬弄誰?”

  陳斯遠也不瞞她,便道:“表姐要去看妙玉師父,我順路與表姐說了會子話兒。”

  寶姐姐見他頭戴著自個兒親手做的四方平定巾,又如實相告,頓時心下熨帖不已,當下也不好計較邢岫煙了,只道:“你昨兒個怎么去遲了?聽說后來還大醉而歸?”

  “快別提了,”陳斯遠苦笑道:“因著那一樁營生,前幾日買了些死契仆役,昨日一早去安置了一番,等臨近晌午時過去,不想寶妹妹一早兒就走了。我卻不好走脫,只得耐著性子罰酒三杯。

  誰知戲碼愈發不像樣子,不拘葷素什么都演。我實在不耐,干脆多灌了自個兒幾杯,這才得以脫身。”

  寶姐姐頓時掩口嬌笑不已,須臾又心疼道:“再如何,想來他們也不好拉你胡鬧。你下回只管多瞧一會子就是,可不好多飲酒。”

  陳斯遠笑道:“勞煩寶妹妹掛心了,不過那我是裝醉,回來歇息一會子就緩過來了。”說話間抬手一引,二人便往怡紅院南面兜轉。

  此時因著薛姨媽,二人還見不得光,自是要往那沒人的所在游逛。

  少一時停在怡紅院前,此時京師天氣轉暖,那怡紅院前兩株臘梅正開得熱鬧。二人停步并肩,寶姐姐就道:“那營生想必極為難為,你也不必強求,總是讀書參加下一科更緊要。”

  陳斯遠是什么人?素來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明明一分緣由到了他嘴里都能說成十成。因是便道:“我這般急切,一則機會難得,二則……寶妹妹莫非不知緣故?”

  寶姐姐眨眨眼,心下頓時恍然。

  是了,還是為了二人之事啊。若不將薛家銀錢抽光,又怎好說服薛姨媽放棄薛蟠,轉而韜光養晦,將心思寄托在下一輩兒身上呢?

  寶姐姐頓時俏臉兒泛紅,不禁偏了頭去。

  這日寶釵穿了一身蜜合色半新不舊金邊緞面交領長襖,外罩件大紅牡丹團花斗篷。恰與此間臘梅交相輝映,一時間人比花嬌,倒是讓陳斯遠瞧得出了神兒。

  寶釵見他無言,心下納罕,不禁瞥將過來。見其竟出了神兒,頓時竊喜不已。

  “你亂瞧什么呢?”

  陳斯遠回神,嘖嘖道:“都道‘人比花嬌’,我起先還不信,如今卻是盡信了的。”

  寶釵便又羞怯著別過頭去。待好半晌,她便說起正經話兒道:“你要忙正經事兒,我也幫不得什么,頂多在媽媽跟前兒多說幾句。倒是林妹妹處,你也不好一直這般吊著。”

  陳斯遠面上納罕,這說著說著怎么扯起黛玉來了?

  寶釵只當他不解,便道:“你與林妹妹婚書既定,再無改易之能,總要試著相處起來。上回我問過林妹妹,她雖沒給準話兒,卻也有此意。來日你送物件兒時,不妨帶個信兒,送些別致物件兒,她年歲還小,又是個小性兒的,你為男兒,多寬容些也就是了。”

  陳斯遠眨眨眼,頓時恍然。是了,寶釵是拿自個兒當了大婦,又探知兼祧之儀改易,黛玉再無身兼正室之能,這才緊忙過去拉攏?

  這倒是極有可能啊。想那原著中,寶姐姐便是這般拉攏了襲人,轉頭兒聽聞邢岫煙與薛蝌定下了,又對邢岫煙照拂有加,旁的不說,單是這大婦儀態便拿捏了個十成十,只怕再沒旁人比得過。

  陳斯遠便存心逗弄道:“哪兒有你這般的?我若與林妹妹好了,轉頭兒再冷落了你,倒是看你吃味不吃味。”

  寶釵嗔道:“我為著你好,你反倒拿我來打趣。罷罷罷,隨你如何,往后你與林妹妹繼續相敬如賓就是。”

