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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瓊閨秀玉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良久,二人唇分,寶姐姐已然嬌喘著軟在陳斯遠懷里。凸碧山莊方向傳來沙沙聲響,寶姐姐抬眼便見鶯兒正撥開枝葉往下頭觀量。

  寶姐姐一驚,緊忙推開陳斯遠,朝著鶯兒擺了擺手。鶯兒瞧見了,這才又去上頭守著。

  寶姐姐回身,眼見陳斯遠一臉壞笑,頓時氣惱道:“好好兒的說著話兒,偏你又來作怪。”

  陳斯遠笑道:“也是一時情難自禁。”

  寶姐姐心下一酥,便也不說旁的,只道:“你還不曾說呢,那茗煙……有何馬腳?”

  陳斯遠道:“你只管讓鶯兒掃聽就是了,那小廝與東府的卍兒不清不楚的,說不得便在榮國府也有相好的。”

  寶姐姐頓時唬了臉兒道:“奷近殺,賭近盜。只為了個淫字,這世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那茗煙既如此不知檢點,焉知不會引逗壞了寶兄弟?這事兒……回頭須得讓媽媽與姨媽說道說道。”

  陳斯遠頓時面上玩味不已,寶姐姐面上一僵,旋即垂了螓首過來扯了陳斯遠的手道:“我,我家也是迫不得已,不籠絡了府中下人,偌大的榮國府又哪兒有我們母女立錐之地。來日……我定不會縱容的。”

  陳斯遠握著豐潤無骨的小手,不禁笑道:“我又不曾說什么——”

  寶姐姐抬眼嗔道:“你便是沒說,心下也是想了的。”頓了頓,又道:“再說籠絡人心,也是為著姨媽。我心下本就不大樂意,平白無故的,又何必壞了家風。”

  陳斯遠思量道:“府中三處要職,太太已得了兩處,總管賴大更是打落了威風,當此之際,太太又何必用這等法子籠絡人心?”

  寶姐姐嘆息道:“你哪里知道那些老家奴的刁滑?人人生了一雙富貴眼,慣會觀望風色、捧高踩低,別看如今太太得了勢,來日若是東跨院起了勢,定不會少了那起子首鼠兩端的!”

  陳斯遠不禁頷首,賈家仆婦人等的確都是這等貨色。

  寶姐姐又道:“那新開的府邸還好,下人都是新來的,也不曾彼此勾連了去。待過上三、四十年,大家彼此都沾著親戚,可謂打斷骨頭連著筋,說不得便要合起伙來一起唬弄了主子去。要我說,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你來日若是自立門戶,隔上十來年,總要換掉一些刁滑的才好。”

  陳斯遠嬉笑道:“這等事兒自有妹妹來操心,我哪里理會得?”

  寶姐姐頓時紅了臉兒,雖白了其一眼,卻憋不住笑意,咕噥道:“我……我又沒說非你不嫁。”

  陳斯遠順勢便將其攬在懷中,道:“你敢不嫁,我便落草為寇將你劫了去做壓寨夫人。”

  寶姐姐吃吃笑道:“若是這般也好,做一對賊公賊婆。”

  二人笑了一陣,又尋了省親別墅后門前的臺階落座。寶姐姐早有準備,那一旁的廊檐下竟藏著一張單薄草席。當下陳斯遠鋪蓋了,扯著寶姐姐并肩落座。

  寶姐姐又說起白日間的事兒來,她雖早慧,內中卻有許多不懂的地方。

  陳斯遠也不瞞她,一一說了個分明。

  寶姐姐待其說完,不禁苦笑著搖頭連連,道:“可見老太太如今也糊涂了。”

