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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毒淺緣深

  尤三姐才及陳斯遠胸口,陳斯遠便倒吸一口涼氣。尤三姐這才醒過神來,陳斯遠身上還有傷呢,當下緊忙起得身來。那綴后些許的寶姐姐也強行止住腳步,只掩口眼淚汪汪瞧著陳斯遠。

  薛姨媽藏身寶姐姐身后,也眼巴巴瞧著陳斯遠,此時同貴緊忙端了湯藥來,薛姨媽劈手奪過,擠上前道:“遠哥兒快用些湯藥。”

  陳斯遠耳際嗡鳴,腦袋昏沉,那湯藥湊到身前,只聞了味兒陳斯遠便干嘔不止。略略動彈右手,頓覺好一陣酸脹,于是干脆借著腰腹之力起得身來,不住地指著薛姨媽身后。

  薛姨媽還在愣神,寶姐姐已然反應過來:“痰盂!”當下矮身拾了痰盂來湊過去,陳斯遠右手顫顫巍巍扶住,頓時嘔吐不止。

  尤三姐趕忙湊坐過來為其順背脊,薛姨媽更是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緩了緩,趕忙吩咐道:“快去前頭請了太醫來,請王太醫!”

  同喜應下,扭身飛快而去。

  陳斯遠一日不曾進食,腹中哪里還有東西?干嘔半晌,吐出來的不過都是些酸水。

  待吐過一遭,陳斯遠才覺腹中翻騰稍止,奈何腦袋依舊昏沉,耳邊嗡鳴一片。便是這一會子功夫,頭上便見了汗。

  尤三姐與寶釵緊忙扶著其重新躺下,這個一嘴,那個一句,只吵得陳斯遠蹙眉不已。

  少一時,王太醫快步而來。入內見陳斯遠果然醒了,頓時暗自松了口氣。當下略略診過脈,又問道:“遠大爺現下如何感覺?”

  “頭暈眼花耳鳴,腹部翻涌不止。”

  王太醫撫須道:“此為草烏之毒未除啊。”

  寶釵緊忙問道:“王太醫,遠大哥一聞那藥湯便干嘔不止,這可如何是好?”

  王太醫道:“無妨,我看遠大爺體魄遠勝常人,既熬過了頭一遭,往后慢慢調養總能好轉。”

  尤三姐趕忙道:“這,太醫再給瞧瞧,哥哥為何右臂也使不上氣力?”

  “哦?”王太醫納罕一聲,探手一摸,陳斯遠頓時齜牙咧嘴。

  王太醫笑道:“也無妨,不過是脫力罷了,有個三五日也就好了。”

  那陳斯遠初次與人搏命,打起來時心下無比冷靜,下的卻是死手,那幾磚頭差不多將平生的氣力都用了上,脫力也在情理之中。

  王太醫又捻須斟酌了下,道:“既服不下藥湯,可先服用干草綠豆湯,這幾日飯食少些葷腥為佳。是了,若有奶子,不妨多飲一些。”其后又診查了一番創口,叮囑陳斯遠不可牽扯傷口,又留下甘草綠豆湯方子,這才起身告辭。

  薛姨媽趕忙打發同喜賞了王太醫兩枚銀稞子,同貴過來道:“太太,遠大爺醒了,須得四下告訴一聲兒,免得都懸著心。”

  薛姨媽不迭應承,又命同貴四下告知。

  寶釵與尤三姐兩個,哭過之后都覺漫天的云彩散了去,寶姐姐也不去計較那說嘴的婆子,只一門心思在一旁伺候著陳斯遠。

  陳斯遠右手脫力,只虛弱地扯了扯這個,握了握那個,面上笑道:“無妨,有個幾日也就好了。三姐兒不好久留,我看過會子就先回新宅吧。”

  尤三姐還沒言語,寶釵便嗔道:“前頭千叮嚀、萬囑咐,怎地偏要去犯險?”