  她作勢欲走,卻被陳斯遠扯了手兒。二人往來許久,即便袒露心機也不曾這般親近過,寶姐姐頓時騰的一下子紅了臉兒。

  張口欲說些什么,感知到那寬厚手掌里傳來的溫存,又舍不得呵斥。于是略略反握了一下,待聽得遠處傳來婆子說話兒聲兒,這才趕忙掙脫了。

  她往一旁挪了兩步,羞怯道:“許是婆子過會子要來灑掃……你,你先回吧。”

  陳斯遠點點頭,作勢要走,待行至寶姐姐身前,忽而俯身湊近其耳邊低聲道:“等你生兒,定送你個稀罕物。”

  寶姐姐駭得掩口驚呼一聲,見其笑著遠去,頓時面上嗔怪不已。待其身形掩于園中,她這才面上噙了笑意,心下滿是熨帖,不禁憧憬起來,也不知他來日要送自個兒什么物什。

  駐足臘梅前半晌,寶釵方才拾掇心緒往回返。誰知才到大觀園門口,便有鶯兒來尋,回道:“史大姑娘來了。”

  有道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前寶釵被迫陷于‘金玉良緣’之中,雖有冷香丸助其把持心性,卻不免當局者迷。如今超脫開來,自是看出了門道來。

  這省親一事才過三日,史湘云一早兒便來了,料想定是賈母所為。圖的是什么,不問自知。

  寶釵又自失一笑,思量著若換在去歲,只怕自個兒又要思量許久吧?

  轉念一想,方才出來是借了去看寶玉的由頭,就這般回去只怕不好交代。史湘云既來,寶玉定去了老太太房里,倒是正好去綺霰齋走一遭。

  因是寶姐姐略略頷首,便領了鶯兒往綺霰齋而來。

  綺霰齋里,襲人方才自榮慶堂回返,卻是因著寶玉一早兒聽聞湘云來了,便頭不梳臉不洗的往榮慶堂去了。待襲人追到榮慶堂,才見鴛鴦、琥珀兩個伺候著寶玉梳洗了,她便自個兒回轉。

  此時寶姐姐進來,見了襲人便笑問:“寶兄弟哪兒去了?”

  襲人抬眼看了寶釵一眼,含笑道:“寶兄弟哪里還有在家里的工夫!”

  寶姐姐自然是明知故問,面上卻好似不知一般納罕不已。于是就聽襲人說道:“這姊妹們再親近,也須得有時有晌,哪兒有一早兒頭不梳臉不洗就往人家處奔的。昨兒個還應承得好好兒的,轉眼到今兒個就成了耳旁風。”

  寶姐姐見其憂心模樣,像極了當日的自個兒,頓時掩口笑道:“你快別氣了,他才多大,還沒定性呢。”

  當下湊坐襲人身旁,反倒說了許多勸慰的話兒。

  少一時寶玉回轉,寶釵便告辭而去。

  寶玉心下納罕,尋了襲人問道:“怎么寶姐姐和你說得這么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

  襲人不愿搭理他,他便又問了一遭。

  襲人禁不住與寶玉拌嘴幾句,便干脆合眼倒在炕上。寶玉又來勸慰,襲人雖合著眼,心下卻雜亂無比。

  若只寶玉一個,說不得襲人還會與之慪氣。有道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那遠大爺說來也就比寶玉大了三歲而已。瞧瞧人家!去歲蟾宮折桂,折騰出百草堂來,生生賺下了萬貫家財,幾百兩銀子眼也不眨便掏了出來,又豈是寶玉能比的?

  越比較越瞧不上寶玉,待過得許久,她自個兒反倒想開了。寶玉本就是這個性兒,錯非如此,昨日又豈會被自個兒拿捏了?

  如此也好,總能做得了寶姨娘。至于媽媽……襲人暗自咬唇,了不起多與那位遠大爺兜搭幾回就是了。是了,回頭兒須得與哥哥說說鶴年堂丁郎中的事兒。

  心下想了個分明,眼看寶玉不耐,襲人便起身道:“你往后可再不好什么都不顧就往外去迎了,這回老太太是沒說什么,下回讓旁人瞧見,還當綺霰齋的丫鬟都不會伺候人呢。”

  麝月此時入內,聞言頓時同仇敵愾道:“就是,二爺這回實在太過分。”

  寶玉輕狂所為,砸的是一眾綺霰齋丫鬟的飯碗!

