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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林妹妹、三妹妹

  一襲月白粉領蘭花刺繡交領長襖,內襯白色交領中衣,下著艾綠長裙,頭戴紗幕帷帽,肩扛小花鋤,其上又掛了個裝花瓣的錦囊。正是豆蔻年華,黛玉身形逐漸抽條,雖依舊單弱,瞧著身量卻與二姑娘迎春相差仿佛了。

  陳斯遠隨行在后,慢悠悠跟著黛玉到了山坡處。黛玉撂下物件兒,只掃量其一眼,便彎腰掃其落紅來。

  陳斯遠四下瞧瞧,依舊尋了那青石落座。半邊身子沐浴烈日下,半邊身子隱于樹蔭下。

  窸窸窣窣,陳斯遠饒有興致瞧著黛玉一點點將樹下花瓣掃起,又裝進錦囊里,只一會子便香汗淋漓。

  過得半晌,黛玉叉腰擦汗,嗔怪著瞧了其一眼,道:“你既來了,難道便只是看著?”

  陳斯遠笑道:“花草樹木如何有情?不過是人以情寄之,方才有情。妹妹葬花又非真個兒憐惜落紅,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黛玉納罕道:“這卻奇了,我既不憐惜落紅,又為了哪般?”

  陳斯遠笑吟吟指了指自個兒的心,黛玉怔了下,隨即別過頭去,須臾又自個兒忙活起來。

  她寄居榮國府,父母早逝,難免自憐自傷、困惑不安,加之篤信那‘質本潔來還潔去’,睹物思己,這才每每過來葬花,以排解心下苦悶。

  黛玉時而便來,瀟湘館的丫鬟只當是自家姑娘的怪癖;寶玉瞧見兩回,沒說出個什么來,只躑躅著要不要幫手;寶釵也瞧見過,倒是打趣了一番黛玉太過潔凈。點算下來,唯獨這奸邪小人陳斯遠一語道破了她的心思。

  再想起《浮生若夢》里所載,黛玉心忖,果然人不可貌相。自個兒是個女孩兒,又生來優渥,自不會思量那朝不保夕之事。陳斯遠卻不同,自小便動蕩不安,于是雖有隱士之心,行事卻偏偏四下鉆營。

  又想起這幾日之事,那寶二哥倒是個憤世嫉俗的,奈何半點擔當也無。明明是他撩撥了金釧兒,待舅媽發了火兒,他自個兒倒是跑了,獨留了金釧兒受罰。錯非陳斯遠趕巧搭救,只怕又是一樁人命官司。

  偷眼瞥了眼陳斯遠,黛玉心下暗忖,若是換了他……只怕定不會偷偷跑了去。

  這般想來,反倒是他瞧著更妥帖些。

  說來也奇,先前陳斯遠每月送來蟲草,又不嫌勞煩請了脈案,求丁道簡為黛玉開方,黛玉雖感念,也沒怎么掛在心上……大抵是因著,她心下認定了陳斯遠乃是幸進小人,指望著來日娶了黛玉也好青云直上。

  反倒是那兩回無心之作,一回是錯拿了浮生若夢,一回則是實話實說,惹得黛玉對陳斯遠另眼相看了幾分。于是今日再遇見,竟也覺出其幾分好兒來。

  待將山坡處的花瓣掃干凈,黛玉拄著小花鋤停在陳斯遠身前,遙遙問道:“你昨兒個往老師家中去了?”

  陳斯遠點頭應了一聲兒,說道:“圣人不日回京,說不得賈撫臺便要大用。”

  此番相見,賈雨村果然又熱切了幾分,考校了學識,說了幾樁朝廷上的事兒,甚至留陳斯遠一道兒用了午飯。

  陳斯遠繼續道:“賈撫臺尤其問了妹妹的事兒,我照實回了,賈撫臺頗為憂心。”

  黛玉感念嘆息道:“我是個不中用的,勞煩老師掛心了。”停了停,又道:“想來老師不日便要回返江南,若你得了信兒也知會我一聲兒,我好讓王嬤嬤代我去送。”

  “自當如此。”陳斯遠應下。他見黛玉有些疲乏,便道:“妹妹既累了,何不坐一會子。”