  陳斯遠贊同著點頭。若真個兒聰明,自是要將黛玉寵上天,哪里還能由著寶玉胡鬧?林妹妹的老師賈雨村如今官至二品,眼看著幾年間一路扶搖直上,說不得來日便要入閣拜相。

  賈家業已沒落,當此之際不知交好這等人物,反倒惹了其不快……真是沒法兒說。

  想到此節,寶姐姐忽而心下唏噓。外間都說金陵四大家,實則薛家敬陪末座,不過是個湊數的。雖家大業大,可上無官身庇護,下有各房爭產,中間更沒賈雨村這般青云直上的老師。

  雖擔著四大家的名頭,可真個兒論起來……只是尋常。偷眼瞥了陳斯遠一眼,心下不禁暗忖,錯非早早與其結緣,只怕這等人物自個兒是高攀不上的。

  又想起下晌時鶯兒與自個兒說了湘云、翠縷主仆的話,寶姐姐便料定,那金麒麟必是陳斯遠撿了去的,也是撞見湘云這才交還了。二人素日往來不多,云丫頭又定了婚事……罷了,此時提起來,未免顯得自個兒小性兒,還是不說為妙。

  此時月上柳梢頭,仲夏夜里,四下蛙鳴一片。二人說了半晌閑話,寶姐姐難免醉心,便不自查地偎在陳斯遠身上。

  陳斯遠又不是初哥,略略掃量一眼,便見寶姐姐一襲粉紅花卉紋樣鑲邊淡黃對襟褙子內襯荼白抹胸,下著粉紅蘭花刺繡長裙,裙下還露出半截繡花鞋來。刻下眼波流轉、面若桃花,顯是動了情。

  陳斯遠便心下一動,順勢將其攬在懷里,四目相對,雙唇又接在一處。這一回陳斯遠可就沒那么規矩了,一手扶其背脊,一手胡亂摸索,只頃刻便將寶姐姐撫弄了個氣喘不已。

  待那怪手下移,寶姐姐忽而悚然,蹙眉道:“不,不行……”

  陳斯遠附耳低語了幾句,寶姐姐將信將疑,旋即又迷醉其中。于是靜夜里,那蛙鳴聲中又伴了細碎的窸窸窣窣。

  俄爾,寶姐姐忽而背脊弓起,禁不住牙關相碰,隨即翻著白眼兒綿軟在陳斯遠懷里,面上更恰似蒙了大紅蓋頭一般。

  陳斯遠默默收了手,心下感嘆:果然是水做的寶姐姐!

  溫言撫慰一番,誰知寶姐姐剛回過神兒來,便逃也似掙脫開來,又跳出去兩步。

  陳斯遠怔了怔,起身正要追過去,便見寶姐姐后退著道:“你,你不許過來!”

  “我——”

  “不早了,你,你快回去歇著吧。”

  說罷,也不管那席子,竟扭身就跑了。陳斯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實在鬧不清寶姐姐這是鬧的哪一遭。

  卻不知寶姐姐這會子正心有余悸呢。方才一番,自是比前回愈發讓人蝕骨銷魂。她自打停了冷香丸,心下熾火愈發升騰,又被陳斯遠引逗得不能自已……錯非強忍著逃了開來,只怕便要忍不住與陳斯遠玉成好事。

  寶姐姐一路疾走,業已眉頭緊蹙、粉面含霜。這世間大婦儀態,說起來都是端莊、賢淑,偏她這會子欲火升騰……又與那些外頭的狐媚子有何分別?寶姐姐心下氣惱,小半是因著陳斯遠引逗,大半卻是因著自個兒把持不住。

  那鶯兒不知何時追了上來,嬉笑著道:“姑娘何不與遠大爺多說會子話兒?我看巡夜的婆子須得兩刻才會轉過來呢。”

  寶姐姐一扭頭,頓時唬得鶯兒面上一僵。寶姐姐就道:“小心著說話兒,仔細你的皮!”