  寶玉見此頓時恍然,趕忙賠笑道:“是我急切了,下回再也不會!”扭身又求襲人:“好姐姐,快饒了我這一回吧。”

  襲人這才嗔看一眼,起身招呼麝月一道兒為其重新梳洗,自是不多提。

  卻說陳斯遠領了一干新收仆役,又尋了一處農舍,摻炭黑、熏硫磺,試制橡膠。那硫磺極為嗆人,陳斯遠便是躲得遠遠的也遭受不住。

  他心下暗忖,待來日試出方子來,須得先將那防毒面罩造出來,不然誰人能堅持一日?

  轉天一早兒又尋了賈蕓督辦。那賈蕓在榮國府雖得了個監管的差事,卻也不必時時看顧,閑暇光景多的是,每月只兩二兩錢糧。如今得了陳斯遠指派,自是盡心盡力。

  二人這邊廂加緊試制暫且不提。

  卻說十九日這天一早兒,因巧姐與奶嬤嬤關在了廂房,正房騰出來,賈璉便搬了回來。

  鳳姐兒往三間倒座小抱廈處置過庶務,便又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沒成想自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

  平兒眨眨眼,頓時會意,緊忙將那青絲收攏起來,轉頭又去催問賈璉。

  璉二爺這幾日沒少與多姑娘廝混,這會子搬回來也是不情不愿。他本是畏妻如虎,倒是不怕平兒,當下與其嬉鬧一場,正待將青絲奪回,外間便傳來鳳姐兒的聲音。

  賈璉咳嗽一聲,趕忙避在一旁。鳳姐兒尋平兒說了幾句話,命其開了匣子給王夫人找樣子。又見賈璉面色古怪,便道:“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么?”

  平兒道:“收進來了。”

  鳳姐道:“可少什么沒有?”

  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一點兒也不少。”

  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

  平兒笑道:“不丟就算萬幸,誰還多添出些來呢?”

  鳳姐冷笑道:“這幾日難保干凈,或者有相厚的丟失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于頭發、指甲、都是東西。”

  一番話說得賈璉臉兒都綠了!趕忙朝著平兒連使眼色。

  平兒只當沒瞧見,笑著為其遮掩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若不信,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

  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哪里就叫咱們翻著了!”

  說罷,尋了樣子去了。

  她一走,平兒便拿著青絲威脅了賈璉一番,誰知賈璉故作不在意,轉眼趁其不備一把奪了去。

  平兒不過是陪房,便是得了青絲又如何?說與鳳姐兒知道,壞了夫妻情分,轉頭兒璉二爺也要怨恨她,莫不如就此遮掩下來呢。

  是以方才與其說是威脅賈璉,莫不如說是尋其賣好撒嬌呢。

  二人方才嬉鬧罷,鳳姐兒便回了。

  因聽得一言半語,鳳姐兒便追問了兩句,平兒有意遮掩,賈璉自不會說,倒是三人彼此拌嘴好生有趣。

  那賈璉急著去將青絲燒了,誰知又被鳳姐兒攔下:“有話兒與你說呢。”

  鳳姐兒便說了來日便是寶釵生日,與賈璉商議著如何操辦。賈璉哪兒有心思理會這些?只道依著黛玉常例就是。

  奈何這回是寶釵及笄,且上回賢德妃相看過,雖不曾明說定下寶釵,可賞賜之物落下來,寶釵卻別旁的姊妹要豐厚幾分。

  鳳姐兒八面玲瓏,正是念著此一節,方才心下為難。

  奈何賈璉素來不理這等庶務,當下一推二六五,全憑鳳姐兒拿主意。鳳姐兒心下氣惱,不由得與其拌了幾句嘴。

  鳳姐兒還是拿不定心思,便起身往榮慶堂而去。那賈璉如蒙大赦,霎時間好似脫韁野狗一般躥將出去,一徑跑回外書房親手將那一綹青絲燒了個干凈,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卻說這日賈母正與湘云在房中閑坐。

  少一時,薛姨媽與寶姐姐來了。閑聊幾句,忽而說起寶釵生辰來。湘云聞言頓時扶額暗惱:“是了,我便說定然忘了什么,敢情將寶姐姐的賀禮落下了。”

  當即趕忙尋了翠縷,吩咐其打發小廝往保齡侯府去將自個兒做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薛家母女才走,鳳姐兒便入得內中,賈母與鳳姐兒說自己蠲資二十兩,交與她置酒戲。

  鳳姐兒聞言臉都快綠了!