  “也好。”黛玉痛快應下,挪步過來,撩了裙裾便落座青石之上。

  恰前幾日邢岫煙好不容易續寫了一段《浮生若夢》,那橋段自是與黛玉商議好的。誰知黛玉瞧過了,心下卻極不滿意。雖不愿瞧三白、蕓娘二人以悲劇結尾,奈何那團圓和美的瞧著卻格外別扭。

  今兒個二人又聚首,黛玉也不別扭了,干脆依照浮生若夢前頭的脈絡,商議著與邢岫煙續寫起來。

  此時黛玉想起此事,便道:“我與邢姐姐續寫了一段,說的是三白泛舟憶蕓娘,本該有一首詩詞,偏生我們二人怎么寫都不合心意。”

  陳斯遠問道:“這前后文什么情形?”

  黛玉來了興致,緊忙說了說。陳斯遠心下暗忖,果然是‘詠絮才’,黛玉、邢岫煙這般商議著續寫,竟得了原作七分真味,真真兒是殊為難得。

  等黛玉說過,陳斯遠蹙眉思量一番,便道:“妹妹且聽這一詞可好:

  飛花時節,垂楊巷陌,東風庭院。重簾尚如昔,但窺簾人遠。

  葉底歌鶯梁上燕,一聲聲伴人幽怨。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

  黛玉聽得怔住,將此一闕憶少年代入續作,頓覺合該如此。再看向陳斯遠,心下不由得分外惋惜……錯非其要用心攻讀,自個兒續寫了豈不比她那狗尾續貂要強百套?

  心下隱隱有些沮喪,旋即又有些不服氣,暗忖待回頭兒仔細思量了,定要將這續作寫好了。

  黛玉不再說浮生若夢的事兒,這會子她面上、脖頸上滿是汗珠子,便自個兒扯了帕子擦拭。隨即掃量陳斯遠一眼,笑著道:“說來再有幾日就是你生兒,我卻還不知要送你什么賀禮呢。”

  陳斯遠道:“妹妹憑心意送就是了,或是一詩一字兒,或是一扇一畫,若實在想不出,隨便撿一冊書送來也行。”

  黛玉笑道:“那可不好,每回你都用足了心思,我又哪里敢隨意敷衍?不若你自個兒來說,心下可有想要的物件兒?”

  陳斯遠一時間還真沒想過,忽而瞥見黛玉手中攥著的半新不舊的帕子,便笑著道:“什么都行?”

  黛玉眨眨眼,道:“你說了我才知行不行。”

  陳斯遠身子傾過來,駭得黛玉身形后仰,只見他出手飛快,嗖的一下便將黛玉手中的帕子奪了去。

  “你——”

  黛玉正要惱,陳斯遠就笑道:“若依著我,也不用旁的,妹妹只消將這舊帕子送我就是了。”

  說話間將那帕子迭了,便要往懷里揣。

  黛玉面上頓時騰起紅暈來,也顧不得旁的,湊過來便來搶帕子,道:“我才擦過的,哪兒能送你?”

  陳斯遠笑吟吟攥緊帕子,任憑黛玉扯了半晌,見其嗔怪著瞧過來,這才撒開手。黛玉緊忙將帕子掖在汗巾子里,挪開兩步,羞赧著瞥了陳斯遠一眼,低聲道:“我這會子倒是想好了,回頭兒打發雪雁給你送去就是。”

  說罷,拾起花鋤,朝著陳斯遠略略頷首,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起身目視黛玉下了山坡,又頓足回首觀量一眼,這才一路緩行,朝著瀟湘館而去。

  陳斯遠面上噙了笑意,抬頭觀量了下天色,料想賈政合該回來了,便往前頭去尋賈政。

  暫且不提陳斯遠,卻說黛玉一路回了瀟湘館,自有丫鬟、婆子來迎。黛玉卸下花鋤、帷帽,一徑進得內中,立馬有紫鵑捧了溫茶來。

  黛玉吃了半盞,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得又羞紅了臉兒。略略思量,便吩咐雪雁道:“去將我那新繡的花卉竹菊紋手帕尋來。”

  雪雁答應一聲兒,不一刻便尋了帕子來。黛玉得了帕子自個兒進了書房,研墨思量,半晌后提筆落墨,在那帕子上寫下一闕娟秀字跡:

  花開花落一年中。惜殘紅,怨東風。惱煞紛紛如雪撲簾櫳。坐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與誰同。曉妝慵。忒愁儂。燕子來時紅雨已濛濛。盡有春愁銜不去,無端底,是游蜂。

  待停筆,黛玉仔細端詳、思量,忽而莞爾一笑,卻不知那人會不會自比游蜂。

  卻說陳斯遠一路尋到外書房,門前卻只守著個小廝。問過才知,敢情老爺賈政今日還不曾回來,內中只幾個清客在閑談。

  許是衙門有事兒耽擱了?

