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間,寶姐姐去而復返,面上滿是狐疑,入內與陳斯遠說道:“古怪,林丫頭也不知笑個什么勁頭,問她她又不肯說。”
陳斯遠抬眼瞧了瞧寶姐姐,見那一雙水杏眼里熬得滿是紅血絲,頓時心疼不已。探手擒了柔荑,認真說道:“此番辛苦妹妹了。”
寶釵搖了搖頭,道:“怎么又說起這個來了?”
‘你若去了,我又該怎么活呢?’,黛玉如此,寶姐姐又何嘗不是如此?雖不曾明言,可闔府上下誰不知寶姐姐早已鐘情于自個兒?
若自己果然有個好歹,寶姐姐自是不好回頭去尋寶玉,這婚事耽擱下來,還不知來日會如何呢。也難怪寶姐姐有此一嘆。
寶姐姐眼見暫且無人來訪,干脆湊坐床頭,探手捋一捋陳斯遠凌亂的發髻,嫻靜說道:“你如今無需想旁的,養好了身子骨才是正經。若你煩了,回頭兒我打發鶯兒去清堂茅舍尋了時文來,你不好自個兒瞧,我念給你聽可好?”
陳斯遠眨眨眼,頓時哭笑不得。到底是寶姐姐啊,自個兒都這個模樣了也忘不了‘停機德’。
好似瞧出陳斯遠的不自在,寶姐姐趕忙又找補道:“若是不想看時文,我打發人尋一些話本子就是了。”
“不用,時文就挺好。”
寶姐姐說到這兒不禁紅了臉兒,這到時自是披紅掛彩來迎娶她。
兩手相牽,四目相對,自是情興莫止、你儂我儂。寶姐姐禁不住情熾高漲,正待俯身奉上香吻,誰知此時便聽外間鶯兒道:“姑娘,趙姨娘來了!”
陳斯遠與寶釵俱都是一怔,心道趙姨娘怎么這會子來了?
再如何說也是半個長輩,寶釵素來周全,緊忙起身換了臉色來迎。少一時陳斯遠便見寶釵引了趙姨娘,其后又有小鵲兒、小吉祥兒提了兩個食盒入內。
“哥兒可好些了?我昨兒個便說要來,誰知半路探丫頭說哥兒睡下了,我便又回去了。”
不待陳斯遠答話,趙姨娘扭頭招呼道:“快撂下撂下,這可都是大補之物。”
小鵲兒、小吉祥兒兩個連忙應承,尋了桌案鋪展開食盒,將內中一樣樣吃食拿將出來。
那趙姨娘又挪了凳子湊坐床榻旁,笑吟吟說道:“多虧了遠哥兒,老爺這才讓環兒去前頭讀書。這府中我就瞧著遠哥兒親近,方才還想招呼探丫頭一道兒來,誰知她說一早兒來過了,我便只好自個兒來了。
這傷勢可好些了?你是不知,昨兒個你沒醒,唬得我在房中好一陣求神拜佛。虧得神佛庇佑,下晌時哥兒就醒了。”
陳斯遠只得道:“勞煩姨娘掛心了。”
那趙姨娘一甩帕子,嗔笑道:“咱們之間還用客套?”頓了頓,又朝著桌案呶呶嘴,道:“我也不知送些什么好,想著吃什么補什么,便給了小廚房二兩銀錢,買了些大補之物來。過會子哥兒多吃些。”
陳斯遠笑著頷首,隨即便見寶姐姐蹙眉欲言又止。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見那幾樣吃食,瑤柱、黃魚、羊肉羹、鵝肉脯……好家伙,都是發物啊!
陳斯遠舊傷未愈,哪里敢吃發物?他心下暗自思量,這趙姨娘是個沒見識的,再說這些吃食只怕沒一兩銀錢下不來,說不得便是趙姨娘被小廚房的廚役給唬弄了,如此倒是不好當面責怪。
于是暗自朝寶姐姐遞了個眼色,又笑著與趙姨娘道:“姨娘太過破費了。”
趙姨娘掩口笑道:“應當的。不沖旁的,這府中只哥兒待我們母子三人客客氣氣,單沖著這一條,我也合該來看看哥兒。”
當下鶯兒奉上茶水,那趙姨娘東一句、西一嘴,有的沒的說了半晌,眼見寶姐姐始終不肯走,只得訕訕起身,只說來日陳斯遠回了清堂茅舍再去探望。
陳斯遠不便起身,便請寶姐姐代為相送。
待寶姐姐送過趙姨娘回轉,二人頓時相顧無言。寶姐姐指了指那吃食道:“趙姨娘被人哄了?”