  這府中姑娘生辰,素來用的是公中錢糧。這二十兩若只是整治席面也就罷了,偏生還要請了戲班子來……區區二十兩是夠請戲班子的,還是夠整治席面兒的?

  鳳姐兒情知此時東風漸盛,如今還不知王夫人之意,她哪里好這般明晃晃的糟踐人?

  因是眼珠一轉,便嗔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老庫里的體己,這早晚找出這莓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

  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

  舉眼看看,誰不是你老人家的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體己只留于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

  鳳姐兒這般促狹一說,滿屋子頓時都樂起來。

  賈母本就不待見薛家母女,正要趁著寶釵及笄好生操辦一場,也好明里、暗里往外趕人。

  如何趕人?薛家女兒在榮國府辦的及笄禮,從此往后就是大姑娘了,好意思賴在榮國府待字閨中?

  念及二十兩的確有些過分,賈母便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綁綁的。”

  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

  此言一出,又逗得賈母好一陣開懷。于是到底依了鳳姐兒的意,這二十兩只算是添的,余下銀錢自有公中來出。

  鳳姐兒離了榮慶堂暗自舒了口氣,趕忙尋了王夫人計較。那王夫人卻沒多想,念及就算不是兒媳,好歹也是自個兒外甥女,這及笄生辰總要體面些才好。因是王夫人也拿了十兩銀子來添,只吩咐鳳姐兒將場面張羅得熱鬧些才好。

  鳳姐兒領命而去,自是緊忙尋人操辦。

  轉眼到得二十一日,這日寶釵早起沐浴更衣,用過長壽面之后自是往院兒前一般炷香、奠茶、焚紙而后四下行禮。

  回得房里得了眾丫鬟福禮,寶姐姐便笑著發了賞錢。誰知外間有人招呼鶯兒,鶯兒便緊忙去迎,待過了好一會子才回轉。

  寶姐姐納罕著看向鶯兒,鶯兒便朝著其眨眨眼。寶釵頓時會意,暗忖那定是遠大哥打發來的人,當著媽媽的面兒自然不好多說。

  果然,待往榮慶堂而去時,鶯兒得空便低聲道:“蕓香來說,遠大爺一早兒便去給姑娘準備賀禮去了,說是讓姑娘別急,這賀禮只怕要遲一些才送到。”

  寶姐姐應了,心下卻蹙眉暗忖,她又何嘗在意過賀禮?看這幾日陳斯遠早出晚歸的,定是為那賀禮費心。有這心思,便只是尋個尋常物件兒,她還能挑理兒不成?

  這般思忖著,到得榮慶堂前,便見前頭果然搭了個小巧戲臺子。寶釵入內見了賈母,其后半日自是與一眾姊妹耍頑。

  待未時末,酒宴開席。內中不過兩桌,自賈母以下,薛姨媽、王夫人、邢夫人、李紈、鳳姐兒、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邢岫煙、寶釵,連賈蘭都沒來,唯獨寶玉安之若素地混跡其中。

  至于陳斯遠,自然不在賓客之列。

  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游記》。賈母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命鳳姐點。

  鳳姐兒見賈母越過邢夫人、王夫人偏生要自個兒來點,頓時犯了思量。這前頭插科打諢一場,好歹將寶釵的生兒算是操辦起來了,只怕老太太對自個兒心存不滿,這是有意試探?

  又念及王夫人不曾讀書,便暗自動了心思,于是思量著點了一出《劉二當衣》。

  薛寶釵霎時間就變了臉色!薛姨媽不曾讀書,不知戲文里的門道,寶姐姐可是一清二楚!