  陳斯遠扭身,便見趙姨娘身邊兒的小吉祥兒正在角門處與婆子說話兒,沒兩句便蹙眉失落起來,正待回轉,又瞥見了陳斯遠,便抿嘴一福,這才扭身匆匆回轉。

  陳斯遠款步行至角門,不待問話兒,那婆子招呼一聲兒便撇嘴道:“一日也不知要尋幾回,我看老爺這回是真惱了,連著兩宿都在夢坡齋睡的。嘖嘖,趙姨娘定是急了。”

  陳斯遠哈哈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說不得老爺過兩日就回心轉意了呢。”

  婆子笑著頷首,陳斯遠這才款步而去。誰知才至大觀園門前,又見探春領著兩個丫鬟蹙眉而來。

  陳斯遠眼前一亮,上前笑道:“三妹妹這是往哪兒去?”

  探春勉強一笑,回道:“我去太太處問安。”

  陳斯遠道:“今日讀書讀得頭昏腦漲,三妹妹過會子不若尋了眾姊妹來清堂茅舍,咱們也耍一耍手球。”

  探春笑道:“那我過會子問問她們,若是都贊同,便一道兒去尋遠大哥;若另有旁的事兒,我再知會遠大哥。”

  “好。”

  探春別過陳斯遠,又往王夫人院兒而來。那晚的事兒雖已過去了,可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一句六月寒,王夫人那怨毒的目光,與那句話便如同刀子一般徑直在探春心窩子戳了個洞!

  探春此時方知,哪怕她再乖順,于王夫人眼中,自個兒與寶玉、元春總是不一樣!

  便是明知不該再想,探春也禁不住面帶愁緒。待從角門進了院兒,又兜轉到前頭抱廈,玉釧兒忙往內中傳話兒,須臾又引著探春入內。

  刻下王夫人正眉頭緊鎖與周瑞家的交代著什么,二人也不曾瞞了探春去,小姑娘略略聽了一嘴,便知是要攆外院兩個丫頭歸家。

  那周瑞家的一一領命,旋即匆匆去料理。

  王夫人嘆息一聲,瞧了眼探春,頓時擠出一抹笑意來:“探丫頭來了?”

  探春規規矩矩上前斂衽一福,口稱‘太太’。

  王夫人一怔,又是一聲嘆息,起身行過來扯了探春的手,道:“我的兒,前日都怪我在氣頭兒上,一時說錯了話兒,你可別往心里去。”

  探春強笑道:“我既養在太太屋里,太太要罵什么,我也只有聽著的份兒。”

  王夫人趕忙道:“話不是這般說的,你素來孝順,我自是瞧在眼里的。實在是……”王夫人咬了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此番環哥兒搬弄是非也就罷了,你可知那趙姨娘前一回險些害了寶玉與鳳姐兒性命?”

  “啊?”王夫人當下便將過往略略說了說,臨了才道:“虧得通靈寶玉顯靈,不然哪里還有他們的命在?”

  探春愕然不已,心下卻頗為納罕。

  王夫人好似瞧出其心下所想,便道:“你當我不氣惱?只是一來沒了憑據,那馬道婆又逃之夭夭;二來,我實在不想鬧得雞飛狗跳。本道饒她一遭,從此便能安分了,誰知此番又來挑唆。前日你也瞧見了,錯非我早去一步,只怕老爺便要打死了寶玉。”

  說話間紅了眼圈兒,王夫人哭道:“可憐我奔五十的人了,珠哥兒去的早,身邊兒只剩下這么一個孽障。好歹也要瞧著其成婚生子,往后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

  探春心下將信將疑,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王夫人又說道:“錯非有這前后兩回,我何至于與趙姨娘鬧起來?前日實在是氣得昏了頭,這才說出那般不著四六的話兒來……我的兒,你千萬別當真。我原還想著,待答對了寶玉成婚,便要給你尋個好人家,連嫁妝都預備了。”

