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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埋禍

  卻說鳳姐兒這日再是不情不愿,一早兒也出了門兒,先行往理國公府尋去。

  鳳姐兒能說會道,與理國公府幾位太太、奶奶說過半晌話,這才提起正事兒來。誰知甫一開口,便有奶奶訝然道:“昨兒個貴府大老爺才來了一遭,我們府中三千兩銀子賠得只剩一千出頭兒,怎么又來討銀子?”

  鳳姐兒頓時為之一怔,趕忙追問了一番。另有位太太便將昨日情形說了一遭,氣得鳳姐兒好一陣堵心。眼見幾位太太、奶奶推說府中一時不湊手,鳳姐兒干脆撂了挑子,下晌時便匆匆回了榮國府。

  一徑尋到榮慶堂,氣咻咻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遭,直把賈母也氣了個仰倒!

  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各家勛貴開枝散葉,府中都是不少人口。這人吃馬嚼的,自然歲用不足。尤其是工部的營生一斷,各家能勉強維系了體面就是不易,讓往外掏銀子填補虧空,須得好生商議了才好。

  事有輕重緩急,偏大老爺這個沒起子先可著自個兒將各家勛貴坑了一遭,如今鳳姐兒再登門討銀錢,人家能給好臉色就怪了!

  善財難舍啊!

  賈母氣得渾身哆嗦,當下打發婆子道:“去將大老爺叫來!”

  婆子不敢怠慢,緊忙往東跨院去尋賈赦。這會子賈赦正躺在小妾肚皮上自鳴得意呢。

  虧得他昨兒個先行一步,將各家的銀錢結算了,不然來日登門哪里還有好臉色?這般盤算下來,算上孫紹祖送上的五千兩銀子,大老爺手頭還剩下兩千兩銀子。也就是賈珍是自家人,不然說不得賈赦這會子不但不虧還能小賺一筆呢。

  至于賬目……他大老爺張一回口,都是親朋故舊,那幾家好意思盤賬?

  正志得意滿之際,忽有管事兒的在房外道:“老爺,老太太叫老爺去呢。”

  賈赦含糊應了一聲兒,任憑小妾給自個兒穿了衣裳,這才挪步出了房。那管事兒的忙道:“方才二奶奶一回來就去了榮慶堂,不一刻便來了婆子請老爺過去。”

  賈赦瞇眼道:“知道了。”

  能為了什么?一準兒是為了銀錢。只是大老爺賈赦底氣十足啊,蓋因他素來公私分明。

  如今是二房掌家,公中也是二房在管,沒看他大老爺都被擠兌著來東跨院了嗎?這東跨院先前可是賈家的側花園,算算位置,跟東府賈蓉住的地方一模一樣。

  那榮禧堂雖閑置著,可賈政夫婦住的可是東跨院后頭的正房!

  且不說老太太偏心不偏心,既是二房掌家,那這虧空又跟他大老爺有何干系?什么?有干系?那先前自個兒那虧空二房為何不認?

  若不是他大老爺機靈,只怕早就賠的底兒掉了!

  冷哼一聲,賈赦挺胸凸肚慢悠悠邁著四方步便往榮慶堂而來。

  半晌進了垂花門,沿抄手游廊過了幾進院兒,總算到得榮慶堂里。

  因王夫人氣病了,是以這會子只鳳姐兒、賈母……怎么還有賈政?

  賈赦上前見過禮,隨即納罕道:“二弟怎么回來了?今日不用坐衙?”

  賈政面上愁悶,嘆息著道:“代郎中停了我的差事,說何時將虧空湊上來,何時再去坐衙。”

  “哦,左右你那差事也是應付事兒,若我說,樹挪死人挪活,二弟不若琢磨著換個地方。”

  賈政苦笑著沒言語。他心下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停了差事不說,那傅試又尋了過來,拐彎抹角逼著賈政給他跑官兒。

  賈政自個兒才從五品的員外郎,哪兒來的本事再給傅試跑官?再說傅試不過是舉人出身,做不得正印堂官,說不得也要先升了員外郎……到時候恩主與門生官職一般無二,這上哪兒說理去?

  賈政這會子隱隱回過味兒來,敢情昨兒個不是傅秋芳有意要鬧,分明是自個兒那好門生傅試催動了傅姑姑來鬧的!所求的,自然是升官發財!