  主仆兩個悶聲無言,一路回了蘅蕪苑。鶯兒吩咐了那靠山婦關門落閂,自去內中伺候著寶姐姐洗漱。誰知處在室中,鶯兒總覺貼近了寶釵,便會若有若無嗅到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因仲夏悶熱,寶姐姐干脆叫了溫水來,褪了衣裳入得浴桶中洗澡。那鶯兒拾掇著衣裳,誰知拾了褻褲,便見其上大片的水漬,又有古怪氣味傳來。

  鶯兒這會子十六了,四下里奔走,連那多姑娘與人偷情都瞧過幾回,又哪里不知這是何物?當下不禁憋了笑,暗贊遠大爺好手段,只怕再來幾回自家姑娘便要守不住了呢。

  這日夜里,寶姐姐又是好一番輾轉反側,自不多提。

  及至天明,寶釵拾掇停當,記起陳斯遠的話兒來,于是待用過早點便急匆匆往東北上小院兒而來。

  入得內中,那薛姨媽方才用著早點,見了寶釵就笑道:“我的兒,你可吃過了?”

  寶釵隨口回了,隨即上前低聲道:“寶玉身邊兒的小廝,有個叫茗煙的,媽媽可記得?”

  薛姨媽不明就里,只道:“自是記得,怎地說起他來了?”

  寶釵肅容,便將昨日陳斯遠所言說了一遭……自然,寶姐姐不好說是陳斯遠告知的,只推說是鶯兒掃聽來的。

  薛姨媽聞言頓時驚愕不已,道:“你哥哥幾日里才來一回,便是來了,也不過坐會子就走,哪里就會四下傳揚這起子是非了?”

  寶釵便道:“媽媽莫非忘了,早先哥哥也去私學,因著那勞什子香憐、玉愛,很是與寶玉鬧了一番別扭……說不得那會子便得罪了茗煙,讓他記到如今,這才尋機報還!”

  薛姨媽頓時惱了,道:“一個奴才秧子如今也敢欺負到咱們頭上了?”

  奈何她雖氣惱,卻一時間拿茗煙沒法子。寶姐姐等了一會子,這才道:“昨兒個入夜時我便讓鶯兒掃聽了,那茗煙也是個不知檢點的。”

  那茗煙行事肆無忌憚,東府的卍兒且不提,竟與榮國府的兩個小丫鬟也有染。昨兒個夜里寶姐姐單顧著心下別扭了,早起才尋了鶯兒過問,果然便問出了那茗煙的馬腳來。

  當下與薛姨媽一通說,薛姨媽頓時頷首連連,不禁熨帖著扯了寶姐姐的手道:“我的兒,虧得你,不然這一遭還不知如何與你姨媽分說呢。”

  寶姐姐道:“這攀誣之事,但凡是九真一假,被攀誣的便百口莫辯。媽媽回頭兒與哥哥說說,往后還是少來榮國府吧。”

  薛姨媽蹙眉道:“我何嘗不知?奈何你也知你哥哥的性兒,若不讓他來,說不得便要去外頭胡亂廝混。罷了,過幾日我回去看著他就是了。”

  寶釵心下暗嘆,就是因著這個親哥哥,自個兒才被人小覷了幾分。虧得與陳斯遠結緣,不然說不得如今還要死守著那寶玉呢!

  寶姐姐說過此事,便回了蘅蕪苑。

  薛姨媽心事重重地用過早點,一徑等到辰時過了,這才往王夫人院兒來。誰知才出門,便有同貴自外頭回來,悄聲說了昨兒個王夫人院兒的事兒。

  臨了又道:“后來政老爺去了趙姨娘房里,發了好一通邪火,隨即便去了夢坡齋。”

  薛姨媽心下暗忖,姐姐本就與賈政疏遠冷淡,這下子只怕更沒什么夫妻情分了。

  當下到得王夫人院兒里,入內便見金釧兒跪伏在地嚶嚶啜泣,王夫人也是愁容滿面。

  見薛姨媽來了,王夫人不過略略頷首,就與地上跪著的金釧兒道:“我若真個兒厭嫌了你,又豈會責打一番?那讓我厭嫌的,我連瞧都懶得瞧一眼。”

  金釧兒只顧著磕頭,一旁的玉釧兒便道:“太太,也是爹爹、媽媽說話太重,我姐姐受不得,這才一時想不開。”

  王夫人道:“若無此事,我還想著冷淡幾日,給你個教訓,再叫來房里伺候著。可你偏要投井……如今怕是老太太都知道了,我哪里還敢留你?”