陳斯遠道:“妹妹早知這府中下人是個什么德行。”
寶釵頷首蹙眉道:“奴大欺主……如今眼看著尾大不掉了。”
陳斯遠道:“自古如此,主大欺奴、奴大欺主,不看旁的,只看前明便知一二。”
寶姐姐思量道:“也是兩難……這外頭買來的仆婦難保有異心,家生子雖忠心,卻彼此勾連、沆瀣一氣……我竟想不出兩全之法。”
陳斯遠道:“這世上哪兒有什么兩全之法?不過是窮則思變罷了。”
寶姐姐以為有道理,不禁心下愈發傾慕了幾分。二人說著體己話兒,少一時薛姨媽回返,陳斯遠便與母女兩個說道:“這兩日實在太過勞煩姨太太與寶妹妹,我如今業已轉醒,合該挪回清堂茅舍。”
薛姨媽張口便要說話,又礙于寶釵在,這才止住話頭。寶姐姐卻另有思量,說道:“你傷得這般重,王太醫發了話,這幾日最好別挪動。左右這前院也空置著,不如多待幾日,待王太醫診看過了再挪也不遲。”
薛姨媽趕忙附和道:“是極,那傷口再往下偏兩寸便要扎著心了,哪里敢胡亂挪動?”
陳斯遠與寶姐姐對視一眼,那一雙水杏眼會說話也似,陳斯遠霎時便知道了寶姐姐的心思。如今他住在東北上小院的前院,寶姐姐自是可以借著由頭白日里留在此間;若挪回清堂茅舍,寶姐姐礙于人言,只怕到時也要學著黛玉、邢岫煙那般,每回探視一陣便要回去。
他受創這般重,寶姐姐自是想著親自照看。
再瞥一眼薛姨媽,不想薛姨媽除去這般心思……四目殷勤瞧過來,這推拒的話兒實在不好說出口,陳斯遠便只得應承下來。
因薛姨媽回轉,同喜同貴自然也回了,又有五兒過來照看陳斯遠,寶姐姐順勢便將那幾樣吃食賞給了丫鬟們吃用,又囑咐眾丫鬟不好說出去。
到得下晌時,睡眼惺忪的香菱快步尋來,卻是尤三姐打發人知會,甄封氏已到了新宅。因運河淤塞,甄封氏行了小二百里的陸路,正值驕陽似火,待再上船便病了。
便是如今趕到京師也病懨懨的不曾轉好,香菱掛念母親,只得先去照看母親,又說夜里再回來。
陳斯遠趕忙道:“你母親既然病了,還是照看你母親要緊。我如今已無大礙,你何時回來瞧不一樣?”
香菱癟嘴道:“那如何能一樣兒?五兒那日只瞧了大爺一眼就駭得心悸氣悶,歇了兩日才好轉。若她來守夜,只怕倒要先將自個兒累得病了。如此一來,只剩下紅玉一個,若是大爺有什么事兒可如何是好?”
五兒在一旁道:“我,我那日不過是被大爺血刺呼啦唬得心緒不寧,如今早好了。”
一旁薛姨媽就笑道:“你這孩子想恁地多?這不是還有紅玉與五兒么?再不行,我打發同喜同貴來也能照看了。”
香菱一琢磨也是,趕忙笑著來謝過薛姨媽。薛姨媽心下異樣,只夸贊了幾句香菱有福氣,便催著其快去瞧甄封氏了。
所謂無巧不成書,這香菱才走,小丫鬟蕓香便哭喪著臉兒來了,與陳斯遠道:“可了不得了,紅玉姐姐嫌房檐下的蟬鳴吵人,自個兒踩了凳子去趕,誰知不慎踩歪傷了腳!”
陳斯遠愕然道:“可請太醫瞧過了?”