  賈政心下郁郁,刻下倒是想去傅秋芳處歇一歇。

  不提賈政心思,那賈母端坐軟榻上,一拄拐杖,蹙眉說道:“大老爺,昨兒個你可是往各家都走了一遭?”

  賈赦理直氣壯道:“那營生雖虧了,可各家還有銀錢在兒子處,這賬目總要算清楚。”

  賈母氣得直哆嗦,喝道:“豈不知是有輕重緩急?總要可著那公中的虧空先來吧?你如今搶在頭里,這讓鳳哥兒怎么與各家分說?

  今兒個鳳哥兒剛一開口,便被理國公府噎了回來!

  大老爺賈赦乜斜鳳姐兒一眼,說道:“那工部營生當初各家既然分潤了好處,這虧空自然要各家填補,此乃天經地義……這事兒又與兒子那營生有何干系?”

  “你——”

  不待賈母說全乎,賈赦就搶白道:“再說了,前兒個二弟也是這么說的,我說將那營生也算在公中虧空里,如此一來,一并往各家討要,豈不便宜?誰知二弟含含糊糊不肯應承!

  兒子那東跨院人吃馬嚼,每月拋費也不少,為了那營生,外頭可還欠著錢呢。總不能因著公中的事兒,便讓東跨院上下喝西北風吧?”

  賈母氣得哆嗦不已,半晌才喘勻氣兒來,瞧著賈赦冷聲道:“好好好,我如今是管不得了,大老爺不如回那東跨院關起門來自己過吧!”

  賈赦咕噥道:“可不就是自己過?如今要來府中,還要從角門進。”

  賈母頓時不說話了……蓋因再說下去便要揭開過去的陰私,說出來眾人臉面上都不好看。冷冷瞥了賈赦一眼,賈母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那賈政趕忙轉圜道:“母親,事已至此,還是想想旁的辦法吧。不若……先行將府中產業典了,好歹過了這一關再說?”

  這典跟當的區別,前文說了個分明,典,相當于將物件兒的使用權轉給對方,約定年限再贖買回來。這期間各類田產、鋪面盈余,可都是歸對方的。

  榮國府如今本就勉強維系開銷,若典了產業出去,哪里還支應得住?

  賈赦立時駁斥道:“不可!三萬兩可不是小數,家中要多久才能湊齊銀錢?旁的不說,單那遼東莊子一年下來就一萬多銀子,豈能輕易典賣了?”

  “這……”賈政沒了主意,只得抬眼看賈母。

  內中之意不言自明,自是指望著老太太掏體己出來。奈何賈母就是不接茬。

  賈赦枯坐半晌,說道:“罷了,一時也是無法,不如各自散了去琢磨主意去吧。”

  眼見賈母還不說話,賈赦干脆起身告辭而去。

  那賈政又陪坐半晌,眼見賈母還是沒話兒,便也起身告辭。誰知賈母卻嘆息一聲,說道:“老爺,這事兒我也沒了法子,不若你與太太好生計較去吧。”

  賈政不敢忤逆,只得含混應下。待出了垂花門,躊躇一番,到底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入得內中便聞見湯藥味撲鼻,那王夫人臥在床榻上,頭上還戴了抹額。賈政支支吾吾,將事兒一說,全然不敢看王夫人的目光,尋了個由頭便離了正房。

  賈政是走了,王夫人本就氣病了,這會子哪里還有好心緒?

  眼看王夫人癱在床上犯了頭疼,新來的丹棘、檀心兩個慌了神,緊忙來尋玉釧兒過問。

  玉釧兒抿嘴思量道:“太太這是心病,再請王太醫也是無用……去個人,將姨太太請來。”

  檀心趕忙應下,打后角門出來便到了東北上小院兒里。待進得內中,抬眼便見薛姨媽正與寶釵說著話兒。

  那檀心慌張道:“姨太太快去瞧瞧太太,方才老爺說了一會子話兒,太太氣得又犯了頭疼!”

  薛姨媽與寶姐姐對視一眼,納罕道:“你姨夫又說了什么?”

  寶姐姐蹙眉搖搖頭。母女兩個雖與王夫人有些勾心斗角,可說到底,二人能留在榮國府,托庇榮國府羽翼之下,都是因著王夫人之故。因是二人趕忙起身,隨著檀心便來前頭看望王夫人。

  一徑進得內中,母女兩個便見玉釧兒正為王夫人揉捏著太陽穴。薛姨媽與寶釵對視一眼,上前喚了聲兒,薛姨媽唬著臉兒道:“好生生的怎地又犯了頭疾?”