  探春聞言也紅了眼圈兒,丹唇翕張,到底叫了聲兒‘母親’。王夫人噙淚頷首,又摟了探春好生安撫。待須臾,又點過侍書來問探春這兩日情形。

  隨即嗔道:“不過一句無心之語,偏你這孩子……罷了,也是怪我。去廚房點幾樣探丫頭愛吃的,今兒個晚飯就留我房里用了。”

  玉釧兒緊忙應下,自去小廚房吩咐。過得半晌,幾個丫鬟提了三個食盒來,伺候著王夫人與探春享用,一時間母女兩個瞧著好似比先前還好了幾分。

  待用過晚飯,探春又說要去看趙姨娘,王夫人極為爽快道:“你想去便去,我何時攔過你?你也勸勸她,便是沒了寶玉,還有個蘭哥兒呢,再如何也輪不到她來惦記!”

  探春自是應下,出得正房,面上復又眉頭緊蹙起來。和好如初?二人便是裝得再像心下也都清楚,此番只怕是破鏡難圓。

  思量間進了趙姨娘院兒,入內便見趙姨娘、賈環兩個正悶頭吃用著。桌案上菜色不過四樣,一碟青菜豆腐,一碟涼拌的銀耳,一碟燜茄子,唯一一碟葷腥,還是條巴掌大的魚。

  賈環抬眼瞥了探春一眼,冷聲道:“白眼狼,活該!”

  趙姨娘抬手就給了賈環一筷子,叱道:“少胡吣,那是你姐姐!”

  扭頭瞧了眼探春,趙姨娘擠出笑道:“你可吃過了?”不待探春回話,趙姨娘就道:“都這個時辰了,想來也是吃過了的。”筷子點了點幾樣菜肴,撇嘴道:“瞧瞧,這是打算餓死我們娘兒倆呢。呵,你這幾日也不大好過吧?早與你說了,你是我腸子里爬出來的,她能真心待你?簡直是白日做夢!”

  探春張張口,欲言又止。

  那趙姨娘又道:“今兒個可曾瞧見老爺了?你且放心,如今不過是一時的,等我哄好了老爺,那起子下人再不敢苛待咱們。”

  探春這才搖頭回道:“這兩日都不曾瞧見。”

  趙姨娘蹙眉嘀咕道:“想是這回真個兒惱了……夜里我再往夢坡齋走一趟吧。”

  這般情形落在探春眼中,探春不禁慘笑一聲,暗忖生母如此,嫡母也是如此,她夾在中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當下扭身與侍書吩咐道:“你去使了銀錢,給……環哥兒叫幾樣可口的來。”

  侍書應下,扭身往小廚房而去。探春回身與趙姨娘道:“這邊廂既暫且無事,那我先回了……方才遠大哥正尋我呢。”

  趙姨娘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可得與遠哥兒好好相處了,那可是有能為的。”張張口,忽而瞥了賈環一眼,趙姨娘緊忙起身過來,推著探春到了一旁,低聲耳語道:“那事兒上回我與老爺說了,誰知老爺開口就說你年歲還小……你也別急,我看遠哥兒春闈前怕是不好成婚,等上二年我再尋老爺說說。”

  探春愣住,旋即霞飛雙頰,張張口又是欲言又止,俄爾嘆息一聲,道了句‘我先回了’,當下扭身又蹙眉出來。

  才出來便見鳳姐兒急匆匆進了門兒,瞥見探春招呼一聲兒,鳳姐兒便笑著往王夫人房里去。探春心下依舊苦悶,便悶頭往大觀園而去。

  卻說這日鳳姐兒院兒可謂門庭若市,蓋因先前王夫人將金釧兒調撥去了陪嫁的布莊上,這前頭又有彩霞,四個丫鬟空出來倆,下頭那些有心人便提了孝敬來求鳳姐兒。

  起初鳳姐兒還不解,還是平兒道破玄機,鳳姐兒這才恍然,因是這日于籍冊中圈了幾個年歲相當的丫鬟,便來王夫人房里請示。

  當下鳳姐兒進得內中,便將籍冊與王夫人看,又道:“太太跟前少著兩個人。太太或看準了哪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

  若單少了金釧兒,王夫人或許就此作罷,只是如今身邊兒只玉釧兒、彩云兩個,那彩云時常往趙姨娘院兒去,王夫人便抄起籍冊來,逐個問其上的丫鬟情形。

  鳳姐兒能說會道,將上頭幾個丫鬟一一說了個分明。那王夫人略略思量,便道:“這丹棘、檀心兩個如何?”