  陳斯遠眼見后頭的薛姨媽都一臉幽怨,只得哭笑不得道:“真不是我有心犯險,實在是碰巧撞上了……誰承想那賊人便在今日發動,還趕巧被我碰了個正著?”頓了頓,又道:“也虧得我撞見了,這才沒讓賊首跑了去,否則后患無窮啊。”

  三女俱都心有余悸,尤三姐就道:“哥哥往后再不好犯險,家中也不是沒銀錢,何必每回都只領了個慶愈?明兒個我便舍了銀錢尋兩個妥帖的護院來。”

  眼見寶姐姐都頷首不已,陳斯遠情知拗不過幾個女子,便笑著應承下來。刻下他頭暈眼花,聽動靜都好似從天際之外傳來一般,也虧得年輕力壯,否則早又昏厥了過去。

  那袖箭上涂抹了各類毒藥,蛇毒、蟾蜍毒不知何時涂抹的,料想早沒了效用,真正起效的還是那草烏毒。也是陳斯遠身子骨壯實,換做常人這一遭未必能挺過來。

  刻下莫說是寶釵、尤三姐與薛姨媽,便是陳斯遠自個兒都心有余悸。心下暗忖,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如今功名在望、家財萬貫,又有寶姐姐、林妹妹等著自個兒呢,哪里好就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說不得往后真要請了護院隨行,免得再有此番之厄。

  薛姨媽眼看陳斯遠已無大礙,心下略略松口氣之余,又生怕被寶釵等窺破行跡,趕忙出來尋人熬煮那甘草綠豆湯。

  婆子等剛忙活起來,便有邢夫人風風火火而來。

  “小……遠哥兒真醒了?”

  薛姨媽上前去迎,卻不想邢夫人竟好似沒瞧見薛姨媽一般,快步便進了前頭正房里。薛姨媽怔了下,心下只當邢夫人真心疼陳斯遠這個外甥,趕忙隨著其也入得內中。

  那邢夫人眼見陳斯遠果然醒了,頓時以帕拭面,哭道:“嗚嗚嗚……你可算是醒了。你若是去了……叫我,叫我如何與你母親交代?嗚嗚嗚——”

  陳斯遠強忍著頭疼賠笑說了幾句,寶釵與尤三姐又過來勸慰,好一會子那邢夫人才止住哭聲,又說道:“我怎么聽同貴說,遠哥兒這毒須得要奶子才能解?”

  薛姨媽道:“王太醫方才交代下的,我方才打發人去尋了。”

  邢夫人蹙眉道:“哪里用尋?我房里不就有現成的?”當下便將個臊得臉面通紅的女子拉到近前。

  陳斯遠仔細端詳,頓時愕然不已……這不是四哥兒的乳母嗎?這,這這——

  寶釵、尤三姐俱都瞠目,礙于邢夫人是長輩,一時間說不出話兒來。陳斯遠只是余毒未除,又不是動不了……哪兒有將奶嬤嬤直接請了來的?荒唐如寶玉也不曾這般干過啊。

  薛姨媽實在瞧不過眼,緊忙扯了邢夫人到一旁說道了一番。那邢夫人渾不在意道:“左右都要吃到嘴里,何必多此一舉?”

  薛姨媽哭笑不得,緊忙打發同貴引了那如釋重負的奶嬤嬤到廂房去。

  少一時,先是李紈領了賈蘭而來,跟著黛玉、邢岫煙、三春一并都來了。這人多嘴雜,不免嘰嘰呱呱說將起來,吵得陳斯遠頭疼欲裂,卻只咬著牙硬挺。

  黛玉瞧出陳斯遠不自在來,便道:“既是醒了,我看咱們也不必都候在這兒,這吵吵嚷嚷的難免讓人心煩。太醫既說要靜養,咱們來日逐個來觀望就是了。”