  王夫人嘆息一聲擺擺手,因小一輩的寶釵在眼前,有些話她不好說出口。

  又與玉釧兒道:“停了吧,我這會子好些了。”待玉釧兒下了床榻,王夫人先是招呼薛姨媽落座,又強笑著與寶姐姐道:“寶丫頭,須得勞煩你一樁事。我新得了一些玫瑰露,想著探丫頭愛吃,就特地給她留了一瓶,勞你幫我送去。”

  寶釵笑著道:“姨媽這般說實在外道,不過跑跑腿的事兒,哪里就用得著勞煩二字?既如此,那我先去了。”

  寶姐姐也是聰慧的,情知姊妹兩個說體己話不愿被自個兒聽了去,當下便接過玉釧兒遞來的玫瑰露,領著鶯兒往后頭園子里去尋探春了。

  也不用王夫人再吩咐,玉釧兒緊忙將幾個丫鬟帶了出去,內中只余王夫人與薛姨媽姊妹兩個。

  薛姨媽湊坐床頭,不禁問道:“姐姐,方才姐夫是怎么說的?”

  “還能怎么說?”王夫人慘笑道:“你也知自打珠哥兒過世,我與他便沒了夫妻情分,這幾年他何曾夜里來過我房里?不都是去尋那狐媚子了?也就是賈家、王家都要體面,又顧忌寶玉,我這才忍到了如今……誰知他又養了個外室,一門心思的要慪死我啊。”

  薛姨媽心有戚戚焉。這世間男子又有幾個不喜新厭舊的?便說寶釵的爹爹,活著時不也招蜂引蝶的,將那好品貌的姑娘往自個兒房里攬?也是薛姨媽手腕高明,這才沒讓那些狐媚子得了逞。

  不然此時若是多幾個庶出的兒女,還有的心煩呢。

  王夫人就嘆道:“我有時巴不得沒了他呢,如此我與寶玉也自在些。”

  薛姨媽寬慰道:“姐姐想想也就是了,這話可不好說出口。”

  王夫人冷哼一聲沒言語。頓了頓,又道:“那三萬兩的虧空,大房不管,老太太也不管,他沒了法子,只得來尋我……可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有的,就好比瀟湘館里的那些古籍,點算一番總能值個二三萬銀錢。只是這法子實在陰損,又要顧忌遠哥兒,王夫人此時也不曾拿定主意。

  薛姨媽不言語,王夫人抬眼瞧了一眼,思量著說道:“倒是你上回提起那個夏家姑娘……家中果然沒旁的弟兄?”

  薛姨媽笑道:“那還做得了假?我與夏家太太時常往來,她家什么情形我最是清楚不過……若我說,姐姐也不必立時就拿了主意,時常邀夏家姑娘來園子里游逛游逛,察其言觀其行,若果然合意再思量提親之事;若不合意,只當給姑娘們尋個手帕交。如此一來,豈不妥帖?”

  王夫人面上僵硬之色緩和,噙了笑意道:“你這么說……倒也妥帖。”

  既是孤女寡母,又是上不得臺面的皇商,王夫人自認能拿捏得了夏家。這婚事也不急著定下來,總要先將那工部的虧空填補上再說。至于往后……就算娶了那夏金桂又如何?來日大姑娘晉貴妃,寶玉就算續弦,也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上趕著送上門來!

  拿定心思,王夫人就道:“如此,回頭兒我與老太太說說,妹妹得空去夏家走一趟。”

  薛姨媽笑著應下。

  恰此時玉釧兒在外間道:“太太,二奶奶來了。”

  薛姨媽順勢起身,說道:“那姐姐先歇息著,等老太太點頭了,我得空便去尋夏家太太提一嘴。”

  王夫人叫了個丫鬟代自個兒送過薛姨媽,這才由玉釧兒引了鳳姐兒入內。

  那鳳姐兒先是說了兩樁府中庶務,眼見王夫人無心理會,這才說道:“太太,那虧空一事……”

  王夫人就道:“便是你不來,我也要去尋你。再如何說,各家一并欠下的虧空,沒有咱們家自個兒填補的道理。明兒個你再往各處走動走動,多與各家掌家太太說說話兒,都是明事理的,若是咱們家填補不上,他們又豈能得好兒?”