  金釧兒求肯道:“求太太看在我往日還算忠心的份兒上,給我一條活路吧。”

  王夫人思量一番,就道:“罷了,我那陪嫁鋪子里有一處布莊,你且去幫襯二年,其余的過后再說。”

  金釧兒聞言緊忙叩頭,玉釧兒也陪著磕了個頭,眼見王夫人嘆息著擺手,這才扶了姐姐金釧兒退下。

  二人才走,薛姨媽便湊過來道:“姐姐也是心善,這等丫頭只管打發去莊子就好,又何必管那么多?”

  王夫人心下恨極了金釧兒,奈何有昨日之事,她又不得不安撫。且如今王夫人也不知,那金釧兒是否委身寶玉了。若嚴加相逼,誰知金釧兒會不會來個魚死網破?

  這般心思不好說出口,王夫人便嘆息道:“罷了,總是伺候了我幾年,我也不能瞧著她沒個著落。”

  薛姨媽點點頭,也不曾探尋。呷了一口溫茶,忽而說道:“姐姐,一早兒便有流言傳出來,說是蟠兒將寶玉與琪官的事兒傳揚了出去,這才讓姐夫毒打了寶玉。”

  王夫人故作訝然道:“還有此事?”

  也就是方才要安撫金釧兒,不然王夫人早就尋了茗煙來過問了。昨兒與趙姨娘做過一場,本想要下狠手,誰知賈政偏趕上這個節骨眼回來了。又與其一番吵嚷,王夫人頓時心如死灰。

  回得房里越想越不甘,她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啊,如今竟斗不過一個丫頭出身的姨娘,這讓人情何以堪?

  新仇舊恨迭在一處,不弄死趙姨娘母子,王夫人真個兒是坐臥不寧!

  她拿定了心思,情知趙姨娘背后有老太太與賈政撐腰,聽婆子說,昨兒個賈政在趙姨娘房里也發了火兒,過后便去了夢坡齋。想來也是惱了那對兒母子,如今合該拿了真憑實據往老太太跟前擺一擺,料想老太太定會被堵了嘴,再不好為其撐腰。

  其后想要將那對母子揉扁了搓圓了,還不都是由著王夫人說了算?

  此時薛姨媽忽而提起,王夫人自是訝然,不想這內中還有薛大傻子的事兒?

  薛姨媽氣惱道:“我還當哪個沒起子的在背后胡亂嚼舌呢,誰知婆子正瞧見茗煙在二門外與人說道。呵,真真兒是烏鴉落在豬身上,他自個兒與蟠兒結了仇怨,便要趁機攀誣人。”頓了頓,又與王夫人道:“姐姐怕是不知,那茗煙不但與東府的卍兒有染,更是跟府中兩個丫鬟不清不楚的。說不得寶玉屢次闖禍,都是被那茗煙引逗的呢!”

  王夫人頓時惱了:“竟有此事!”奷近殺,賭近盜。王夫人就算再糊涂,也不敢由著下頭人這般胡來。

  當下立馬叫了外頭的婆子吩咐道:“去將茗煙拿來!好好的爺們兒,都被這些沒起子的引逗壞了!”

  那婆子不迭應下,正要轉身而去,王夫人忽而起身道:“且慢!”略略思量,邁步便走,說道:“先不忙,且隨我往綺霰齋走一趟。”

  薛姨媽見此也起身,便隨著王夫人一道兒往綺霰齋而來。

  話說那寶玉此番不過是皮肉之苦,昨兒個瞧過太醫敷了藥,雖依舊只能趴著,卻比昨日好了許多。

  王夫人與薛姨媽一道兒而來,尋了寶玉說了會子閑話,眼見其并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轉頭又到外間尋了襲人、麝月等問話。

  玉釧兒送過了金釧兒,剛好隨著王夫人一道兒來了綺霰齋,這會子正留在梢間里看顧著。

  寶玉想起金釧兒來,心下略略愧疚,眼見玉釧兒繃著臉兒不言語,便沒話找話道:“你姐姐身子可好?”