  眾姊妹都應承下來,于是隨著黛玉一并離去。旋即又有王夫人過來觀量,賈母也打發了鴛鴦過來看望,眼見陳斯遠困倦睡去,王夫人與鴛鴦也告辭而去。

  鳳姐兒倒是最后來的,蓋因鶯兒與園中婆子打了起來,鳳姐兒問明緣由,自是將那婆子扣下,扭頭又去尋王夫人請示。其后依著王夫人吩咐,只革除了那婆子三個月錢糧了事。

  鳳姐兒看望一遭,略略說過幾句便去了。待其一去,發髻散亂、也不曾拾掇過的鶯兒便尋了薛姨媽與寶姐姐告狀道:“那孫婆子嚼舌,說姑娘是喪門星,剛巧被我聽了去……我,我氣不過便尋她理論,誰知她一口咬定不曾嚼舌,我便過去扯她的嘴。

  后來二奶奶來了,只將那婆子押了下去,說是……說是革除三個月錢糧。太太、姑娘,哪兒有二奶奶這般處置的?”

  薛姨媽聞言便蹙眉道:“這鳳丫頭愈發不像話了!回頭兒我尋了你姨媽說道說道去,背后嚼姑娘家舌,就這般輕飄飄放過了?”

  寶姐姐略略蹙眉,安撫了鶯兒一番,又打發其下去拾掇,這才與薛姨媽道:“這等事兒……鳳丫頭哪里敢擅專?我看八成是得了姨媽吩咐。”

  薛姨媽蹙眉愕然不已,道:“你姨媽這是圖什么?”

  寶姐姐悶聲沒言語。從前薛姨媽一門心思促成金玉良緣,每每為王夫人籠絡下人、出謀劃策,那王夫人自是要護著薛家;奈何今時不同往日,因著陳斯遠,那金玉良緣告了吹,明眼人都知道薛家不過依仗賈家二三年,待寶釵與陳斯遠成婚后,薛家定要搬出去的。

  再者,前一回王夫人借錢,薛姨媽可是百般推脫了的。王夫人明面上雖不曾說什么,可心下又豈能不思量?說不得心有怨氣,此番正要尋個機會給薛家臉色瞧呢。

  薛姨媽思量一番,頓時嘆息道:“你姨媽這個脾氣……年輕那會子比鳳丫頭還要潑辣幾分,不想這般年歲了竟還是這個性兒。”

  寶姐姐掃量一眼又睡過去的陳斯遠,暗忖即便下一科陳斯遠高中,這期間二三年總要托庇榮國府。這寄人籬下的,難免受氣。為薛家計,這口悶氣只能暫且忍了。

  寶姐姐這般想,薛姨媽自也不會例外。母女兩個再不提此事,薛姨媽眼看天色漸晚,又有香菱、紅玉喜滋滋而來,便緊忙催著寶姐姐回了蘅蕪苑。

  稻香村。

  李紈連著兩日神思不屬,眼見陳斯遠醒了過來,可算是松了口氣。

  “母親!”

  外間腳步聲漸近,賈蘭興沖沖回返,將一張紙箋遞上,道:“此為王太醫醫囑,母親可照此方為遠叔準備吃食。”

  李紈接過來飛快掃量一眼,略略思量便有了主意,抬眼又看向賈蘭道:“往后你若出息了,不可忘了你遠叔。”

  賈蘭拱手應下,道:“是,錯非遠叔搭救,只怕孩兒此番便會被賊人擄了去。孩兒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李紈點點頭,道:“好,去吧,這幾日先自行溫書。”

  賈蘭應下,便往東梢間挑燈夜讀。

  李紈又尋了素云、碧月兩個,自銀匣子里取了散碎銀錢,打發兩個丫鬟往小廚房去拿些米糧來。

  待兩個丫鬟一去,李紈守在房中只覺心下憋悶。多次勞煩遠兄弟,如今還險些連累其丟了性命,李紈自覺虧欠其良多,心下自是難安。

  胡亂思忖半晌,素云、碧月提了各色口袋回返,李紈一一驗看過,又叮囑素云明早寅正時便來喚她,又看過用功讀書的賈蘭,這才起身往外行來。

  李紈只說四下逛逛,也不用兩個丫鬟隨行,便先到了稻香村前頭的蓼風軒小坐,隨即又沿著沁芳溪溯流而上。

  誰知才至荼蘼架,隱隱便聽得古怪聲息自前頭芭蕉塢傳來。李紈趕忙止步,隔著荼蘼架往前頭觀量。

  此時天色方才擦黑,李紈隱隱便瞧見那多姑娘衣裳凌亂,抱著薔薇院的廊柱身形亂聳,口中哼唧有聲。

  一時間‘好人兒’‘快些’‘去了’種種淫言穢語不絕于耳,李紈怔了下,旋即臊得臉面通紅。

  正待扭身而去,誰知那多姑娘忽而道:“好似有人!”