  鳳姐兒就道:“我仔細算過了,便是各家湊上銀錢,咱們家也須得拿一萬上下呢。如今能挪騰的余錢就四千兩,旁的都有用處……”

  王夫人咬牙道:“六千兩不多不少的,我想想法子就是了。”

  鳳姐兒點頭應下,思量著又道:“太太,如今家中人口滋生,已有入不敷出之勢,須得開源節流啊。”

  王夫人蹙眉道:“我如何不知?”朝著西邊呶呶嘴,道:“老太太還在,素來說是要寬待下頭人,我哪里敢違了老太太意?”

  鳳姐兒道:“既不能節流,總要開源。”

  王夫人趕忙道:“可是掃聽到哪處鬧災了?”

  世家大戶最喜災荒,所謂豐年積糧、災年殺窮鬼。那田土一年下來才多少出息?趕上災荒時節,將家產尋了典當鋪子質押,從各處采買米糧運往災荒地。一面施粥博好名聲,一面高價賣糧榨干富戶手中的余財。隨即用所得錢財大肆采買廉價田土,待災荒一過,那就是翻著翻的賺!

  更有甚者,錢糧都不用出,只憑一封書信就能先行挪用各地常平倉,待災情過后再低價買糧填補了。可謂神不知鬼不覺,憑空便能賺數萬銀錢!

  賈家方才開府時才多少家產?如今又是多少家產?除去老國公立下功勛得的賞賜,余下的錢財多是殺窮鬼得來的。

  奈何賈家如今兵權已失,親兵凋零,想要再殺窮鬼,就得大費周章了。

  鳳姐兒一愣,趕忙道:“這倒不是……不過此事若是操辦得當,說不得比鬧災荒還要賺銀子呢。”

  王夫人納罕道:“你是說——”

  鳳姐兒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將起來:“太太可知甄家……”

  王夫人聽著聽著,頓時若有所思起來。

  半晌,待鳳姐兒說過,王夫人就道:“這事兒我可拿不得準兒,說不得要掉腦袋呢……還是問過老太太再說吧!”

  倏忽又是兩日,鳳姐兒每日奔走,往來各處勛貴府邸。小丫鬟蕓香每日一報,一會子是王夫人拖著病體去了榮慶堂,一會子又是大老爺、老爺、東府珍大爺齊聚榮慶堂議事,轉頭又有風聲放出來,說是不日便有位姑娘要來大觀園游逛。

  陳斯遠心下云里霧里,始終鬧不分明。他自個兒尋了邢夫人兩回,奈何這等大事兒全然不讓邢夫人旁聽,于是連邢夫人都不清楚。又尋了寶姐姐問過一回,誰知寶姐姐竟也不知。

  此事遮遮掩掩,連那工部虧空一事都暫且壓了下來,陳斯遠認定必是大事。不由得心下癢癢,想要一探究竟。

  適逢這日與薛姨媽約好了同去大格子巷,二人十來日不曾歡好,此一番自是交頸效鴛鴦、錦被翻紅浪。待繾綣過幾回,二人這才相擁著說起話兒來。

  陳斯遠一手擒了螢柔把玩,一手撥弄著其鬢下垂落的發絲,輕聲問道:“這兩日府中可是有事?昨兒個好似老太太也將你請了過去?”

  薛姨媽面上紅暈不曾褪去,聞言立時睜開眼來了精神,側身道:“說來正有一樁事我拿不定心思,剛好你幫我參贊參贊。”

  陳斯遠笑道:“好啊,你且說來。”

  薛姨媽就道:“一則是那工部虧空,我見姐姐實在無法,便將桂花夏家的姑娘介紹給了姐姐知道。”

  陳斯遠心下暗樂,暗忖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這往后可有樂子瞧了。

  陳斯遠便道:“這……我在國子監嘗聽聞,此女驕矜刁蠻,實非良配……太太怎么會應允了?”

  薛姨媽就笑道:“驕矜刁蠻又如何?莫忘了夏家可就夏金桂這么一個姑娘,來日若是過了門,這嫁妝豈能少了?再說了,寶玉那等性子,就須得尋個厲害的管束著,不然來日還不知闖下多大的禍事呢。”

  嗯?你別說,薛姨媽這么一說,陳斯遠竟隱隱覺著有道理!