蕓香道:“鮑太醫剛瞧過,說是傷了腳踝,開了方子、敷了膏藥,只怕沒個月余光景是好不了啦。”
真是破屋又逢連夜雨。陳斯遠只得叮囑了蕓香一番,命其好生謹守門戶。誰知那蕓香期期艾艾半晌也不肯走,最后竟說紅玉吩咐其夜里來守著陳斯遠。
陳斯遠一挑眉頭,三言兩語到底將蕓香趕回了清堂茅舍。這丫頭掃聽信兒是一把好手兒,可讓其照看人……到時還不知誰照看誰呢。
待蕓香訕訕而去,五兒便說死了夜里要守著陳斯遠,任陳斯遠如何勸說也不聽。薛姨媽思量一番,干脆定下夜里留同喜一道兒照看。
諸般停當,待臨近申時,薛姨媽自去前頭尋王夫人說話兒。寶姐姐本道留下與陳斯遠一道兒用飯,誰知這會子又有人來。
聽得動靜,寶姐姐緊忙來迎,卻是大嫂子李紈領了賈蘭一道兒而來,那后頭素云、碧月手中還提了食盒。
寶姐姐招呼兩句,便將一行人引入內中。
李紈內疚地朝著陳斯遠略略頷首,扭頭吩咐道:“蘭兒!”
賈蘭神色凝重,上前撩開衣袍跪伏在地,叩首道:“多謝遠叔活命之恩。”
陳斯遠唬得強撐起身形,又不慎牽動傷口,齜牙咧嘴吸著涼氣道:“大嫂子這是何故啊?”
李紈蹙眉說道:“錯非遠兄弟事先察覺,蘭兒豈有命在?此番又連累遠兄弟受此重創,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我們孤兒寡母的能做的不多,我只會做幾樣可口的吃食……這恩德我自認償還不了,便只應在蘭哥兒身上。
若有朝一日蘭哥兒僥幸得了勢,必不忘遠兄弟恩德。”
陳斯遠連連示意,寶姐姐便吩咐鶯兒將賈蘭攙扶起來。陳斯遠說道:“我此番受創也是機緣巧合……大嫂子不必如此內疚。”
李紈搖搖頭,當下也不多言,緊忙接過素云手里的食盒,放在桌案上鋪展開來。內中只兩樣,一碗文思豆腐,一碟翡翠燒麥。
李紈與寶姐姐道:“這燒麥里沒敢放菌子,滋味倒也算可口,遠兄弟若不愛吃,我明兒個再換個樣式。”
寶姐姐也順勢勸說了一番,奈何李紈雖笑著聽了,卻不肯點頭。寶姐姐轉念一想,念及李紈心下愧疚,非如此不得排解,便也不再勸說。
李紈母子兩個撂下吃食,略略說過幾句話便告辭而去。進得大觀園里,李紈暗自舒了口氣,心下只覺盡了一份心力,果然好受了許多。
好巧不巧的,正撞見那多姑娘煙視媚行而來。隨行的賈蘭好奇地瞧過去,素云、碧月紛紛蹙眉,前者干脆擋了賈蘭的視線,低聲說道:“哥兒少去瞧那沒起子的,沒得污了眼睛。”
賈蘭似懂非懂,趕忙去瞧李紈,李紈這才恍神道:“素云說的是,少去瞧她!”
話是這般說,待與那多姑娘錯身而過,李紈難免便想起那日傍晚的情形來。她又不是閨閣女兒家,當即便被腦海里的一幕幕激得心下旖旎不已。
李紈咬了下唇拼命去想賈珠,誰知想來想去竟記不起賈珠模樣,恍然間眼前又浮現陳斯遠的模樣來。
李紈羞愧欲死!暗忖遠哥兒正青春年少、前程大好,自個兒寡婦失業的,怎會與那沒起子的一般生出這等旖念來?
一旁碧月見其臉面羞紅,趕忙關切道:“奶奶可是中暑了,臉兒怎地這般紅?”