  話音落下,袒著衣襟的賈璉便從后頭探頭掃量過來,唬得李紈慌忙蹲踞下來躲避。

  賈璉看了一遭,笑著道:“哪兒來的人?心肝兒,咱們快些,過會子我還須得回去呢。”

  那多姑娘浪笑一番,果然再不管其他。

  李紈生怕驚動二人,只得蹲踞荼蘼架后不敢動彈。耳中滿是污言穢語,抬眼便是活春宮,直把李紈臊得無地自容。

  待好半晌那二人才罷休,又繞大主山而去。李紈這才舒了口氣,待起身便覺雙腿酥麻。挪動幾下,生怕那二人去而復返,緊忙一瘸一拐回了稻香村。

  進得內中,因面上略顯慌亂,素云、碧月兩個自是要過問一番。李紈只推說扭了腳遮掩過去,心下想起方才那一幕活春宮,暗啐之余,難免記憶深刻。

  到得這日夜里,待賈蘭在東梢間安睡了,李紈回返西梢間,翻來覆去,一會子感念陳斯遠,一會子又想起活春宮,輾轉反側好半晌,也不知何時方才睡去。

  誰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里竟旖旎不斷。

  起先還是亡夫賈珠,待到得后來那身形逐漸模糊,竟變成了陳斯遠模樣!夢中李紈慌亂不已,拼了命的推卻,奈何那陳斯遠只是笑著過來親昵,任憑李紈如何推搡也推不開。

  正急切之間,忽而被搖晃醒來,抬眼懵然便見素云正蹙眉瞧著自個兒。

  “奶奶?”

  “嗯……嗯?”

  素云蹙眉關切道:“奶奶可是魘著了?我方才來喚奶奶,奶奶一個勁兒的來推搡我。”

  李紈含糊應下,揉著眼睛爬起來,忽而便見身下滑膩溫涼。她又不是閨閣女子,豈能不知緣故?頓時羞得沒臉兒見人。

  當下不敢讓兩個丫鬟伺候,只催著二人去外間灶房生火,自個兒偷偷尋了褻衣換過,又將換下來的藏在床底,略略拾掇這才緊忙出來為陳斯遠準備飯食。

  期間李紈幾次走神,虧得素云在一旁提醒,那飯食這才不曾熬煮過了火候。待好不容易做得了,李紈這才吩咐道:“去前頭守著,若遠兄弟醒了,趕快將飯食送去。”說罷又嘆息一聲,道:“我能做的,便只有這些了。”

  碧月寬慰道:“奶奶一片心意,想來遠大爺定會領情。”

  李紈咬著下唇搖了搖頭,心下五味雜陳,一時間也不知是怎么個滋味。

  卻說此時東北上小院兒里,陳斯遠不到卯時便醒了,才起身便被香菱喂了一大碗甘草綠豆湯。隨即紅玉又要去廂房取了奶子來,陳斯遠心下膩歪,只推說不愛喝,這才止住紅玉。

  兩女守著陳斯遠,自是好一番埋怨,尤其是香菱,說著說著竟又掉了眼淚。陳斯遠少不得好一番哄勸,這才讓香菱止住眼淚。

  恰此時腹內轟鳴,紅玉便道:“我這就往小廚房去,給大爺尋些可口的吃食來。”

  紅玉快步而去,內中只余陳斯遠與香菱兩個。酣睡一場,又灌下了不少甘草綠豆湯,陳斯遠今日雖還有些昏沉,可好歹不耳鳴了,因是這說話也多了些耐心法。

  當下扯了香菱道:“你媽媽還沒信兒?”