  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他,半晌方說了一個“好”字。

  寶玉面上訕訕,又沒話找話好一番兜搭,纏磨著道:“好姐姐,我這會子渴了,你將那湯端來我嘗嘗。”

  這湯乃是賈母一早兒打發人預備的荷葉湯。玉釧兒不為所動,道:“我不會喂人,你等她們來了再吃。”

  寶玉笑著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就好。你要懶待動,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來。”

  玉釧兒被纏磨得沒法,心下卻暗自警醒,只冷著臉兒取了荷葉湯來,伺候著寶玉吃用。那寶玉兀自嬉皮笑臉逗弄玉釧兒,卻不知玉釧兒因著姐姐金釧兒之事,早就拿定心思往后再不跟寶玉親近。

  這邊廂暫且不提,卻說外頭王夫人依次叫了幾個丫鬟問過,忽有婆子自書房里抄出一冊書來,唬著臉兒過來遞給王夫人道:“太太請看!”

  王夫人不大識字,只叫婆子說來。那婆子就道:“太太,此為會真記,又名……西廂記。”

  王夫人頓時冷笑起來,掃量面前的襲人一眼,問道:“這書打哪兒來的?”

  襲人心下發苦,不想當著眾人的面兒告狀,更不敢隱瞞。心思轉動,便道:“太太也知我不識字,二爺那書房平日都是秋紋打理的。”

  王夫人點點頭,吩咐道:“叫秋紋來。”

  少一時,秋紋戰戰兢兢入內,蓋因先前問過一回話了。秋紋瞥了眼襲人,見其鼻觀口口觀心,頓時心下七上八下。

  那王夫人將書冊都在其腳邊,冷聲道:“說,這書冊打哪兒來的?”

  秋紋頓時暗自舒了口氣,道:“太太不知,我雖打理書房,卻從不翻動書冊。倒是媚人,有幾回捧了這書冊翻看。”

  襲人面上兀自不動聲色,心下卻暢快起來。那媚人與她一般,都是老太太身邊兒出來的。這晴雯一走,便數媚人最得寶玉喜愛。襲人早想著尋機將其攆走了,可巧這機會就來了,且還不是自個兒告的狀。

  王夫人心下瞧不上媚人,頓時愈發惱了。待叫了媚人來對質,媚人一看那會真記,頓時嚇得三魂離體、七魄出鞘,沒口子的道:“太太,我實在不知啊。這書……這書是寶二爺有一日拿回來的,我也不知來路。”

  此時薛姨媽遞話兒道:“八成便是那茗煙尋來的。”

  王夫人冷聲道:“老太太幾次三番說過,家中不許看這種才子佳人的話本子,你不但不報,反倒哄了寶玉與你一道兒看,果然是個狐媚子!”

  媚人嚇得跪地叩頭。

  王夫人就道:“你如今求我也無用,你既是老太太身邊兒出來的,自有老太太處置你!”

  當下也不問旁的,起身給婆子使了個顏色,婆子緊忙撿起那會真記,旋即一群人浩浩蕩蕩而去。

  媚人唬得失聲痛哭,抬眼看去,襲人蹙眉悲憫,那秋紋卻得意洋洋。換做往日,媚人定會與秋紋做過一場。奈何如今朝不保夕,她哪里還有旁的心思?