  鳳姐兒一瞧這二人都是出自王夫人陪房,哪里還不知王夫人心意?當下就笑道:“還是太太會選,丹棘十四了,生得周正,素日里謹言慎行,交代了事兒也能辦個周全;檀心卻是個機靈的,尤其能說會道。也是太太眼光好,提前選了去,不然我還想調撥到我房里呢。”

  王夫人笑道:“你身邊有平兒,這回就別跟我搶了。這樣,你明日便讓丹棘、檀心兩個來我房里,前兩個月比照三等丫鬟份例,若得空,第三個月再升二等丫鬟。”

  鳳姐兒笑著應下。

  王夫人又道:“還有,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鳳姐兒回:“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份都從我的份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鳳姐兒心下納罕不已,轉瞬又想了個分明。原先寶玉處有晴雯、媚人,如今這兩個都去了,就只剩下襲人一個……嘖,這襲人好手段,也不知如何哄了姑媽,只怕老太太還拿襲人當自個兒人呢。

  好似生怕鳳姐兒狐疑,王夫人嘆道:“這些時日襲人忙前忙后,四下周全著,又屢屢規勸寶玉……你哪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只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

  鳳姐笑道:“既這么樣,就開了臉,明放她在屋里豈不好?”

  王夫人搖頭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她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鳳姐兒笑著應下,待出得正房,頓時暗自冷笑。心道那襲人兩頭討好,此番只當得了太太的意,卻哪里知道太太這般行事,便是要吊著她。若乖順聽話,留下來也無妨;若是藏了心思,待來日新婦進門前,只怕這襲人便是頭一個被處置的!

  當下鳳姐兒回轉自個兒院兒,平兒緊忙過來打扇,鳳姐兒便將事兒一一交代了,過后才道:“這兩日可算消停了。你想著些,遠兄弟過生兒,提醒我送一份厚禮。”

  平兒笑著應下,道:“我看遠大爺素來敬重奶奶,料想這等惠而不費的小事兒,遠大爺斷無不應之理。”

  鳳姐兒笑著頷首,道:“說來我都不知欠了遠兄弟幾回了,那膠乳工坊的事兒若是成了,得空可得好好宴請遠兄弟一通。”

  大觀園。

  卻說探春苦悶著進了園子,待丫鬟提醒,這才想起陳斯遠先前之約,當先緊忙去尋諸姊妹。

  誰知二姐姐迎春下晌時也來了月事;邢岫煙尋了黛玉商議續寫呢,也無心耍頑;寶姐姐往東北上小院兒去陪薛姨媽了;四妹妹惜春倒是想去,奈何貪涼吃多了西瓜,這會子正鬧肚子呢。

  探春哭笑不得,兜轉一圈兒只得自個兒往清堂茅舍去回陳斯遠。

  沿甬道一路前行,遙遙便聽見清堂茅舍里滿是歡聲笑語,待走到院兒外,忽而便有個雞毛毽子飛出來,好巧不巧的砸在探春頭上。

  “誒唷!”疼倒是不疼,探春卻唬了一跳。

  內中跑出個小丫鬟蕓香來,見了探春緊忙道:“可是砸到三姑娘了?”

  探春笑著擺手:“無妨,不過是嚇了一跳。”

  說話間便有陳斯遠、香菱、紅玉等迎出來,那陳斯遠更是一身短打,上身輕薄褂子,下身褲腿挽至膝蓋。

  探春只瞧了一眼便紅了臉兒,笑道:“遠大哥實在太……自在了些。”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天氣炎熱,說不得便要失了體統了。”

  探春便道:“我才回來,兜轉了一圈兒,姐姐妹妹們都不得空,我便來回遠大哥一句。或是明兒個得了空,咱們再聚?”