  頓了頓,薛姨媽又壓低聲音道:“若果然不合適……寶玉回頭兒再續弦就是了,左右他年歲還小,也不算耽擱了。”

  陳斯遠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是算準了要吃夏家絕戶啊!

  他趕忙問道:“老太太點頭了?”

  薛姨媽笑吟吟道:“只說邀夏金桂來園子游玩,我與姐姐又沒說旁的,老太太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陳斯遠暗自思量,寶玉配夏金桂……這一對簡直就是天作之合啊。夏金桂不求寶玉上進,還管著寶玉不讓其沾花惹草,這賈家門第比薛家高了一頭,就算夏家母女有鬼心思也算計不著,如此一來豈不是良配?

  于是乎陳斯遠嘿然笑道:“不錯,你說的果然有理。那另一樁事呢?”

  薛姨媽斂去笑意,略略蹙眉道:“你近來可瞧過邸報?”

  陳斯遠搖頭道:“你也不是不知,我近來閉門讀書,得空也就往園子里走走,真真兒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啊。”

  薛姨媽便關切道:“可不好死讀書,你得空……也往蘅蕪苑走走。”

  陳斯遠先是訝然,繼而戲謔道:“不吃味了?”

  薛姨媽嗔道:“吃味如何?不吃味又如何?這幾日寶釵每回都要提起你,眼看就攔不住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頓時摟著薛姨媽好一番溫存。

  待過得須臾,薛姨媽喘息勻稱了,這才說道:“你不知,月初便有御史彈劾甄家虧空了二百余萬銀錢,催著甄家歸還呢。”

  “二百多萬?哪里就欠下這般多了?”

  薛姨媽道:“太上幾次南巡,其中我家接駕一回,剩下四回都是在甄家。這人吃馬嚼的,可不就要欠下這般多?”

  陳斯遠頷首釋然。

  薛姨媽說道:“今上仁孝,太上與老太妃又發了話,便暫且將彈劾按下,還升了甄應嘉為兩浙鹽運使,便是想著讓甄家湊齊銀錢,將那虧空填補了。”

  陳斯遠附和一聲‘今上果然仁孝’,心下卻不以為然。這大權在握,偏上頭有個太上皇、老太妃指手畫腳,換做陳斯遠是今上,只怕心下也別扭不已。

  薛姨媽就道:“只是甄家盤算過了,兩浙鹽政一年下來才幾個銀錢?加上織造衙門,一年下來能填補上十萬兩頂天了。太上與老太妃年事已高,說不得何時便要殯天。若到了那時今上翻臉……甄家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陳斯遠倒吸了口涼氣,暗忖這甄家還不算傻啊。旋即趕忙問道:“那甄家的意思是——”

  薛姨媽低聲道:“這銀錢自是要償還的,每歲上繳個三五萬也就是了。至于余下的……甄家想要與賈家互典。”

  陳斯遠毛骨悚然,他兩世為人,在此一世活了十幾年,如何不知‘一典千年’之說?

  那典當鋪有兩種營生,當且不說,影視劇里操持的營生便是。好比好好的羊皮襖子,掌柜的說破襖子一件,當多少多少銀錢。其后寫了當票,約定日期,當東西的再掏幾成的出息贖回原物;

  典卻不一樣,一則周期極長,少的二十年,多的九十九年。二則,典押的物件歸典當鋪所有,其間產生的出息也歸典當鋪所有。待年限一到,原主須得掏典賣價錢的兩倍才會贖回。

  明順交替之際,世家大族為避新朝均田之令,將手中田土、鋪面、屋舍彼此互典。如此一來,官府查下來,這典出去的田土、營生自然不算其家中所有,典買回來的田土、營生,也不算其家中所有!

  一時間逼得太宗李過無法,只得派出酷吏,專門尋了江南世家大族的罪過,殺了個人頭滾滾,這才推行了均田令。

  奈何太宗李過過世太早,還不等閑置典賣,李過便過世了。其后太上登基,朝野一片欣欣向榮,自然也就忘了取締‘一典千年’之法。

  甄家顯是知曉今上來者不善,思量著就算傾家蕩產也償還不了虧空。且那虧空都是接駕產生的,憑什么讓甄家自個兒擔著?

  既然遲早都要被今上清算,莫不如富貴險中求,來個彼此互典。如此一來,就算來日抄家,甄家歷年積攢的家業也不會被今上搜刮了去。

  陳斯遠不禁納罕道:“甄家如此,賈家又何必如此?”