  內中寶玉聽了動靜,趕忙出聲問詢。襲人便蹙眉嘆息著去了梢間,與寶玉說道:“你可把媚人害苦了,因著那會真記,太太要去老太太跟前告狀呢。我看,媚人怕是留不住了。”

  寶玉頓時如遭雷殛,呆愣著趴伏在那兒,一時說不出話來。須臾,那媚人連滾帶爬又來求告,寶玉急得直掉眼淚,開口卻只是安撫、勸慰,半點為其轉圜的意思也無。

  襲人冷眼旁觀,自是對寶玉愈發鄙夷。

  過了半日,鳳姐兒果然來趕人,媚人哭哭啼啼,到底拾掇了包袱便趕出府去。隨后又有信兒傳來,說是王夫人大動干戈,狠狠打了茗煙四十板子,又將其開革在家。

  寶玉先遭皮肉之苦,如今又傷心至極,只覺世間萬物再沒自個兒值得留戀的,心下隱隱生出遁入空門之心。

  到得下晌,三春先來看了寶玉一遭,自是好一番噓寒問暖;隨即湘云與邢岫煙也來了;再須臾,寶釵與黛玉也來看他。

  嘰嘰呱呱,這個問吃食,那個問用藥,一時間鶯鶯燕燕環繞,寶玉心下苦悶褪去,暗忖:我不過捱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這樣。要是死了,還不知怎么著呢。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注一)

  正待此時,外頭的麝月就道:“遠大爺來了。”

  寶玉頓時變了臉色,又念及人家陳斯遠來探病,自個兒總不好發作,便強忍下別扭來。

  抬眼便見諸姊妹紛紛往外瞧去,寶玉便覺心下一痛。

  少一時,簾櫳打開,陳斯遠略略彎腰行了進來,拱手與眾金釵見過,目光先在寶姐姐、林妹妹身上略略停留,又停在表姐邢岫煙身上半晌。

  邢岫煙頓時嗔怪起來……昨兒個不過是因著月事耽擱,偏他這會子盯著看,這里都是外人,哪里好說話了?于是便癟嘴搖了搖頭。

  “遠大哥!”惜春笑著湊過來。陳斯遠習慣性探手揉了揉惜春的腦袋,又瞥見探春嫻靜站在一旁。

  昨夜之事,方才那會子小喇叭蕓香自是與陳斯遠說了的。陳斯遠心下憐惜探春,見其沒了笑模樣,不禁暗自嘆息,尋思著回頭兒還是開解開解三姑娘吧,免得其鉆了牛角尖。

  又見二姑娘迎春盯著自個兒……陳斯遠可不敢接招,當下略略朝著其頷首,便到得床榻邊兒上,問道:“寶兄弟今兒個可好些了?”

  寶玉心下不待見,含混應了一聲兒。

  陳斯遠便道:“若我說,也是寶兄弟此番太過了……”

  寶玉心下著惱,辯駁道:“遠大哥何必來說我?你自個兒在外頭不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

  這說的便是那三位如今混進內府的便宜哥哥了。

  不待陳斯遠開口,小惜春就道:“寶二哥,遠大哥結交的都是英雄好漢,可不是優伶。”

  一句話噎得寶玉沒了言語。

  陳斯遠便笑道:“我與三位哥哥自是真心相交,可謂肝膽相照。若來日我有危難,說不得三位哥哥便要舍命來救。”頓了頓,又道:“這等朋友,又何必看出身?說句夸張的,來日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那三位好哥哥也不會將我賣了去。”

  寶玉聞言一怔,頓時臊得臉面通紅!昨兒個忠順王長史不過威逼一番,他便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代了……哎,只盼著那蔣玉菡好歹能熬過這一遭。

  陳斯遠見寶玉臊得紅了臉兒,這才轉而問起了麝月起居飲食。

  正說話的光景,外間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

  陳斯遠心下一轉便知來人根腳,面上卻扮做不解,問道:“傅二爺是哪個?”