  陳斯遠道:“這卻無妨……說來也巧,下晌時剛寫了一幅字,正要請三妹妹品評一二。”

  探春笑道:“遠大哥的字兒已得柳骨五分真味,想是一準兒又有精進。”

  陳斯遠側身一邀,道:“這卻不好說了,三妹妹看過再說。”

  “好。”探春爽利應下。

  當下眾人進得正房里,陳斯遠道:“那字兒便在書房桌案上,三妹妹先瞧著,我去換一身衣裳來。”

  探春應下,挪步進了書房里,果然便在書案上瞧見了一幅字。湊過去掃量一眼,便見其上寫著:天地為爐,世人為炭,明心見性,始得清涼。

  探春聰敏,只一眼便瞧出此乃勸解疏導之意。

  天地為爐,世人為炭……是啊,如今這榮國府可不就是個大火爐?探春夾在其中烤炙得外焦里嫩,實在不知如何自處了。再看后半句,這明見心性說的簡單,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探春瞧著那幅字怔怔出神兒,陳斯遠換過衣裳行過來,見此情形便擺擺手,將侍書等丫鬟先行打發了出去,隨即行至探春身邊兒道:“如何?”

  探春回神,趕忙贊嘆道:“自然是極好的,遠大哥果然愈發長進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三妹妹是懂書法的,卻不知可懂字里行間的意思?”

  探春苦笑搖頭:“我如今正糊涂著呢。”

  陳斯遠便思量道:“人心……隔肚皮,既隔了肚皮,便要以利相合。”

  這話分明是點探春呢,別指望與王夫人有什么真情,到底是隔了肚皮的,以后以利相合才是正經。

  探春道:“莫非……我還要如往日那般裝作什么都不知?”

  陳斯遠抬眼看看,眼見侍書、紅玉等都躲得遠遠兒的,這才扯了探春落座,低聲道:“天大地大,規矩最大。太太既為嫡母,三妹妹只管依著規矩晨昏定省就好;趙姨娘行事出格,三妹妹往后私底下規勸就好。如此,對外全了母女情分,對內無愧于心,坦坦蕩蕩,豈不快哉?”

  探春蹙眉道:“哪里那般容易——”

  陳斯遠笑道:“莫非三妹妹以為……你這三姑娘,是因著太太才成了三姑娘的不成?”

  探春苦惱著搖頭,半晌才道:“我如今只羨慕遠大哥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

  “哈哈——”陳斯遠大笑不已,俄爾才道:“三妹妹艷羨的不是男兒身,而是我能對規矩說不。”

  探春想了想,的確是這個道理。

  陳斯遠又道:“三妹妹為何不想想,我剛來榮國府時是如何行事的?”

  探春立馬想起來陳斯遠剛入府便與薛家鬧得不可開交,那會子陳斯遠還是白身,竟生生逼得薛家賠罪道惱,還將香菱送了過來。

  是了,如今陳斯遠位份不同,能為不同,自然有資格對那些陳規陋矩說不;可剛來之時,不也是依著規矩行事?

  只要行事周正,不被旁人拿了短處,這家中上下又有誰能奈何得了她探春?

  恰此時陳斯遠說道:“我心下以為,三妹妹素有英雄氣。尋常男子若有此氣概,亂世可稱雄,盛世可為權臣。想那漢時太祖高皇帝、光武帝、章武帝,年少時境遇與三妹妹相比如何?其后又如何?

  頓了頓,陳斯遠肅容認真道:“家世給你的不過是虛名,心性、能為,方才為三妹妹根本啊。”

  迎著陳斯遠滿是希冀的目光,探春心下激蕩,那壓抑在心下的豪情,霎時間直沖天靈蓋!

  探春霍然而起,面上愁緒一掃而光,規規矩矩斂衽一福,待起身才正色道:“小妹受教了!多謝遠大哥開解,如今困惑已去,我知來日應該如何行事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孺子可教。”

  探春展顏一笑,指著那一幅字兒道:“不知遠大哥手書能否贈與我?”

  陳斯遠笑道:“本就是給三妹妹寫的,合該送與三妹妹。”

  當下起身卷了那一幅字,交在探春手中。探春如獲至寶捧在懷里,又屈身一福,道:“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遠大哥先歇著,且看我來日如何行事便是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心下卻惴惴不安,暗忖自個兒方才是不是打雞血打得過了?看探春這副模樣……就差提著西瓜刀自寧榮前街一路砍到后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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