  香菱蹙眉道:“先前尋人掃聽了,說是運河堵塞,只怕要延遲上一些時候。大爺也知我媽媽是個儉省的,只怕舍不得再尋遞鋪送信兒來。”

  陳斯遠便寬慰道:“甄大娘又不是自個兒上路,一路上有丫鬟婆子照應著呢,約莫遲上幾日也就到了。”

  香菱點點頭,眉宇間愁緒依舊,顯是掛心不已。

  正待說些旁的,便見紅玉提了兩個食盒去而復返。

  非但是陳斯遠,連香菱都起身納罕道:“怎地這般快?”

  紅玉笑著道:“趕巧,剛出門便撞見五兒與素云姐姐。”當下先行將一個食盒放在桌案上,道:“這是五兒的娘給大爺預備的。”隨即又將另一個也擱在桌案上,笑道:“這是珠大奶奶起早給大爺做的吃食。”

  陳斯遠笑著道:“有勞大嫂子了,回頭兒代我謝過大嫂子。”

  紅玉道:“還用大爺說?我早跟素云姐姐說過了。”

  當下鋪展開食盒,柳嫂子的那一份雖也盡心,卻是榮國府尋常粥點;再看李紈那一份,內中不多,只兩樣吃食。一樣是藕粉紅豆圓子,一樣是蓮子百合桂花醬薄荷綠豆粥。

  陳斯遠這會子餓得厲害,嗅到香氣便道:“怎么好似是藕粉圓子?”

  紅玉笑道:“大爺竟聞到了?”說話間便先捧了那藕粉圓子來,伺候著陳斯遠吃了一口。

  圓子入嘴,軟糯香甜,卻并不膩人。陳斯遠果然食指大動,一碗藕粉圓子頃刻間吃了個干凈。轉頭香菱又捧了那綠豆粥來,陳斯遠嘗了一口便意外不已。

  這綠豆粥是先熬煮了薄荷,其后用薄荷水再熬煮綠豆,蓮子大抵是事先蒸熟了的,再混著百合、桂花醬一道調制,吃在嘴里極為清爽,可見李紈是用足了心思的。

  那紅玉又道:“大奶奶生怕大爺吃不慣,提前交代了,這薄荷有清熱祛毒之效,多吃些有好處。”

  陳斯遠含混應下,一勺接一勺吃個沒完。待一碗吃罷,竟有些意猶未盡之感。

  用過早點,陳斯遠自覺躺了兩日,只怕骨頭都要生銹了,便要起身活動一番。頓時唬得香菱、紅玉好一番嗔怪,任陳斯遠如何分說也是不準。

  無奈之下,陳斯遠只得靠坐起來,與兩個丫鬟說話解悶兒。

  待過了卯時,先是薛姨媽來瞧了一遭。礙于紅玉、香菱,薛姨媽只笑著說了幾句尋常話。隨即又有寶釵匆匆而來,香菱、紅玉自是知曉這二人只怕有些話不便為外人知曉,且她們一夜不曾合眼,此時合該回去休憩,于是便一并回了清堂茅舍。

  寶姐姐與陳斯遠四目相對,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偏生薛姨媽這會子心下別扭,就是不肯走。寶姐姐心下只當薛姨媽生怕二人獨處再傳出什么不好的風言風語來,因是便將心下千言萬語忍下來,只與陳斯遠眉目傳情。

  過得半晌,有婆子來尋,卻是因著賈珍生辰賀禮之事。薛姨媽生怕婆子拿錯了賀禮,這才起身離去。

  內中可算只剩下二人,鶯兒趕忙避了出去。

  寶姐姐便癟了嘴兒冷著臉兒乜斜著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訕笑道:“再沒下回了。”

  探手去擒柔荑,寶姐姐避過,不禁嗔道:“我知你那會子氣血上頭,一時沖動也是有的。只是往后再有這等事兒,即便不為自個兒想想,也總要為我……與林妹妹、三姐兒、香菱想想。你如今可不單是自個兒!”