  迎春就在一旁,聞言笑著道:“遠兄弟不知,傅二爺本是二叔的門生,二叔也著實看顧他,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

  小惜春撇撇嘴,話到嘴邊又覺不妥,到底沒言語。

  陳斯遠笑瞇瞇瞧了惜春一眼,心下自是知曉,惜春只怕方才想要說那二十三歲尚且待字閨中、高不成低不就的傅秋芳。

  少一時,果然有兩個婆子進了內中。二人甫一入內,掃量了陳斯遠一眼,趕忙彼此對視。

  待廝見一番,得知面前之人便是陳斯遠,其中一個婆子面上不禁愈發生動,時不時便偷眼去瞧陳斯遠。

  寶姐姐見此情形,頓時氣笑了。悄然扯了扯黛玉,黛玉卻翻了個白眼。

  寶釵心下哭笑不得,暗忖真真兒是什么人都來打陳斯遠的主意了。扭頭去瞧陳斯遠,卻見其端坐了,正與小惜春嘀咕著什么。

  轉念寶姐姐又想通了,若不是陳斯遠出類拔萃,自個兒又怎會傾心?還……由著其輕薄。既出類拔萃,那便少不了招蜂引蝶。

  那傅秋芳都二十三了,再如何,料想陳斯遠也瞧不上。如此,自個兒又何必多心?

  果然,那倆婆子問過寶玉幾句,轉頭便尋了陳斯遠問話。一個贊其詞做得好,說自家姑娘時常念叨;一個贊陳斯遠品貌出挑,真真兒是千里難尋。

  陳斯遠含混以對,眼看就連寶玉都瞧出不對了,這才尋了個由頭起身告辭而去。

  傅家倆婆子心下惋惜,當即也不多留,起身也嘀嘀咕咕告辭離去。陳斯遠掐著時辰,離了綺霰齋,去前頭借了馬便往興隆街而去。

  卻說到得這日下晌,陳斯遠讀書疲乏,便來園中游逛。原想著尋了探春開解一番,誰知才轉過玉皇廟,遙遙便見黛玉扛了個小花鋤往這邊廂而來。

  陳斯遠眼前一亮,當即湊上前笑道:“妹妹又要去葬花?”

  黛玉略略歪頭,忽而促狹一福,道:“恭喜恭喜,傅家婆子相看過了,說不得來日便要來說親呢。”

  陳斯遠面上一僵,黛玉頓時掩口嗤的一聲兒笑將起來。

  陳斯遠好笑道:“妹妹也來打趣我?”

  “不該嗎?”黛玉歪頭一引,二人并肩而行,她俏皮道:“原是來相看寶二哥的,偏轉頭又相看起了你。”

  陳斯遠哈哈一笑,負手而行,略略思量,說道:“妹妹怕是想差了,那傅家……此番既不是來相看寶兄弟,更不是來相看我的。”

  “那是來相看誰的?”

  陳斯遠心下暗忖,難得黛玉好心緒,看來前一回語不驚人死不休之策用對了。當下忽而停步,歪頭低聲道:“那是給你舅舅留的。”

  黛玉頓時怔住,仰起小臉兒來蹙眉道:“這事兒豈能渾說?”

  “渾說?”陳斯遠點算道:“二十三了,再如何……還能嫁了寶玉不成?倒是你舅舅,如今才四十出頭,品貌方正。家中老妻早已不親近,只兩個姨娘,那周姨娘早就不去尋了,如今又與趙姨娘鬧了生分……且你舅舅說不得來日便要升官,可不剛好納一門妾室?”

  黛玉心下悚然,轉念細細思忖,卻越想越是這么回事兒。她素來瞧不上那起子蠅營狗茍,當下便啐了一口,道:“果然是鉆營小人才知鉆營小人的心思。”

  陳斯遠卻笑著道:“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不過一丘之貉。”

  雖是這般說的,可行出去幾步眼見陳斯遠沒跟上來,她卻停步扭身蹙眉道:“你不來?”

  “來。”陳斯遠心下雀躍,暗忖果然這思路是對了。

  林妹妹即便口是心非,想來如今也沒那般厭嫌自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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