李紈回過神來,趕忙抬手遮掩了下日頭,含混道:“許,許是昨兒個不曾睡好。”
素云不疑有他,只道:“奶奶起早貪黑,再是好身子也扛不住。明兒個奶奶若還要給遠大爺預備吃食,不妨事先吩咐下,我與碧月先處置了,奶奶遲一些起來熬煮了也不妨事。”
“嗯,也好。”李紈應了下來,又暗咬銀牙。這人有的時候便是如此,越不愿想起什么,偏就忍不住去想。
待回返稻香村里,李紈用過晚飯,閑坐時竟無一刻不想起陳斯遠來。這會子連她自個兒都納罕不已,也不知是因著感念其恩德,還是覬覦其品貌。
于是這日夜里雖早早躺下,卻又如先前那般輾轉反側。到得清早素云來喚,李紈渾渾噩噩熬煮了吃食,隨即熬不住,打發碧月去前頭尋了老太太交代,只說今日身子乏了,三春的教導且暫停一日。
老太太得了信兒,又緊忙打發大丫鬟琥珀來瞧,眼見李紈果然只是乏了,并不曾染病,這才回話安了賈母之心。
且不提李紈這邊廂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對自個兒又羞又惱,卻說這日乃是賈珍生辰。
柳五兒果然熬了一夜,強撐到清早便再也熬不住,迷迷糊糊被同貴送回了清堂茅舍。
旋即便有寶姐姐領了鶯兒來瞧,眼見陳斯遠面色好轉了許多,頓時暗自松了口氣。這日是素云送來的食盒,待陳斯遠用過早飯,寶姐姐又緊忙打發鶯兒去請了王太醫來。
那王太醫診治過后不禁笑道:“遠大爺年紀輕、氣血盛,換做尋常人等,受此創,單是補回氣血只怕就要月余光景。不過保險起見,老夫還是開一副補氣血的方子,待遠大爺用過幾副再看。”
又重新纏裹了傷口,換了傷藥,薛姨媽送上診金,便親自將王太醫送了出去。
寶姐姐看過藥方,緊忙打發鶯兒抓了藥來,又盯著婆子仔細熬過,礙于薛姨媽在場,只得讓同喜伺候著陳斯遠喝了湯藥。
陳斯遠喝過一大碗湯藥,憋悶不住更了一回衣,旋即便哈欠連天,只覺困倦不已。
他自是納罕不已,寶姐姐就道:“這藥方子里有一味藥有安神之效,你吃了自然犯困。左右也沒旁的事兒,好生睡上一覺便是了。”
陳斯遠應下,不一刻果然睡下。
寶姐姐便留在床榻旁為其打扇。
及至巳時,外頭有婆子來催,說是除了賈母不去,王夫人等都要往東府去慶賀,薛姨媽便吩咐同喜留下照看,自個兒領了同貴與寶釵,便往東府而去。
這日寧國府便在登仙閣擺下席面,其下設了戲臺,請了徽、昆兩班,不及午時便開鑼唱將起來。因尤氏這幾日反復嘮叨,賈珍到底規矩了一回,此番倒沒點那些熱鬧戲碼。
當下賈珍、賈赦、賈璉、賈政、賈菖等在樓下吃酒說笑,余下女眷登閣瞧戲,倒是兩不耽擱。
不提樓下情形,單說樓上,那尤氏聽聞陳斯遠險死還生,心下自是掛念,便故作納罕追問了半晌。
內中詳情,不拘是王夫人還是薛姨媽,都不好言說,當下只推說是賈蘭被歹人盯上了,偶然間為陳斯遠所救。
尤氏心下忐忑,自不多提。那薛姨媽掛念陳斯遠,干脆推說口渴,竟頻頻舉杯。午時才過,薛姨媽便飲得臉面騰紅,干脆推說不勝酒力,領了同貴自會芳園角門回轉。
待薛姨媽急匆匆回返東北上小院兒,到得前頭便瞧見內中人影憧憧,正巧同喜來迎,薛姨媽不禁納罕道:“誰來了?”