  陳斯遠賠笑道:“往后定然仔細。”頓了頓,又哄著道:“口渴了,勞煩妹妹遞個茶水來。”

  寶姐姐輕哼一聲,這才起身端了溫茶來。陳斯遠這廝又故作右手無力,寶姐姐便道:“你又來逞能,好生坐著,我來喂你就是。”

  當下雙手捧了茶盞,身子前傾,小心翼翼湊過來喂陳斯遠吃茶。陳斯遠一邊廂小口飲著,一邊廂觀量著寶姐姐,賊手不禁攀上腰肢摩梭起來。

  寶姐姐蹙眉嗔怪,待其飲過了,這才探落賊手。當下嘆息道:“你不知,你昨兒個不曾醒來,外頭都說是我克的呢。”

  “還有此事?”陳斯遠心思一轉,便忖度了大半。薛家寄居榮國府,遍撒銀錢、邀買人心,哪個不開眼的會說寶姐姐閑話?只怕這陰陽怪氣之語定是出自東跨院……那東跨院上至邢夫人,下至王善保家的,可都瞧不上薛家母女,說不得便會趁機散布謠言。

  這兩頭都是自己人,私底下說開就好,可不好由著二者鬧起來。因是陳斯遠干脆和稀泥道:“那等沒起子的話妹妹何必去信?莫忘了前一回算命的可說過妹妹是宜家宜室之相。”

  前些時日寶姐姐禁不住陳斯遠攛掇,便與其又往街市上游逛了一遭。其間陳斯遠買通了算命先生,自是撿著什么話好便說什么。

  于是非但宜家宜室,還宜男呢。

  寶姐姐被他一打岔,頓時俏臉兒泛紅,嗔怪道:“仔細讓人聽見……傷得這般重也沒個正經!”

  陳斯遠趁機擒了柔荑好生把玩,面上后怕道:“此番險些就死了……那會子心中極為后悔。”

  “后悔?”

  陳斯遠盯著寶姐姐道:“后悔還不曾與妹妹一道兒看過朝陽、晚霞。”

  這般情話落在寶姐姐耳中,自是心下酥軟,可隨即便覺不對。一道兒看朝陽與晚霞,那豈不是……

  寶姐姐立時紅著臉兒啐道:“又沒正經!你再這樣,我可不敢多留了。”

  陳斯遠笑著正要告饒,外間便有鶯兒道:“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道兒來了。”

  寶姐姐緊忙起身,心虛地捋了捋發髻,嬌嗔著白了陳斯遠一眼,這才往外來迎。少一時寶姐姐引著三春進得內中,二姑娘目中關切,偏生不好多說什么;探春倒是正經說了幾句,奈何轉頭便被嘰嘰喳喳的惜春搶了話頭。

  小姑娘嘟嘟囔囔滿心掛念與委屈。她一個東府的姑娘寄養在西府,父親避居城外常年不見,兄嫂又不怎么在意她,于是就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也是陳斯遠來了之后,小姑娘才知被人疼惜的滋味。

  陳斯遠險死還生,惜春提心吊膽之余,這會子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

  也是探春實在瞧不過眼,說了王太醫的醫囑,惜春這才不情不愿的告辭,臨了還道明兒個再來。

  待三春去了,邢岫煙卻是自個兒來的。

  寶姐姐情知邢岫煙與陳斯遠情誼匪淺,當下便尋了由頭避出去,由著二人說些體己話兒。

  陳斯遠便與邢岫煙笑道:“勞表姐掛心了。”

  邢岫煙搖了搖頭,只笑著道:“昨兒個見你血肉模糊,倒是掛心了一會子……不過過后就想開了。”

  陳斯遠面上不解,邢姐姐便俯身湊過來低聲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短短八個字落在陳斯遠耳中,饒是陳斯遠也不由得心中暖流涌動。多好的姑娘啊,得邢岫煙青睞,真真兒是僥天之幸!