  按說元春為賢德妃,賈家聲勢正隆,沒必要這般犯險啊。莫非這大老爺、老爺或是賈母也有未卜先知之能?

  懷中薛姨媽哂笑一聲,道:“你哪里知道世家大族的門道兒?這等事,素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前一回鐵網山圍獵,我那哥哥都險些牽扯進去,賈家上下更是惶惶不安。

  如今板子落下來,莫看只是三萬兩,可誰知后頭還有沒有旁的板子落下來?”

  “原來如此,”陳斯遠蹙眉點點頭,又納罕著看向薛姨媽,道:“不對……既然只是甄家與賈家之事,你又怎會牽扯其中?莫非是——”

  薛姨媽蹙眉道:“我家正好有個典當鋪子,這兩家彼此互典,總要多經幾手,讓朝廷查不出來才好。”

  陳斯遠說道:“可還有旁的好處?”

  薛姨媽苦笑道:“甄家發話說幫著薛家維系江南營生,這算不算好處?”

  是了,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薛家如今托庇賈家羽翼,雖前頭借了銀錢,可該出力也須得出力,不然賈家翻了臉,薛家哭都沒地方哭去。

  陳斯遠情知攔不住,便道:“既如此,你自個兒別出面,更別讓寶妹妹出面兒。只當做尋常營生來操辦就是了。”

  薛姨媽愁悶道:“寄人籬下啊……”須臾,探手撫了陳斯遠的臉頰,抬眼幽幽道:“你下一科若是高中就好了。”

  若陳斯遠過了春闈、進了翰林院,且不說自個兒前程遠大,就憑與燕平王的私交便能護得住薛家,因是薛姨媽才有此嘆。

  陳斯遠便笑道:“你家皇商出身,又不曾參與朝爭,來日再如何,這板子也不會落在薛家頭上。”頓了頓,又鄭重囑咐道:“只有一樣,可得看好了文龍,總要生養了一兒半女的,才好讓他出去胡混。”

  薛姨媽聞言愈發苦悶,說道:“也是奇了,這些時日滋補之物不曾斷了,郎中也瞧過幾回,都說無恙,偏生三個妾室就是沒動靜!”

  陳斯遠頓時壞笑道:“文龍既不能……若不然咱們試試?”

  薛姨媽頓時嗔惱著捶打了陳斯遠幾下。因還要往薛家老宅回轉,是以薛姨媽略略小憩,便匆忙離去。

  陳斯遠靠坐床榻上胡亂思忖了一陣,只覺換做自個兒置身其間,只怕也無周全之法。來日甄家必敗,賈家如何……也難說啊。

  這日回轉榮國府,甫一進得清堂茅舍,便聽正房里滿是歡聲笑語。

  有柳五兒來迎,見面便道:“大爺,寶姑娘來了。”

  “何時來的?”

  柳五兒道:“坐了有一會子了,若是大爺還不回來,寶姑娘便要走了呢。”

  陳斯遠略略頷首,信步進得內中,寶釵正與紅玉說著話兒,見其入內,趕忙起身來迎。

  紅玉極為識趣,為二人倒了溫茶,尋了個由頭便避了出去。

  內中只余下二人,還不待陳斯遠說什么,寶姐姐便道:“你可知明兒個姨媽便要打發車馬去接夏家母女兩個過府?”

  陳斯遠明知故問道:“夏家?哪個夏家?”

  “桂花夏家。”寶姐姐想起夏金桂來,冷笑著道:“明兒個你可得躲遠些,免得被那驕矜閨秀給相中了。”

  陳斯遠躲都躲不及呢,哪里會上趕著湊上前去?頷首應承之余,陳斯遠說道:“寶兄弟與那夏家閨秀……可是天作之合啊。”

  寶姐姐頓時掩口而笑,附和道:“可不就是?且看吧,說不得來日就成了寶二奶奶呢。”

  那笑容里隱隱透著狡黠、暢快。陳斯遠心下暗忖,只怕此番薛家母女也存了小心思呢。

  寶姐姐自是瞧不上夏金桂,偏薛姨媽又推介給了王夫人……大抵是因著此前傳過一陣那勞什子的金玉良緣。此時寶姐姐雖不再去想寶玉了,可也不想來日的寶二奶奶蓋過自個兒。

  不然……來日豈不是有那沒起子的說嘴,是因著寶姐姐不如人家,那金玉良緣才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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