同喜道:“是珠大奶奶。”
薛姨媽這才想起,今兒個李紈推說身子困乏,倒是不曾往東府去。
歪頭往內中掃量一眼,又見素云正斟著茶,李紈便坐在床邊凳子上,手中團扇不疾不徐地打著,看顧著兀自酣睡的陳斯遠。
薛姨媽心下略略古怪,轉念又釋然,只當李紈此番是感念陳斯遠救了賈蘭的恩情。當下笑著進得內中,李紈緊忙起身來迎。
二人略略說了幾句,那李紈便道:“也是聽說姨太太去了東府,這前頭只同喜一個照看……我生怕有個不周全,這才不請自來。”
薛姨媽笑道:“我也生怕不周全,這不,戲只看了一半兒便急吼吼的回來了。”
李紈頷首道:“姨太太既回來了,那我便先告辭了。”
薛姨媽笑著應下,打發了同貴去送李紈,略略張望幾眼,這才回身到得床榻邊。
就這么一會子,因著無人打扇,陳斯遠頭上便沁出細密汗珠來。薛姨媽順勢落座凳子上,抄起團扇來為陳斯遠扇風。
雙目盯著陳斯遠,不覺便癡將起來。心下百般心思不好言說,這會子將心思盡數傾注在目光里。誰知看過半晌,薛姨媽忽而笑將起來,蓋因越看越覺著陳斯遠這張臉好看。
偷眼回頭瞄了眼,眼見同喜、同貴兩個正在堂中嘀咕著,薛姨媽便忍不住探手去撫陳斯遠的臉兒。
誰知手伸到一半兒……薛姨媽一張臉兒不禁愈發紅潤,許是因著飲了酒之故,這會子分外的想那旖旎繾綣。
素日里陳斯遠都是生龍活虎的模樣,如今這般安靜倒是初見……扭頭見同喜、同貴兩個又出去了,再看陳斯遠一無所覺的模樣,薛姨媽頓覺愈發有趣。
待過得一會子,同喜、同貴兩個一并進來,那同貴就道:“太太可是乏了?不若我來打扇吧。”
薛姨媽道:“正好醒醒酒,我看你們也不用守著,只管去東府瞧熱鬧去。過上一時半晌的再回來也不遲。”
同喜、同貴兩個正是愛頑鬧的年紀,聞言頓時心動不已,嘴上卻連連推卻。
誰知薛姨媽卻笑道:“我說的是正經話兒,不若趁著我這會子還有精神頭,你們趕快去瞧瞧熱鬧。若是過會子我困乏了,可就沒這等好事兒了。”
同喜、同貴兩個對視一眼,緊忙道:“既如此,我們瞧上一折子戲就回來!”
眼見薛姨媽應下,兩個丫鬟便歡天喜地往寧國府而去。
這兩個一走,院兒中只余下不能進房的粗使丫鬟與婆子,且因著陳斯遠受傷,刻下門窗緊閉,薛姨媽便愈發動了心思,便俯身湊過去親了親陳斯遠的臉頰。
眼見陳斯遠只是略略蹙眉,卻依舊不曾醒來,薛姨媽笑了笑,便愈發放肆起來——
卻說王夫人正與尤氏說著話兒,閣下正唱著《風箏誤》,便有周瑞家的快步尋來。
到得近前彎腰低聲道:“太太,夏家太太來了。”
王夫人心下莫名,不知夏家太太此時因何而來。當下與尤氏交代一聲兒,起身便領了丫鬟、婆子回返榮國府。
少一時請了夏家太太來自個兒院兒,待分賓主落座,又奉上香茗點心,那夏家太太才道:“錯非此事急切,我也不至于這會子來尋太太。”
拿人手短,王夫人才借了夏家一萬兩銀子,自是不好怠慢了。當下便道:“妹妹客套了,卻不知是何急事?”
夏家太太蹙眉道:“太太不知,昨兒個我才得了皇差,須得往江南采買一遭。這一來一回,說不得便要二、三個月。太太也知我家中人丁單薄,只金桂一個女兒。
我這一走,金桂無人照看,左思右想心下實在不安。如今只得厚顏來求太太。”
王夫人又不是傻的,那夏金桂與寶玉年歲相當,為何不與夏家太太一道兒南下?此番不過是借著個由頭,想要將夏金桂塞進榮國府罷了。
王夫人心下一琢磨,一來拿人手短,不好推拒;二來,寶玉前一回對那夏金桂盛贊有加,正好放在身邊瞧上一些時日。若真是個好的,也不妨留作備選。
于是乎王夫人就笑道:“妹妹這話兒實在見外,我家中姑娘本就多,金桂來了正好又熱鬧幾分。”頓了頓,又道:“寶玉先前住怡紅院,如今空置了下來,我看干脆讓金桂先搬進怡紅院可好?”
夏家太太自是瞧過大觀園的,情知那怡紅院最是闊綽,當下喜得合不攏嘴道:“那敢情好!待我打江南回來,定要好生謝過太太。”
二人客套一番,便定下夏金桂后日進府事宜,夏家太太這才心滿意足而去。
待周瑞家的送過夏家太太,王夫人沉著臉兒思量了半晌,雖隱隱拿定了心思,可還是想尋個人計較一番。
王夫人能尋誰計較?自是薛姨媽。
于是待王夫人飲過一盞茶,便起身領了玉釧兒往后頭東北上小院兒而來。
那東北上小院兒也是小三進格局,東南挨著私巷的角門開了正門,刻下卻并無婆子值守。王夫人只當薛家的下人也都跑去寧國府瞧熱鬧去了,便進得正門里,只在二門撞見了個倚門瞌睡的婆子。
那婆子眼見來的是王夫人,緊忙上前見禮。
王夫人便笑道:“你家太太呢?”