  陳斯遠動了真情,探手過來,邢岫煙便笑著探出雙手握住。二人四目相對一番,邢岫煙便道:“她在蟠香寺倒是會幾手岐黃之術,我昨兒個去尋她討教,雖吃了閉門羹,可臨了到底給了個方子來。過會子我去求了王太醫看過,若是對癥,便熬煮了給你送來。

  你,要快些好啊。”

  這個她,說的自然是妙玉。

  陳斯遠重重點頭,一雙眸子盯著邢岫煙,心下竟生不出半點褻瀆之意。

  俄爾,邢岫煙松開手,又道:“可不好讓寶姐姐候著,既沒旁的事兒,那我先去了。”

  陳斯遠應下,說道:“也不用太勞煩了,我如今大好了,說不得過個三五日便又能生龍活虎呢。”

  邢岫煙頷首應下,轉身飄然而去。

  本道寶姐姐送過邢岫煙便會回來,誰知來的不是寶姐姐,反倒是林妹妹。

  黛玉這會子面上有些別扭,許是因著方才被寶姐姐打趣過了?

  她掃量陳斯遠一眼,旋即避開眼神兒,吩咐道:“快將那些花擺上。”

  雪雁、紫鵑依言便將一些新鮮的花束擺放起來,房中霎時間多了幾分生動。

  黛玉挪步湊坐床榻上的凳子上,笑著道:“今兒個可好些了?我一不會岐黃,二不會調羹湯,思來想去,便只好采一些花束來,也添幾分生氣兒。”

  “好多了。”陳斯遠回了一句,又納罕道:“這花……妹妹本是惜花之人,怎么——”

  黛玉笑道:“這花開的正盛,料想不幾日便要敗落,與其隨溪流而去,莫不如妝點一番。待過后,我再來將它們葬了便是。”

  能讓黛玉采了花束來探視,陳斯遠何其有幸?他心下受寵若驚之余,才驚覺自個兒好似在林妹妹心中……不大一樣了?是了,倒是好些時日沒聽林妹妹張口喊自個兒陰險小人了。

  陳斯遠便笑道:“能得妹妹垂青,想來那些花也是三生有幸。”

  黛玉豈會聽不出其話中有話?當下只白了其一眼,轉而說道:“昨兒個下晌老師打發人來說,不日便要回江南。”

  陳斯遠思量道:“賈撫臺陛見過了?”

  黛玉道:“想來是,不過來人卻什么都沒提。”

  陳斯遠笑道:“好事啊,說不得賈撫臺來日便要高升了。”

  黛玉搖頭道:“高不高升的不要緊,只要平安康健就好。”頓了頓,眼見雪雁、紫鵑離得遠,黛玉又瞧著陳斯遠幽幽道:“你若去了,我又該怎么活呢?”

  陳斯遠愕然,一時間竟聽不出黛玉是何等心境下說出的這話。

  二人以利相合,陳斯遠求進身之階,黛玉求林家宗祧。因姻緣既定,若陳斯遠有個閃失,黛玉自是成了望門寡。此后寄身榮國府,再不好去想那勞什子木石前盟,家產被挪用了個精光,只怕也不好往外頭尋婆家……只怕最后依舊逃不過被養死的結局啊。

  陳斯遠心下憐惜,便道:“妹妹放心,能傷我性命的袖箭還不曾造出來呢。但有我在,自會護得妹妹周全。”

  誰知黛玉面上騰起紅云,旋即噗嗤一聲掩口笑將起來,丟下句‘呆子’起身就走。

  陳斯遠心下莫名其妙,便有紫鵑湊過來道:“遠大爺不知,方才那句是寶姑娘嘟囔的,偏巧被我們姑娘聽了去。”

  黛玉已至門前,扭頭嗔怪道:“多嘴!再這般干脆將你送給遠大哥算了!”

  紫鵑緊忙道惱不迭,追黛玉而去。

  陳斯遠撓頭不已,面上也笑將起來。寶姐姐待自個兒自是情深義重,可林妹妹方才那一句……又豈是簡簡單單的學舌?

  這會子他倒是有些理解寶玉了,受了些傷便惹得姐姐妹妹牽腸掛肚,又整日介環繞左右,可不就是此間樂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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