  那《劉二當衣》演的是裴度即將赴京趕考,路費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劉二當鋪,典當衣物。劉二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來當過一個金釵,利息還未結清,劉二便將衣物扣下,抵為利息。劉二裝癡賣傻,插科打諢,六親不認,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鳳姐兒點《劉二當衣》,簡直是當面罵薛家了。薛家可是開有當鋪的,賈政便是薛姨媽的姐夫,跟裴度、劉二的關系一模一樣。鳳姐讓劉二在臺上丟丑,這與讓薛家丟臉有何區別?

  再看賈母,老太太果然歡喜不已,寶釵便知這是賈母存心借鳳姐兒來惡心人。其意不外乎要趕薛家走。

  寶姐姐可不是那等嬌滴滴的女兒家,自打斷了冷香丸,心下也是有脾氣的。錯非如今實在不好挑明與陳斯遠之情,她又何必賴在賈家不走?

  賈母贊罷,又讓湘云來點。湘云雖小卻也是懂事兒的,趕忙讓薛姨媽、王夫人等先點。賈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樂,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她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她們不成?她們在這里白聽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她們點呢!”

  此言一出,內中頓時哄笑。寶姐姐面上賠笑,實則指甲已然陷在掌心。

  白聽白吃說的是誰?這是生怕自個兒與媽媽聽不懂,干脆指桑罵槐啊。

  史湘云后,黛玉點了一出。然后寶玉、迎春、探春、惜春、邢岫煙、李紈等都一一點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戲唱罷,轉眼過了申時,眼看戲碼不多,賈母便又命寶釵點。

  寶釵方才多飲了幾盞,這會子小臉兒紅撲撲的,當下便笑道:“承蒙老太太愛惜,為我作生兒,我今兒就拿個大,一回多點兩折。”

  賈母自是笑著應承,寶釵便點了《魯智深醉鬧五臺山》、《滿床笏》。

  這前一折戲文,字面的意思是魯智深打死“鎮關西”鄭屠后在五臺山避難——說來與薛家相類——因不遵守佛門規矩,被趕出廟門時的一段唱詞,說的是魯智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灑脫情懷與自尊。

  內里意思無外乎她薛寶釵可沒想過賴在賈家不走。

  后一折《滿床笏》說的是郭子儀七子八婿皆位列公卿、滿門顯赫,明面上頌圣捧貴,實則暗藏機鋒——賈家看似滿門朱紫,實則上無郭子儀這等匡扶社稷之大能,下也無七子八婿這般賢良。

  說白了不過是驢糞蛋子——表面光,內里不過是一泡屎罷了!

  寶玉還不知內中門道,只撇嘴道:“只好點這些戲。”

  寶釵笑笑沒言語,他便討了個就沒趣兒。對面的黛玉依稀瞧出不對了,掃量渾渾噩噩的寶玉一眼,干脆也沒放聲。

  少一時兩折戲依次演起,賈母起初還樂呵呵瞧著,待那《滿床笏》唱到一半兒,老太太忽而覺出不對來。

  當下暗惱著瞥向寶釵,便見寶釵面色嫻靜,正淺笑著看向戲臺。

  賈母頓覺火氣升騰,只覺終日打雁反被鵲兒啄了眼!原先只道寶釵是個慣會裝模作樣扮嫻靜的,誰知內里竟也是個不饒人的!

  偏生這會子已然入夜,戲臺眼看就要撤了,賈母就算想罵街也沒了法子。老太太一時憋悶,臉色便愈發不對。

  一旁湘云察覺不對,趕忙道:“姑祖母這是怎么了?”

  賈母強笑道:“許是一時高興,多飲了幾杯之故。”轉而又與薛姨媽道:“姨太太可是養了個好女兒啊。”

  薛姨媽雖后知后覺,這會子也瞧出不對來,當下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卻笑著含混過去。

  這內中除了幾個小的,又有誰是傻子?王夫人不知是喜是憂,李紈鼻觀口、口觀心,鳳姐兒更是心驚肉跳。

  說來事端還是她挑起來的,若真有個不對,到頭來埋怨豈不是要落在她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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