婆子支支吾吾含糊道:“許是在后頭歇著呢。”隨即又道:“姨太太稍待,我這就去傳話兒。”
王夫人笑著道:“我來又不是一回兩回了,哪里用你傳話?你只管守著門就是了。”
婆子訕笑應下,目送王夫人進了前院兒。
那王夫人本待沿著抄手游廊往后頭去,誰知才行了一半,便隱隱聽得前院兒房里傳來一些古怪聲息。
王夫人這會子還沒當回事兒,只當薛姨媽等在前頭照看陳斯遠。隨即又行兩步,王夫人愈發覺著那動靜不大對。
心下暗自思量,莫非寶釵與那陳斯遠私底下茍合了不成?
王夫人面上數變,心下暗自思量,這等事兒于情于理都不該自己管,撞破此事好似也……咦?好似也有些好處!
寶釵且不說,王夫人惋惜陳斯遠不曾就此死了,正愁不知拿捏此子呢,此番可不就是天降良機?
這把柄捏在自個兒手里,來日自個兒說往東,那陳斯遠沖著寶釵清譽,又如何敢往西?
只是這等事兒不好傳揚出去……王夫人拿定心思,扭身便與玉釧兒等吩咐道:“你們也不用跟著了,或是回去歇著,或是去東府瞧熱鬧,我過會子自個兒就回了。”
那玉釧兒雖聽見了動靜,卻念及姐姐所遭之厄,這會子權當不曾聽見。聞言頓時笑著道:“多謝太太,方才那戲碼好看,我正要去瞧呢。”
說罷屈身一福別過王夫人,扯了木然的檀心便出了東北上小院兒。兩個丫鬟兜轉進大觀園,那檀心終究忍不住,與玉釧兒道:“姐姐,方才那動靜——”
玉釧兒頓時蹙眉道:“什么動靜?我怎么沒聽見?”
檀心訥訥不知如何言語。玉釧兒行走一陣,眼見四下無人,又覺檀心是個好的,忍不住發了善心,便低聲叮囑道:“你若想安安穩穩的待在太太房里,那便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想的……也少去想。”
檀心懵懂著點點頭,那玉釧兒嘆息一聲,又道:“如若不然,想想彩云,再想想我姐姐。”
檀心頓時唬得繃了小臉兒重重頷首,道:“多謝玉釧兒姐姐指點,我記得了。”
不提兩個丫鬟,卻說王夫人眼見那倚門的婆子又瞌睡過去,便躡足沿抄手游廊到了前院兒正房下。本待瞧個正著,誰知刻下門窗緊閉,又有紗簾遮擋,只隱隱瞥見內中人影晃動,卻瞧不清楚是誰人。
耳聽得一聲兒古怪而壓抑的呻吟傳來,王夫人情知再也等不得,當下開了門便往內中行來。
吱呀一聲輕響,卻驚得梢間里的薛姨媽惶恐叫道:“誰?”
王夫人驚得頓足不前,千算萬算,本道是寶釵,誰承想竟是自個兒的好妹妹!
王夫人上前一步扭頭往內中觀量,便見薛姨媽已然滾在地上,這會子正窸窸窣窣拾掇著衣裙。再往床榻上觀量,便見其上陳斯遠安詳昏睡著。
這……
王夫人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該撞破此事,這會子又該如何分說?
再看薛姨媽,面上臊得通紅,丹唇翕張,卻是半晌說不出話兒來。
薛姨媽挪步上前,低低說道:“姐姐,此事不是……”
不待其說完,王夫人便搖頭道:“你啊!罷了,且去后頭說話兒!”
說罷,王夫人又瞥了一眼覆了錦被不曾轉醒的陳斯遠,當下先行一步出了正房。
薛姨媽欲哭無淚,暗暗懊悔自個兒不該縱著性子胡來……她素日里向來謹小慎微,誰知就胡來這么一遭,便被親姐姐王夫人撞了個正著!
當下恨不得咬碎銀牙,臊眉耷眼隨著王夫人出了前院兒正房,一并往后院兒而去。
這姊妹二人卻不知,兩人才去了后頭,寶姐姐便急不可耐地回轉。眼見房中無人照料,寶姐姐頓時嗔怪了好半晌。又聞見古怪氣息,心下不明所以,權當門窗緊閉之故,于是緊忙與鶯兒一道開了東梢間的窗戶散散氣味。